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有一天的早上,我们都准备好了,快要随太后出去上早朝的时候,突然有一个太监气急败坏的撞将进来,满脸堆着一种了不得的郑重的意态,似乎惟恐误了什么大事般的急忙忙地带来了一个报告。
"老佛爷!"他兴奋得象一头猴子一样,跪在地上嚷道:"奴婢方才瞧见那黑宝玉已生了四头小狗了,所以赶着来禀报。"
太后一听,眸子里立刻就闪出一种表示喜悦的光芒来。
这里所说的"黑宝玉",乃是一头狗的名字;狗是太后所癖爱的东西,至少也可以说是太后所癖爱的许多东西中的一种。
伊既然爱狗,自然就要养狗,而伊的养狗,却又和寻常人大不相同:伊把这事看得非常的重大,一些不轻忽,伊特地教人搜集了许多讲论怎样选择狗种,怎样分配饲料,和怎样训练小犬等等各项专门技术的书来,让伊自己在闲暇的时候阅读研究,所以伊的狗可说无一不是谱系分明,久著良誉的佳种。
太后也曾问过我,究竟我对于狗这一种畜生,有没有什么兴趣,我告诉伊我也是跟伊一般的爱弄狗,这倒是真话,我至今还是很欢喜狗咧!而我当日在太后那里所见的那些狗,尤其觉得名贵可爱,它们多半是真正的北京小种狗,头和鼻子都是很短的,不过它们的毛片却并不一律,各种花色都有。
如今且说当日太后听到了黑宝玉已生下小狗的消息之后,便立即欣然说道:"等一会待我们下了早朝,我们必须先到那先到那狗房里去走一遭,瞧瞧那四头新产的小狗。"
无论什么事情,不管它大到怎样,或小到那样,只要太后对它发生了兴趣,想认真去做它的话,便永远是可以实现的!
所以我想就是不幸在这一天的早朝上,那些大臣们有什么关系国家兴亡的大事奏上来,伊必然也不会注意;除非说望京城外已到了什么外国军队,立刻就要打进宫来,这样伊也许还会注意注意,否则是决不能把伊全神贯注在那四头新产小狗上的注意力,移转过来的。
说实话,我那时候的心上,也完全给许多的狗影包围住了,只望早朝快些完毕,好赶快去探访那一座御犬厩。
因为在这一日之前,我虽然已进宫了多时了,但太后的狗房,却还不曾去过一次。
我那时已养成了一种习惯,就是每天渴望能够随侍太后,上各处未曾涉足的新地方去看看;尤其深中下怀的是太后每带我上一处新地方去,必然有许多很有趣的话说给我听,使我感觉到非常满意。
我们虽然都在殿上站着,象每天一样地看着丹墀下面的那许多王公大臣们逐个逐个的走过来,一面唱着他们自己的名字,一面恭恭敬敬地望上叩头,每个人都穿着全副的公服,美丽得犹如花一团,锦一簇。
这种景象,本来是我久看而不厌的,但今天我却引不起什么兴趣了,反觉得他们的行动太迟缓,误了我们前去看狗的大事,恨不能高声催促。
我再偷眼去瞧太后,只见伊也似乎很焦灼,说话比往常急了许多,所有的奏章,当殿一概不看,只教太监们收了起来再说。
然而这个早朝毕竟也不能太草草,仍须隔了相当的时间才完毕。
完毕之后,我们便一起随侍太后退回内宫去,先让伊匆匆地更换了一套比较轻便的服饰,以便行走,然后大家依着往常的的次序,排成一列散乱的队伍,纷纷簇拥着太后,绕过了万寿山的一角,径往那御犬厩行去。
这座御犬厩的地位是就在我上一章内所讲的各讲的各业艺工的工房的左面,和那制丝的工房离得很近,但相隔着也有一二百步路咧!一路在走的时候,太后又告诉了我许多关于现在我们要去探望的那些狗的情形。
"啊!你不要太小看了它们!"这是太后的一句口头禅,仿佛是伊的东西,件件都是大得不可开交的。
"它们也都有一节很长的历史:最先它们也是跟我们一般是从关外来的,它们的原名,唤做哈叭狗,这是满洲人的土名,现在很少有人提到它了。 因为这种狗的身量都是很小的,所以它们是决不能守夜或做别的工作,它们只能供给人们搂在怀里,或捧在手内,当一件小玩意儿玩玩。 后来我们进了关,差不多满洲人家里都蓄着这种狗,而我们又都是住在京内的,于是外面的人见了这种狗,都唤做北京狗,此刻就唤出名了。"
这座御犬厩是怎样的呢?当然不是什么深宫大殿;但它们的规模,比寻常人家的狗房总是有天渊之别的。
它的格式也仿着宫殿而造的,只是矮小几倍而已。
它的屋料也不是什么木石,而是全部用的竹片。
管理这些狗的太监也有四位,一位算是主管的领袖,其余三位,就算是他的帮办。
他们在宫内也是终年不问别事,只和那些小狗们做伴。
他们虽然奉旨管理着这些狗,其实不能说是"管",只能说是"侍奉",他们那里敢轻易打骂它们,只能小心翼翼地侍候着。
当我们这一簇的人快要走近那狗房的时候,在那里当狗差的一个太监已望见了,便大声喊道:"老佛爷驾到啦!"他喊得是很响而很慢的,差不多是一字一顿。
这声高喊之后,便马上起了一阵很大的骚动,狗房里面的那些狗,都很快的奔出来了。
汪汪汪的乱叫起来,同时还没命的摇着它们那一截很短的尾巴,显然是表示它们在迎接太后的意思。
太后见了,不由笑逐脸开,比受了伊的大臣们的参拜更高兴。
这一群的中间,太后所最宠爱的那一头名唤海龙的,——也就是后来随着我们上奉天去的那一头——也在其内;这一次,我就初次的认识了它的特长。
它见了我们,便把身子直立起来,缩着前腿,做着象作揖的样子。
它的意思仿佛是说:"瞧啊!这里还有谁能这样的灵巧啊?我要没有这样特殊的本领,使别的狗相形见拙,太后怎样会特别的宠爱我呢?"
不过它这样直立起来的架子,也不能装得怎样久,大约只装了四五分钟模样,便依扑了下来;依我想,多那样的直立,确是很费力的,所以那畜生不能持久了。
我们渐渐地已走得副近了那些狗房,于是那一个正轮在班上承值的太监便开始将已走出屋的狗检点起来,见有落在后面还不曾惊觉的,便再大声的呼喝;这样,它们也就一起奔出来了。
"打圈子!"所有的狗全出来之的,他又这样呼喝着;那些狗听了,便齐在前面这一方空地上滴溜溜的奔跑起来,同时不不停的叫着,并把它们那一截鲜红的狗舌,忽伸忽缩地吐弄着。
有几头较大的狗,便就地翻起筋斗来,好象是一顽皮的小学生,在操场上胡闹。
看去好不天真可爱!接着,那太监又喝道:"站住!"他的呼喝居然也和军队中的号令一般的有效。
那些狗听了,便立即镇静起来,并然有序的排成了一列很整齐的横行,恰好和太后身后所列的一行侍从人员形成对峙之势,也许它们站得更比我们整齐些呢!它们的眸子都是很圆的凸出在眼眶以外,象两枚围棋上的黑子一样;这时都一齐朝太后注视着,不稍瞬动地注视着;充分表现出它们是一种受过训练的驯畜的机智来。
然而我们要是只粗粗的一看,却不容易见到它们的眸子,因为它们头上的那簇顶毛都是特别的长,长得把眸子也掩过了,只有当阳光直射在它们的前额上时,才可以看见那两颗象小电灯似的亮光,在黑暗里闪动。
至于它们自己看起东西来,有无障碍,那我可不得而知了。
及至全体的狗都已排成直线,而且都已站得稳定,并不再跳动了;——就是它们的吠声也停止了,因为它们的叫也不是滥发的,所以那管理狗的太监可以要它们叫便叫,要它们不叫便不叫。
——第三个口令,又从那太监的嘴里高喊出来:"直立!"这就是要它们效着那海龙方才所做的样子,把身子直立起来,用它们的臀部做重心点,象人在席地而坐时的神气一般;而它们那一条红舌,却还在伸伸缩缩的吐弄着。
当然,这些狗也并不是个个都能很迅捷优美地站直的,有好几条训练未久的小狗,还得让那管狗的太监去督促它们,帮扶它们,使它们也能和其余的狗立得一样整齐;及至所有的狗全站直了,那太监方始再喊出最后一个口令来:"给老佛爷拜拜!"这个口令的功效可真不是我所敢预料的了!那些狗竟同时乱叫起来,并把它们的两条前腿合拢在一起,上上下下地摇着,象是在给太后作揖的样子;这一幕委实是非常的精彩,我后来竟不曾在别处见过有教得如此驯伏的狗。
然而这样一来,却使我对于那海龙所受的特殊的宠遇大大地怀疑了;它此刻除掉能和其余的狗一般动作之外,已无别的机巧可以表现了,为什么太后偏是独独的宠爱它呢?这倒又是一件令人极难索解的怪事!或者可以说是因它颈上有许多金铃拴着,能时时发声的缘故,所以能使太后特别的注意它;但也算不得是一个充分的理由。
依我看来,它倒是宫中的一个丑角,每能很不费力的逗出太后的笑来。
有时候,太后会在这御犬厩中逗留得很久;除掉照例让那些哈叭狗向伊表演一回以外,伊还得随意指定一条狗,施行检验。
当然,伊老人家是决不肯蹲下去俯就它们的,总得由那管狗的太监把伊所指定的那条狗捧起来,举在伊的面前,让伊细细的察看;察看之后,伊少不得总要说:"它的眼睛太脏了,你们都不管事吗?以后非得好好留心不可!"或者说:"这条狗的后腿太长了,或太短了,不合适中的尺寸!"或者又说:"这条狗的身子太长了,太难看了!"无论那一条狗经伊下了上面这两种评语以后,——尤其是初生的小狗——便等于奉了流徙的旨意,不能再容它在宫内安居了。
必须立即放逐出去。
因为后腿太长或太短,以及身子太长,都是无从校正的毛病,只得请它们出去了。
可是那些管狗的太监为免除麻烦起见,往往把这种奉旨放逐的狗就动手杀了,好在太后也不会查究的;但逢到补放逐的是小狗时,他们便不肯轻易杀却了。
他们会消消地抱出宫去,卖给相熟的人家,代价是往往很可观的,因为人家知道是宫中抱出来的狗,不免特别希罕些,多出几个钱也是愿意的。
这一在,我们原是为着要看那"黑宝玉"所生的四头小狗而来的;因此那管狗的太监忙着把它们盛在一个竹筐里呈现上来。
太后细细的看了一回便指点着给我说道:"瞧这一头吧!比较起来,这四头里只有它是最完整了!它的毛片兼具着它父母的特长。"
这四头小狗的母亲便是那所谓"黑宝玉",是一条全黑的狗;它们的老子名唤"乌云盖雪",混身墨黑,惟有四条腿是白的,也算是佳种之一 。
"倒是很不容易的!余下的三头都长得太难看了:这一条的身子太细而太长了;这一条的后腿不应该比前腿短,也是不好的;这一条的尾巴不向前蜷曲而向后蜷曲,更是不行的!"
于是这四头初生的小狗的命运便从此决定了!只除那最好的一头可以随它的父母同居在宫内,余下的三头,都得放逐出去。
我便凑此机会,向伊老人家说,我很欢喜那三头中的一头,伊自然没甚话说,便立即赐给了我。
伊自己所留下的那一头是雄的,混身黑色,只有头项上有一块白色;太后便当声赐名"斑玉"。
"过了七天或八天,"太后又向我说道:"这引起小狗的眼睛才能睁开,再过三四天,我们便得把它的尾巴截去一段了。"
为什么要把小狗的尾巴截去一段呢?据说也是养狗的一种习惯。
他们深信如把一条初生的小狗的尾巴截去了一节尖端,那末它的尾巴便一事实上会向前蜷曲过来了,否则就会向后蜷曲,或象马尾似的垂曳着;一条狗有了这样的尾巴,便永不能列为隽品的了。
哈叭狗的两个耳朵不是都象两睛落叶似的很柔顺地下垂着的吗?这也是人力所造成的,当一条小狗才生产下来之后,便得用一种富于粘性的胶质,将它的两个耳朵的尖端粘在一块小石子或几个制钱上:因为石子和制钱都是很重的,便把它的耳朵吊了下去,如此的吊上半个月或二十天才除去,那末它的耳朵便不再竖起来了。
"还有最得要的一点,乃是蓄养哈叭狗的人所不能不知道的,一条狗的身材的好坏,全在这上面;这就是饲料问题。"
太后继续的给我解释道:"一头哈叭狗在渐渐长大的时候,第一不可给它多喝水,要是水一多喝,它的身子便会长得太细太长了;第二不可多给它吃牛肉或猪肉,否则它的身子就会变得太粗太短了,又是不好看的。 所以它们的饲料必须配合得十分适宜,没有经验的人是不能贸然尝试的!"
养在御犬厩内的狗没有一头是没有名字的,给它们题名的是谁呢?自然是太后自己了!伊不但能够给它们提出各各不同的名字来,而且伊自己都能记得很清楚,无论见了那一条狗,都可以唤出它的名字来。
记得伊有四头毛色黑中带灰,灰中带紫的狗;这种狗俗称龟狗壳,也是哈叭狗的一种。
它们的身材和毛片都长得很想象,颇难区别,但太后却早就给它们题了四个名字:一名秋叶,一名琥珀,一名紫烟,一名霜柿,竟是无不吻合,谁见了都不用想更易只字。
伊老人家另外还有一组分别罕见的小狗,也是四头;它们的身量委实是小极了,小到可以托在人的手掌上,便是长了已有多年的也不会大到怎样地步,从前人穿的衣服的大袖子里,尽可安藏得下,所以名为"袖子狗"。
其实也是哈叭狗的一种。
据说只要在饲料上用相当的工夫,蓄狗的人尽可随着自家的意思,教一头小狗长到怎样大,或长出怎样颜色的毛片来。
当日太后也略约告诉过我一番,只是太复杂了,而且都带些专门学的性质,我如今那里还记得起?太后这四头袖子狗的毛片全是极美丽的,有一头白得和雪一样,所以叫做"雪球";还有一头略带几许青紫色,太后便名之曰"雨过天睛",还有一头是浅灰色的,行动非常活泼,因就得了一个"风"的名字;还有一头的颜色最好看,纯粹是银灰色,所以被称做"月光"。
这四头之中,我却最爱那顽皮矫捷的"风"。
这中所蓄的狗至少必有两头相似的,而且总是一雌一雄,取其能传下同样的种来的意思。
可在有一头狗却孤零零地自成一派,象一个不入流品的方外人一样。
它的身材虽不十分高大,但很雄劲,比别的狗的精神大不相同;它的毛片是深黄色和棕黑色相间的,和虎皮很有些想像,所以太后就叫它做"小虎"。
太后并曾嘱咐过许多的人,教他们去设法觅一头和它毛色相同的雌狗来,给它作配,可惜一直到我离开清宫的时候为止,伊还没有达到目的;这个事不能不说是伊老人家的失败,但失败对于太后,终究是件难得的事!
哈叭狗的美处在于身材娇小,毛片柔长。
象上面所说的那种"袖子狗",它们的毛几平要比腿长出许多。
当它们蜷伏在桌子上的时候,身子,腿,眼睛,尾巴,全给长毛遮盖过了,远远地看去,只象一个毛线团就的圆球。
要不是它那红舌常在不停的吐弄,谁会知道它是一头生物?因为它们的毛片如此柔长优美,所以人们也就得特别的重视,除却不时给它们洗制之外,还得用一种很精致的木梳,每天给它们梳理几次;我想就是那些最爱打扮的姑娘们梳理伊们的秀发,怕也没有如此勤谨呢!
太后每次在万寿山那边走过,总得顺便去瞧瞧伊的爱狗。
事实上伊不但独爱海龙,所有的狗,伊是一般很宠惜的,当伊在独坐无聊的时候,往往会指定了几头狗的名字,教人去把它们带进来。
在伊的心目中,这二三十条狗也何尝不能算是伊的一班幸臣啊!这写到这里,不禁也起了一重怀旧之思,不知道太后这些爱狗的子孙,现在已流落到怎般地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