资治通鉴 卷第五十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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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资治通鉴》 卷第五十三 司马光

「汉纪四十五」起柔兆阉茂,尽柔兆涒滩,凡十一年。

孝质皇帝本初元年"丙戌,公元一四六年"

夏,四月,庚辰,令郡、国举明经诣太学,自大将军以下皆遣子受业;岁满课试,拜官有差。

又千石、六百石、四府掾属、三署郎、四姓小侯先能通经者,各令随家法,其高第者上名牒,当以次赏进。

自是游学增盛,至三万余生。

五月,庚寅,徙乐安王鸿为渤海王。

海水溢,漂没民居。

六月,丁巳,赦天下。

帝少而聪慧,尝因朝会,目梁冀曰:"此跋扈将军也!"冀闻,深恶之。

闰月,甲申,冀使左右置毒于煮饼以进之。

帝若烦甚,使促召太尉李固。

固入前,问帝得患所由;帝尚能言,曰:"食煮饼。 今腹中闷,得水尚可活。"

时冀亦在侧,曰:"恐吐,不可饮水。"

语未绝而崩。

固伏尸号哭,推举侍医。

冀虑其事泄,大恶之。

将议立嗣,固与司徒胡广、司空赵戒先与冀书曰:"天下不幸,频年之间,国祚三绝。 今当立帝,天下重器,诚知太后垂心,将军劳虑,详择其人,务存圣明。 然愚情眷眷,窃独有怀。 远寻先世废立旧仪,近见国家践祚前事,未尝不询访公卿,广求群议,令上应天心,下合众望。 《传》曰:‘以天下与人易,为天下得人难。 ’昔昌邑之立,昏乱日滋;霍光忧愧发愤,悔之折骨。 自非博陆忠勇,延年奋发,大汉之祀,几将倾矣。 至忧至重,可不熟虑!悠悠万事,唯此为大;国之兴衰,在此一举。"

冀得书,乃召三公、中二千石、列侯,大议所立。

固、广、戒及大鸿胪杜乔皆以为清河王蒜明德著闻,又属最尊亲,宜立为嗣,朝臣莫不归心。

而中常侍曹腾尝谒蒜,蒜不为礼,宦者由此恶之。

初,平原王冀既贬归河间,其父请分蠡吾县以侯之;顺帝许之。

翼卒,子志嗣;梁太后欲以女弟妻志,征到夏门亭。

会帝崩,梁冀欲立志。

众论既异,愤愤不得意,而未有以相夺。

曹腾等闻之,夜往说冀曰:"将军累世有椒房之亲,东摄万机,宾客纵横,多有过差。 清河王严明,若果立,则将军受祸不久矣!不如立蠡吾侯,富贵可长保也。"

冀然其言,明日,重会公卿,冀意气凶凶,言辞激切,自胡广、赵戒以下莫不慑惮,皆曰:"惟大将军令!"独李固、杜乔坚守本议。

冀厉声曰:"罢会!"固犹望众心可立,复以书劝冀,冀愈激怒。

丁亥,冀说太后,先策免固。

戊子,以司徒胡广为太尉;司空赵戒为司徒,与大将军冀参录尚书事;太仆袁汤为司空。

汤,安之孙也。

庚寅,使大将军冀持节以王青盖车迎蠡吾侯志入南宫;其日,即皇帝位,时年十五。

太后犹临朝政。

秋,七月,乙卯,葬孝质皇帝于静陵。

大将军掾硃穆奏记劝戒梁冀曰:"明年丁亥之岁,刑德合于干位,《易经》龙战之会,阳道将胜,阴道将负。 愿将军专心公朝,割除私欲,广求贤能,斥远佞恶,为皇帝置师傅,得小心忠笃敦礼之士,将军与之俱入,参劝讲援,师贤法古,此犹倚南山、坐平原也,谁能倾之!议郎大夫之位,本以式序儒术高行之士,今多非其人,九卿之中亦有乖其任者,惟将军察焉!"又荐种暠、栾巴等,冀不能用。

穆,晖之孙也。

九月,戊戌,追尊河间孝王为孝穆皇,夫人赵氏曰孝穆后,庙曰清庙,陵曰乐成陵;蠡吾先侯曰孝崇皇,庙曰烈庙,陵曰博陵;皆置令、丞、使司徒持节奉策书玺绶,祠以太牢。

冬,十月,甲午,尊帝母匽氏为博园贵人。

滕抚性方直,不交权势,为宦官所恶;论讨贼功当封,太尉胡广承旨奏黜之;卒于家。

孝桓皇帝上之上

孝质皇帝建和元年"丁亥,公元一四七年"

春,正月,辛亥朔,日有食之。

戊午,赦天下。

三月,龙见谯。

夏,四月,庚寅,京师地震。

立阜陵王代兄勃遒亭侯便为阜陵王。

六月,太尉胡广罢。

光禄勋杜乔为太尉。

自李固之废,内外丧气,群臣侧足而立,唯乔正色无所回桡,由是朝野皆倚望焉。

秋,七月,渤海孝王鸿薨,无子;太后立帝弟蠡吾侯悝为渤海王,以奉鸿祀。

诏以定策功,益封梁冀万三千户,封冀弟不疑为颍阳侯,蒙为西平侯,冀子胤为襄邑侯,胡广为安乐侯,赵戒为厨亭侯,袁汤为安国侯。

又封中常侍刘广等皆为列侯。

杜乔谏曰:"古之明君,皆以用贤、赏罚为务。 失国之主,其朝岂无贞干之臣,典诰之篇哉?患得贤不用其谋,韬书不施其教,闻善不信其义,听谗不审其理也。 陛下自籓臣即位,天人属心,不急忠贤之礼而先左右之封,梁氏一门,宦者微孽,并带无功之绂,裂劳臣之土,其为乖滥,胡可胜言!夫有功不赏,为善失其望;奸回不诘,为恶肆其凶。 故陈资斧而人靡畏,班爵位而物无劝。 苟遂斯道,岂伊伤政为乱而已,丧身亡国,可不慎哉!"书奏,不省。

八月,乙未,立皇后梁氏。

梁冀欲以厚礼迎之,杜乔据执旧典不听。

冀属乔举汜宫为尚书,乔以宫为臧罪,不用。

由是日忤于冀。

九月,丁卯,京师地震。

乔以灾异策免。

冬,十月,以司徒赵戒为太尉,司空袁汤为司徒,前太尉胡广为司空。

宦者唐衡、左忄官共谮杜乔于帝曰:"陛下前当即位,乔与李固抗议,以为不堪奉汉宗祀。"

帝亦怨之。

十一月,清河刘文与南郡妖贼刘鲔交通,妄言:清河王当统天下,欲共立蒜。

事觉,文等遂劫清河相谢暠曰:"当立王为天子,以暠为公。"

暠骂之,文刺杀暠。

于是捕文、鲔,诛之。

有司劾奏蒜;坐贬爵为尉氏侯,徙桂阳,自杀。

梁冀因诬李固、杜乔,云与文、鲔等交通,请逮按罪;太后素知乔忠,不许。

冀遂收固下狱;门生渤海王调贯械上书,证固之枉,河内赵承等数十人亦要鈇锧诣阙通诉;太后诏赦之。

及出狱,京师市里皆称万岁。

冀闻之,大惊,畏固名德终为己害,乃更据奏前事。

大将军长史吴祐伤固之枉,与冀争之。

冀怒,不从。

从事中郎马融主为冀作章表,融时在坐,祐谓融曰:"李公之罪,成于卿手。 李公若诛,卿何面目视天下人!"冀怒,起,入室;祐亦径去。

固遂死于狱中;临命,与胡广、赵戒书曰:"固受国厚恩,是以竭其股肱,不顾死亡,志欲扶持王室,比隆文、宣。 何图一朝梁氏迷谬,公等曲从,以吉为凶,成事为败乎!汉家衰微,从此始矣。 公等受主厚禄,颠而不扶,倾覆大事,后之良史岂有所私!固身已矣,于义得矣,夫复何言!"广、戒得书悲惭,皆长叹流涕而已。

冀使人胁杜乔曰:"早从宜,妻子可得全。"

乔不肯。

明日,冀遣骑至其门,不闻哭者,遂白太后收系之;亦死狱中。

冀暴固、乔尸于城北四衢,令:"有敢临者加其罪。"

固弟子汝南郭亮尚未冠,左提章、钺,右秉鈇锧,诣厥上书,乞收固尸,不报;与南阳董班俱往临哭,守丧不去。

夏门亭长呵之曰:"卿曹何等腐生!公犯诏书,欲干试有司乎!"亮曰:"义之所动,岂知性命,何为以死相惧邪!"太后闻之,皆赦不诛。

杜乔故掾陈留杨匡,号泣星行,到雒阳,著故赤帻,托为夏门亭吏,守护尸丧,积十二日;都官从事执之以闻,太后赦之。

匡因诣厥上书,并乞李、杜二公骸骨,使得归葬,太后许之。

匡送乔丧还家,葬讫,行服,遂与郭亮、董班皆隐匿,终身不仕。

梁冀出吴祐为河间相,祐自免归,卒于家。

冀以刘鲔之乱,思硃穆之言,于是请种暠为从事中郎,荐栾巴为议郎,举穆高第,为侍御史。

是岁,南单于兜楼储死,伊陵尸逐就单于车儿立。

孝质皇帝建和二年"戊子,公元一四八年"

春,正月,甲子,帝加元服。

庚午,赦天下。

三月,戊辰,帝从皇太后幸大将军冀府。

白马羌寇广汉属国,杀长吏。

益州刺史率板楯蛮讨破之。

夏,四月,丙子,封帝弟顾为平原王,奉孝崇皇祀;尊孝崇皇夫人马氏为孝崇园贵人。

五月,癸丑,北宫掖廷中德阳殿及左掖门火,车驾移幸南宫。

六月,改清河为甘陵。

立安平孝王得子经侯理为甘陵王。

奉孝德皇祀。

秋,七月,京师大水。

孝质皇帝建和三年"己丑,公元一四九年"

夏,四月,丁卯晦,日有食之。

秋,八月,乙丑,有星孛于天市。

京师大水。

九月,己卯,地震。

庚寅,地又震。

郡、国五山崩。

冬,十月,太尉赵戒免;以司徒袁汤为太尉,大司农河内张歆为司徒。

是岁,前朗陵侯相荀淑卒。

淑少博学有高行,当世名贤李固、李膺皆师宗之。

在朗陵、莅事明治,称为神君。

有子八人:俭、绲、靖、焘、汪、爽、肃、专,并有名称,时人谓之八龙。

所居里旧名西豪,颍阴令渤海苑康以为昔高阳氏有才子八人,更命其里曰高阳里。

膺性简亢,无所交接,唯以淑为师,以同郡陈寔为友。

荀爽尝就谒膺,因为其御;既还,喜曰:"今日乃得御李君矣!"其见慕如此。

陈寔出于单微,为郡西门亭长。

同郡锤皓以笃行称,前后九辟公府,年辈远在寔前,引与为友。

皓为郡功曹,辟司徒府;临辞,太守问:"谁可代卿者?"皓曰:"明府欲必得其人,西门亭长陈寔可。"

寔闻之曰:"钟君似不察人,不知何独识我!"太守遂以寔为功曹。

时中常侍山阳侯览托太守高伦用吏,伦教署为文学掾,寔知非其人,怀檄请见,言曰:"此人不宜用,而侯常侍不可违,寔乞从外署,不足以尘明德。"

伦从之。

于是乡论怪其非举,寔终无所言。

伦后被征为尚书,郡中士大夫送至纶氏,伦谓众人曰:"吾前为侯常侍用吏,陈君密持教还而于外白署,比闻议者以此少之,此咎由故人畏惮强御,陈君可谓‘善则称君,过则称己’者也。"

寔固自引愆,闻者方叹息,由是天下服其德。

后为太丘长,修德清静,百姓以安。

邻县民归附者,寔辄训导譬解发遣,各令还本。

司官行部,吏虑民有讼者,白欲禁之。

寔曰:"讼以求直,禁之,理将何申!其勿有所拘。"

司官闻而叹息曰:"陈君所言若是,岂有冤于人乎!"亦竟无讼者。

以沛相赋敛违法,解印绶去;吏民追思之。

钟皓素与荀淑齐名,李膺常叹曰:"荀君清识难尚,钟君至德可师。"

皓兄子瑾母,膺之姑也。

瑾好学慕古,有退让风,与膺同年,俱有声名。

膺祖太尉修常言:"瑾似我家性,‘邦有道,不废;邦无道,免于刑戮。 ’"复以膺妹妻之。

膺谓瑾曰:"孟子以为‘人无是非之心,非人也’,弟于是何太无皁白邪!"瑾尝以膺言白皓。

皓曰:"元礼祖、父在位,诸宗并盛,故得然乎!昔国武子好招人过,以致怨恶,今岂其时邪!必欲保身全家,尔道为贵。"

孝质皇帝和平元年"庚寅,公元一五零年"

春,正月,甲子,赦天下。

改元。

乙丑,太后诏归政于帝,始罢称制。

二月,甲寅,太后梁氏崩。

三月,车驾徙幸北宫。

甲午,葬顺烈皇后。

增封大将军冀万户,并前合三万户;封冀妻孙寿为襄城君,兼食阳翟租,岁入五千万,加赐赤绂,比长公主。

寿善为妖态以蛊惑冀,冀甚宠惮之。

冀爱监奴秦宫,官至太仓令,得出入寿所,威权大震,刺史、二千石皆谒辞之。

冀与寿对街为宅,殚极土木,互相夸竞,金玉珍怪,充积藏室;又广开园圃,采土筑山,十里九阪,深林绝涧,有若自然,奇禽驯兽飞走其间。

冀、寿共乘辇车,游观第内,多从倡伎,酣讴竟路。

或连日继夜以聘娱恣。

客到门不得通,皆请谢门者,门者累千金。

又多拓林苑,周遍近县,起兔苑于河南城西,经亘数十里,移檄所在调发生兔,刻其毛以为识,人有犯者,罪至死刑。

尝有西域贾胡不知禁忌,误杀一兔,转相告言,坐死者十余人。

又起别第于城西,以纳奸亡;或取良人悉为奴婢,至数千口,名曰自卖人。

冀用寿言,多斥夺诸梁在位者,外以示谦让,而实崇孙氏。

孙氏宗亲冒名为侍中、卿、校、郡守、长吏者十余人,皆贪饕凶淫,各遣私客籍属县富人,被以它罪,闭狱掠拷,使出钱自赎,赀物少者至于死、徙。

扶风人士孙奋,居富而性吝,冀以马乘遗之,从贷钱五千万,奋以三千万与之。

冀大怒,乃告郡县,认奋母为其守藏婢,云盗白珠十斛、紫金千斤以叛,遂收考奋兄弟死于狱中,悉没赀财亿七千余万。

冀又遣客周流四方,远至塞外,广求异物,而使人复乘势横暴,妻略妇女,驱击吏卒,所在怨毒。

侍御史硃穆自以冀故吏,奏记谏曰:"明将军地有申伯之尊,位为群公之首,一日行善,天下归仁;终朝为恶,四海倾覆。 顷者官民俱匮,加以水虫为害,京师诸官费用增多,诏书发调,或至十倍,各言官无见财,皆当出民,扌旁掠割剥,强令充足。 公赋既重,私敛又深,牧守长吏多非德选,贪聚无厌,遇民如虏,或绝命于棰楚之下,或自贼于迫切之求。 又掠夺百姓,皆托之尊府,遂令将军结怨天下,吏民酸毒,道路叹嗟。 昔永和之末,纲纪少弛,颇失人望,四五岁耳,而财空户散,下有离心,马勉之徒乘敝而起,荆、扬之间几成大患;幸赖顺烈皇后初政清静,内外同力,仅乃讨定。 今百姓戚戚,困于永和,内非仁爱之心可得容忍,外非守国之计所宜久安也。 夫将相大臣,均体元首,共舆而驰,同舟而济,舆倾舟覆,患实共之。 岂可以去明即昧,履危自安,主孤时困而莫之恤乎!宜时易宰守非其人者,减省第宅园池之费,拒绝郡国诸所奉送,内以自明,外解人惑;使挟奸之吏无所依托,司察之臣得尽耳目。 宪度既张,远迩清壹,则将军身尊事显,德燿无穷矣!"冀不纳。

冀虽专朝纵横,而犹交结左右宦官,任其子弟、宾客以为州郡要职,欲以自固恩宠。

穆又奏记极谏,冀终不悟,报书云:"如此,仆亦无一可邪!"然素重穆,亦不甚罪也。

冀遣书诣乐安太守陈蕃,有所请托,不得通。

使者诈称它客求谒蕃;蕃怒,笞杀之。

坐左转修武令。

时皇子有疾,下郡县市珍药,而冀遣客赍书诣京兆,并货牛黄。

京兆尹南阳延笃发书收客,曰:"大将军椒房外家,而皇子有疾,必应陈进医方,岂当使客千里求利乎!"遂杀之。

冀惭而不得言。

有司承旨求其事,笃以病免。

夏,五月,庚辰,尊博园匽贵人曰孝崇后,宫曰永乐;置太仆、少府以下,皆如长乐宫故事。

分巨鹿九县为后汤沐邑。

秋,七月,梓潼山崩。

孝质皇帝元嘉元年"辛卯,公元一五一年"

春,正月朔,群臣朝贺,大将军冀带剑入省。

尚书蜀郡张陵呵叱令出,敕羽林、虎贲夺剑。

冀跪谢,陵不应,即劾奏冀,请廷尉论罪。

有诏,以一岁俸赎;百僚肃然。

河南尹不疑尝举陵孝廉,乃谓陵曰:"昔举君,适所以自罚也!"陵曰:"明府不以陵不肖,误见擢序,今申公宪以报私恩!"不疑有愧色。

癸酉,赦天下,改元。

梁不疑好经书,喜待士,梁冀疾之,转不疑为光禄勋;以其子胤为河南尹。

胤年十六,客貌甚陋,不胜冠带,道路见者莫不蚩笑。

不疑自耻兄弟有隙,遂让位归第,与弟蒙闭门自守。

冀不欲令与宾客交通,阴使人变服至门,记往来者。

南郡太守马融、江夏太守田明初除,守谒不疑;冀讽有司奏融在郡贪浊,及以它事陷明,皆髡笞徙朔方。

融自刺不殊,明遂死于路。

夏,四月,己丑,上微行,幸河南尹梁胤府舍。

是日,大风拔树,昼昏。

尚书杨秉上疏曰:"臣闻天下言语,以灾异谴告。 王者至尊,出入有常,警跸而行,静室而止,自非郊庙之事,则銮旗不驾。 故诸侯入诸臣之家,《春秋》尚列其诫;况于以先王法服而私出槃游,降乱尊卑,等威无序,侍卫守空宫,玺绂委女妾!设有非常之变,任章之谋,上负先帝,下悔靡及!"帝不纳。

秉,震之子也。

京师旱,任城、梁国饥,民相食。

司徒张歆罢,以光禄勋吴雄为司徒。

北匈奴呼衔王寇伊吾,败伊吾司马毛恺,攻伊吾屯城。

诏敦煌太守马达将兵救之;至蒲类海,呼衍王引去。

秋,七月,武陵蛮反。

冬,十月,司空胡广致仕。

十一月,辛巳,京师地震。

诏百官举独行之士。

涿郡举崔寔,诣公车,称病,不对策;退而论世事,名曰《政论》。

其辞曰:"凡天下所以不治者,常由人主承平日久,俗渐敝而不悟,政浸衰而不改,习乱安危,怢不自睹。 或荒耽耆欲,不恤万机;或耳蔽箴诲,厌伪忽真;或犹豫歧路,莫适所以;或见信之佐,括囊守禄;或疏远之臣,言以贱废。 是以王纲纵弛于上,智士郁伊于下。 悲夫!自汉兴以来,三百五十余岁矣,政令垢玩,上下怠懈,百姓嚣然,咸复思中兴之救矣!且济时拯世之术,在于补衤定决坏,枝拄邪倾,随形裁割,要措斯世于安宁之域而已。 故圣人执权,遭时定制,步骤之差,各有云设,不强人以不能,背急切而慕所闻也。 盖孔子对叶公以来远,哀公以临人,景公以节礼,非其不同,所急异务也。 俗人拘文牵占,不达权制,奇伟所闻,简忽所见,乌可与论国家之大事哉!故言事者虽合圣德,辄见掎夺。 何者?其顽士暗于时权,安习所见,不知乐成,况可虑始,苟云率由旧章而已。 其达者或矜名妒能,耻策非己,舞笔奋辞以破其义。 寡不胜众,遂见摈弃,虽稷、契复存,犹将困焉。 斯贤智之论所以常愤郁而不伸者也。 “凡为天下者,自非上德,严之则治,宽之则乱。 何以明其然也?近孝宣皇帝明于君人之道,审于为政之理,故严刑峻法,破奸轨之胆,海内清肃,天下密如,逄计见效,优于孝文。 及元帝即位,多行宽政,卒以堕损,威权始夺,遂为汉室基祸之主。 政道得失,于斯可鉴。 昔孔子作《春秋》,褒齐桓,懿晋文,叹管仲之功,夫岂不美文、武之道哉?诚达权救敝之理也。 故圣人能与世推移,而俗士苦不知变,以为结绳之约,可复治乱秦之绪;干戚之舞,足以解平城之围。 夫熊经鸟伸,虽延历之术,非伤寒之理;呼吸吐纳,虽度纪之道,非续骨之膏。 盖为国之法,有似治身,平则致养,疾则攻焉。 夫刑罚者,治乱之药石也;德教者,兴平之粱肉也。 夫以德教除残,是以粱肉治疾也;以刑罚治平,是以药石供养也。 方今承百王之敝,值厄运之会,自数世以来,政多恩贷,驭委其辔。 马骀其衔,四牡横奔,皇路险倾,方将拑勒鞬辀以救之,岂暇鸣和銮,请节奏哉!昔文帝虽除肉刑,当斩右趾者弃市,笞者往往至死。 是文帝以严致平,非以宽致平也。"

寔,瑗之子也。

山阳仲长统尝见其书,叹曰:"凡为人主,宜写一通,置之坐侧。"

〓〓臣光曰:汉家之法已严矣,而崔寔犹病其宽,何哉?盖衰世之君,率多柔懦,凡愚之佐,唯知姑息,是以权幸之臣有罪不坐,豪猾之民犯法不诛;仁恩所施,止于目前;奸宄得志,纪纲不立。

故崔寔之论,以矫一时之枉,非百世之通义也。

孔子曰:"政宽则民慢,慢则纠之以猛;猛则民残,残则施之以宽。 宽以济猛,猛以济宽,政是以和。"

斯不易之常道矣。

闰月,庚午,任城节王崇薨;无子,国绝。

以太常黄琼为司空。

帝欲褒崇梁冀,使中朝二千石以上会议其礼。

特进胡广、太常羊浦、司隶校尉祝恬、太中大夫边韶等咸称冀之勋德宜比周公,锡之山川、土田、附庸。

黄琼独曰:"冀前以亲迎之劳,增邑成三千户;又其子胤亦加封赏。 今诸侯以户邑为制,不以里数为限,冀可比邓禹,合食四县。"

朝廷从之。

于是有司奏:"冀入朝不趋,剑履上殿,谒赞不名,礼仪比萧何;悉以定陶、阳成余户增封为四县,比邓禹;赏赐金钱、奴婢、彩帛、车马、衣服、甲第,比霍光;以殊元勋。 每朝会,与三会绝席。 十日一入,平尚书事。 宣布天下,为万世法。"

冀犹以所奏礼簿,意不悦。

孝质皇帝元嘉二年"壬辰,公元一五二年"

春,正月,西域长史王敬为于窴所杀。

初,西域长史赵评在于窴,病痈死。

评子迎丧,道经拘弥。

拘弥王成国与于窴王建素有隙,谓评子曰:"于窴王令胡医持毒药著创中,故致死耳!"评子信之,还,以告敦煌太守马达。

会敬代为长史,马达令敬隐核于窴事。

敬先过拘弥,成国复说云。

"于窴国人欲以我为王;今可因此罪诛建,于窴必服矣。"

敬贪立功名,前到于窴,设供具,请建而阴图之。

或以敬谋告建,建不信,曰:"我无罪,王长史何为欲杀我?"旦日,建从官属数十人诣敬,坐定,建起行酒,敬叱左右执之。

吏士并无杀建意,官属悉得突走。

时成国主簿秦牧随敬在会,持刀出,曰:"大事已定,何为复疑!"即前斩建。

于窴侯、将输僰等遂会兵攻敬,敬持建头上楼宣告曰:"天子使我诛建耳!"输僰不听,上楼斩敬,悬首于市。

输僰自立为王;国人杀之,而立建子安国。

马达闻王敬死,欲将诸郡兵出塞击于窴;帝不听,征达还,而以宋亮代为敦煌太守。

亮到,开募于窴,令自斩输僰;时输僰死已经月,乃断死人头送敦煌而不言其状,亮后知其诈,而竟不能讨也。

丙辰,京师地震。

夏,四月,甲辰,孝崇皇后匽氏崩;以帝弟平原王石为丧主,敛送制度比恭怀皇后。

五月,辛卯,葬于博陵。

秋,七月,庚辰,日有食之。

冬,十月,乙亥,京师地震。

十一月,司空黄琼免。

十二月,以特进赵戒为司空。

孝质皇帝永兴元年"癸巳,公元一五三年"

春,三月,丁亥,帝幸鸿池。

夏,四月,丙申,赦天下,改元。

丁酉,济南悼王广薨;无子,国除。

秋,七月,郡、国三十二蝗,河水溢。

百姓饥穷流冗者数十万户,冀州尤甚。

诏以侍御史硃穆为冀州刺史。

冀部令长闻穆济河,解印绶去者四十余人。

及到,奏劾诸郡贪污者,有至自杀,或死狱中。

宦者赵忠丧父,归葬安平,僭为玉匣;穆下郡案验,吏畏其严,遂发墓剖棺,陈尸出之。

帝闻,大怒,征穆诣廷尉,输作左校。

太学书生颍川刘陶等数千人诣阙上书讼穆曰:"伏见弛刑徒硃穆,处公忧国,拜州之日,志清奸恶。 诚以常侍贵宠,父兄子弟布在州郡,竞为虎狼,噬食小民,故穆张理天纲,补缀漏目,罗取残祸,以塞天意。 由是内官咸共恚疾,谤讟烦兴,谗隙仍作,极其刑谪,输作左校。 天下有识,皆以穆同勤禹、稷而被共、鲧之戾,若死者有知,则唐帝怒于崇山,重华忿于苍墓矣!当今中官近习,窃持国柄,手握王爵,口衔天宪,运赏则使饿隶富于季孙,呼噏则令伊、颜化为桀、跖;而穆独亢然不顾身害,非恶荣而好辱,恶生而好死也,徒感王纲之不摄,惧天网之久失,故竭心怀忧,为上深计。 臣愿黥首系趾,代穆校作。"

帝览其奏,乃赦之。

冬,十月,太尉袁汤免,以太常胡广为太尉。

司徒吴雄、司空赵戒免。

以太仆黄琼为司徒,光禄勋房植为司空。

武陵蛮詹山等反,武陵太守汝南应奉招降之。

车师后部王阿罗多与戊部候严皓不相得,忿戾而反,攻围屯田,杀伤吏士。

后部侯炭遮领余民畔阿罗多,诣汉吏降。

阿罗多迫急,从百余骑亡入北匈奴。

敦煌太守宋亮上立后部故王军就质子卑君为王。

后阿罗多复从匈奴中还,与卑君争国,颇收其国人。

戊校尉阎详虑其招引北虏,将乱西域,乃开信告示,许复为王;阿罗多及诣详降。

于是更立阿罗多为王,将卑君还敦煌,以后部人三百帐与之。

孝质皇帝永兴二年"甲午,公元一五四年"春,正月,甲午,赦天下。

二月,辛丑,复听刺史、二千石行三年丧。

癸卯,京师地震。

夏,蝗。

东海朐山崩。

乙卯,封乳母马惠子初为列候。

秋,九月,丁卯朔,日有食之。

太尉胡广免;以司徒黄琼为太尉。

闰月,以光禄勋尹颂为司徒。

冬,十一月,甲辰,帝校猎上林苑,遂至函谷关。

泰山、琅邪贼公孙举、东郭窦等反,杀长吏。

孝质皇帝永寿元年"乙未,公元一五五年"

春,正月,戊申,赦天下,改元。

二月,司隶、冀州饥,人相食。

太学生刘陶上疏陈事曰:"夫天之与帝,帝之与民,犹头之与足,相须而行也。 陛下目不视鸣条之事,耳不闻檀车之声,天灾不有痛于肌肤,震食不即损于圣体,故蔑三光之谬,轻上天之怒。 伏念高祖之起,始自布衣,合散扶伤,克成帝业,勤亦至矣;流福遗祚,至于陛下。 陛下既不能增明烈考之轨,而忽高祖之勤,妄假利器,委授国柄,使群丑刑隶,芟刈小民,虎豹窟于鏖场,豺狼乳于春囿,货殖者为穷冤之魂,贫馁者作饥寒之鬼,死者悲于窀穸,生者戚于朝野,是愚臣所为咨嗟长怀叹息者也!且秦之将亡,正谏者诛,谀进者赏,嘉言结于忠舌,国命出于谗口,擅阎乐于咸阳,授赵高以车府,权去己而不知,威离身而不顾。 古今一揆,成败同势,愿陛下远览强秦之倾,近察哀、平之变,得失昭然,祸福可见。 臣又闻危非仁不扶,乱非智不救。 窃见故冀州刺史南阳硃穆、前乌桓校尉臣同郡李膺,皆履正清平,贞高绝俗,斯实中兴之良佐,国家之柱臣也,宜还本朝,挟辅王室。 臣敢吐不时之义于讳言之朝,犹冰霜见日,必至消灭。 臣始悲天下之可悲,今天下亦悲臣之愚惑也。"

书奏,不省。

夏,南阳大水。

司空房植免;以太常韩縯为司空。

巴郡、益州郡山崩。

秋,南匈奴左薁鞬台耆、且渠伯德等反,寇美稷;东羌复举种应之。

安定属国都尉敦煌张奂初到职,壁中唯有二百许人,闻之,即勒兵而出;军吏以为力不敌,叩头争止之。

奂不听,遂进屯长城,收集兵士,遣将王卫招诱东羌,因据龟兹县,使南匈奴不得交通。

东羌诸豪遂相率与奂共击薁鞬等,破之。

伯德惶恐,将其众降,郡界以宁。

羌豪遗奂马二十匹,金鐻八枚。

奂于诸羌前以酒酹地曰:"使马如羊,不以入厩;使金如粟,不以入怀。"

悉以还之。

前此八都尉率好财货,为羌所患苦;及奂正身洁己,无不悦服,威化大行。

孝质皇帝永寿二年"丙申,公元一五六年"

春,三月,蜀郡属国夷反。

初,鲜卑檀石槐,勇健有智略,部落畏服,乃施法禁,平曲直,无敢犯者,遂推以为大人。

檀石槐立庭于弹汙山、歠仇水上,去高柳北三百余里,兵马甚盛;东、西部大人皆归焉。

因南抄缘边,北拒丁零,东却夫余,西击乌孙,尽据匈奴故地,东西万四千余里。

秋,七月,檀石槐寇云中。

以故乌桓校尉李膺为度辽将军。

膺到边,羌、胡皆望风畏服,先所掠男女,悉诣塞下送还之。

公孙举、东郭窦等聚众至三万人,寇青、兗、徐三州,破坏郡县。

连年讨之,不能克。

尚书选能治剧者,以司徒掾颍川韩韶为嬴长。

贼闻其贤,相戒不入嬴境。

余县流民万余户入县界,韶开仓赈之,主者争谓不可。

韶曰:"长活沟壑之人,而以此伏罪,含笑入地矣。"

太守素知韶名德,竟无所坐。

韶与同郡荀淑、钟皓、陈寔皆尝为县长,所至以德政称,时人谓之"颍川四长"。

初,鲜卑寇辽东,属国都尉武威段颎率所领驰赴之。

既而恐贼惊去,乃使驿骑诈赍玺书召颎,颎于道伪退,潜于还路设伏;虏以为信然,乃入追颎,颎因大纵兵,悉斩获之。

坐诈为玺书,当伏重刑;以有功,论司寇;刑竟,拜议郎。

至是,诏以东方盗贼昌炽,令公卿选将帅有文武材者。

司徒尹颂荐颎,拜中郎将,击举、窦等,大破斩之,获首万余级,余党降散。

封颎为列侯。

冬,十二月,京师地震。

封梁不疑子马为颍阴侯,梁胤子桃为城父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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