爱日斋丛抄 卷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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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爱日斋丛抄》 卷四 叶釐

少陵云:"集贤学士如堵墙,观我落笔中书堂。"

又云:"脱帽露顶王公前,挥毫落纸如云烟。"

又云:"诗家笔势君不嫌,词翰升堂为君扫。"

当稠人广众,挥写翰墨,固以为难也。

刘季高语人:"予无他长,颇能对客发书。"

草圣飞动,观者必谓敏者,是亦自负所长耶。

昔王正甫、石才翁对韩公草书,公言:"二子一似向马行头吹笛。"

座客皆不晓,东坡为解云:"若非妙手,不能向马行头吹也。"

事著《杂说》。

韩公,或是韩魏公,马行,在汴京旧城东北隅,盖鬻贩百贾所会也。

《浣花集》绝句:"西望长安白日遥,半年无事驻兰桡。 欲将张翰秋江雨,画作屏风寄鲍昭。"

高续古举此诗末两句云:"是多少情思也,亦见此老好尚不群尔。"

"五更三点入□行",少陵诗也,高氏《纬略》论五夜,以为"独更点之制,无所著见。 韩愈诗‘鸡三号,更五点’,李郢诗‘二十五点秋声长’,李商隐诗‘玉壶传点咽铜龙’,唯此三诗言点。"

杜诗,人皆能诵,乃不及之。

陈无巳云:"残点连声杀五更。"

任渊注乃引韩诗及刘梦得诗云"郡楼残点声"。

少陵谒玄元皇帝庙,有吴道子画图,赋诗曰:"画手看前辈,吴生远擅场。"

黄鲁直举此谓"古人於能事不特求夸时辈,要须于前辈中擅场耳。"

王定国谪全过戎,出文字数十篇,鲁直曰:"若欲过今人,则可矣;若必欲过古人,宜尽烧之,更读书一年。"

与《洪驹父书》云:"学问文章,如甥才气笔力,当求配于古人,勿以贤于流俗,遂自足也。"

又云:"望甥不以今所能者骄人,而思不如舜、禹、颜渊。"

此老警策后进,必使师古,其言推孝友忠信为根柢,专门名师,善诲人者,不能加也。

退之有《答李翊书》云:"不知生之志蕲胜于人而取于人耶?将蕲至于古之立言者也?蕲胜于人而取于人,则固胜于人而可取于人矣;将蕲至于古之立言者,则无望其速成,无诱于势利,养其根而俟其实,加其膏而希其光。"

正鲁直此意,所谓若欲过今人则可矣,是也,世以今人自足者,宜有所儆哉!退之以攘斥佛老自任,凡送僧诗,俱谑浪不少假,乃疑其晚喜大颠,于神仙事尤不肯信。

如《谢自然》诗:"秦皇虽笃好,汉武洪其源。 自从二主来,此祸竟连连。"

《桃源图》诗:"神仙有无何渺茫,桃源之说诚荒唐。"

《谁氏子》诗:"神仙虽然有传说,知者尽知其妄矣。"

《华山女》诗:"仙梯难攀俗缘重,浪凭青鸟通丁宁。"

《记梦》诗:"我能屈曲自世间,安能从汝巢神仙。"

意向可见,乃谓侄孙韩湘献花为蓝关之谶,公叹异之,动辄得谤,信矣。

汉昭烈闭门将人种芜菁,曹操使人窥之,昭烈谓关、张曰:"吾岂种菜者乎?曹公必有疑意,不可复留。"

轻骑夜去,往小沛,收合余众。

刘黑闼屏居漳南,窦氏故将谋起兵,往诣之,黑闼方种蔬,即杀种牛,与之共饭食定计,区区灌畦之力,作此狡狯,黑闼后乃追悔,谓:"幸在家菜,为高雅贤辈所误。"

彼自号汉东王,不得拟昭烈汉中之盛,当其再仆而再起,河北震撼,唐且应接不暇,亦已壮矣。

剑南诗中:"凭谁为向曹瞒道,彻底无能合种蔬。"

变化昭烈事,用之意高。

高续古《都下绝句》:"柳生春思拂京华,不管闲人也忆家。 添尽好香那睡得,月痕如水浸梨花。"

此段风致,便是荆公"春色恼人眠不得,月移花影上阑干"也。

《纬略》引秦嘉《答妇徐叔》书曰:"令种好香四种,各一斤,可以去秽。"

谓:"如杜诗但用‘妙香’耳,‘好香’二字,未经人用也。 ’予谓今人读过诗中“好香"字,安知昔人特采生语为工?因抄《纬略》以证,然亦有用之者。

目前可记,则王建诗云:"内人恐要秋衣著,不住熏笼换好香。"

"年长每劳推甲子,夜寒初共守庚申。"

见《丁卯集》,《后村诗话》称徐寅诗"丰年甲子春无雨,良夜庚申夏足眠"之句工切,然剑南诗云:"处处喜晴看甲子,家家筑室趁庚申。"

"积雨恐防春甲子,灯昏懒守夜庚中。"

苕溪渔隐云:"雨天逢甲子,夜坐守庚申。"

眉山刘微之巨,教授郡城之西寿昌院,从游至百人。

苏明允命东坡兄弟师之,时尚幼,微之赋《鹭鸶》诗,末云:"渔人忽惊起,雪片逐风斜。"

坡从旁曰:"先生诗佳矣,窃疑断章无归宿。 曷若‘雪片落蒹葭’乎?"微之曰:"吾非若师也。"

坡兄弟应制科,微之赠诗有曰:"惊人事业传三馆,动地文章震九州。 老夫欲别无他祝,只愿双封万户侯。"

自是三苏名著天下。

而微之竟不第,郡三公以遗逸举不应,乡人但呼为孝廉,其卒也,范蜀公吊以诗曰:"案前曾立二贤良。"

今《颍滨集》中《送家安国》诗:"城西社下老刘君,春服舞雩今几人。"

自注:"微之先生门人,惟仆与子瞻兄、复礼与退翁兄皆仕耳。"

正谓此。

东坡云:"吾八岁入小学,以道士张易简为师,童子几百人,师独称吾与陈太初。"

予叹刘孝廉、张道士为童子师,有二苏者出焉,虽若没世隐约,氏名讫不泯。

坡晚在海南,作《众妙堂记》,谓梦见张道士如平昔,而直云:"眉山道士张易简,教小学常百人,予幼时亦与焉。"

以其师也,则名之似过,或欲传其人,故名。

《礼记》:"祭天地之牛角茧栗。"

《左氏外传》楚观射父曰:"郊禘不过茧栗。"

《史》、《汉书》志:天地牲角茧栗。

颜师古注:"牛角之形,或如茧,或如栗,言其小。"

于《郊祀志》始著其义。

《西京杂记》:"惠庄闻朱云折五鹿充宗之角,叹息曰:‘栗犊反能尔耶?’"栗喻小,而不谓其角,或非本此。

舞阴大姓李氏,拥城不下,更始征赵熹,年未二十,既见,更始笑曰:"茧栗犊,岂能负重致远乎?"除为郎中,行偏将军,使诣舞阴,而李氏降。

范史注:"犊角如茧栗,言小也。"

则惠庄长安一儒生,亦祖古语耳。

晋王浚表”茧栗之质,当豺狼之路”以自喻,微弱也。

坡诗曰:"耆年日凋丧,但有犊角栗。"

鲁直云"红药枝头初茧栗",于是朱新仲纪茧栗言小也。

高续古《赋红药》,词云"红翻茧栗梢头遍",姜尧章《芍药》词亦云"正茧栗梢头弄",诗句取譬花之含蕊为工,鲁直《食笋》诗云"茧栗戴地",翻用之于笋,尤切。

东坡诗以"鸡头鹘"对"牛尾狸",此出梅圣俞诗:"沙水马蹄鳖,雪天牛尾狸。"

薛昂《和君臣庆会阁》诗有云:"逢时可谓真千载,拜赐应须更万回。"

时号"薛万回",昂,大观左丞,政和门下侍郎,诗为蔡元长作。

吕居仁《符离行》:"符离之民难与居,五年坐此如囚拘。 比屋生涯但剽劫,诸生学问只乡闾。 南邻经年不相见,北邻虽见复粗疏。 穿衣小袖走尘土,也复生貌施衿裙。 对此自然忧气满,疾病日益何由除?君不见《图经》所记又可哀,此州自古无贤才。"

人谓即少陵《最能行》也,少陵诗云:"峡中大夫绝轻死,少在公门多在水。 富豪有钱驾大舸,贫穷取给行艓子。 小儿学问只《论语》,大儿结束随商旅。 欹帆侧舵入波涛,撇旋稍无险阻。 朝发白帝暮江陵,顷来目击信有征。 瞿塘漫天虎须怒,归州长年行最能。 此乡之人气量窄,误竞南风疏北客。 若道土无英俊才,何得山有屈原宅?"吕诗贬之殆甚,少陵犹若隐惜也。

张文潜《齐安行》云;"黄州楚国分三尸,葛蔓为城当楼橹。 江边市井数十家,城中平田无一步。 土冈瘦竹青复黄,引水种稻官街旁。 客樯朝集暮四散,夷言啁哳来湖湘。 使君丽谯涂垩赭,门狭不能行两马。 满城蛙噪乱更声,吹风谷谷黄犊鸣。 最愁三伏热如甑,北客十人八九病。 百年生死向中州,千金莫作齐安游。"

此专刺土风之陋,未及其人,然符离之作亦流类也。

东坡《和陶诗》:"吾琴岂得已,昭氏有成亏。"

涉历之久,固有所悔矣。

晚从海上还,赋《瓶笙》云;"瓶中宫商自相赓,昭文无亏亦无成。"

及此而谓无亏成,由其在我者,莫之加损也。

陆放翁《剑南诗集》中有《送兄仲高造朝》一首云:"兄去游东阁,才堪直比扉。 莫忧持橐晚,姑记乞身归。 道义无今古,功名有是非。 临分出苦语,不敢计从违。"

规儆之意,不迫不迂,最可诵也。

仲高讳升之,为诸王宫教授,告李庄简家私史,擢宗正丞,秦桧列,前诬讦之党悉投窜,仲高亦坐累徙雷州。

务观后为《记复菴》有云:"方为童子时,仲高文章议论已称成材,一时名公卿皆慕与之交,诸老生不敢少之,皆谓仲高仕进且一日千里,自从官御史,识者惟恐其不得如仲高者为之。 及其丞大宗正,出使一道,在他人亦足称美仕,至仲高则谓之蹉跌不偶可也。 顾曾不暖席,遂遭口语,南迁万里,凡七易寒暑,不得内徙。 与仲高亲厚者,每相与宴游,辄南望叹息出涕,因罢酒去如是数矣。 然客自海上来,言仲高初不以迁谪瘴疠动其心,方与学佛者游,落其浮华,以反本根,非复昔日仲高矣,闻者皆怅然,自以为不足测斯人之浅深也。"

末又云:"驰骋于得丧之场,出入于忧乐之域,而自得者乃如此。"

大抵善为隐蓄,而抑扬寄于言表,况其以兄弟为之,岂不费回护?前诗之直,后记之宛,俱有味。

仲高既废,自言客临安,遇一老妇,蓬首垢面,丐于市,泣诉云:"官人曾闻秦妙观否?妾即是也。"

仲高言已,泪落盈襟。

王仲信谓其怆晚节流落不偶,特相似耳。

妙观,宣和名娼,见《玉照志》。

《李文公集》有《拜禹言》,据其叙,谓之歌,其词则云:"惟天地之无穷兮,哀生人之常勤。 往者吾未及兮,来者吾弗闻。 已而已而。"

乃尽用屈子《远游》篇中语,第改"长勤"为"常勤",而终之以楚接舆所歌,岂感叹之深、不待自为之辞?特采古语咏歌之,后人遇千百事迹,容易作得,不少玩习之意,晁氏固已有考于此,列之"变骚",序以为《拜禹言》者,李翱之所作也,盖从本集云。

苏门陈无巳,清苦之士,亦有长短句,且言他文未能及人,独于词,自谓不减秦七、黄九。

文潜乃又自谓不善倚声制曲,而致意古乐府,有所矫耶,其说曰:"予自幼童,好作文字,于它文常为之,虽不工,要亦能措词。 至于倚声制曲,力欲为之,不能出一语。 《传》称裨谌‘谋于国则否,谋于野则获。 ’杜南阳以为‘性质之蔽’,夫诗,曲类也,善为诗而不能制曲,岂谋野蔽耶?"今吴氏《汉录》载文潜《少年游·秋藻香》二词,殊婉媚,不在元始诸公下。

或附托以传者,集中有谓曲,亦诗而已,不师近体也。

方氏《年谱》疑此为《代道卿赠人》三诗,赵德麟以《鹧鸪天》歌之,若文潜此类诗,固不减词家情致。

方氏又谓其少年多艳词,词或文辞之词,诗,乐府之寓情者,故云艳词,不必证其不能制曲之说。

近世叶正则集中存《和李季章参政》一曲,亦云"素不晓度曲,故所次者一篇而止。 文人能靳为之,流俗强则短于无益者,何哉?"朱文公游衡岳回,道中雪梅二阕,怀张宣公作,既又书一绝云:"久恶繁哇混太和,云何今日自吟哦。 世间万事皆如此,两叶行将用斧柯。"

且题云:"自是不复作也。"

陈无咎题赵国一词,旷达可喜,子记其文云:"一年一度春来,何时是了。 花落花开浑是梦,只解把人引调。 可怜浮世,等闲过日,却不识、绿水青山,四时都好。 遇笔题诗,逢人饮酒,世间万事,看尽多多少少。 怎得似、羽扇纶巾,云屏烟障,几曾受些儿烦恼。 便乘风归去小蓬莱,听门外,猿啼鹤啸。"

无咎号龙坛居士,越人目之为仙,其词气颇不凡俗也。

渊明《赠长沙公族祖诗》序云:"长沙公子余为族祖,同出大司马,昭穆既远,以为路人。"

苏老泉遂发为《族谱》引云:"无服则亲尽,亲尽则情尽,情尽则喜不庆、忧不吊,喜不庆、忧不吊则途人也。 吾所与相视如途人者,其初兄弟也,兄弟,其初一人之身也。 悲夫!一人之身,分而至于途人,吾谱之所以作也。"

渊明二十余字不为少,明允宛转大篇不为有余。

或引诗以评之,诗云:"同源分派,人易世疏。 慨然寤叹,念兹厥初。"

殆不若诗序合于途人之喻尤切。

曾子固《南齐书目录叙》:"昔者,唐虞有神明之性,微妙之德,使由之者不能知,使知之者不能名,以为治天下之本。 号令之所布,法令之所设,其言至约,其体至备,以为治天下之具。 而为二典者推而明之,所记者岂独其迹耶?并与其深微之意而传之。"

"使诵其说者如出乎其时,求其指者如即乎其人。"

"则方是之时,岂特任政者天下之士哉?盖执简操笔而随者,亦皆圣人之徒也。"

"夫自三代以后,为史者如迁之文,不可不谓隽伟拔出之才、非常之士也。"

"然文不足以发难显之情,盖圣贤之高致,迁、固有不能达其情而见之于后者矣,迁之得失如此,况其他耶?"李文叔《书战国策后》:《战国策》所载,皆纵横捭阖、谲诳相轧倾夺之说也,人读之则必尚其说之工,而忘其事之陋者。

文辞之胜,移之而已。

且寿考安乐、富贵尊荣、显名爱好、便利得意者,天下之所欲也,然激而射之,或将以致人之忧;死亡忧患、贫贱苦辱、弃损亡利失意者,天下之所恶也,然动而竭之,或将以导人之乐。

至于以卑求小,以高求大,纵之以阳,闭之以阴,无非微妙难知之情,虽辩士抵学而论之,犹恐不白。

今寓之文字,不过一二言,语未必及而意已隐然见乎其中。

使秦汉而后复有为是说者,必无能载之者矣。

虽然,此岂独人力哉?盖自尧、舜、夏、商,积制作以至于周,而文物大备;及周衰凌迟,然所从来既远,浮而散之,钟于谈舌而著于言语,此庄周、屈原、孙武、韩非、商鞅与夫秦、仪之徒,虽不深祖吾圣人之道,而所著文辞乎上薄六经、而下绝来世者,岂数人之力哉?”二序述古文记事之妙,其说精矣。

以书之二典,能传二帝之深微,盖为史者,亦圣人之徒。

列国之策士能发人疾隐,由三代文物未尽、议论高远玩文词者可知,叙述之难工,而系乎世变矣。

昌黎讼风伯,以旱故尔;皇甫持正让风,其意则谓昨自南昌迄建康,路长而疾,今由建康抵家,终不百里,疑风之喜怒,而以淹留让之,辞义不袭其师。

他日东坡《僧伽塔》诗云"去得顺风来者怨",荆公亦云"人生万事反覆多,道路先后能几何"之句,于风伯扫空恩怨矣。

陈无巳云:"历历数过帆,当途气如虎。 快意亦适然,淹泊岂吾取?"此可以忘情于迟速者与。

陆务观记采石大江所见云:"便风击鼓,挂帆而行,有两大舟东下者,阻风,泊浦溆,见之大怒,顿足诟骂不已。 舟人不答,但抚掌大笑,鸣鼓愈厉作得意之状。"

江行淹速,常也,得风者矜,而阻风者怒,可谓两失。

世事盖多类此,记之以寓一笑,斯言尤足为世儆也。

古人述作命意,率有依据而发,不得訾袭也。

诸家论文,已备著其说,偶读退之《上宰相书》三篇,论周公为辅相急于见贤,一食三吐哺,一沐三握发,以圣人之才,凭叔父之亲,其所辅理承化之功,又尽章章如是。

所求进见之士,岂复贤于周公、而求之如此其急?故颂成王之德而称周公之功,至终篇讽时相无周公之治效而不下士。

此书盖颇类后汉高彪语,彪欲从马融访大义,融疾,不复见,彪遗书曰:"承间问风从来有年,故不待介者而谒大君子之门,冀一见龙光以叙腹心之愿,不图遭疾,幽闭莫启。 昔周公旦父文兄武,九命作相,以尹华夏,犹挥沐吐餐,垂接白屋,故问道以隆,天下归德。 公今养疴傲士,故其宜也。"

退之文辞足以畅其情,未必取则于此。

在昔称周公于规讽,无有讶其过,后世欲相谀悦,亦称周公,则人疑之矣。

洪氏评欧公《醉翁亭记》、东坡《酒经》皆以"也"字为绝句,欧用二十一"也"字,坡用十六"也"字。

欧记人人能读,至于《酒经》,知之者盖无几。

每一"也"上必押韵,暗寓于赋,而读之者不觉其激昂渊妙,殊非世间笔墨所能形容。

余记王性之云:"古人多此体,如《左传》‘秦用孟明是以能霸也’。 此段凡十‘也’字,其后韩文公《潮州祭神文》,终篇皆‘也’字。 不知欧阳公用柳开仲涂体,开代臧丙作《和州团练使李守节墓志铭》、又作《父监察御史梦奇志文》,终篇用‘也’字,《李志》‘也’字十五,末云:‘摭辞而书石者,侯之馆客臧丙梦寿也。 ’"性之以欧公全用此体。

又观王荆公为《葛源墓志》始终用"也"字三十,末亦云:"论次其所得于良嗣而为之铭者,临川王安石也。"

巩氏谓全学《醉翁亭记》,用之墓文则新,是未知前有柳体也。

韩《祭神文》亦于"也"字上寓韵,则《酒经》又其取法者。

朱新仲评《醉翁亭记》,终始用"也"字结句,议者或纷纷,不知古有此例,《易·杂卦》一篇终始用"也"字,《庄子·大宗师》自"不自适其适"至"皆物之情",皆用"也"字,以是知前辈文格不可妄议。

项平父评《醉翁亭记》、苏氏《族谱序》皆法《公羊》、《谷梁传》,盖苏明允《序族谱》亦用"也"字十九,及曾子开作《从兄墓表》又用"也"字十七,追论本始,古而《易》,后而《三传》、《庄子》,又近而韩氏迄柳仲涂以降欧、王、苏、曾,各为祖述。

要知前古文体已备,虽有作者,不能不同也。

又董弅《闲燕常谈》记世传欧阳公作《醉翁亭记》成,以示尹师鲁,自谓古无此体,师鲁曰:"古已有之。"

公愕然,师鲁起取《周易·杂卦》以示公,公无语,果如其说。

朱新仲为书评,董氏兼举其家世遗论云:"《亭记》本韩文公《潮州祭大湖神文》,但括位置又加典丽也。"

王性之槩及韩文,而谓欧实从柳,此复云宗韩,或疑欧公果自负作古者与?

欧阳公作《苏子美文集序》云:"子美之齿少於予,而子学古文,反在其后。 天圣之间,予举进士于有司,见时学者务以言语声偶摘裂号为时文,以相夸尚,而子美独与其兄才翁及穆参军伯长作为古歌诗杂文。"

其推让人如此,或者犹疑公作《尹师鲁墓志》自论云:"始则前有穆修、郑条辈及有宋先进甚多,不敢断自师鲁始也。"

夫既不自尊于子美,奚独靳于师鲁哉?陈氏《新话》辨其事,已赘叙子美者可见也。

韩魏公作《师鲁墓表》直云:"天圣初,公独与穆参军力以古文为主,次得欧阳永叔以雄辞鼓动之,于是文风一变。"

似著其实矣。

观者益有疑于公,然而知古文渊源,宜莫如公。

子美亦穆参军辈行,非公不能知也。

古文不自师鲁始,公岂恶出其下而讳之?不没其实而已。

世俗之见,好以胸臆强古人之同,制论易刻,况其记旧本韩文已云:"举进士及第,官于洛阳,而尹师鲁之徒皆在,遂相与作为古文。"

是公自谓学古文在子美后,师鲁则相与作之,未尝求居其上也,相与作之,而云自师鲁始,则亦当自公始,公不敢也。

魏公虽首称尹、穆,其词固存轻重,要不失为推尚之至也。

文公《石鼓书院记》:"前代庠序之教不修,士病无所于学,往往相与择胜地、立精舍以为群居讲习之所。 而为政者乃或就而褒美之,若此山、若岳麓、若白鹿洞之类是也。"

成公《记白鹿书院》云:"国初,斯民新脱五季锋镝之厄,学者尚寡,海内向平,文风日起,儒先往往依山林、即闲旷以讲授,大率多至数十百人。 嵩阳、岳麓、睢阳及是洞为尤著,天下所谓四书院者也。"

范氏《骖鸾录》云:"始诸郡未命教时,天下有书院四:徂徕、金山、岳麓、石鼓。"

独不及白鹿,疑白鹿书院以淳熙六年重建,范至能干道六年过湖湘,白鹿名未称著。

魏华父枢密云:"庐山、嵩岳、衡麓、睢阳,各有书院。 自太平兴国讫大中祥符,锡之荣号,被以诏墨。"

其指四书院名与《白鹿记》合。

江南书院凡三:白鹿乃唐李渤隐居之地,南唐给田、选通经者讲授,太平兴国初,知江州周述请赐《九经》,至五年,洞主明起为蔡州褒信县主簿,以田入官,由是而废;石鼓乃唐元和间州人李宽所为,国初赐额,以徙为州学而废;惟岳麓自开宝中知潭州朱洞建,咸平四年李允则请赐书,祥符八年赐额,天圣八年漕臣黄总请授山长进士孙胄官,绍兴初,始以兵火废,秦桧当国,胡明仲因书请兴复旧区,重赐院额。

干道初刘共父枢密先建,至淳熙六年文公始建白鹿,十二年潘德夫畤始建石鼓,皆因其旧复之,三先生之文,各记其成。

厥后诸儒过化之地,或生贤之乡,莫不建立书院,表其旧传,与三书院并著,如:二浙则平江之学道、和靖,镇江之濂溪,淮海湖之安定,建德之钓台,绍兴之稽山,婺之丽泽,台之上蔡,衢之明正;江东则建康之明道、南轩,徽之紫阳,太平之天门,信之象山,宗文,隆兴之景濂,江之濂溪、景星,袁之南轩,吉之鹭洲、龙溪,抚之临汝,建昌之旴江;湖则襄之清湘,道之濂溪、西山,鄂之南阳、竹林;闽则建宁之建安,漳之龙岩,兴化之涵江;广则静江之宣城。

不能悉记,此皆选长廪士,次于学。

又有虽已创始,未果请于上者,昔洪景卢论州郡书院,但及白鹿、应天、岳麓,谓"庆历中,诏诸路州郡皆立学,设官教授,则所谓书院者,当合而为一。 岳麓、白鹿复营之,各自养士,其所廪给礼貌乃过于郡庠。 近者巴川亦创置,是为一邦而两学矣。 太学、辟雍,尚且不可,是于义为不然也。"

此论殆亦未广,参以古庠塾之制,较之释老塔庙之盛,良不为过矣。

然或学校废坏,长吏漫不省,宁从旁筑书堂精舍求其教养之实,复有未尽,第若饰耳目而已。

其弊久则为妄庸者之资,视干淳初意远矣。

白鹿夫子庙欲塑像,文公曰:"州县学,是天子所立。 既元用像不可更,书院自不宜如此。"

见先儒建置,本不欲与学并也。

胡明仲白秦丞相求为岳麓山长,依州县监,当官给廪禄,学舍诸生不乐近城市,而愿居山间者皆听之。

文公亦告时相,请得充备白鹿洞主,与学徒读书讲道于其间,稍廪给如祠官。

且言与其使之崇奉异教之香火,无事以坐食,不若修祖宗之令典,以文学礼义为官,而食其食。

异时所在书院间以大官兼山主,而吏部用资格主山长,安知先儒不能得者也?嘉定间,真希元草诏招谕淮东、湖南、江西群盗,体虽偶俪,辞极坦明,以之宣布,能不感动?其文有云:"顷缘误国之臣妄动开边之衅,科役烦重,人不聊生,旱蝗频仍,吏弗加恤,使吾赤子多转徙以无依。 而彼奸民,因诱怵而为盗,静言致寇,敢昧责躬?"又云:"言念协从之众,岂皆好乱之氓?弄潢池之兵,谅非尔志;烈昆冈之火,亦岂予心?与其假息以偷生,孰若转祸而为福?在昔干道、淳熙之际,有若李金、陈峒之徒,虽暂结于峰屯,卒莫逃于鲸戮。 自有宇宙,至于今日,未闻盗贼得以全躯。 至绍定间,盗起汀,邵公贻部使者书,言乞黄榜宥徒党,使自缚其酋,且谓“曩岁在禁林,曾被旨草抚谕淮东、湖南、江西盗贼诏,或谓诏辞甚文,岂贼人所能晓?曷若明降黄榜,使读者皆知逆顺祸福之为愈乎。"

其说甚当,恨之不以告之庙朝,盖犹因或者之论,以前诏为慊。

公书又云:"但要历落分明,闻者皆晓,又须诚意激切,可以感人。"

此等文字,要当守两语以为法度。

公当时为招抚司作《论贼文》在集中,文皆四言,如云:"白头之贼,自古所无,力能拔山,终亦诛。 作贼为逆,杀贼为忠,反掌之间,祸福不同。"

岂不诚实分明激切?称其言哉!

周益公送子纶通判抚州,为十箴:"莅官以勤,持身以廉。 事上以敬,接物以谦。 待人以恕,责己以严。 得众以宽,养知以恬。 戒谨以独,询谋以佥。 箴规语汝,夙夜式瞻。"

杨廷秀《送周彦敷》诗,所谓"慈训二六句,寒窗三十春"是也。

彭子寿送子钦监兴化涵头盐场,作初箴:"处事必公,举职必勤。 御吏以正,抚民以诚。 仁以事大,和以接人。 惟俭与廉,治家及身。"

子寿名龟年,庆元初为侍从,谥忠肃,有《家庭帖》诲其子居官之政,至为详密。

此近代先正之家训,传于文字者,非私言也。

真希元参政师长沙,以"廉"、"仁"、"公"、"勤"四言勉僚吏,晚再守泉南,又绎四者之义加详。

王实之迈以南外宗教为之箴,《律己以廉》曰:"惟士之廉,犹女之洁,苟一毫之点污,为终身之玷缺。 毋谓暗室,昭昭四知,汝不自爱,心之神明其可欺?黄金五六驼,胡椒八百斛,生不足以为荣,千载之后有余戮。 彼美君子,一鹤一琴,望之凛然,清风古今。"

《抚民以仁》曰:"古者于民,饥渴犹已,心诚求之,如保赤子。 於戏!入室笑语,饮啮肥,出行敲仆,曾痛痒之。 不知人心不仁,一至于斯!淑问之泽,百世犹祀,酷吏之后,今其余几?谁甘小人,而不为君子。"

《存心以公》曰:"厚姻娅,近小人,尹氏所以不平于秉钧。 开诚心,布公道,武侯所以独优于王佐。 故曰本心日月,利欲食之;大道康庄,偏见室之。 听信偏,则枉直而惠奸;嘉怒偏,则赏僭而刑滥。 惟公生明,偏则伤阍。"

《莅事以勤》曰:"尔服之华,尔馔之丰,凡缕丝而颗粟,皆民力乎尔供。 仕焉而旷厥官,食焉而怠其事,稍有人心,胡不自愧,昔者君子,靡素其飧,炎汗浃背,日不辞艰。 警枕计功,夜不遑安,谁为我师?一范一韩。"

初真公有言:"廉者,士之美节,士之不廉,犹女之不洁,不洁之女,虽功容绝人,不足自赎,不廉之士,纵有他美,何足道哉!"又谓:"况为命吏,所受者朝廷之爵位,所享者下民之膏脂,一或不勤,则职业隳弛,岂不上辜朝寄、而下负民望乎?"寔之概用公文告之词,及得于游从者,以成四箴。

先是赵福公已有"廉"、"勤"、"公"、"恕"四说,遗亲戚之筮仕者。

端平二年春,王寔之少卿自南外睦宗院教授都堂审察,及召试学士,策以楮币,寔之对策之末有云:"执事排辟国拓地之议是也,而迂正心诚意之言则过矣。"

《后村集》有《少卿王公墓志》云:"发策者,赵公汝谈也,读之耸然,改去‘正心诚意’等字。"

予见《南塘遗稿》策题云:"缙绅先生方且雍雍然、峨峨然,交诵致知格物之微言,深责攘夷辟土之伟画,此愚心所窃怪而绝不喻者也。"

又读刻本《乙未馆职策》有曰:"执事发策,无取于开边拓地之画,忠于谋国,谁曰不然?而致知格物、诚意正心之言,乃以迂目之此,又愚之所深未喻也。 《大学》一书,生财发身之仁,以义为利之义,必恳恳言之。 曾谓正心诚意之无与于财乎?今天下之所尊敬,以为从事于此者,亦既擢用略尽。 引君子之类易,服小人之心难,往来君子小人之间,得以相与窃议曰:“儒术行,则天下富。"

今术行矣,而萧条市井,气象荒落,富之效何在?‘有德进,则朝廷尊。

’今德进矣,而外敌鸱张,叛卒蜂起,尊之势何如?君子之类虽进,而其道未行,小人之迹虽屏,而心难使屈服也。”

与刘集稍异,因详著之。

策问遗"正心诚意"字,或出删本。

时真希元参政既进《大学衍义》,更化诸贤,方受人责备。

赵公辞旨,若有所在,实之不得不折衷如此。

昔陈同父书云:"今日之儒,自以为正心诚意之学者,皆风痹不知痒痛之人也。 举一世安于君父之仇,而方且低头拱手以谈性命,不知何者为性命乎?今日之才,自以为有富国强兵之术者,狂惑以肆叫呼之人也。 不以暇时讲究立国之本末,而乃扬眉仲气以论富强,不知何者为富强乎?"其书快人意,其言亦略验,后数十年言之,则所谓儒者才者固宜自重也,而必罪儒与才未可也。

且当时同父独欲用度外之士,不知果有以贤于二者否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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