承晋斋积闻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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承晋斋积闻录 梁巘

《承晋斋积闻录》全文

梁巘,字闻山,安徽亳州人。

干隆二十七年举人,官四川巴县知县。

晚辞官,主讲寿春书院,以工李北海书名於世。

初为咸安宫教习,至京师,闻钦天监正何国宗曾以事系刑部,时尚书张照亦以他事在系,得其笔法,因诣家就问。

国宗年已八十余,病不能对客,遣一孙传语。

巘质以所闻,国宗答曰:“君已得之矣。”

赠以所临米、黄二帖。

后巘以语金坛段玉裁曰:“执笔之法,指以运臂,臂以运身。

凡捉笔,以大指尖与食指尖相对,笔正直在两指尖之间,两指尖相接如环,两指本以上平,可安酒杯。

平其肘,腕不附几,肘圆而两指与笔正当胸,令全身之力,行於臂而凑於两指尖。

两指尖不圆如环,或如环而不平,则捉之也不紧,臂之力尚不能出,而况於身?紧则身之力全凑於指尖,而何有於臂?古人知指之不能运臂也,故使指顶相接以固笔,笔管可断,指锲痛不可胜,而后字中有力。

其以大指与食指也,谓之单勾;其以大指与食指中指也,谓之双勾;中指者,所以辅食指之力也,总谓之‘拨镫法’。

王献之七、八岁时学书,右军从旁掣其笔不得,即谓此法。

舍此法,皆旁门外道。

二王以后,至唐、宋、元、明诸大家,口口相传如是,董宗伯以授王司农鸿绪,司农以授张文敏,吾闻而知之。

本朝但有一张文敏耳,他未为善。

王虚舟用笔祗得一半,蒋湘帆知握笔而少作字乐趣。

世人但言无火气,不知火气使尽,而后可言无火气也。

如此捉笔,则笔心不偏,中心透纸,纸上飒飒有声。

直画粗者浓墨两分,中如有丝界,笔心为之主也。

如此捉笔,则必坚纸作字,輭薄纸当之易破。

其横、直、撇、捺皆与今人殊,笔锋所指,方向迥异,笔心总在每笔之中,无少偏也。

古人所谓屋漏痕、折钅义股、锥画沙、印印泥者,於此可悟入。”

巘少著述,所传绪论仅此。

当时与梁同书并称,巘曰“北梁”,同书曰“南梁”。

(选自《清史稿》

执笔论书大字,笔锋须瘦硬。

盖笔锋瘦硬,落纸时极力揉挫,沈着而不肥浊,否则肥浊矣。

观东坡《罗池庙》,山谷《戏米元章帖》,皆瘦硬笔锋所书,故或挫或提,肥瘦如意,必非秃笔书,秃笔无此锋芒。

吾少年学苏、米,意气轩举,多有欺人之概,晚年结构渐密,收束自然,往往近赵,而不知者以为降格。

今客告余曰:“子字去褊笔则更佳”。

盖谓吾字画出锋下笔处有尖也,而不知吾之好处正在此。

余历观晋右军、唐欧、虞、宋苏、黄法帖,及元明赵、董二公真迹,未有不出锋者,特徐浩辈多折笔稍藏锋耳,而亦何尝不贵出锋乎?使字字皆成秃头,笔笔皆似刻成,木强机滞而神不存,又何书之足言。

此等议论皆因不见古人之故。

我国朝书家张得天、汪退谷而外,吾无多让焉。

古今法帖论怀素《圣母帖》,圆浑古茂,多带章草,是其晚年笔,较《自叙帖》更佳。

盖《自叙帖》犹极力纵横,而此则浑古自然矣。

智永《千字文》真书,其散者煞有意趣,其紧者圆静平和,若不着力,然此等境界最是难到。

索靖《出师颂》草书,沉着峭劲,古厚谨严,欧书多脱胎于此。

又当拖开处拖开,当收紧处仍自收紧,不令松懈。

《出师颂》横平竖直,钩点挑剔,一丝不走。

吾等学书以此为圭臬,则无失矣。

右军《十七帖》亦此法。

《云麾碑》通体逸笔,有“天马行空"之概,如善作文者,本乎性灵,纯是天分使然。

北海《云麾将军李秀碑》较《李思训碑》更紧,有王大令笔意。

今碑止存二柱础,虽残缺而神韵自在,可宝也。

北海《麓山寺碑》虽经镵洗,神采已非,而骨格坚劲,较《云麾》为胜。

明俞仲蔚已言之,当以《云麾》法学之耳。

《麓山寺》后《云碑》十年而出,骨力尤厚,……赵松雪全师此而趋秀媚,所以不能及也。

《云麾碑》尚飘,至《麓山寺》极沉着矣。

古人于书,大抵晚岁归于平淡,而含浑收敛,多若不经意不用力者,无复少年习代矣。

评书帖

晋人后,智永圆劲秀拔,蕴藉浑穆,其去右军,如颜之于孔。

智永、虞世南、赵孟頫\皆尚圆韵含蓄,是为一派。

不得执笔法,虽极作横撑苍老状,总属皮相。

得执笔法,临摹八方,转折皆沉着峭健,不仅袭其貌。

《半截》、《兰亭》二碑,身份最高,须从欧、李写久,方能临摹得动。

清臣晚年书黜肥崇瘦。

颜书结体喜展促,务齐整,有失古意,终非正格。

《裴将军》字,看去极怪,试临之,得其仿佛,便古劲好看。

徐书画之两头用力,沉着同北海,而逊其生动。

徐浩书,收转处倔强拗折,故昔人有“抉石奔泉”之目。

苏灵芝书沉着稳适,然肥软近俗,劲健不及徐浩。

虞永兴骨力遒劲,而温润圆浑,有曾、闵气象。

学书尚风韵,多宗智永、虞世南、褚遂良诸家。

尚沉着,多宗欧阳询、李邕、徐浩、颜真卿、柳公权、张从申、苏灵芝诸家。

欧、褚真书参八分。

智永、虞世南、颜鲁公书折作转笔,又间参篆籀。

怀素草参篆箍。

右军草书转多折笔,又间参八分。

于此见体格多变,宗尚难拘。

颜不及欧。

欧以劲胜,颜以圆胜。

欧书力健而笔圆,后学者不免匾削。

欧书劲健,其势紧。

柳书劲健,其势松。

欧阳询险劲遒刻,锋骨凛凛,特辟门径,独步一时,然无永师之韵,永兴之和,又其次矣。

唐人八分、楷、行兼善者,欧阳询、徐浩而已。

虞、褚、李、颜、柳诸家,行楷妙,八分未精。

临欧易实恐不韵,褚易韵恐不实。

欧书横笔略轻,颜书横笔全轻,柳书横笔重与直同。

人不能到而我到之,其力险;人不敢放而我放之,其笔险。

欧书凡险笔必力破余地,而又通体严重,安顿照应,不偏不支,故其险也劲而稳。

临欧忌细长。

欧楷书精,而行多生硬。

山谷书秀挺伸拖,其摆岩处似苏,而逊其雄伟浑厚。

晚年一变结构,多本北海。

王知敬书妥适过北海,然不及北海开展流逸,有天马行空之致。

勿早学米书,恐结体离奇,坠入恶道。

元章书,空处本褚用软笔书,落笔过细,钩剔过粗,放轶诡怪,实肇恶派。

子昂书俗,香光书弱,衡山书单。

学董不及学赵,有墙壁,盖赵谨于结构,而董多率意也。

祝、文、董并称。

董蕴藉醇正,高出余子。

祝气骨过董,而落笔太易,运笔微硬,逊董一格。

文书整齐,少嫌单弱,而温雅圆和,自属有养之品。

枝山书《古诗十九首》,刻《停云馆》中,古劲超逸,真堪倾倒征仲。

余书学怀素,离奇诡怪,而无其瘦硬矩度,不及征仲远甚。

董元宰、张得天直接书统,卓然大家。

元宰魄力弱于.元宰初岁骨弱,心怵唐贤,绝未临率更,间学柳少师亦甚劣,唯摹平原稍有可观。

晚年临唐碑则大佳。

然书大碑版,笔力怯弱,去唐太远,临怀素亦不佳。

文衡山好以水笔提空作书,学智永之圆和清蕴,而气力不厚劲。

晚年作大书宗黄,苍秀摆着,骨韵兼善。

衡山小楷初年学欧,力趋劲健,而呆滞未化。

明季书学竞尚柔媚,至玉、张二家力娇积习,独标气虽未入神,自是不朽。

学书论

用硬笔,须笔锋糅入画中,用软笔,要提得空。

用软笔,管少侧,笔锋外出,笔肚著纸,然后指挥如意。

用硬笔,管竖起,则笔锋透背,无涩滞之病。

作书起转收缩,须极力顿挫,笔法既得,更多临唐帖以严其结构。

作书不可力弱,然下笔时用力太过,收转处笔力反松,此谓过犹不及也。

书法趋骨力刚健,最忌野。

吾等学书,若不循规矩,则潦草率意,便无长进,米字之不可早学者此耳。

学书一字一笔须从古帖中来,否则无本。

早矜脱化,必面规矩。

初宗一家,精深有得。

继采诸美,变动弗拘。

斯为不掩性情,自辟门径。

工追摹而饶性灵,则趣生;持性灵而厌追摹,则法疏。

天资既高,又得笔法,功或作或辍,亦无成就也。

学书忌浮论而无实功。

“爱而不学知不真,学而不笃得不深。”

结体不外分间布白、固体趁势、避让排迭、展促向背诸法。

一字拆开,则各字成形,合则全体入彀。

孙过庭云:“至如初学分布,但求平正;既知平正,务迫险绝;既能险绝,复归平正。”

须知终之平正,与始之平正不同;始之平正,结构死法;终之平正,融会变通而出者也。

此中节次,躐等不得。

学书得传法,无功夫,亦不成家也。

欧阳率更《皇甫碑》、《虞恭公碑》,皆七八十岁时书。

《九成宫》在前,较《皇甫》难学。

《丸成宫》气味静而风韵含蓄,《皇甫》、《虞恭公》则全凭力量刻入。

临欧不虑飘,恐不韵;临褚不虑灵,恐不实。

楷书有法可守者莫如欧,盖欧书结体,毫厘不忽。

善书者,生于其地,则其地之人多学之:如河南至今多学王觉斯,湖州多学赵松雪,华亭多学董思白,皆书中之乡先生也。

褚字笔笔藏锋,而笔笔出锋。

欧字易写细长。

褚字忌写横。

褚字崩开,写圆尤易为力。

欧字则转笔直就下来,较褚尤难。

学书勿惑俗议,俗人不爱,而后书学进。

学书如穷经,先宜博涉,而后反约。

不博,约于何反?

名人书法论 草参篆籀,如怀素是也;而右军之草书,转多折笔,间参八分。

楷参八分如欧阳询、褚遂良是也;而智永、虞世南、颜真卿楷,皆折作转笔,则又兼篆籀。

以此见体格多变,宗尚难拘。

《孔羡》、《白石神君》、魏《受禅》、《上尊号》诸碑,险劲遒迈,转折皆方,锋棱俱出,开唐人八分门仞。

汉人八分,神韵浑沦,有飘逸之致;魏人八分,则险劲遒迈,力趋精刻,轩金截铁,锋骨凛然。

《孔羡》等碑险劲处开欧、李之门,故知古人生辣横撑,皆非无本而然也。

唐人书多碑版,凡碑版有格,欲取格之齐,故排兵布阵,方正端严,而法胜焉。

褚遂良书全将笔提空,固是难能,然终觉轻浮,不甚沉着,所以昔人有“浮薄后学"之议。

鲁公《东方像赞》,其骨从欧出,而结体则展促方正,大小合一,满格而止,不使行间稍留余地。

夫“展促方正,大小合一,务期满格”,此即颜法也。

颜鲁公作书不拘字之大小,画之多少,俱撑满使与格齐,而古意已失,徒形宽懈,终非正格也。

欧《皇甫》、《虞公》二碑是一条路,是自成一家时,其用笔用意,折处是险,峭处是险。

褚字瘦硬少沉着,然自是各成一家之极品。

褚字生动处即其轻飘处。

欧阳信本《化度》、《九成》二碑,犹是学王书,转折皆圆,至《皇甫》则脱尽右军蹊径,全是自己面目,《虞恭公》则又加紧矣。

李北海书全凭气力,拓开间架。

若《兰亭序》、《半截碑》,力大无穷,看去却极静,此北海所以不及也。

唐碑行书,的数李北海《云麾碑》,王缙、苏灵芝诸人皆不及也。

北海逸气生动,通身贯注,裴休所谓“书中仙手"者也,且有英雄盖世之概。

王、苏等如战斗者,只顾得自己身耳。

欧字健劲,其势紧,柳字健劲,其势松。

欧宇横处略轻,颜宇横处全轻,至柳字只求健劲,笔笔用力,虽横处亦与竖同重,此世所谓“颜筋柳骨”也。

古名家论字,只讲气骨神韵、萧疏古淡,故颜字取《郭家庙》、《元次山》、《颜家庙》、《李玄静》诸碑之古,而于《多宝塔》谓之佐吏书,以其不过写得平正圆湛耳,然亦自不易,能平正圆湛面后能古。

东坡小字,皆于挑剔钩勒处用力,中间提空,昔人谓其本于徐浩者此也。

若大字则笔笔捺倒,沈入着实,不使一画轻过,故昔人又谓其有偃笔。

苏长公作书,凡字体大小长短,皆随其形,然于大者开拓纵横,小者紧练圆促,决不肯大者促、小者展,有拘懈之病,而看去行间错落、疏密相生,自有一段体态,此苏公法也。

张得天学字无多家数,少年学董,老年学米,遂成大家,并无与抗行者,无他,止是入门正,执笔好耳。

然其字虽健,却不粗野,有含蕴,极苍秀。

王铎执笔得法,书学米南宫,画虽苍健,楷字少而行草多,且未免近怪,此其所以只得为名家也。

铎孟津人,故河南人多学其字。

王觉斯、张二水字是必传的,其所以必传者,以其实有一段苍老气骨在耳。

书法自右军后,当推智永为第一,观其《真草千字文》圆劲秀拔,神韵浑然,已得右军十之八九,所去者正几希焉。

其次莫如虞伯施。

伯施骨力遒劲,圆浑温润而不露圭角,颇有曾、闵气象。

至欧阳率更险劲遒刻,锋骨凛然,自开门径,独步唐时,所不及智永、伯施者,无其风韵蕴蓄耳。

颜、柳、楠、李则又当在三人之后也。

明祝枝山、董香光、文衡山皆大家,而首推香光。

论祝枝山骨力气魄较香光尤胜,以其落笔太易,微失过硬,不如香光之柔和腴韵,故逊香光。

衡山字整齐,未免太单,然彼乃有养之人,字取温雅圆和,亦另是一种道理。

张二水书,圆处悉作方势,有折无转,于古法为一变,然亦有所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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