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诗曰:
万乘巍巍胜法王,翻持异教坏纲常。
奸婪秃竖居华屋,忠谠真僧窜远方。
沽饮酒家逢故旧,烧灯窗下诉衷肠。
通宵说到知音处,暂向幽闺躲祸殃。
话说钟守净听了赛玉之言,不胜快乐,重剔银灯,再整酒肴,并肩而坐。
你一口,我一杯,直吃到更尽兴浓,脱衣交颈,二人大展酒兴。
有三字句为证:
个中情,不可说。
连理技,双凤穴。
软如绵,白似雪,嫩过酥,光如月。
雨自来,云自接。
又不泄,又不歇,又不疲,又不说,两般人,各有悦。
所以然,心固结。
夜既分,情难竭。
钟守净天未明即起来,穿衣回去。
来往既久,寺中僧众,无一个不知。
其间有几众老成囗黎,每每向林澹然告诉:"钟住持做下这般非礼,圣上一知,为祸不小。 乞住持做主,劝化他改过方好。"
林澹然道:"汝众人毋得多言。 自古眼见是实,耳闻是虚,钟住持是个有操行的人,恐无此事。 纵或有之,亦须隐晦,不可播扬漏泄,坏了本寺体面。"
众僧见林澹然分付,皆不敢多言,嗟吁而退。
林澹然屡问来真,打听消息,知钟守净不改前非,心下暗忖道:"俺若再阻他时,反招其怪,是不知机了。 姑待数月,如或不俊,俺只索离了这寺,云游方外,免使祸及,有何不可。"
闲话休题。
却早秋残冬到,又是十月天气。
十五日乃是下元令节,解厄水官圣诞。
前一日,梁武帝差两员内官,至妙相寺传旨知悉:次日御驾亲临本寺烧香。
钟守净预出晓谕,令合寺大小僧众,次日五更沐浴焚香,整肃衣冠,打点迎候御驾。
次早,钟、林二住持在寺中焚香点烛,悬花结采,洒扫殿堂,撞钟击鼓,打点斋供,俱已齐备。
到辰牌前后,飞马来报,御驾出五凤门了。
钟守净、林澹然忙出山门一箭之地迎驾。
俱头戴五佛毗卢帽,身穿蜀锦采绣袈裟,足穿僧鞋,率领寺中众多和尚,排列得斩斩齐齐。
少顷,御驾已到。
远见前列扈驾羽林军,后是文武百官拥护。
梁武帝端坐龙车,头戴冲天嵌宝金冠,身穿素色衮龙袍,脚踏龙凤履,腰系碧玉带。
宦官仪从,不计其数,紧随銮驾,望妙相寺而来。
钟守净等远远伏道迎接。
武帝至山门,下了辇步行,钟守净等众官,都跟随入大雄宝殿来。
众僧、多官侍立两班,仪从屯扎丹墀,羽林军屯于寺外。
武帝上了殿,即命脱下龙袍,换了禅衣,卸下朱履,换一双素鞋,除下金冠,戴一顶素绢软翅巾,腰系一条黄绒双须绦,手上圈一串明珠穿成的念珠,乃是道家打扮。
顶礼诸佛已毕,殿中摆一张素木交椅,方才坐下。
钟、林二住持率领众多和尚,正待朝贺,武帝开言道:"今日下元令节,朕专为斋供诸天,开讲佛法,众僧不必行君臣之礼。"
钟守净等谢了恩,俱各向前稽首,行释教礼。
左首一个绣墩,钦赐钟守净坐,右边一个竹墩,钦赐林澹然坐。
二僧俯首,不敢就坐,武帝道:"朕正要与二卿谈论佛道,毋得如此拘束,赐卿坐下无妨。"
二住持稽首谢恩,即脱了锦绣袈裟,换却禅衣,然后坐下。
文武官员与众僧皆两旁侍立。
钟守净献茶已毕,武帝问道:"今日乃水官大帝寿诞,可曾斋供否?"钟守净合掌答道:"请佛尊天,侵晨俱已斋供过了。"
武帝又道:"朕于先年曾在同泰寺设四部无遮大会,听道林支长老开讲佛法,甚合朕心。 朕幕释理玄微,凡欲出家修焚,与支长老传其衣钵,无奈众卿以钱亿万,苦苦奉赎,表请还宫。 朕彼时立志不回,群臣再三上表,朕不得已,姑且还朝理政。 切思身为万民之主,富贵极矣,光阴迅速,苦海无边,不早回头,后悔何及。 朕一心只要皈依佛法,往生净土,众臣苦谏,将朕身羁绊至今,踌蹰未决。 二卿可为朕指迷,使朕早登觉路。"
钟守净躬身道:"陛下贵为天子,富有四海,享无疆之福,万民乐业,天下升平。 此虽是德政所孚,亦由前生种成善果,所以今世为太平天子。 先觉有云:‘欲知来世因,今生作者是。 ’陛下虽洪福齐天,然亦不可不修。 如来云帝王人中尊贵,自非宿福,何以能然?若比转轮圣王,犹是鄙陋。 陛下欲证菩提,回头是岸,群臣之谏,无非各尽其道而已,陛下何必踌蹰。"
武帝听罢大喜,点头道:"卿言句句慈航,甚合朕意。"
右边林澹然低头不语。
武帝道:"朕特为与二卿讲道而来,卿独无言,何也?"林澹然顿首奏道:"臣愚不谐禅理,但闻开辟以来,历代明君圣主,皆以孝弟治天下,名垂不朽,声施无穷,未闻皈依释教而成佛者也。 臣等孑然一身,内无父母妻子之累,外无天下国家之寄,故可以出家,了此本身事业。 陛下为万乘之王,宗庙社稷、子孙黎民萃于一身,当法先王之道,亲贤远奸,行仁政以覆育苍生,使天下乐尧舜之世,子子孙孙,瓜瓞云仍,万代继统,岂可披缁削发,效匹夫之所为乎?况今东魏存觊觎之心,南齐生侵掠之意,陛下不理国政,倘百姓叛于内,敌国乘于外,臣恐金质之国家,非复陛下有也。 臣愚不识忌讳,冒死上言,伏乞圣鉴。"
武帝听罢,俯首沉吟。
钟守净见林澹然话不投机,心里暗想:"不趁这机会挑动皇上赶他离寺,更待何时?"即合掌上前道:"林太空之言差矣。 万岁欲皈依如来,弃富贵而避轮回,割恩情以归觉路,这正是智过百王,勇超千古,广大智慧,登彼岸也。 我与你合当赞瓤为何反出此言,以阻圣意?甚非臣子爱君之心。"
武帝原有几分不乐,又听钟守净谄佞了这几句,愈加不喜,拂衣而起。
林澹然再欲分疏,武帝已移步看佛像去了。
有诗为证: 忠言逆耳不堪听,朝内无人敢谏争。
身死国亡天下笑,披鳞余得一真僧。
林澹然心中暗思:"钟守净这厮好生无理!适才言语,分明是离间之意,暂且容忍,看他怎生排陷。 俺若再苦苦谏时,眼见得落他圈套之内。"
一面忖度,一头观钟守净动静。
只见武帝步入侧殿里去,止有钟守净紧紧随侍,并内监数人。
武帝问殿后还有什么殿宇,钟守净躬身答道:"殿后就是后殿,次后是排堂、香积厨、方丈、各僧房。 库房东西两戾之内,俱有太湖石假山园林,花卉池阁。"
武帝道:"朕今日不回宫了,且在寺中一玩,夜间还要与卿讲参悟之诀。 卿代朕传旨,发放众臣,明日早朝俟候。"
钟守净领旨出殿,传谕众里散去,明早候驾,止留宦臣等侍卫。
众文武官员仪从听了圣旨,各各嗟吁而散。
这寺里管厨和尚,午斋已备,禀知钟守净,守净迎武帝至禅堂进午斋。
武帝分付:"众僧各自回房,止留卿一人伴朕。"
林澹然和众僧各自散了。
武帝在排堂坐定,独钟守净一人侍陪。
内监等侍立两傍,道人、行者纷纷献上斋来。
武帝一见,尽教撤去,原来盛蔬食的俱是金银器皿,况品数又多,武帝不悦,都教搬去,止用瓦器盛一味素菜,瓷碗盛一着粗饭。
钟守净领旨,陪侍吃罢,君臣二人又谈经说典。
看看傍晚,晚斋已备,武帝止住不用,只呷了一碗清汤。
林澹然率领众僧,同在禅堂外侍立。
武帝又分忖道:"朕与钟卿在方丈中打坐,究竟些静里禅机,众卿各自方便,不必在此伺候。"
众和尚依旧散去。
林澹然自回西房,心里想着:"钟守净做下若大犯法之事,不思改过,反欲谮俺。 日间之言,奸心毕露,设或暗中再进谗言,俺老林必遭奇祸。 须令人打探消息,预先准备方好。"
着一个道人,往东房密寻行童来真计议。
来真向前声喏道:"住持爷有何分付?"林澹然道:"俺与你商量,就是钟住持那一段隐情。 俺于中秋赏月之夜,苦口相劝,彼不思自悔,反怪俺言。 日间在圣驾前,当面抢白俺一场,幸圣上慈善宽容罢了,倘是个急躁量窄的,岂不登时受祸?故俺心下不安,特烦你去打探消息,或有甚话头,你须急急报俺知道,自有重赏。"
来真道:"不须住持爷费心,小人已在意了。 早上钟住持对圣驾诽谤老爷,小人甚是不忿,适才又讲许多碎话,但含糊不甚明白。 我如今去用心窃听,倘有紧切言语,即来报知。"
讲罢,慌忙去了。
再说钟守净和武帝在方丈中细谈细讲,武帝问及之言,钟守净一一分剖,对答如流,武帝甚喜。
看看问到寺中之事,武帝道:"朕创这妙相寺,敕卿为住持,却又早三四载了。 寺里钱粮出入,事务纷嚣,赖卿料理,但不知本寺除卿与林太空之外,还有能事有德行的和尚几人?"钟守净道:"臣托陛下天恩,寺中大小僧众,各守法度,虽无出类高僧,却也循规蹈矩,无敢坏事者,向来肃然。 自从去年来了这员副住持林太空,寺中法度,尽被他紊乱了。"
武帝惊问:"却是怎生被他紊乱?"钟守净道:"陛下不知。 这林太空倚陛下敕赐封为副住持,又恃著有几分武艺,目中无人,每每欺臣特甚。 臣怕失了体面,亦不和他计较。 时常酗酒撒泼,杀狗偷鸡,寻人厮打,搅得众僧不安。 臣苦劝,反遭叱辱。 臣与他讲,我等出家人,该清修戒律,毋作非为,佛门不饮酒,不茹荤,不使气,才是僧家法度,为何饮酒食肉,醉后凌人?圣上知道,必取罪戾。 他却呵呵大笑起来道:‘不妨,不妨。 无事时佛眼相看,设或圣上有一些儿伤着俺,只消一纸书到东魏,结连高欢,要早要晚起一枝军马,杀奔前来,俺却做个里应外合,反掌间梁地可得,何况你这一干和尚乎!’臣听了此言,心胆皆堕,屡欲奏闻陛下,却无指实,不敢妄言。 早间阻挠陛下修焚,又将东魏来压陛下,这岂是出家人的心肠?奸险之极,难逃陛下圣鉴。 今陛下问臣,臣不敢隐讳,伏惟早赐驱除,免生后患。"
有诗为证:
不秃不毒,不毒不秃。
颠倒是非,覆亡人国。
武帝听罢,大怒道:"这厮直恁无礼,卿何不早言?清净法门,怎容得这般无赖。 所以日间出言唐突,侮弄朕躬,明早即差校尉拿下,着枢密院官好生勘问。 果得实情,必当枭首。"
君臣二人说话,却被来真立在板壁后,句句听得明白,惊得魂不附体,急抽身奔到林澹然方丈里,却被门限绊了一跌。
林澹然见来真来得慌张,已知消息不好,忙问:"你去打探,有甚说话?"来真道:"住持爷,不好了,这场祸事比天还大。"
忙将钟守净对武帝讲的话,及武帝大怒要拿问的言语,细说一遍。
林澹然大惊道:"不期直如此害俺。"
低头暗想,无计可施。
来真道:"住持爷不可耽搁,快寻生路。"
林澹然因这句话,陡上心来。
便道:"俺趁今夜无人知觉,不如及早闯出城门,逃窜他乡,暂避此祸。 留得五湖明月在,不愁无处下金钩。 只是忿这钟秃驴不过。 罢罢罢,向后有对付他日子。"
开箱取一锭银子,赏了来真道:"亏你报知,救俺性命。 今与你一锭白银,拿去做几件衣服。 钟守净跟前,切不可露一些风声,若走透消息,俺命休矣。"
来真叩头道:"住持爷此去,路上保重。 这里我自理会,决不露风。 这银子住持爷带去,路途正要盘费,小人决不敢受。"
林澹然道:"不必推辞了,你收去,俺倒放心。"
来真道:"恁地只得收了。 老爷可作急远离此地,不然必遭罗网。"
林澹然道:"俺已揣度定了。 你快去,那秃驴寻你不见,反要生疑。"
来真道:"老爷讲得是,小人且去,但不知日后还有得见住持爷的日子么?"说罢,垂泪叩头而去。
林澹然咨嗟慨叹,闭上房门,急急收拾金银书札,将几件布帛细软衣裳,拴成一个包裹,驮在背上。
手里绰了禅杖,走出房外,将房门拽上,悄悄地从侧殿小弄闯出山门,却已是一更将尽。
这些和尚道人,都在东首禅堂内俟候钟守净,并没一人知觉。
林澹然出得山门,拽开步,取路径奔北门而走。
却幸城门未关,此时太平无事,守门兵卒都去吃酒顽要,并没人来盘诘。
澹然忙忙如丧家之狗,急急如漏网之鱼,赶出城外,乘着月光,不住脚走了半夜。
渐觉脚步酸软,身子疲倦,心内暗思:"那里沽得一壶酒来,接一接力也好。"
一步步捱到一个市镇上,还有几家酒饭店不曾收拾。
但见:
"不村不郭,造一带瓦屋茅房;夹旧夹新,排几处柜头案子。 壁上挂亮烁烁明灯数盏,锅里烫热腾腾村酝数壶。 靠边列着酒缸,只只香醪满贮;正中摆开客座,处处醉客酣歌。 照壁间画水墨仙人,招牌上写家常便饭。" 林澹然待要走入店里,又虑被人认得,走漏消息,只得耐着饥渴,一直且走。 看看行至市稍头,见侧首山坳里影影有一道灯光射出来,林澹然暗想:“这山坳里灯光,莫非也是个酒店?且向前打一看,再作道理。"
拽步奔入山坳里来,只听得三红四开,人声喧嚷,在那里掷色赌钱。
近前细看,前面数间平屋,粉壁上写着"零沽美酒"四字。
一带门扇,都是关上的。
后边靠着山岗,四围土墙,内藏着一所宅院。
门上格子眼里,射出这灯光来。
林澹然踮着脚,格子眼里张时,看见五六个大汉,靠着一张桌子赌钱哩。
但见:
一个蓬着头,饥寒不管;一个舒着臂,痛痒不知。
一个极口唤三红,一个连声呼一色。
这个输筹未讨,那个夺子便来。
睁双眼决不转睛,掷五子只赌手快。
一个说还我顺盆来,一个说且将三亻当去。
大面小方随起落,钳红坐绿任施为。
侧边一个瘦脸黑汉,手里拿着骰子,正要掷下去,听得门外有人走响,就在门缝里张,见是个胖大和尚,站在门首,慌忙丢了骰子喊叫:"门外有贼,有贼!"众人一同开门,赶出看时,果然是个长大和尚,齐向前道:"你这和尚,黄昏黑夜。 手里提着禅杖,闪在人家门首张望,欲作何事?"林澹然合掌道:"贫僧不是歹人,是去武当山进香的。 为因贪走路程,错过了饭店宿头,一时饥渴,欲求施主沽一壶素酒解渴,因此惊动了列位,莫怪。"
众人道:"恁地时,天下人间,方便第一。 便去叫大哥出来,卖壶酒与他吃也罢。"
众人依旧入去赌钱。
林澹然立在门首,等了一会,内中一人叫道:"大哥,你好睡也,门外有个长老要买酒吃哩,你快去卖与他。"
只见应道:"来也,来也。"
脚步响,一个瘦小汉子走到门外道:"长老要买酒,请里面来坐。"
林澹然走入店里侧屋中,拣付座头,除下包裹,倚了禅杖坐下。
那汉子一见林澹然,已自认得,因众人赌钱未散,不好动问。
且叫酒生起来烫热了酒,倾在壶里,摆下三四个蔬菜碟子,放下碗箸,林澹然自斟自饮,巴不得吃了起身远遁。
忽见那汉子挨入赌场,把一个人的衣服扯了一下,那人会意,便把筹马收了,走来与店主讲话。
两人在暗处附耳低言讲了数句,那人口里道:"原来如此。"
便走入场中来抢骰子。
那掷色的睁着眼道:"是我的顺盆,你如何来抢?"那人嚷道:"方才我与店主讲得几句话,你就把我顺盆夺去,反讲我来抢你的。"
那掷色的道:"谁教你不掷,且去讲话?待我掷这一回,过去了还你盆。"
那人大怒,劈手来夺,这人抵死不与,二人争闹起来,险些儿将骰盆打碎。
店主人劝道:"弟兄们不可如此,破面伤情。 今已夜深,众人且暂歇了,明日再要不明白的,管头并筹马都交与我收着。 列位请回。"
众人道:"有理有理。 我们且去,明早讲话。"
遂一哄而散。
止有店主与那人闭上门,走近林澹然座头边来。
澹然吃酒已完,正立起身取禅杖包裹,要还酒钱出门,二人道:"且莫还钱。 你是林住持老爷,为何半夜三更独行至此?必有大故。 且请到里面讲话。"
即把林澹然直扶至后头内室里坐下。
澹然道:"我是过往行脚僧人,武当山进香去的,那里是什么林住持。 你二人素不相识,却差认了。"
店主道:"住持爷,你记得昔日夜间来寺中打劫金银炉台的这伙贼么?"澹然听了这句话,猛然省起道:"足下莫非亦在其中?敢问高姓大名。"
李秀道:"小人姓李名秀,这个兄弟姓韩名回春。 去岁十月初九夜间,同临宝刹,蒙老爷大恩饶恕,又承赏与诸人银两,小人买得这一所房屋,移在此间开酒店。 今日丰衣足食,皆出老爷恩赐,某等无以报德,各家俱立牌位,写思爷大名。 早晚侍奉香火,祈保恩爷寿年千岁,身康体健。 不想今日亲身降临,实是天字第一号的喜事,快叫浑家来拜了恩爷。"
林澹然止住道:"不必如此。 慈悲救度乃出家人分内之事,何劳过谢。"
李秀又道:"恩爷实为何事,背包提杖,黑夜独行?必有变异。"
林澹然道:"若他人跟前,也不敢实讲,既是二兄相知,在此讲也无害。"
将钟守净奸黎赛玉,及劝谏招怨,钟守净谗言嫁祸,今欲远逃避难之情,诉说一番。
李秀失惊道:"有这等事?不要讲别的好处,只那夜恩爷救了他性命,此思此德,重若丘山,一世也报不尽哩,为何反生谗言,要害爷爷性命?这贪财好色、背义忘恩的秃贼,小人实是容他不得。 若依小人之意,先开除了这贼,然后逃避不迟。"
林澹然道:"不然。 这厮乃圣上所宠,若杀了他,即是欺君逆主,反为不忠。 且今日杀他不及了,不如远避潜身,天理自有报应。"
李秀道:"虽然如此,小人心下只是不忿。"
一面叫浑家整治现成酒肴,请澹然上坐,二人两边侧坐相陪。
酒过数巡,李秀问道:"如今恩爷欲往何方避难?"林澹然道:"俺欲依旧回魏国去,只愁路上阻滞难行。"
李秀道:"老爷不弃,不如且在小人家里暂住几时,再做区处。"
林澹然道:"你这去处,怎的藏得俺身?明早皇上不见俺时,必然差官着落地方人役远近搜捕。 风声一露,祸及于你。 今夜趁未有人知觉,急离此地便了。"
韩回春道:"爷爷既执意要去时,小人兄弟两个,护送爷爷到魏国何如?"林澹然道:"这更是昭彰了。 俺单身走路,欲行即行,要止便止,纵遇关津盘诘,自有路引、文凭遮掩。 若和尔等同行,动人耳目,如何脱身?"李秀道:"小人今日得会爷爷,喜从天降,不意匆匆又欲离别。 惟恐后会难期,还留爷爷在此暂避数日,看一个下落,然后去的是。 不然怎地放心得下?小人这所在虽近官衢,颇为隐僻,一时没人寻得着。 若有差错,小人舍一家性命,救恩爷出去。 尊意若何?"林澹然笑道:"承兄好情,甚是感激。 只怕六耳难谋,终须露泄。 况且你这里窄逼,无藏身之所,怎生教俺坐立得稳。"
李秀道:"小人等虽在赌博场中生活,倒也个个重义疏财,同心协力。 不要讲爷爷是我们大恩人,便是萍水相逢落难的人,瓦自都有扶持他的心肠,今日爷爷恁般大事,谁敢走透消息!若这里没处藏身时,小人也不敢相留。 我引爷爷去看一个所在,尽可藏躲,莫讲三五日,纵是三五个月,也躲得过。"
林澹然道:"既如此,这所在且待俺一看。"
李秀执灯,领林澹然同进卧房里,叫浑家过来拜了。
将灯放在桌上,对林澹然道:"爷爷要藏身避难,这大厨下极妙。"
林澹然笑道:"这厨下何以容身?又来取笑。"
李秀、韩回春将厨抬开,厨下有一块四方青石,李秀用棍撬开,林澹然细看,原来是一个地窖子。
韩回春执灯,李秀扶林澹然走入里面,四围都是磨砖砌就,并无一点尘秽。
侧首有洞,通着地气。
不拘昼夜,常要点一盏灯。
动用家伙,床帐桌椅,窖中全备。
林澹然看了,点头道:"这所在亦可安身,但只是闷人些个,怎生过得?"李秀道:"这也不难。 如朝廷差人捱查搜捉得紧,爷爷只得在这里藏身,不然只消在小人卧房里坐地。 待事体宁静后,从容定计远行,却不是好?"林澹然道:"承见教,甚好,但搅扰尊府不便。"
李秀道:"我的爷爷,怎地讲这搅扰二字?便是将小人身子与浑家卖了,供奉恩爷,也是甘心的。"
韩回春作别要去,林澹然分忖道:"兄去可传知诸友,凡立俺牌位者,速宜烧毁。 不然,殃必及身。"
韩回春领命而去。
李秀在侧房内,铺迭床帐,服事林澹然睡了。
有诗为证:
从来积德是便宜,人善人欺天不欺。
畴昔若非恩惠普,何能到处免危机。
却说武帝和钟守净谈了半夜,觉得困倦,就在排床上闭目假寐。
次日五更,钟守净已闻报林澹然走了,未敢奏闻。
武帝醒来,只听得钟鼓之声,满朝文武摆下銮驾,都来寺里请武帝还朝。
武帝步行至大雄宝殿,众臣朝见已毕,一同跪奏道:"陛下皈依佛道,虽为美事,但国不可一日无君,社稷为重,请陛下还朝理政,臣等不胜俊惊之至。"
武帝道:"朕修行之意已决,烦卿等协忠辅佐太子登基,以理国事便了。"
众里又恳恳奏道:"千岁虽然圣哲,奈未禅大位,未告天地宗庙,未诏天下军民,臣等焉敢造次,擅立新君。 乞万岁回朝,再议此事。"
钟寺净向前俯伏道:"陛下暂且回朝,综理国政。 万机之暇,仍可修持三宝,此乃两全无害。 待万岁寿过八旬,然后禅位削发,以完正果。 伏乞圣裁。"
武帝道:"卿言甚善,朕今暂且回朝。"
众文武齐呼万岁。
尚衣监进上冕服,武帝卸却纱巾,依旧戴上冕旒,着了衮袍,穿了龙凤履,稽首佛像,上辇起驾,却忘了拿问林澹然一节事。
钟守净急俯伏驾前奏道:"副住持林太空昨夜逃窜,不知去向。"
武帝惊讶道:"这厮却缘何知风逃了?"钟守净奏道:"蒙圣旨要拿问这厮,不知怎生便知风,连夜逃窜。 臣料此去,必投东魏,乞陛下及早追擒,尚未去远。"
武帝立刻传旨,差驾前军骑,飞马追捕枭首。
只见一大臣幞头象简,金带紫袍,移步向前连道:"不可,不可!"众人看时,却是礼部侍郎程鹏,谏道:"这林太空素有德行,秉志坚贞,侃直敢言,刚勇不屈,陛下岂可因一言而即加擒戮,恐非待贤之初意也。 乞少息雷霆,缓缓追究,谅亦不敢为害。 急则速其入魏矣。"
武帝不语。
钟守净高声道:"程侍郎何故纵贼养奸,以资敌国?这林太空原系东魏武夫,因得罪于魏主,削发逋逃到此。 圣上不知,降天恩敕这厮做个本守副住持,实已过分。 进寺以来,旧性不改,夸己英雄,欺压僧众,常夸魏主的贤能,暗通书信。 今日逃回东魏,我国虚实他已尽知,若助魏主兴兵侵扰边界,为害不小。 况这厮有万夫之勇,正宜趁他孤身独行,离此未远,差铁骑追上剿除,去却心腹大患。 若今不杀,任彼远逃,是纵虎归山,放龙人海,日后悔无及矣!"有诗为证:
去谗并远色,二者原相关。
古来贪色者,未有不工谗。
武帝原是没主意的官家,听了钟守净谗言,反责程侍郎道:"卿言几误朕事。"
叱退程鹏,差骠骑将军王言带领铁骑五百,限一昼夜要追林太空转来,过限究罪不贷。
又敕翰院颁诏,自京城以及外郡州县各衙门官,画影图形,捱家搜捕逃僧一名林太空。
又着中书省官写下榜文,遍处张挂,有能拿得林太空投献者,官给赏银三百两;如窝藏在家,搜出全家处斩。
又特旨差官,提晋陵郡郡丞丘吉,勘问举荐失人之罪。
武帝颁旨已罢,起驾回朝。
正是:
饶君走遍焰摩天,脚下腾云须赶上。
不知林澹然这番怎地脱身,且听下回分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