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诗曰:
一纸丹书下九天,忽闻司马已归仙。
魂随鹤驾升彤阙,子得麟胎继大贤。
变幻妖狐迷秀士,英雄僧侠救青年。
从兹意气相投合,白石楼前稳坐禅。
话说陈阿保梦入水府正法明王殿中,十分恐怖。
明王今判官查看簿籍,阿保罪犯天条,举笔书十六字于其脸上,云:"福善祸淫,神目如电。 宝归二春,禄终一练。"
写毕,令判官读与阿保听了,喝教赶出去。
那赤脸使者,将阿保提起来隔墙一撩,阿保大叫一声,忽然惊觉,天已大晓。
暗详梦中境界,闷闷不乐。
起来梳洗,吃了早饭,复将裹肚藏贮银子拴系腰下,径往姐夫巴富家内来。
巴富留住吃午饭,阿保把梦里言语细细告诉。
巴富心下暗忖:这狗呆常是调谎,不要理他。
但答道:"朝廷赏银不容易得,是你天大的造化。 可作速娶房妻室,做些务实生理,不可浪费了。"
阿保应诺,作别出门。
一路闲荡,信步行至玉华观前,见一人引相招,近前声喏,乃是本观道士杜子虚,与阿保有亲,原是表叔侄之称。
杜子虚道:"贤侄许久不面。 近闻你大是得彩,愚叔正要来作贺。"
阿保道:"惶恐,有甚喜可贺?"杜子虚邀入观中后房饮酒。
二人开怀谈笑,渐渐醉了。
杜子虚道:"贤任出首林和尚,得了若干银两,好福气也。"
阿保叹气道:"小侄为这桩事,受尽了腌臢闲气。 昨日方得赏银入手,又止得三分之一,害得我通宵不睡。"
即将夜间之梦,备细又告诉杜子虚。
子虚道:"此是春梦,有何灵应?不必介怀。 且与你说正经话。 如今升元阁前有一土妓,十分标致,我今作东,送贤侄往彼处一乐何如?"阿保笑道:"尊叔是出家人。 怎讲这嫖妓的话?"杜子虚道:"你怎知我们传授,朝廷设立教坊,正为着我等。 比如俗家。 他自有夫妻取乐,我道士们岂无室家之愿?没处泄火,嫖妓取乐,乃我等分内事,当官讲得的。 故和尚唤做光头,道家名为嫖头。"
阿保大笑道:"这话儿小侄平素未曾闻得。"
杜子虚道:"此话是我道家秘诀,你怎么知道。 嫖头二字,有个来历。 假如和尚光着头去嫖,被鸨儿识破,连了光棍手,打诈得头扁方休。 我们道家去嫖,任从妆饰。 头上戴一顶儒巾,就是相公。 换了一个大帽,即称员外。 谁敢拦阻?故叫做嫖头。 又有一个别号,和尚加了二字,叫做‘色中饿鬼’,道士添上二字,名为‘花里魔王’。"
阿保道:"色中饿鬼,是诮和尚无妻,见了女人如饿鬼一般。 道家花里魔王,这是怎地讲?"杜子虚道:"我等道士看经打醮,辛苦了一昼夜,不过赚得三五钱衬仪,若去嫖耍,不够一宿,故竭力奉承那妓者。 年壮的精元充足,力量可以通宵;年老的根本空虚,须服那固元丹、虾须丸、涩精散、百战膏,助壮元阳,鏖战不泄。 因此妓女们见了我道家,个个魂销,人人胆怯,称为花里魔王。"
阿保道:"据老叔所言,做和尚不如做道士,但道士贫富不同,富足的方有钱嫖耍,贫苦的那话儿怎生发泄?"杜子虚呵呵笑道:"俺们穷的道土,另开一条后路。 不怕你笑话,我当初进观时,年方一十二岁,先师爱如珍宝,与我同榻而睡。 一日先师醉了,将我搂定亲嘴,干起后庭花来。 怎当这老杀才玉茎雄伟,我一时啼哭,先师忙解道:‘这是我道教源流,代代相传的。 若要出家做道士,纵使钻入地裂中去,也是避不过的。 太上老君是我道家之祖,在母腹七十余年,方得降生。 这老头儿金皮铁骨,精气充满,善于采阴补阳,百战百胜。 后过函谷关,见关吏尹喜,丰姿可爱,与之留恋,传他方术修炼,竟成白日飞升。 几道家和妇人交媾为伏阴,与童子淫狎为朝阳,实系老祖流传到今,人人如此。 ’愚叔只得忍受。 这唤做道教旁门,富足的径进正门,不入旁门了。"
阿保听了这话,引动心猿意马,笑道:"小侄已醉了,天色又晚了,适才老叔所言的妙人,乘此时去看一看何如?"杜子虚道:"相陪同往。 但贤侄这般妆束,不是那嫖客的行径,待我打点嫖具,方好去得。"
道士头上戴一顶撮顶罗巾,身穿一领霞色潞绸道袍。
陈阿保头戴大顶帽子,身穿橘绿囗丝旋褶,一样换了鞋袜,令道童阿巧带了拜匣,同出观门,取路往升无间来。
一路分付阿巧道:"汝到彼处,不可露出道士脚色。 称我为相公,陈大叔为大官儿,凡事要帮衬。"
阿巧领诺。
到了升元阁前,转入小巷,进了一座墙门。
踅过竹屏,方是妓馆。
门前挂着斑竹帘儿。
二人进客座内坐了,咳嗽未毕,屏风后转出一人,怎生打扮?但见:
头撮低眉尖帽,身绷狭领小衫,酒肴买办捷无边,烧火掇汤最惯。
嫖客呼名高应,指头这口轻言。
夜阑席罢洗残盘,归缩行中好汉。
那汤保站在街下问:"二位爷从何处来?"巧儿道:"我家大相公和大官儿,特来拜你家姐姐,怎不出来迎接?"保儿慌忙磕头,陈阿保也要跪下答礼,杜子虚忙把手扯住道:"生受你了,姐姐可在家么?"保几道:"姑姐昨晚接了一位山东毡货客人,蒿恼得不耐烦,方才出门去了。 故此贪睡未起。"
阿保拍手笑道:"这又是个花里魔王了,不显你道家手段。"
阿巧连忙丢眼色,方才住口。
杜子虚道:"姐姐青春多少?排行尊字?精何技艺?"保儿道:"姑姐新年二十二岁,行居第一,小名媚春。 琴棋书画,无有不通。 村夫俗子,等闲不得一见。"
杜子虚道:"久闻大名,特来相访,烦你转言求见。"
保儿进去不多时,媚春出来,果然生得风流窈窕,如弱柳临风。
叙礼逊坐毕,杜子虚道:"久仰大雅,梦怀渴想。 今睹芳容,夙缘有幸。"
媚春道:"承过爱了。 请问相公高姓尊字,何处下帷?"杜子虚道:"小道姓杜,贱字伯实,敝馆寓玉华观中。"
媚春笑道:"相公儒者,怎称为小道?"杜子虚改口道:"小弟久在观中,最爱的是《黄庭》、《道德》诸经,朝夕讲诵,深得道家旨趣。 久奉三清,故此儒名道行,所谓有道之士是也。"
媚春道:"相公既读孔孟之书,宜尊圣贤之教。 那道士们,极其势利的,口诵《黄庭》,心如黑炭。 相公轻儒习道,是弃美玉而抱顽石矣。 取笑,取笑。"
杜子虚道:"从来三教一家,这也无妨。 况近来儒者,俱尚子书,小弟亦趋时而已。"
媚春又问:"员外高姓尊字?"阿保道:"小子姓陈名阿——"杜子虚忙将脚踢,阿保就住了口。
媚春道:"陈员外尊讳是那一个阿字?"杜子虚接口道:"表侄贱名为约。 因他久在江南生理,习成乡语,约字读为阿字,此乃是乡音闭口字眼。 别号保之。"
媚春口虽应答,暗中将二人品格,已自估定。
杜子虚令阿巧开拜匣,拿一封银子,交与保儿整办东道。
媚春取过棋抨,和子虚对局。
阿保看了半晌,不解其意,斜倚桌儿睡着了。
顷刻间酒席已备,巧儿将阿保推醒,一同上楼,分宾主坐下。
酒过数巡,杜子虚举杯敬酒,要媚春唱曲。
媚春轻啭莺喉,慢敲檀板,唱一出北调《江儿水》:
琼宫王府,却离了琼宫玉府。
新翻风月谱。
你可也辨着青州从事,紫诰真符,改衣妆来混取。
翠馆莫冠笏,红楼不用呼。
俺自有矾帅驱魔,汤氏当炉,甚酸甜堪救苦。
你是绣衣士夫,好一个绣衣士夫!正配
着这缸边吏部,又何须踏魁罡做了挈壶。
二人不知是嘲他的话,鼓掌喝彩。
媚春敬了酒,另取一壶一菜,与巧儿楼下去吃。
三人复猜枚掷色,吃了一回。
媚春奉酒要杜子虚口谈一令,杜子虚道:"小弟是东道主,贤姐是客,岂敢占先?"媚春道:"如此小妹僭妄了。 要俗语一句,六个字,暗合席上三人之意。"
饮酒毕,说令道:"一客不烦二主。"
传杯与阿保。
阿保仰天思想,猛然喜道:"有了!"忙忙吃酒,呷得太急,将酒反呛出来,喷了一桌,呛得泪滚涕流。
杜子虚掩口大笑。
媚春一面拭桌,一面斟酒另敬阿保。
阿保饮毕,说令道:"一壶两卖。"
媚春道:"一共两,虽合成三,但少了两个字,罚两大杯。"
当杜子虚说令了,杜子虚饮罢酒道:"一上香,二上香,此是六个字。"
媚春道:"虽然六字,此是烧纸的祝文,又非成语。"
敬一大碗。
杜子虚罚酒毕,媚春敬杜子虚行令。
杜子虚道:"如此而行,觉俗之哉;数色而行,美焉乎也。"
乃掷色数点。
又该媚春行起,阿保道:"久闻大姐精通文墨,见教个把斯文今儿更妙。"
杜子虚敲桌道:"有理之。"
媚春道:"承命。 我就讲一句书,便诗也好,要一个天字,不拘先后。 止许五言,增减一字者,受罚大杯。 我讲起:天地之大也。"
杜子虚便道:"太乙救苦天。"
媚春笑道:"此句非诗又非书,又无成说,请敬大杯。"
杜子虚争道:"小弟是《雷经》上的太乙救苦天尊。"
媚春道:"怎么落了尊字?"杜子虚道:"说出尊字来,便是增一字了。"
媚春道:"令不中式,况多一字,共罚二碗。"
阿保笑道:"老叔空称饱学,诗书上‘天’字有十万八千,怎讲到《雷经》上去?"杜子虚道:"因此受罚了。 该贤侄讲令,请,请。"
阿保道:"小侄的是一句诗。"
讲道:"味淡须添曲。"
杜子虚啧啧称羡道:"妙,妙,好一个‘味淡须添曲’,斯而文,中式,中式。"
媚春道:"帮衬的先罚一大触。 请问陈兄,此诗出于何典?添字又不是这天字,罚一大碗。"
阿保忙道:"且住。 你不知这诗,是我敝馆中一个有意思的朋友撰的,非同小可。"
媚春道:"员外目今还读书吗?"阿保道:"不是不是,少年时之话也。"
媚春道:"也罢,诵得全章出,免罚一半。"
阿保道:"此诗何曾离口,一字不忘,我且念与你听: 仪狄访同袍,麻姑引手招。 配成三昧火,酿就五香醪。 传下神仙术,吾侪救腹楞。 木瓢常盖脸,绍祖每垂腰。 香处夸琼液,酸来恨祸苗。 焚薪须半燎。 钻灶鬓先焦。 味淡须添曲,浆甜灰更调。 笊篱恒窃米,笮袋可藏糟。 试酒频频醉,偷钱暗暗嫖。 做了棉花客,沿街骂饿殍。 历数知音者,谁人有下梢。"
媚春听罢大笑道:"诗句绝佳,添字更妙,免罚兄酒罢。"
阿保道:"何如尽去得?"媚春道:"这番该陈兄行令了。"
阿保摇手道:"小子从来立誓不做令尊,敢烦姐姐代行罢。"
媚春辞道:"焉有此理?一人僭行三令,是强宾压主了。"
杜子虚道:"令无三不行,还求见教。"
媚春只得行起道:"如今取一句诗,要一洞宇,不中式者罚一壶。 我讲的是:洞口桃花也笑人。"
杜子虚侧首思量了半晌道:"有一句在此,但是曲子,可用得么?"媚春道:"酒后将就准了。"
杜子虚道:"洞口涩难攻。"
媚春道:"小妹耳中,未曾闻有此曲。"
杜子虚道:"岂是杜造?我还你个出处。 昔日同房一友,往勾栏中行过,见一垂发女子,万分美貌,特意去梳拢他。 数日后回馆,编成个曲儿赠那女子,小弟窃见了,谨记在心。 每逢闲暇,唱一唱儿却也有趣。"
媚春打板,催阿保说令。
阿保已酩酊大醉,斜着眼道:"你讲的是什么令?"媚春道:"要一个洞字。"
阿保摇头道:"动不得,动不得。"
杜子虚道:"你这般梗令,岂不是个洞蛮?揪住耳朵灌酒。"
阿保把身一仰,望后便倒,豁刺地跌了一交,口里骨都都吐出酒来,吐了一地。
杜子虚埋怨道:"少年人不老成,这等发颠,成何体统?"即起身作别下楼。
不期一脚跨个空,翻筋斗倒撞下去。
媚春执灯,令保儿扶起,嘴唇都跌破了,血流不止。
保儿笑道:"这正是老成有体统的相公。"
媚春暗笑不已。
杜子虚发怒要打保儿,巧儿见了,忙点灯搀了道士回观去了。
媚春复身上楼,陈阿保已自齁齁睡着地下。
媚春举手相扶,忽见腰下露出银子来,吃了一惊。
暗想这人的口谈,是个酒生无疑,身边银两从何而得?心中疑虑,发付保儿收拾先睡,楼上停灯伺候。
直交五鼓,阿保方醒,媚春搀扶上床,脱衣同寝,着意温存。
云雨才毕,阿保又复睡去。
媚春有事关心,竟不合眼。
捱至黎明,先起来筹画此事,忽保儿来说:"韩大官人来望姐姐。"
媚春悄出客座相见,原来就是韩回春。
自从李秀家分了银两,跳出赌博场,溷入烟花寨,分拨水钱,放债取利。
因与媚春相交情密,当早路便,进来一望。
媚春邀入轩里吃茶,媚春道:"小妹有一事,正要与大哥计议,来得却好。"
韩回春道:"有甚事计较?"媚春道:"昨晚有二客来我家,一个是道士,一个是酒生。 那道士饮酒,至更深去了,留这酒生在此。 岂料这厮身边藏着一裹肚银子,我看起来,约有百余两,决是歹人偷盗来的。 日后傥露出事来,牵累我吃官司怎了?"韩回春道:"有我在此,怕他怎地。 此人今在何处?"媚春道:"睡着未醒。"
韩回春悄悄上楼,仔细看了,一时间两眼直视,跳下扶梯,奔入厨房,拿了一把厨刀,飞身出来。
媚春见这般凶势,谅非好意,一手扯住衣袖,拖出轩外道:"大哥,这却使不得,须带累我。"
韩回春道:"待我杀了这厮,再与你讲知端的。"
媚春慌了,哀告道:"我的亲老子,害杀我也!"抵死抱住不放。
韩回春道:"你不知这杀材,是李季文店中酒生陈阿保。 因贪官赏,出首林住持,害彼乘夜而逃,存亡未保,又累李大哥监禁在狱。 我几番要开除了这厮,无处下手。 今日狭路相逢,岂可轻放!待我砍这厮驴头,替恩人报仇,然后自行出首,便偿他命,如所甘心决不累你。"
媚春道:"好痴汉子,人命关天,岂同儿戏?你为思人雪恨,杀他抵命,虽是丈夫气概,少不得贻累我吃官司,好没分晓!凡事要虑始虑终,方才行得,岂可如此燥暴。"
韩回春踌蹰一会,点头道:"杀人偿命,我所不辞,但贻累于你,中心不忍。 然事已至此,放之亦难,与你怎生作个商量?"媚春附耳道:"只消如此如此,足可雪浪。"
韩回春甚喜,掷刀去了。
媚春暗与保儿照会。
少顷陈阿保醒来,移桌傍床,罗列肴撰,对坐饮酒。
正饮间,忽有人扣门,媚春停杯下楼。
不移时复上楼来,满斟热酒,殷勤相劝。
阿保一连吃了五七杯,推辞不饮了。
正欲举箸吃饭,一霎时头晕眼花,跌倒床上。
原来媚春令韩回春买了蒙汗药,藏于酒内,把阿保麻翻,昏迷不醒。
媚春解下他腰间银子,收拾细软衣饰,先上轿去了,其余粗重家伙,尽皆弃下。
随后韩回春与保儿,反闭大门,径往韩回春家里,和媚春将银子两下均分,另取三两散碎的赏与汤保,乘夜雇船渡江,往和州而去。
再说陈阿保被药迷倒,至次日午后方才苏醒,甚觉口中烦渴,呼唤茶汤,并无一人答应。
腰边摸时,裹肚也不见了。
急忙奔下楼来,只见灶下无烟,神前缺火,媚春、汤保等,皆不知何处去了。
阿保心知被赚,捶胸大哭,一脚踢下大门,喊叫贼妇盗银逃遁,地方快来救应。
奈此处是一条冷巷,四围空地高墙,又无人家,那得人来劝解?阿保独自叫了一回,猛然省道:"这事分明是杜道士害我,且去和他讲理。"
蓬头跣足,气咻咻走入玉华观里来。
见了杜子虚,一手扭住,喊屈连天。
众道士围将拢来,问其缘故,陈阿保将同嫖失银之事,哭诉一番。
隔房一个殷道士最有识见,怕到官坏了本观体面,将阿保功进本房宽解道:"虽然杜伯实不合同你去嫖,兄亦欠了主张,岂有带百余两银子,至囗囗中作耍的道理?那妓女们心肠,比强盗又狠三分,见财起意,用药迷人,窃银逃遁,这是常事。 兄也有一半的不是。 假使当官追究起来,令表叔只须求谢仆射老爷指头阔一条纸儿,送与执行官,天大的事也就罢了。 你那时叫做失贼遭官,重受其害。 不如在小房消停数民待我劝令叔出几两银子,暗嘱能干积年缉捕人役,查访娼归去向,若有了消息,这一百两银子,稳取还你,不须愁烦涉讼。"
陈阿保听了,也不答应,却如木雕泥塑,呆呆的坐着不动,一日茶汤并不入口。
傍晚殷道士整酒相待,阿保只是不饮,滚到床上睡了。
众道士叫声惭愧,各自散去。
独阿保睡不着,暗恨命薄至此,不能消受。
待要与杜子虚结扭到官,又虑势不相敌;待要寻娼妇下落,并无一些踪影可问,只索拚此一命,对付这道士罢了。
呜呜咽咽的哭到三更,解下束腰带,悬梁自缢。
一次早殷道士进房,只见陈阿保悬于梁上,急急放下,已气绝无救,鸣呼哀哉死了。
殷道士将门锁上,径奔杜子虚房中报知。
杜道士惊惶无措,忙求解救之策。
殷道士问陈阿保有甚嫡族至亲否,杜子虚道:"他止有姐夫巴富,别无至亲瓜葛。"
殷道士欢喜道:"只消恁般如此,必然瓦解。"
一面令杜子虚去寻巴富,一面暗中打点衣棺伺候。
不多时巴富来到,殷道士满面春风,迎入三清殿后侧轩内,盛设酒肴款待。
酒至半酣,殷道士方说出陈阿保身死之故。
巴富惊讶流泪道:"有此不测之事,何不早言?显见得谋财害命是实了。"
殷道士笑道:"休恁般说。 银子偷去了,或能再来,死者不能复活,明人不须细讲。 今日之事,并无欺盖。 一则一,二则二,守与战,任凭尊裁。"
巴富道:"有何见谕,亦求明说。"
殷道士袖中取出六锭白银,指着道:"这是三十两银子在此,实是我等所出。 足下若肯海涵,不到官告理;奉此为谢。 不然,真只还真,假只还假,留此银子衙门使用,不到得问了杜伯实的死罪,两下准备打官司便了。"
自古财动人心。
巴富见了这六锭大银,心就软了一半,笑道:"据公所言,似非谋害。 但是一条人命,岂止于三数而已?杜老丈又系至亲,在下不敢较论,乞添至五数就罢了。"
殷道士道:"宝剑赠与烈士。 便添十两,不与了别人。 再有他说?"两下和议定了,殷道士方开锁进房。
巴富向阿保尸首放声啼哭。
忽抬头见门枋上有一个小匾,写着"一练居"三字,巴富收泪叹息道:"天定之数,不可逃也。"
告诉:"阿保梦中,大王批十六字于脸上,‘福善祸淫’四句。 适才闻那妓女名为媚春,今观仙居名一练,正应着‘宝归二春,禄终一练’。 大数前定,禄命难逃,不必讲了。"
巴富还不知韩回春同谋,故为"二春"的话。
当日收殓尸首殡葬,延僧超度毕,殷、杜二人送那四十两银子上门相谢,两下欢天喜地而散。
街坊上人闻陈阿保身死,个个讲说没福承受赏银,出首好人的看样。
有诗为证:
朴囗穷檐压酒徒,横心愿外获青蚨。
烟花巧计猛于虎,财尽囊空一命无。
话分两头。
再说杜都督夫人蒋氏,因朝廷籍没家财,和妾冯桂姐抱头痛哭,夫人晕绝数次救醒。
桂姐道:"老爷不合放了林长老,害却性命,又抄没了家产,早知今日,悔不当初。"
蒋氏哭道:"死生由命,成败在天,不必怨他,只索苦守罢了。"
程刺史回府,一路心下不平,差公人到都督府打听,已知抄没情由,心中大怒道:"朝廷好没分晓,用这班狼心狗行之徒,残害忠良,眼见得国家将亡了。"
闷闷不乐。
于是择日买地,将杜都督棺木安葬已毕,时常差人馈送些礼物,周济杜夫人一家,赖以度日。
但二人形影相吊,凄凉万状。
自古道:世态炎凉,人情冷暖。
自杜成治死后,亲戚故旧渐次疏了,家憧奴仆尽皆散了。
昔贤观至此,有《行路难》古风一篇叹道:
金卮九酝斗十千,玉盘三品轻万钱。
投杯推案不复御,吞声踯躅宾筵前。
人生运命本在天,贱贫贵富总适然。
雨云何事易翻手,自古谁人能独久?九华七彩簇黼帷,便持红颜欲长守。
青霜一旦委天衢,桃李纷纷今在否?君不见昔日柏梁铜雀台,豪雄汉魏争崔鬼。
梁倾雀堕复平地,黄昏白日飞尘埃。
又有古风一首劝世云:
炎凉态,君莫讶。
春深草木俱献妍,秋残枝叶皆凋谢天道一似趋势利,达人勿将冷暖诧。
廷尉属张吏部何,宾客门前日觉多。
一朝罢官居寂寞,车马不来乌鹊过。
只有明月超世情,不照绮筵照绿莎。
绩筵有银烛,蓬户仰隙光。
劝君勿作锦上花,渴时一滴等沧浪。
光阴迅速,顷刻过了月余。
冯桂姐觉容颜清减,精神恍惚,终日思睡,每作呕吐。
蒋夫人急请医人调治,医士诊脉,称贺是喜。
蒋氏欢喜道:"老爷在时,每为无子不乐,幸得桂姐遗腹坐喜,皇天有眼,可怜见杜门不该绝嗣。 倘生得一男半女,也不枉了都督为人一世。"
及至临月,又不见动静,夫人心下忧疑不决,日日愁烦。
直待到十七个月,乃是太清元年二月初七日亥时,方才产下一个男儿,生得面方耳大,目秀眉清。
此夜红光绕室,异香不散,夫人心下大喜。
弥月之后,取名叫做过儿,夫人抚惜他胜似亲生不题。
按下一头,且说林澹然自赚出关门之后,回到东魏,举目见民物如故,风景依然,心下感叹不已。
一路晓行夜住,随缘抄化,不比在梁地惊惶。
这一回安心走路,但是心中计念杜都督,不知回覆武帝事体若何。
一连行了数日,却好来到河东府广宁县地界。
当日看看天色晚了,登至石楼山下,前后打一看,并无客馆饭店。
况值微微雨下,路滑难行,一步步捱着,寻个人家借宿。
走了数箭之地,远远见竹林中闪出些灯光来,林澹然近前看时,却是一个庄院。
但见:
一周遭矮矮粉墙,三五透低低精舍。
后面有蒙蒙茸茸,柳岸横连芳草径;前头见苍苍翠翠,竹屏相传小柴扉。
几湾流水,滔滔不竭统围墙;一带石桥,坦坦平铺通例路。
篱边露出娇娇媚媚野花开,户内忽闻咕咕 (口牢)(口牢)囗犬吠。
房廊不大,制度得委曲清幽;空地尽多,种植的桃梅李杏。
果然浑无俗士气,惟有读书声。
林澹然放下包裹,上前扣门。
柴扉开处,走出一个童子来,问道:"谁人在此扣门?"林澹然稽首道:"弟子是云游僧,错过宿头,大胆欲借宝庄暂宿一宵,未知容否?"童子道"我这里是读书之所,房拔窄狭,不敢相留。 师父别处去罢。"
林澹然道:"今晚天雨难行,如贵庄不能相容,就借檐下捱过一宵,明早即便去了。"
童子摇头不允。
正说话间,屏风后转出一个老者来,生得苍颜古貌,须发皓然,手扶竹杖,问道:"何人在此说话?"童子未及回答,林澹然向前深深稽首道:"老讷是云游僧家,要往太原进香,打从贵地经过。 因贪走路程,错过了客馆,暂借贵庄歇宿一宵。 盛使不容,在此闲话。 老丈休怪。"
那老者笑道:"师父何出此言。 出家人着处为家,暂宿一宵?有何不可?"书童咕哝道:"游方和尚做强盗的极多,太公不可留他。"
老者喝道:"胡说!"遂留林澹然进侧厅内坐下。
茶罢,老者道:"适间小奴不知事体,出言唐突,老师莫罪。"
林澹然合掌道:"山僧搅扰,心下不安,焉敢见怪。 请问老丈高姓尊号?"老者道:"村老姓张,贱字完藻。 请问吾师高姓,贵乡何处?"林澹然一一答应。
张老命安排晚饭,相待毕,命书童执灯,送到厢房内歇息。
次早林澹然起来,立欲谢别,书童又送出茶汤来。
少顷又请到厅上吃斋,太公出来相陪。
林澹然起身拜谢欲行,张太公道:"师父慢行。 老朽观师父是一位有道行的高僧,意欲屈留尊驾,盘桓数日,请教样理,万勿推却。"
林澹然道:"感蒙老丈萍水相逢,如此厚爱,岂敢推托?但是无故搅扰檀府,于理不当。"
太公笑道:"四海之内,皆兄弟也。 只是有慢,休怪。"
自此,留林澹然一连住了三日。
太公朝夕相陪,或谈佛法,或讲坐功,相待甚是殷勤。
林澹然每于静夜打坐时,听得西首轩子里叫疼叫痛,呻吟之声不绝,心中疑惑,又不好相问。
当日正和太公午后闲话,只见书童搀着一个黄瘦后生,从侧轩步出草厅上来。
林澹然看那后生,年可二旬,生得容颜清丽。
器宇不凡,只是身无血气,病势恹恹。
头上包着一个皂绢包头,身上穿一领白绫绵袄,白绢裙拴着腰,手扶了书童肩膊走出来。
林澹然起身问讯,太公扯住道:"老师不敢劳动。 小儿病驱,不能见礼。"
二人拱手。
太公道:"大郎且睡睡将息,为何又出来闲走?"后生道:"我心烦体倦,睡着转觉难捱,暂且闲步消遣。"
林澹然道:"好一位郎君,为何患病如此狼狈?急急医治方好。"
太公垂泪道:"老朽年过六旬,止有这一子,名为张找。 生平朴实温雅,颇肯读书,有志上进,未定妻室,尚未毕姻。 寒舍在城中居住,那日节届中秋,小儿在书室,夜间玩月,因触景吟诗一首道: 银汉冰轮满,娟娟万里辉。 桓娥如有意,弓哦上云梯。 朗吟数遍。 贪看月色。 至夜静欲睡,倏见一女子推门而入,生得千娇百媚,年方二八,貌赛西施。 对小儿道:‘郎君独自寂寥,妾乃姮娥,引君上云梯去也。 ’小儿年幼,不能定情,与之缱绻。 朝去暮来,约有两月。 不期容颜瘦减,举止异常,老朽再三究问,方知端的,因此心慌。 谅是妖魅所迷,打发在此小庄避之。 不想那女子复来缠扰,镇夜如醉如痴,半迷半醒。 这几日身子愈觉沉重,多是不久于人世了。 老朽不舍,特出城来伴他。 连日因心绪不宁,屈留尊驾,闲谈排遣。"
说罢流泪不止。
林澹然听说,不觉伤感,答道:"这一位好公子;怎忍被妖邪所迷?老丈何不请术士遣他一遣?"太公道:"前者在城之时,何日不烧符念咒遣送,并没一些灵验,无法可处。"
林澹然道:"山僧从来不信邪祟。 今间老丈所言,世间亦有此辈妖魅乎?老丈不必愁烦,这妖孽小僧定要结果了他,救大郎性命,方显区区手段。"
太公拱手道:"若得老师法力救命,感恩非浅。 但这妖怪亦有神通,急忙里怕收他不得,反遭其害。"
林澹然笑道:"不妨,临时自有妙用。"
太公口虽称谢,心中还疑惑不定。
当晚林澹然问太公取利剑一口,铜铃数个,令扶大郎别室安寝。
分付合庄僮仆,不可大惊小怪,暗暗藏灯伺候,只听房中铃响,便可进房来看。
太公听说,一一措办了,自和几个家憧,各执器械等候,命书童掌灯,引林澹然进大郎房里来。
澹然到房里挂了铜铃,床头藏了利剑,停灯几上,掩门和衣在床假寐,放下帐幔,暗暗念佛。
等至夜静,不见响动。
心里想道:"莫非这怪物通灵,预知俺在此,不敢来了?"渐交三更时分,正当万籁无声,忽然起一阵冷风,逼得透骨生寒。
风过处,呀的一声门响,一个女子袅袅娜娜走入房来。
林澹然隔帐看时,那女子如何?但见:丰姿绝世,艳质怜人。
浑如腻粉妆成,宛似羊脂琢就。
凤眼朦胧,勾引人魂无定;娥眉淡扫,巧传心事多般。
轻盈态度,低头微晒有余情;娜袅腰肢,叉手抱来无一捻。
津津檀口,相傍处私语生香;脉脉春心,偷送时娇羞婉转。
声音细嫩,分明似金笼里学语雏鹦;性格聪明,合当似绣榜上风流女史。
便是画工须束手,纵令巧笔也难描。
这女子熄了灯,款款走近床边,低声问道:"可意的哥,你今夜为何不待我先睡了?"双手掀开帐幔,来摸林澹然身上,道:"怎地不脱衣裳,和衣而睡?"林澹然只不做声。
那怪又道:"亲哥,我和你同心合意,似漆如胶,并不曾有半点儿差池,你为何今日有不瞅不睬之意?莫非是怪我今夜来得迟了些个?"一面说,一面解衣,摸上床来,将身子逼着林澹然,伸手来替林澹然解衣带。
林澹然将手摸着那女人左手,就如春笋一般,纤纤指甲,滑润如脂。
那怪笑道:"我也道亲哥决不嗔我。"
又将手来摸林澹然胯下。
林澹然大喝一声:"孽畜,休得无礼!"即将那怪左手中指,(口骨)的一声掐断了。
一手紧紧捺住,一手摇动铜铃,那怪挣扎不得。
门外人听得铃响,一同持灯执棍,呐喊奔进房里来。
近床看时,那怪却现了本相,是一个玉面狐狸,生得毛光爪利,两眼灼灼有光,众人大惊。
看官,你道这狐狸精,既能迷人,必会变化,为何被林澹然拿住逃遁不得?原来这狐狸属阴,感受月华,积累成精。
每遇月夜,戴死人骷髅拜月,则能变化为人。
雄者变男,雌者变女,全凭前爪捧头,化形脱体。
当夜却被林长老掐断了中指,一来十指连心负着疼,急忙里捧不得头;二来心慌胆落,当不得林澹然力大如山,威风凛凛,用力捺住,故此逃遁不去。
此时林澹然令人将灯向前,用左手将狐狸提起来,右手仗剑,喝道:"你这孽畜,不知迷害了多少人的性命,碎尸万段,不足以偿其恶。"
说罢,正欲砍下。
那狐狸双爪捧住宝剑的栖儿,口吐人言,哀求道:"老爷饶命。 小畜虽犯淫条,合当斩首,但有一桩大事,未曾完得,负真人付托之重,虽死亦不瞑目。"
林澹然听了"真人"二字,便收住剑,将剑尖儿指着狐狸笑道:"孽畜害人,万死犹迟,有何大事未完?负谁人之托?编这般巧言骗俺,指望逃生?俺断不是屈杀你也。"
狐狸垂泪道:"小畜受生已来,寿延五百余年了,朝暮吐纳修炼,不是一日功夫,到得这变化地位。 老爷听我细诉衷曲,且莫动毛三十年前,在本地独峰山五花洞里藏身,洞前有块大青石,光润洁净,每常在上跳要。 至夜间石上便有三道金光,从中冲起。 小畜谅下边有宝,欲击碎来看。 将石击至千下,不损分毫,惊骇不敢再动。 后来山前土地庙里,来了一个年少的全真。 小畜不合化为女子,夜去调戏,欲采他真阳修炼铅汞,那全真毫不拒却,留我吃酒。 谈笑至更深,小畜正欲近身迷谑,被那全真将手一指,小畜便露出原身,无处逃躲。 全真对我道:‘汝亦是成气之物了,我岂害汝?不必惊惶,我有一事托汝,汝须牢记。 ’小畜叩头问故,全真道:‘我有书一封与你藏着,等我一个道友来,即当付与他。 ’小畜问道友是谁,全真道:‘是一位释门中人,姓林,法名太空,号澹然,生得魁梧磊落。 见时。 切切不可有误。 ’就替小畜摩顶受戒,敕我不许乱性迷人,异日再来超度。 说罢,化一道清风而去,原来是一位仙人。 小畜整整待了三十年,不见有什么林长老相遇,不觉旧性复萌,又做出这般行径,撞在爷爷手里。 小畜破戒迷人,一死不辞,可惜误却真人重托,不曾会得林长老,送得书也。"
林澹然和太公等听了,甚是骇然。
太公便道:"这位长老正是澹然林爷。"
狐狸方敢抬头一看,失惊道:"阿呀,今日方遇得爷爷,万幸万幸。"
林澹然释剑放手道:"那封书可在何处?"狐狸道:"神仙所托,紧紧藏在身旁,不敢少离。"
就于胯下小袋中,取出来献上林澹然。
澹然接过看时,一个小小封儿,封筒上写着"褚真人传示"。
拆开看里面什么话说,却是一幅笺纸,写着八句诗道:
混沌生伊我,同修大道身。
无羁登昊阙,有欲滴凡尘。
历尽风波险,迁归清静真。
天书藏璞石,入手可凌云。
后又有符一道,下注云:"依此符样,画于五花洞石上,将左手叩石三下,此石即开,天书可得。"
林澹然看罢,心中暗暗称奇。
正是: 踏破铁鞋无觅处,得来全不费工夫。
毕竟林澹然果得天书否,且听下回分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