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春蚕吐丝的时期却还早咧!但太后是一个很急性的人,伊从奉天回来后的第三天,虽然明知春蚕尚不曾吐丝,可是伊已急忙忙的要去瞧瞧伊所蓄养着的那许多白色的怪物了。
它们是有指定的房屋的,就在颐和园的东端的一角上,一般也是很高大华丽的殿宇。
我因为种种原因,先前竟不曾上那边去过,这一日随着太后同去,还是初次光临咧!太后知道我不很熟悉国内的情形,便告诉我一大段关于桑叶的奇迹,其实我也早知道古时候有一位后来给人尊称为"嫘祖"的女人,怎样教导人民肓蚕的故事,不过太后所说的比较特别一些。
伊所说的是:"上古的时候,有一个女孩子,在某一天上,忽然发现了一条蚕,伊觉得很有趣,便捉来装在一个匣子里,后来也就忘记了。 过得三四天,蓦地又想到了,急忙打开匣子一看,却已失去了那蚕的所在,只见有一个白的椭圆形的东西;伊也没有什么心思去仔细研究,便取出来玩弄着。 伊的父母见了,也觉得很诧异。 那时候当然还没有茧子这名称,但经他们仔细拈弄了一番之后,竟发现这东西上有丝可以抽下来的,并且想到了利用丝的可能;便合着那女孩子一同出去用心觅龋只因他们往往是从桑叶觅到的缘故,便断定桑叶就是蚕的饲料。 从此,肓蚕缫丝的事业,便逐渐的改良发展;到如今,我们中国境内的田野里,差不多已有一半是种着桑树了,各处乡间,且有专供这个女孩子的神庙;有蚕的人家每年都要去祭祷,希望伊能够保佑他们所养的蚕都能结出好的茧子来。 这个女孩子于是便成为中国历史上的一个有名人物。"
我也不知道还是太后这一番话可靠呢,还是别人的传说可靠?不过嫘祖在我们中国的历史上,确然是一个极受人崇拜的大发明家。
老佛爷先是把我们引进了一间很大的屋子,里面却并无何种陈设,只有许多漆得很光亮的木架子;这些木架子上,分别堆着许多的木匣子。
伊就揭开了一口匣子,教我探头过去瞧那还不曾孵化出来的蚕子。
"此刻,这是一些也不足宝贵的,仅仅是一颗黑芝麻似的蚕子而已!"伊向我说道:"你瞧,一张很小的纸上,它们就会孵化了。 可是孵化蚕子,也有一定的时间的;要是你孵化太早了,那时候新的桑叶还不曾长出来,就无从给它找食料,往往因此而饿死,即使不饿死,然而到后来,它也吐不出好丝来了。 所以必须待到有了新桑叶,才能孵化。 但有时候新的桑叶已有了,偏逢到天气竟是特别的冷。 ——这是很可能的,因为长新桑叶总是在早春时候。 ——光是把棉花或丝绵这一类的东西去包裹蚕子,还不够暖,孵不出来;要是用火或热水去孵,又嫌太猛烈。 在这种情形之下,那些肓蚕的女孩子们便会实行一种人体孵化的方法:伊们就把这些撒满着蚕子的纸片,一张张的包好了,揣在伊们贴身的内衣袋里,用温而不猛的体热来孵化蚕子。"
我听太后说到这里,身步由就觉得隐隐地发痒了。
我想假如教我揣着那些蚕子睡觉,让它们蠕蠕地发动起来,我真会在睡梦中吓醒的。
不过我虽然如此想象,但据我后来发现,这些当心着肓蚕的女孩子们,——伊们多半是旗兵的女儿——对于蚕实在是很多欢喜的;所以揣着蚕子睡觉的事情,真可说是司空见惯,一些也不值得大惊小怪。
我正在模模糊糊地悬揣着蚕子睡觉的滋味的当儿,太后又说话了。
"瞧啊!这不是才孵化出来的吗?"伊又走到了屋子的另一角上去。
"但它们是长成得很快的,你差不多可以看着它长;大约再过七天或八天之后,便要开始喂大张的桑叶了。"
这里的几个木架子上却搁着许多圆形的矮盘,它们是竹制的,盘底的一部分用的是极光滑的竹黄;它们的边约有一寸半高,也是竹片扎的。
这些竹盘的大小各各不同,想必是各有各的用处的。
依我看来,那些才孵化的春蚕,也过象一种常在花树上可以见到的小青虫一样,神气也是很难看的,只差它们身上没有花纹而是遍体灰白而已。
它们大概一律都是七八分长,一个小小的竹盘子里,约莫挤着一二百条;蠕蠕地在滚动,我看了险些当做是一盘的蛆。
我虽然并不觉得这些蚕有什么好看,甚至还觉得很难看,但是因为听见太后说它们是长得很快的,差不多可以看着它们长,因此就打动了我的好奇心,从这一日随太后去过之后,逢到有空闲的机会,我便跑到那四五间大屋子里去探视,果然每次都见它们比上次大上些;先是长到一寸,过一天又长到了一寸半,后来就长到了二寸长。
这样便不能再让它们一二百条的挤在一个小盘子里了;就由那些育蚕的女孩子们很小心地把每一盘的蚕分盛两盘,侍它们再长大起来,便再分盛入较大的竹盘里去。
"幼蚕所吃的桑叶都是切得很碎的,而且都是拣的最嫩的,大约再过四五天工夫,它们就要改喂整张的大桑叶了!"一二日后,太后又这样提醒着我:"那时候便格外好看了,你不可不去看看!"
依理想来,老佛爷自己必然已曾屡次去看过这种育蚕缫丝的把戏了;园里既是每年要养蚕,伊当然是每年都看见的。
但是伊有时候的行为,却真象小孩子,对于看蚕,更是非常的起劲,似乎看十次,看一百次,都看不厌的;只要遇到政务稍暇的时候,伊往往就会想到要去看看那些正在日夜长大的春蚕。
这一日,那些管理育蚕的女孩子们告诉我说,有大批的幼蚕已长成了,当日就要开始把整张的大桑叶充喂料了。
于是便有许多的太监打园外去挑来了好几担的鲜桑叶,挑来之后,却还不能马上应用咧;必须用热度不很高的温水,一张一张地小心擦洗,务必不使叶上再有半点污垢留着。
大概每一大竹盘的春蚕必有两个女孩子当心着:当这一个在洗刷桑叶的时候,那一个便用干净的手巾把已洗好的桑叶揩干,一张张地平放那竹盘中去。
蚕儿一见了桑叶,——也许不是看见的,而是用触觉触到的——便立即张口大嚼起来;你如其把头凑得低一点,便可以很清楚地看见它们的嘴巴在不停的活动,更可以看它们从一个很小的小孔吃起,吃到可以把它们自己的身子穿过去,而所费的时间是很短的,所以每一天上,必须加两次桑叶:一次在早上,一次在晚上;到得后来,还得加三次。
喂大桑叶的第一日的下午,我再去观看时,只见各个盘内的桑叶,多半已仅留一些叶筋了,有几条贪嘴的蚕儿,兀是在筋上啮着;我觉得当蚕儿在吃桑叶的时候,那种形态真是很难看的,并且还可以听见它们的咀嚼声。
而在这些专充育蚕用的大屋子里,所蓄的蚕大概总在几千条以上,因引我们一走进去,便要以听见一阵阵悉悉沙沙的声音,仿佛是雨点打在枯草上的响声。
凭是太后为养蚕而置的设备这样的考究,育蚕的那些女孩子们也是格外的小心,但每一天工夫,总不免要有好几十条蚕——约占千分之二三——因为种种的缘故而死去的。
不过我们虽发现了死蚕,却绝对不许说"一条蚕死了,"只能默默地把它拈出来的。
不便如此,养蚕的迷信的习惯还多着呢!无论什么人都不准指着某一条蚕说"不好"或"难看",或其他的不好的话;如其这样说了,那末这些蚕后来所吐出来的丝,必须也要"不好"或"难看"了。
而在这些专门育蚕的女孩子的头上,且还各用一条很阔的缎带扎着,使伊们的头发,一些不会散乱出来,据说这是给蚕儿看样的;它们看了之后,所吐的丝也就一些不会散乱了。
这些女孩子的腰间,另外还拴着一条颜色很鲜艳的带子。
把伊们的腰部束得很细,据说这也是给蚕儿看样的;它们看了,所结的茧子便能一般也是中间极细而两端粗圆,样子非常好看了。
这些女孩子们在蚕室里面不但不能说不好的话,而且还得象教育一个小孩子一般的时时向那些蚕儿说几句恭维的或激励的话,那末到最后收成的时候,才可以得到很精美的蚕丝。
蚕儿本身的颜色虽然一般都是灰白的,但它们所吐的丝,却有纯白色和金黄色之分,而以金黄色的为更可贵一些。
"现在已经是蚕儿吐丝作茧的时候了!"有一天早上,太后又想到了伊所蓄着的春蚕,便引着我们,一起再去参观。
当伊老人家在向我们滔滔地讲论的时候,那些育蚕的姑娘们正在忙着工作咧!在这些日子里,伊们确然是很忙的;但一年中其余的日子,伊们却都可饱食无事,在园内高卧了。
"我们这里是和外间不同的!寻常人家,大都把干柴扎成了短短的一束,就把快要吐丝的蚕捉上去,让它们作起茧来;这种法子所得的丝往往不很光洁。 所以我们是用特制的小匣子的。 每一匣装四条蚕"太后用手指那边堆得很高的许多纸匣子,继续向我说道:"它们进去之后,便自会各据一角,不相侵犯地做起茧子来。 你不信可以时常来看!"
我当真服从了伊的话,从此越发地常来看了。
这是果然很有趣的!大凡一条蚕将到吐丝的时候,便不再吃桑叶了,好象是已经吃得太饱;这时候它的身子已很粗很长了,而且已变为一种透明的颜色,于是那些育蚕的女孩子们便轻轻地把它们分别纳入那些小匣子中去,每匣四条,盖上了匣盖平放着,让它们努力作起茧来。
大概经过了五六天工夫,打开匣子看时,四个白色或金黄色的茧子,已在匣子的四角上端端正正地结好了。
不过据说一匣子四条蚕,必须是同一颜色的,要是有三条白的,一条是黄的,那一条黄的结了一半,便决不肯再结了;所以必须预先鉴别好,不能混乱的。
茧子打匣内摘取下来之后,最残忍的一幕便出现了!他们不顾蚕蛹的生死,一起把茧子丢下那沸水中去,活活地将那蚕蛹烫死。
茧子在沸水内浸了一两个钟头之后,便得用一把竹制的短帚不停的搅着,搅到有一个茧子上可以抽出一根丝头来了,便停了搅,先把它系在一根细的针上,这样便可把丝抽起来了。
一面抽,一面搅,一个茧子的丝抽完了,再把第二个茧子的丝接上去,如此便可以得到一绞一绞的生丝了。
我看那些女孩子们弄得有趣,便自告奋勇的去试了半晌,结果一根丝头也搅不出来;当然,这种工作也得经过相当的学习的!从这一点上看来,做丝的人也可算是一种具有专门技术的艺工。
不过我却并不羡慕伊们,我只觉得蚕这一样东西的生存;确乎是最有趣不过的,因此很想再彻底研究研究。
"老佛爷,我还有些不明白,"凑太后高兴的当儿,我就向伊请问:"既然这些茧子都泡过了,那末到明年我们又从那里去讨蚕子来呢?""这是不用愁的!我们早就拣出一部分专供留种的茧子来了。"
伊很耐烦地给我解释道:"那茧子里面的蛹还会变化咧!我们只要不烫死它。 隔了相当的日子,它就会变成蚕蛾了。 这些蚕蛾是决不肯再在茧子里躲着的,它们就自动的把茧子咬破了一个小洞,钻将出来;有时候那些育蚕的女孩子还会帮着它们,把那茧子撕破,使它们得以早些钻出来"太后为着要使我见到现实的例证起见,又带我到那蚕室里去观看。
在几个小小的竹盘里,果然给我见到了许多的蚕蛾;它们虽然也有一对翅膀,却不能飞起,只能永远蹒跚地爬着。
这种蛾也分着雌雄两性,就把它们在一个竹盘里混着,这个竹盘就算是它们的世界了;除掉这竹盘以外,它们便接触不到旁的东西了。
而它们自己,也似乎没有什么野心想到竹盘外面去;就是这个竹盘的内容,究竟有多少大,对于它们是否安全,它们也是一概不管的。
更奇怪的是它们和别的虫类不同,变成了蛾之后,便什么东西都不要吃了;它们的活动,只是拣好了搭配,互相交尾。
交过一次尾,那雄的先死了,独让那些雌的留着,以完成它产子的任务。
这时候又得让育蚕的女孩子们先把那些已死的雄蛾拣出来弃去,以免阻碍。
在那竹盘的底下,原是早就铺好的白纸的,过得一天或两天,雌蛾就在纸上实行产子了;隔一夜再去看时,只见纸上已满散着无数黑芝麻似的蚕子和许多已死的雌蛾。
当然,它们也就不再需要而立即被弃去了。
"你不是觉得很有趣吗?真的!这不啻是一幅人生的缩影图!"太后用一种富于哲学意味的语调说道:"它们从出身起,匆匆地做过完了一生应做的工作,便很急遽地死了。 其间只隔了短短的一二十天工夫。 但这一二十天工夫,对于它们,却和我们从钻出娘胎,由幼而少,由少而壮,由壮而成中年,老年,以至于死,实在是没有什么区别的!"我听了伊这段很有含蓄的话,不由也暗暗嗟叹起来。
但是我对于把那些内中还有未死的蚕蛹藏着的草率,投到沸水中去泡煮的一部分手续,终不能不认为很残忍;便又向太后提出了一个疑问。
"为什么不先把茧子的一端剪开一些,取出了那些蚕蛹来再投到沸水中去呢?"
"这是不行的!"太后似乎很以我这一问为愚蠢得可笑,但伊并不厌烦还极有兴致地答道:"茧子是万万不能剪破的,一剪破便不能再缫丝了。 如其可以剪破的话,我们何不待里面的蛹变成了蛾钻出来之后,再拿去缫丝呢?因为茧子上的丝都很整齐的,而且是接连的,一破便不行了;而要从一个茧子上抽出一根丝头来,又非得用沸水浸过不行。 所以这个方法是无从改变的。"
"何况那些蚕蛹即使不烫死,先把它们取出来了,过几天也无非是一死而已!"伊爽快一针见血的攻破了我的无意义的怜悯之心。
太后对于蚕实在是当做一种调剂疲劳的娱乐品。
伊虽在颐和园内划出了那么一大部的屋子专供育蚕之用,又化了许多的钱置备用品,采购桑叶,而且还养着那么许多的女孩子,整年一事不干的专用来照管育蚕;这一批本钱可真不校但伊却从不曾把伊所得的茧子卖出去,总是自己用来缫丝用的;而所缫的丝也是绝对不卖出去的,又不见有什么大用处,只是一绞一绞的藏起来,或者凑伊自己一时高兴,再教另外一起制丝的女孩子们用各种鲜艳的颜色,把那一绞绞的丝染起来,然后再收藏,这样无非是格外多花几个钱而已。
只有一件东西,可算是寓游戏于实用之中。
就是当那些快要吐丝的当儿,拣取一两条放在一张糊在茶杯口上的薄纸上,让它们把原是要用以结茧子的丝,一起吐在这纸上,于是就把这满布着蚕丝的薄纸剪成圆形或长圆形,用绒布做垫子,取来作为粉扑,或搽抹香油。
倒确然是最细软爽滑的。
我至今还在每次扑粉的时候想到它。
虽然太后本人是只把蚕当做一种玩意儿,但那些给伊雇用来照管育蚕的女孩子们,却因受了那许多传统的迷信观念的影响,还是非常郑重地从事着的。
伊们好象是一群热心于宗教的圣女,而蚕就是伊们心目中的圣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