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荷花桂子不胜悲,江介年华忆昔时。
天目山来孤凤歇,海门潮去六龙移。
贾充误世终无策,庾信哀时尚有词。
莫向中原夸绝景,西湖遗恨是西施。
这一首诗,是张志远所作。
只为宋朝南渡以后,绍兴、淳熙年间息兵罢战,君相自谓太平,纵情佚乐,士大夫赏玩湖山,无复恢复中原之志,所以末一联诗说道:"莫向中原夸绝景,西湖遗恨是西施。"
那时西湖有三秋桂子,十里荷香,青山四围,中涵绿水,金碧楼台相间,说不尽许多景致。
苏东坡学士有诗云:"欲把西湖比西子,淡妆浓抹总相宜。"
因此君臣耽山水之乐:忘社稷之忧,恰如吴宫被西施迷惑一般。
当初,吴王夫差宠幸一个妃子,名曰西施,日逐在百花洲、锦帆泾、姑苏台,流连玩赏。
其时有个佞臣伯嚭,逢君之恶,劝他穷奢极欲,诛戮忠臣,以致越兵来袭,国破身亡。
今日宋朝南渡之后,虽然夷势猖獗,中原人心不忘赵氏,尚可乘机恢复。
也只为听用了几个奸臣,盘荒懈惰,以致于亡。
那几个奸臣?秦桧,韩侂胄,史弥远,贾似道。
秦桧居相位一十九年,力主和议,杀害岳飞,解散张、韩、刘诸将兵柄。
韩侂胄居相位一十四年,陷害了赵汝愚丞相,罢黜道学诸臣,轻开边衅,辱国殃民。
史弥远在相位二十六年,谋害了济王竑,专任憸壬以居台谏,一时正人君子贬斥殆荆那时蒙古盛强,天变屡见,宋朝事势已去了七八了。
也是天数当尽,又生出个贾似道来。
他在相位一十五年,专一蒙蔽朝廷,偷安肆乐;后来虽贬官黜爵,死于木绵庵,不救亡国之祸。
有诗为证:
奸邪自古误人多,无奈君王轻信何。
朝论若分忠佞字,太平玉烛永调和。
话说南宋宁宗皇帝嘉定年间,浙江台州一个官人,姓贾名涉,因往临安府听选,一主一仆,行至钱塘,地名叫做凤口里。
行路饥渴,偶来一个村家歇脚,打个中火。
那人家竹篱茅舍,甚是荒凉。
贾涉叫声:"有人么?"只见芦帘开处,走个妇人出来。
那妇人生得何如:面如满月,发若乌云。
薄施脂粉,尽有容颜。
不学妖娆,自然丰韵。
鲜眸玉腕,生成福相端严;裙布钗荆,任是村妆希罕。
分明美玉藏顽石,一似明珠坠堑渊。
随他呆子也消魂,况是客边情易动。
那妇人见了贾涉,不慌不忙,深深道个万福。
贾涉看那妇人是个福相,心下踌躇道:"吾今壮年无子,若得此妇为妾,心满意足矣!"便对妇人说道:"下官往京候选,顺路过此,欲求一饭,未审小娘子肯为炊爂否?自当奉谢。"
那妇人答道:"奴家职在中馈,炊爂当然;况是尊官荣顾,敢不遵命!但丈夫不在,休嫌怠慢。"
贾涉见他应对敏捷,愈加欢喜。
那妇人进去不多时,捧两碗熟豆汤出来,说道:"村中乏茶,将就救渴。"
少停,又摆出主仆两个的饭米。
贾涉自带得有牛脯、干菜之类,取出嘎饭。
那妇人又将大磁壶盛着滚汤,放在卓上,道:"尊官净口。"
贾涉见他殷勤,便问道:"小娘子尊姓,为何独居在此?" 那妇人道:"奴家胡氏,丈夫叫做王小四,因连年种田折本,家贫无奈,要同奴家去投靠一个财主过活。 奴家立誓不从,丈夫拗奴不过,只得在左近人家趁工度日,奴家独自守屋。"
贾涉道:"下官有句不识进退的言语,未知可否?"那妇人道:"但说不妨。"
贾涉道:"下官颇通相术,似小娘子这般才貌,决不是下贱之妇。 你今屈身随着个村农,岂不耽误终身?况你丈夫家道艰难,顾不得小娘子体面。 下官壮年无子,正欲觅一侧室,小娘子若肯相从,情愿多将金帛赠与贤夫,别谋婚娶,可不两便?"那妇人道:"丈夫也曾几番要卖妾身,是妾不肯。 既尊官有意见怜,待丈夫归时,尊官自与他说,妾不敢擅许。"
说犹未了,只见那妇人指着门外道:"丈夫回也。"
只见王小四戴一顶破头巾,披一件旧白布衫,吃得半醉,闯进门来。
贾涉便起身道:"下官是往京听选的,偶借此中火,甚是搅扰。"
王小四答道:"不妨事。"
便对胡氏说道:"主人家少个针线娘,我见你平日好手针线,对他说了,他要你去教导他女娘生活,先送我两贯足钱。 这遍要你依我去去。"
胡氏半倚着芦帘内外,答道:"后生家脸皮,羞答答地,怎到人家去趁饭?不去,不去。"
王小四发个喉急,便道:"你不去时,我没处寻饭养你。"
贾涉见他说话凑巧,便诈推解手,却分付家童将言语勾搭他道:"大伯,你花枝般娘子,怎舍得他往别人家去?"王小四说:"小哥,你不晓得我穷汉家事体。 一日不识羞,三日不忍饿。 却比不得大户人家,吃安闲茶饭。 似此乔模乔样,委的我家住不了。"
家童道:"假如有个大户人家,肯出钱钞,讨你这位小娘子去,你舍得么?"王小四道:"有甚舍不得!"家童道:"只我家相公要讨一房侧室,你若情愿时,我撺掇多把几贯钱钞与你。"
王小四应允。
家童将言语回覆了贾涉。
贾涉便教家童与王小四讲就四十两银子身价。
王小四在村中央个教授来,写了卖妻文契,落了十字花押。
一面将银子兑过,王小四收了银子,贾涉收了契书。
王小四还只怕婆娘不肯,甜言劝谕,谁知那妇人与贾涉先有意了。
也是天配姻缘,自然情投意合。
当晚,贾涉主仆二人就在王小四家歇了。
王小四也打铺在外间相伴,妇人自在里面铺上独宿。
明早贾涉起身,催妇人梳洗完了,吃了早饭,央王小四在村中另顾个生口,驮那妇人一路往临安去。
有诗为证:夫妻配偶是前缘,千里红绳暗自牵。
况是荣华封两国,村农岂得伴终年?
贾涉领了胡氏住在临安寓所,约有半年,谒选得九江万年县丞,迎接了孺人唐氏,一同到任。
原来唐氏为人妒悍,贾涉平昔有个惧内的毛病;今日唐氏见丈夫娶了小老婆,不胜之怒,日逐在家淘气。
又闻胡氏有了三个月身孕,思想道:"丈夫向来无子,若小贱人生子,必然宠用,那时我就争他不过了。 我就是养得出孩儿,也让他做哥哥,日后要被他欺侮。 不如及早除了祸根方妙。"
乃寻个事故,将胡氏毒打一顿,剥去衣衫,贬他在使婢队里,一般烧茶煮饭,扫地揩台,铺床迭被。
又禁住丈夫不许与他睡。
每日寻事打骂,要想堕落他的身孕。
贾涉满肚子恶气,无可奈何。
一日,县宰陈履常请贾涉次酒。
贾涉与陈履常是同府人,平素通家往来,相处得极好的。
陈履常请得贾涉到衙,饮酒中间,见他容颜不悦,叩其缘故。
贾涉抵讳不得,将家中妻子妒妾事情,细细告诉了一遍。
又道:"贾门宗嗣,全赖此妇。 不知堂尊有何妙策,可以保全此妾?倘日后育得一男,实为万幸,贾氏祖宗也当衔恩于地下。"
陈履常想了一会,便道:"要保全却也容易,只怕足下舍不得他离身。"
贾涉道:"左右如今也不容相近,咫尺天涯一般,有甚舍不得处?"陈履常附耳低言:"若要保全身孕,只除如此如此。"
乃取红帛花一朵,悄悄递与贾涉,教他把与胡氏为暗记。
这个计策,就在这朵花上,后来便见。
有诗为证:
吃醋捻酸从古有,覆宗绝嗣甘出丑。
红花定计有堂尊,巧妇怎出男子手?
忽一日,陈县宰打听得丞厅请医,云是唐孺人有微恙。
待其病痊,乃备了四盒茶果之类,教奶奶到丞厅问安。
唐孺人留之宽坐。
整备小饭相款,诸婢罗侍在侧。
说话中间,奶奶道:"贵厅有许多女使伏侍,且是伶俐。 寒舍苦于无人,要一个会答应的也没有,甚不方便。 急切没寻得,若借得一个小娘子与寒舍相帮几时,等讨得个替力的来,即便送还何如?"
唐氏道:"通家怎说个‘借’字?只怕粗婢不中用。 奶奶看得如意,但凭选择,即当奉赠。"
奶奶称谢了。
看那诸婢中间,有一个生得齐整,鬓边正插着这朵红帛花,心知是胡氏。
便指定了他,说道:"借得此位小娘子甚好。"
唐氏正在吃醋,巴不得送他远远离身,却得此句言语,正合其意,加添县宰之势,丞厅怎敢不从?料道丈夫也难埋怨。
连声答应道:"这小婢姓胡,在我家也不多时,奶奶既中意时,即今便教他跟随奶奶去。"
当时席散,奶奶告别。
胡氏拜了唐氏四拜,收拾随身衣服,跟了奶奶轿子,到县衙去迄。
唐氏方才对贾涉说知贾涉故意叹惜。
正是:
算得通时做得凶,将他瞒在鼓当中。
县衙此去方安稳,绝胜存孤赵氏宫。
胡氏到了县衙,奶奶将情节细说,另打扫个房铺与他安息。
光阴似箭,不觉十月满足,到八月初八日,胡氏腹痛,产下一个孩儿。
奶奶只说他婢所生,不使丞厅知道。
那时贾涉适在他郡去检校一件公事,到九月方归,与县宰陈履常相见。
陈公悄悄的报个喜信与他,贾涉感激不尽,对陈公说,要见新生的孩儿一面。
陈公教丫鬟去请胡氏立于帘内,丫鬟抱出小孩子,递与贾涉。
贾涉抱了孩儿,心中虽然欢喜,觑着帘内,不觉堕下泪来。
两下隔帘说了几句心腹话儿,胡氏教丫鬟接了孩子进去,贾涉自回。
自此背地里不时送些钱钞与胡氏买东买西,阖家通知,只瞒过唐氏一人。
光阴荏苒,不觉二载有余。
那县宰任满升迁,要赴临安,贾涉只得将情告知唐氏,要领他母子回家。
唐氏听说,一时乱将起来,咶噪个不住,连县宰的奶奶,也被他"奉承"了几句。
乱到后面,定要丈夫将胡氏嫁出,方许把小孩子领回。
贾涉听说嫁出胡氏一件,到也罢了;单只怕领回儿子,被唐氏故意谋害,或是绝其乳食,心下怀疑不决。
正在两难之际,忽然门上报道:"台州有人相访。"
贾涉忙去迎时,原来是亲兄贾濡。
他为朝廷妙择良家女子,养育宫中,以备东宫嫔嫱之眩女儿贾氏玉华,已选入数内。
贾濡思量要打刘八太尉的关节,扶持女儿上去,因此特到兄弟任所,与他商议。
贾涉在临安听选时,赁的正是刘八太尉的房子,所以有旧。
贾涉见了哥哥,心下想道:"此来十分凑巧。"
便将娶妾生子,并唐氏嫉妒事情,细细与贾濡说了。
"如今陈公将次离任,把这小孩子没送一头处。 哥哥若念贾门宗嗣,领他去养育成人,感恩非浅。"
贾濡道:"我今尚无子息,同气连枝,不是我领去,教谁看管?"贾涉大喜,私下雇了奶娘,问宰衙要了孩子,交付奶娘。
嘱咐哥哥好生抚养。
就写了刘八太尉书信一封,赍发些路费送哥哥贾濡起身。
胡氏托与陈公领去,任从改嫁。
那贾涉、胡氏虽然两不相舍,也是无可奈何。
唐孺人听见丈夫说子母都发开,十分象意了。
只是苦了胡氏,又去了小孩子,又离了丈夫,跟随陈县宰的上路,好生凄惨,一路只是悲哭,奶奶也劝解他不住,陈履常也厌烦起来。
行至维扬,分付水手,就地方唤个媒婆,教他寻个主儿,把胡氏嫁去,只要对头老实忠厚,一分财礼也不要。
你说白送人老婆,那一个不肯上桩?不多时,媒婆领一个汉子到来,说是个细工石匠,夸他许多志诚老实。
你说偌大一个维扬,难道寻不出个好对头?偏只有这石匠?是有个缘故。
常言道:"三姑六婆,嫌少争多。"
那媒婆最是爱钱的,多许了他几贯谢礼就玉成其事了。
石匠见了陈县宰,磕了四个头,站在一边。
陈履常看他衣衫济楚,年力少壮,又是从不曾婚娶的,且有手艺,养得老婆过活,便将胡氏许他。
石匠真个不费一钱,白白里领了胡氏去,成其夫妇,不在话下。
再说贾涉自从胡氏母子两头分散,终日闷闷不乐。
忽一日,唐孺人染病上床,服药不痊,呜呼哀哉死了。
贾涉买棺入殓已毕,弃官扶柩而回。
到了故乡,一喜一悲:喜者是见那小孩子比前长大,悲者是胡氏嫁与他人,不得一见。
正是:
花开遭雨打,雨止又花残。
世间无全美,看花几个欢?
却说贾家小孩子长成七岁,聪明过人,读书过目成诵。
父亲取名似道,表字师宪。
贾似道到十五岁,无书不读,下笔成文。
不幸父亲贾涉、伯伯贾濡,相继得病而亡。
殡葬已过,自此无人拘管,恣意旷荡,呼卢六博,斗鸡走马,饮酒宿娼,无所不至。
不勾四五年,把两分家私荡荆初时听得家中说道:嫡母胡氏嫁在维扬,为石匠之妻;姐姐贾玉华,选入宫中。
思量:"维扬路远,又且石匠手艺没甚出产。 闻得姐姐选入沂王府中,今沂王做了皇帝,宠一个妃子姓贾,不知是姐姐不是?且到京师,观其动静。"
此时理宗端平初年,也是贾似道时运将至,合当发迹。
将家中剩下家火,变卖几赏钱钞,收拾行李,径往临安。
那临安是天子建都之地,人山人海;况贾似道初到,并无半个相识,没处讨个消息,镇日只在湖上游荡,闲时未免又在赌博场中顽耍,也不免平康巷中走走。
不勾几日,行囊一空,衣衫蓝缕,只在西湖帮闲趁食。
一日醉倦,小憩于栖霞岭下,遇一个道人,布袍羽扇,从岭下经过。
见了贾似道,站定脚头,瞪目看了半晌,说道:"官人可自爱重,将来功名不在韩魏公之下。"
那个韩魏公是韩蕲王讳世忠的,他位兼将相,夷夏钦仰,是何等样功名,古今有几个人及得他!贾似道闻此言,只道是戏侮之谈,全不准信。
那道人自去了。
过了数日,贾似道在平康巷赵二妈家,酒后与人赌博相争,失足跌于阶下,磕损其额,血流满面。
虽然没事,额上结下一个瘢痕。
一日在酒肆中,又遇了前日的道人,顿足而叹,说道:"可惜,可惜!天堂破损,虽然功名盖世,不得善终矣!"贾似道扯住道人衣服,问道:"我果有功名之分,若得一日称心满意,就死何恨。 但目今流落无依,怎得个遭际? 富贵从何而来?"道人又看了气色,便道:"滞色已开,只在三日内自有奇遇,平步登天。 但官人得意之日,休与秀才作对,切记切记。"
说罢,道人自去了。
贾似道半信不信。
看看捱到第三日,只见赌博场中的陈二郎来寻贾似道,对他说道:"朝廷近日册立了贾贵妃,十分宠爱,言无不从。 贾贵妃自言家住台州,特差刘八太尉往台州访问亲族。 你时常说有个姐姐在宫中,莫非正是贵妃?特此报知。 果有瓜葛,可去投刘八太尉,定有好处。"
贾似道闻言,如梦初觉,想道:"我父亲存日,常说曾在刘八太尉家作寓,往来甚厚;姐姐入宫近御,也亏刘八大尉扶持。 一到临安,就该投奔他才是,却闲荡过许多日子,岂不好笑!虽然如此,我身上蓝缕,怎好去见刘八太尉?"心生一计:在典铺里赁件新鲜衣服穿了,折一顶新头巾,大模大样,摇摆在刘八太尉府中去,自称故人之子台州姓贾的,有话求见。
刘八太尉正待打点动身,往台州访问贾贵妃亲族。
闻知此言,又只怕是冒名而来的。
唤个心腹亲随,先叩来历分明,方准相见。
不一时,亲随回话道:"是贾涉之子贾似道。"
刘八太尉道:"快请进。"
原来内相衙门,规矩最大。
寻常只是呼唤而已,那个"请"字,也不容易说的,此乃是贵妃面上。
当时贾似道见了刘八太尉,慌忙下拜。
太尉虽然答礼,心下尚然怀疑。
细细盘问,方知是实。
留了茶饭,送在书馆中安宿。
次早入宫,报与贾贵妃知道。
贵妃向理宗皇帝说了,宣似道入宫,与贵妃相见。
说起家常,姐弟二人,抱头而哭。
贵妃引贾似道就在宫中见驾,哭道:"妾只有这个兄弟,无家无室,伏乞圣恩重瞳看觑。"
理宗御笔,除授籍田令。
即命刘八太尉在临安城中,拨置甲第一区;又选宫中美女十人,赐为妻妾;黄金三千两,白金十万两,以备家资。
似道谢恩已毕,同刘八太尉出宫去了。
似道叮嘱刘八太尉道:"蒙圣恩赐我住宅,必须近西湖一带,方称下怀。"
此时刘八太尉在贵妃面上,巴不得奉承贾似道,只拣湖上大宅院,自赔钱钞,倍价买来,与他做第宅,奴仆器用,色色皆备。
次日,宫中发出美女十名,贵妃又私赠金银宝玩器皿,共十余车。
似道一朝富贵,将百金赏了陈二郎,谢了报信之故;又将百金赏赐典铺中,偿其赁衣。
典铺中那里敢受?反备盛礼来贺喜。
自此贾贵妃不时宣召似道入宫相会,圣驾游湖,也时常幸其私第,或同饮博游戏,相待如家人一般,恩幸无比。
似道恃着椒房之宠,全然不惜体面,每日或轿或马,出入诸名妓家。
遇着中意时,不拘一五一十,总拉到西湖上与宾客乘舟游玩。
若宾客众多,分船并进。
另有小艇往来,载酒肴不绝。
你说贾似道起自寒微,有甚宾客?有句古诗说得好,道是:"贫贱亲戚离,富贵他人合。"
贾似道做了国戚,朝廷恩宠日隆,那一个不趋奉他?只要一人进身,转相荐引,自然其门如市了。
文人如廖莹中、翁应龙、赵分如等,武臣如夏贵、孙虎臣等,这都是门客中出色有名的,其余不可尽述也。
一日,理宗皇帝游苑,登凤皇山,至夜望见西湖内灯火辉煌,一片光明。
向左右说道:"此必贾似道也。"
命飞骑探听,果然是似道游湖。
天子对贵妃说了,又将金帛一车,赠为酒资。
以此似道愈加肆意,全无忌惮。
诗曰:
天子偷安无远猷,纵容贵戚恣遨游。
问他无赛西湖景,可是安边第一筹?
那时宋朝仗蒙古兵力,灭了金人。
又听了赵范、赵葵之计,与蒙古构难,要守河据关,收复三京。
蒙古引兵入寇,责我败盟,准汉骚动,天子忧惶。
贾似道自思无功受宠,怎能勾超官进爵?又恐被人弹议。
要立个盖世功名,以取大位,除非是安边荡寇,方是目前第一个大题目。
乃自荐素谙韬略,愿往淮扬招兵破贼,为天子保障东南。
理宗大喜,遂封为两淮制置大使,建节淮扬。
贾似道谢恩辞朝,携了妻妾宾客,来淮扬赴任。
三日后,密差门下心腹访问生母胡氏,果然跟个石匠,在广陵驿东首住居。
访得亲切,回复了似道,似道即差轿马人夫摆着仪从去迎接。
本衙门听事官率领人夫,向胡氏磕头,到把胡氏险些唬倒。
听事官致了制使之命,方才心下安稳。
胡氏道:"身既从夫,不可自专。"
急教人去寻石匠回家,对他说了。
石匠也要跟去,胡氏不能阻当,只得同行。
胡氏乘轿在前,石匠骑马在后,前呼后拥,来到制使府。
似道请母亲进私衙相见,抱头而哭。
算来母子分散时,似道止三岁,胡氏二十余岁,到今又三十多年了,方才会面相识,岂不伤感?
似道闻得石匠也跟随到来,不好相见。
即将白金三百两,差个心腹人伴他往江上兴贩。
暗地授计,半途中将石匠灌醉,推坠江中,只将病死回报,胡氏也感伤了一常自此母子团圆,永无牵带。
似道镇守淮扬六年,侥幸东南无事。
天子因贵妃思想兄弟,乃钦取似道还朝,加同枢密院事。
此时丁大全罢相,吴潜代之。
那吴潜号履斋,为人豪隽自喜,引进兄弟,俱为显职。
贾似道忌他位居己上,乃造成飞谣,教宫中小内侍于天子面前歌之。
谣云:大蜈公,小娱公,尽是人间业毒虫。
夤缘攀附百虫丛,若使飞天便食龙。
天子闻得,乃问似道云:"闻街坊小儿尽歌此谣,主何凶吉?"似道奏道:"谣言皆荧惑星化为小儿,教人间童子歌之。 此乃天意,不可不察。 ‘蜈’与‘吴’同,以臣愚见推之,‘大娱公,小娱公’,乃指吴潜兄弟,专权乱国。 若使养成其志,必为朝廷之害。 陛下飞龙在天,故天意以食龙示警。 为今之计,不若罢其相位,另择贤者居之,可以免咎。"
天子听信了,即命翰林草制,贬吴潜循州安置,弟兄都削去官职。
似道即代吴潜为右丞相,又差心腹人命循州知州刘宗申,日夜拾摭其短。
吴潜被逼不过,伏毒而死。
此乃似道狠毒处。
却说蒙古主蒙哥屯合州城下,遣太弟忽必烈,分兵围鄂州、襄阳一带,人情汹惧。
枢密院一日间连接了三道告急文书,朝廷大惊,乃以贾似道兼枢密使京湖宣抚大使,进师汉阳,以救鄂州之围。
似道不敢推辞,只得拜命。
闻得大学生郑隆文武兼全,遣人招致于门下。
郑隆素知似道奸邪,怕他难与共事,乃具名刺,先献一诗云:收拾干坤一担担,上肩容易下肩难。
劝君高着擎天手,多少傍人冷眼看。
这首诗明说似道位高望重,要他虚己下贤,小心做事。
他若见了诗欣然听纳,不枉在他门下走动一番。
谁知似道见诗中有规谏之意,骂为狂生,把诗扯得粉碎,不在话下。
再说贾似道同了门下宾客,文有廖莹中、赵分如等,武有夏贵、孙虎臣等,精选羽林军二十万,器仗铠甲,任意取办,择日辞朝出师,真个是威风凛凛,杀气腾腾。
不一日,来到汉阳驻扎。
此时,蒙古攻城甚急,鄂州将破,似道心胆俱裂,那敢上前?乃与廖莹中诸人商议,修书一封,密遣心腹人宋京诣蒙古营中,求其退师,情愿称臣纳币。
忽必烈不许,似道遣人往复三、四次。
适值蒙古主蒙哥死于合州钓鱼山下,太弟忽必烈一心要篡大位,无心恋战,遂从似道请和,每年纳币称臣奉贡。
两下约誓已定,遂拔寨北去,奔丧即位。
贾似道打听得蒙古有事北归,鄂州围解,遂将议和称臣纳币之事瞒过不题,上表夸张己功。
只说蒙古惧己威名,闻风远遁,使廖莹中撰为露布,又撰《福华编》,以记鄂州之功。
蒙古差使人来议岁币,似道怕他破坏己事,命软监于真州地方。
只要蒙蔽朝廷,那顾失信夷虏?理宗皇帝谓似道有再造之功,下诏褒美,加似道少师,赐予金帛无算,又赐葛岭周围田地,以广其居,母胡氏封两国夫人。
似道偃然以中兴功臣自任,居之不疑。
日夕引歌姬舞妾,于湖上取乐。
四方贡献,络绎不绝。
凡门客都布置显要,或为大郡,掌握兵权。
真个是一人之下,万人之上。
每年八月八日,似道生辰,作词颂美者,以数千计。
似道一一亲览,第其高下,一时传诵誊写,为之纸贵。
时陆景思《八声甘州》一词,称为绝唱。
词云:满清平世界,庆秋成,看斗米三钱。
论从来,活国抡功第一,无过丰年。
办得民间安饱,余事笑谈间。
若问平戎策,微妙难传。
玉帝要留公住,把西湖一曲,分入林园。
有茶炉丹灶,更有钓鱼船。
觉秋风未曾吹着,但砌兰长倚北堂萱。
千千岁,上天将相。
平地神仙。
其他谄谀之词,不可尽述。
一日,似道同诸姬在湖上倚楼闲玩,见有二书生,鲜衣羽扇,丰致翩翩,乘小舟游湖登岸。
傍一姬低声赞道:"美哉,二少年!"似道听得了,便道:"汝愿嫁彼二人,当使彼聘汝。"
此姬惶恐谢罪。
不多时,似道唤集诸姬,令一婢捧盒至前。
似道说道:"适间某姬爱湖上书生,我已为彼受聘矣。"
众姬不信,启盒视之,乃某姬之首也,众姬无不股栗。
其待姬妾惨毒,悉如此类。
又常差人贩盐百般,至临安发卖。
太学生有诗云:
昨夜江头长碧波,满船都载相公鹾。
虽然要作调羹用,未必调羹用许多。
似道又欲行富国强兵之策,御史陈尧道献计,要措办军饷,便国便民,无如限田之法。
怎叫做限田之法?如今大户田连阡陌,小民无立锥之地,有田者不耕,欲耕者无田。
宜以官品大小,限其田数。
某等官户止该田若干,其民户止该田若干。
余在限外者,或回买,或派买,或官买。
回买者,原系其人所卖,不拘年远,许其回赎。
派买者,拣殷实人户,不满限者派去,要他用价买之。
官买者,官出价买之,名为"公田",顾人耕种,收租以为军饷之费。
先行之浙右,候有端绪,然后各路照式举行。
大率回买、派买的都是下等之田,又要照价抽税入官;其上等好田,官府自买,又未免亏损原价。
浙中大扰,无不破家者,其时怨声载道。
太学生又诗云:
胡尘暗日鼓鼙鸣,高卧湖山不出征。
不识咽喉形势地,公田枉自害苍生。
贾似道恐其法不行,先将自己浙田万余亩入官为公田。
朝中官员要奉承宰相,人人闻风献产。
翰林院学士徐经孙条具公田之害,似道讽御史舒有开劾奏罢官。
又有著作郎陈著亦上疏论似道欺君瘠民之罪,似道亦寻事黜之于外。
公田官陈茂濂目击其非,弃官而去。
又有钱塘人叶李者,字太白,素与似道相知,上书切谏。
似道大怒,黥其面流之于漳州。
自此满朝钳口,谁敢道个不字! 似道又立推排打量之法。
何为推排打量之法?假如一人有田若干,要他契书查勘买卖来历,及质对四址明白。
若对不来时,即系欺诳,没入其田。
这便是推排。
又去丈量尺寸,若是有余,即名隐匿田数,也要没入,这便是打量。
行了这法,白白的没入人产,不知其数。
太学生又有诗云:三分天下二分亡,犹把山河寸寸量。
纵使一丘添一亩,也应不似旧封疆。
又有人作《沁园春》词云: 道过江南,泥墙粉壁,右具在前。
述何县何乡里,住何人地,佃何人田。
气象萧条,生灵憔悴,经界从来未必然。
惟何甚,为官为己,不把人怜? 思量几许山川,况土地、分张又百年。
西蜀壥岩,云迷鸟道;两淮清野,日警狼烟。
宰相弄权,奸人罔上,谁念干戈未息肩?掌大地,何须经理,万取千焉。
似道屡闻太学生讥讪,心中大怒,与御史陈伯大商议,奏立士籍。
凡科场应举及免举人,州县给历一道,亲书年貌世系及所肆业于历首,执以赴举。
过省参对笔迹异同,以防伪滥。
乃密令人四下查访,凡有词华文采,能诗善词者,便疑心他造言生谤,就于参对时寻其过误,故意黜罢。
由是谄谀进身。
文人丧气。
时人有诗云:
戎马掀天动地来,荆襄一路哭声哀。
平章束手全无策,却把科场恼秀才。
又有人作《沁园春》词云:
士籍令行,条件分明,逐一排连。
问子孙何习? 父兄何业?明经词赋?右具如前,最是中间,娶妻某氏,试问于妻何与焉?乡保举,那堪着押,开口论钱。
祖宗立法于前,又何必、更张万万千
算行关改会,限田放籴;生民调瘁,膏血俱--f。
只有士心,仅存一脉,今又艰难最可怜。
谁作俑?陈伯大附势专权!
陈伯大收得此词,献与似道。
似道密访其人不得,知是秀才辈所为,乘理宗皇帝晏驾,奏停是年科举。
自此太学、武学、宗学三处秀才,恨入骨髓。
其中又有一班无耻的,倡率众人,称功颂德。
似道欲结好学校,一一厚酬。
一般也有感激贾平章之恩,愿为之用的。
此见秀才中人心不一,所以公论不伸,也不在话下。
却说理宗皇帝传位度宗,改元咸淳。
那度宗在东宫时,似道曾为讲官,兼有援立之恩。
及即位,加似道太师,封魏国公。
每朝见,天子必答拜,称为师相而不名。
又诏他十日一朝,赴都堂议事,其余听从自便,大小朝政,皆就私第取决。
当时传下两句口号,道是:
朝中无宰相,湖上有平章。
一日,似道招右丞相马廷鸾、枢密使叶梦鼎,于湖中饮酒。
似道行令,要举一物,送与一个古人,那人还诗一联。
似道首令云:我有一局棋,送与古人弈秋。
弈秋得之,予我一联诗:"自出洞来无敌手,得饶人处且饶人。"
马廷鸾云:
我有一竿竹,送与古人吕望。
吕望得之,予我一联诗:"夜静水寒鱼不食,满船空载月明归。"
叶梦鼎云:
我有一张犁,送与古人伊尹。
伊尹得之,予我一联诗:"但存方寸地,留与子孙耕。"
似道见二人所言,俱有讥讽之意,明日寻事,奏知天子,将二人罢官而去。
那时蒙古强盛,改国号曰元,遣兵围襄阳、樊城,已三年了,满朝尽知,只瞒着天子一人而已。
似道心知国势将危,乃汲汲为行乐之计。
尝于清明日游湖,作绝句云:寒食家家插柳枝,留春春亦不多时。
人生有酒须当醉,青冢儿孙几个悲?
于葛岭起建楼台亭榭,穷工极巧。
凡民间美色,不拘娼尼,都取来充实其中。
闻得宫人叶氏色美,勾通了穿宫太监,径取出为妾,昼夜淫乐无度。
又造多宝阁,凡珍奇宝玩,百方购求,充积如山。
每日登阁一遍,任意取玩,以此为常。
有人言及边事者,即加罪责。
忽一日,度宗天子问道:"闻得襄阳久困,奈何?"似道对云:"北兵久已退去,陛下安得此语?"天子道:"适有女嫔言及,料师相必知其实。"
似道奏云:"此讹言,陛下不必信之。 万一有事,臣当亲率大军,为陛下诛尽此虏耳。"
说罢退朝。
似道乃令穿宫太监,密查女嫔名姓,将他事诬陷他,赐死宫中。
正是:
是非只为多开口,烦恼皆因强出头。
堪笑当时众台谏,不如女嫔肯分忧。
自宫嫔死后,内外相戒,无言及边事者。
养成虏患,非一朝一夕之故也。
似道又造半闲堂,命巧匠塑己像于其中。
旁室数百间,招致方术之士及云水道人,在内停宿。
似道暇日,到中堂打坐,与术士道人谈讲。
门客中献词,颂那半闲堂的极多。
只有一篇名《糖多令》,最为似道所称赏,词云:天上摘星班,青牛度关。
幻出蓬莱新院宇,花外竹。
竹边山。
轩冕倘来间,人生闲最难,算真闲、不到人间。
一半神仙先占取,留一半,与公闲。
有一术士,号富春子,善风角鸟占。
贾似道招之,欲试其术,问以来日之事。
富春子乃密写一纸,封固嘱道:"至晚方开。"
次日,似道宴客湖山,晚间于船头送客,偶见明月当头,口中歌曹孟德"月明星稀,乌鹊南飞"二句。
时廖莹中在旁说道:"此际可拆书观之矣。"
纸中更无他事,惟写"月明星稀,乌鹊南飞"八个字。
似道大惊,方知其术神验,遂叩以终身祸福。
富春子道:"师相富贵,古今莫及,但与姓郑人不相宜,当远避之。"
原来似道少时,曾梦自己乘龙上天,却被一勇士打落,堕于坑堑之中,那勇士背心上绣成"荥阳"二字。
"荥阳"却是姓郑的郡名,与富春子所言相合,怎敢不信?似道自此检阅朝籍,凡姓郑之人,极力挤排,不容他在位,宦籍中竟无一姓郑者。
有门客揣摩似道之意,说道:"太学生郑隆惯作诗词讥讪朝政,此人不可不除。"
似道想起昔日献诗规谏之恨,分付太学博士,寻他没影的罪过,将他黥配恩州,郑隆在路上呕气而死。
又有一人善能拆字,决断如神。
似道富贵已极,渐蓄不臣之志,又恐虏信渐迫,瞒不到头,朝廷必须见责,于是欲行董卓、曹操之事。
召拆字者,以杖画地,作"奇"字。
使决休咎。
拆字的相了一回,说道:"相公之事不谐矣!道是‘立’,又不‘可’;道是‘可’,又不‘立’。"
似道默然无语,厚赠金帛而遣之,恐他泄漏机关,使人于中途谋害。
自此反谋遂沮。
富春子见似道举动非常,惧祸而逃,可谓见机而作者矣。
却说两国夫人胡氏,受似道奉养,将四十年,直到咸淳十年三月某日,寿八十余方死。
衣衾棺椁,穷极华侈,斋醮追荐,自不必说。
过了七七四十九日,扶柩到台州,与贾涉合葬。
举襄之日,朝廷以卤簿送之。
自皇太后以下,凡贵戚朝臣,一路摆设祭馔,争高竞胜。
有累高至数丈者,装祭之次,至颠死数人。
百官俱戴孝,追送百里之外,天子为之罢朝。
那时天降大雨,平地水深三尺。
送丧者都冒雨踏水而行,水没及腰膝,泥淖满面,无一人敢退后者。
葬毕,又饭僧三万口,以资冥福。
有一僧饭罢,将钵盂覆地而去。
众人揭不起来,报与似道。
似道不信,亲自来看,将手轻轻揭起,见钵盂内覆着两行细字,乃白土写成,字画端楷。
似道大惊,看时却是两句诗,道是:得好休时便好休,开花结子在绵州。
正惊讶间,字迹忽然灭没不见。
似道遍召门客,问其诗意,都不能解。
直到后来,死于木绵庵,方应其语。
大凡大富贵的人,前世来历必奇,非比等闲之辈。
今日圣僧来点化似道,要他回头免祸,谁知他富贵薰心,迷而不悟。
从来有权有势的,多不得善终,都是如此。
闲话休题,再说似道葬母事毕,写表谢恩,天子下诏,起复似道入朝。
似道假意乞许终丧,却又讽御史们上疏,虚相位以待己。
诏书连连下来,催促起程。
七月初,似道应命,入朝面君,复居旧职。
其月下旬,度宗晏驾,皇太子显即位,是为恭宗。
此时元左丞相史天泽,右丞相伯颜,分兵南下,襄、邓、淮、扬,处处告急。
贾似道料定恭宗年少胆怯,故意将元兵消息,张皇其事,奏闻天子,自请统军行边。
却又私下分付御史们上疏留己,说道:"今日所恃,只师臣一人。 若统军行边,顾了襄汉一路,顾不得淮扬;若顾了淮扬一路,顾不得襄汉。 不如居中以运天下,运筹帷幄之中,方能决胜于千里之外。 倘师臣出外,陛下有事商量,与何人议之?"恭宗准奏道:"师相岂可一日离吾左右耶?"
不隔几月,樊城陷了,鄂州破了。
吕文焕死守襄阳五年,声援不通,城中粮尽,力不能支,只得以城降元。
元师乘胜南下,贾似道遮瞒不过,只得奏闻。
恭宗闻报,大惊,对似道道:"元兵如此逼近,非师相亲行不可。"
似道奏道:"臣始初便请行边,陛下不许;若早听臣言,岂容胡人得志若此?"恭宗于是下诏,以贾似道都督诸路军马。
似道荐吕师夔参赞都督府军事。
其明年为恭宗皇帝德祐元年,似道上表出师,旌旗蔽天,舳舻千里,水陆并进。
领着两个儿子,并妻妾辎重,凡百余舟。
门客俱带家小而行。
参赞吕师夔先到江州以城降元,元兵乘势破了池州。
似道闻此信,不敢进前,遂次于鲁港。
步军招讨使孙虎臣,水军招讨使夏贵,都是贾似道门客,平昔间谈天说地,似道倚之为重,其实原没有张、韩、刘、岳的本事,今日遇了大战阵,如何侥幸得去? 却说孙虎臣屯兵于丁家洲,元将阿--X来攻,孙虎臣抵敌不过,先自跨马逃命,步军都四散奔溃。
阿--X遣人绕宋舟大呼道:"宋家步军已败,你水军不降,更待何时?"水军见说,人人丧胆,个个心惊,不想厮杀,只想逃命。
一时乱将起来,舳舻簸荡,乍分乍合,溺死者不可胜数。
似道禁押不住,急召夏贵议事。
夏贵道:"诸军已溃,战守俱难。 为师相计,宜入扬州,招溃兵,迎驾海上。 贵不才,当为师相死守淮西一路。"
说罢自去。
少顷,孙虎臣下船,抚膺恸哭道:"吾非不欲血战,奈手下无一人用命者,奈何?"似道尚未及对,哨船来报道:"夏招讨舟已解缆先行,不知去向。"
时军中更鼓正打四更,似道茫然无策,又见哨船报道:"元兵四围杀将来也。"
急得似道面如土色,慌忙击锣退师,诸军大溃。
孙虎臣扶着似道,乘单舸奔扬州。
堂吏翁应龙抢得都督府印信,奔还临安。
到次日,溃兵蔽江而下,似道使孙虎臣登岸,扬旗招之,无人肯应者。
只听得骂声嘈杂,都道:"贾似道奸贼,欺蔽朝廷,养成贼势,误国蠹民,害得我们今日好苦!"又听得说道:"今日先杀了那伙奸贼,与万民出气。"
说声未绝,船上乱箭射来,孙虎臣中箭而倒。
似道看见人心已变,急催船躲避,走入扬州城中,托病不出。
话分两头。
却说右丞相陈宜中,平昔谄事似道,无所不至,似道扶持他做到相位。
宜中见翁应龙奔还,问道:"师相何在?"应龙回言不知。
宜中只道已死于乱军之中,首上疏论似道丧师误国之罪,乞族诛以谢天下。
于是御史们又趋奉宜中,交章劾奏。
恭宗天子方悟似道奸邪误国,乃下诏暴其罪,略云:大臣具四海之瞻,罪莫大于误国;都督专阃外之寄,律尤重于丧师。
具官贾似道,小才无取,大道未闻。
历相两朝,曾无一善。
变田制以伤国本,立士籍以阻人才,匿边信而不闻,旷战功而不举。
至于寇逼,方议师征,谓当缨冠而疾趋,何为抱头而鼠窜?遂致三军解体,百将离心,社稷之势缀旒,臣民之言切齿。
姑示薄罚,俾尔奉祠。
呜呼!膺狄惩荆,无复周公之望;放兜殛鲧,尚宽《虞典》之诛。
可罢平章军马重事及都督诸路军马。
廖莹中举家亦在扬州,闻似道褫职,特造府中问慰。
相见时一言不能发,但索酒与似道相对痛饮,悲歌雨泣,直到五鼓方罢。
莹中回至寓所,遂不复寝,命爱姬煎茶,茶到,又遣爱姬取酒去,私服冰脑一握。
那冰脑是最毒之物,胀之无不死者。
药力未行,莹中只怕不死,急催热酒到来,袖中取出冰脑,连进数握。
爱姬方知吃的是毒药,向前夺救,已不及了,乃抱莹中而哭。
莹中含着双泪,说道:"休哭,休哭! 我从丞相二十年,安享富贵,今日事败,得死于家中,也算做善终了。"
说犹未毕,九窍流血而死。
可怜廖莹中聪明才学,诗字皆精,做了权门犬马,今日死于非命。
诗云:
不作无求蚓,甘为逐臭蝇。
试看风树倒,谁复有荣藤?
再说贾似道罢相,朝中议论纷纷,谓其罪不止此。
台臣复交章劾奏,请加斧钺之诛。
天子念他是三朝元老,不忍加刑,谪为高州团练副使,仍命于循州安置。
其田产园宅,尽数籍没,以充军饷。
谪命下日,正是八月初八日,值似道生辰建醮,乃自撰青词祈祐,略云:老臣无罪,何众议之不容?上帝好生,奈死期之已迫。
适当悬弧之旦,预陈易箦之词。
窃念臣似道际遇三朝,始终一节,为国任怨,遭世多艰。
属丑虏之不恭,驱孱兵而往御。
士不用命,功竟五成。
众口皆诋其非,百喙难明此谤。
四十年劳悴,悔不效留侯之保身;三千里流离,犹恐置霍光于赤族。
仰惭覆载,俯愧劬劳。
伏望皇天后土之鉴临,理考度宗之昭格。
三宫霁怒,收瘴骨于江边;九庙阐灵,扫妖氛于境外。
故宋时立法,凡大臣安置远州,定有个监押官,名为护送,实则看守,如押送犯人相似。
今日似道安置循州,朝议斟酌个监押官,须得有力量的,有手段的,又要平日有怨隙的,方才用得。
只因循州路远,人人怕去。
独有一位官员,慨然请行。
那官员是谁?姓郑名虎臣,官为会稽尉,任满到京。
此人乃是太学生郑隆之子,郑隆被似道黥配而死,虎臣衔恨在心,无门可报,所以今日愿去。
朝中察知其情,遂用为监押官。
似道虽然不知虎臣是郑隆之子,却记得幼年之梦,和那富春子的说话,今日正遇了姓郑的人,如何不慌!临行时,备下盛筵,款待虎臣。
虎臣巍然上坐,似道称他是天使,自称为罪人,将上等宝玩,约值数万金献上,为进见之礼;含着两眼珠泪,凄凄惶惶的哀诉,述其幼时所梦,"愿天使大发菩萨之心,保全蝼蚁之命,生生世世,不敢忘报。"
说罢,屈膝跪下。
郑虎臣微微冷笑,答应道:"团练且起,这宝玩是殃身之物,下官如何好受?有话途中再讲。"
似道再三哀求,虎臣只是微笑,似道心中愈加恐惧。
次日,虎臣催促似道起程。
金银财宝,尚十余车,婢妾童仆,约近百人。
虎臣初时并不阻当,行了数日,嫌他行李太重,担误行期,将他童仆辈日渐赶逐;其金宝之类,一路遇着寺院,逼他布施,似道不敢不依。
约行半月,止剩下三个车子,老年童仆数人,又被虎臣终日打骂,不敢亲近。
似道所坐车子,插个竹竿,扯帛为旗,上写着十五个大字,道是"奉旨监押安置循州误国奸臣贾似道"。
似道羞愧,每日以袖掩面而行。
一路受郑虎臣凌辱,不可尽言。
又行了多日,到泉州洛阳桥上,只见对面一个客官,匆匆而至,见了旗上题字,大呼:"平章久违了。 一别二十余年,何期在此相会。"
似道只道是个相厚的故人,放下衣袖看时,却是谁来?那客官姓叶,名李,字太白,钱唐人氏,因为上书切谏似道,被他黥面流于漳州。
似道事败,凡被其贬窜者,都赦回原籍。
叶李得赦还乡,路从泉州经过,正与似道相遇,故意叫他。
似道羞惭满面,下车施礼,口称得罪。
叶李问郑虎臣讨纸笔来,作词一首相赠。
词云:君来路,吾归路,来来去去何曾住?公田关子竟何如,国事当时谁与误?雷州户,厓州户,人生会有相逢处。
客中颇恨乏蒸羊,聊赠一篇长短句。
当初北宋仁宗皇帝时节,宰相寇准有澶渊退虏之功,却被奸臣了谓所谮,贬为雷州司户。
未几,丁谓奸谋败露,亦贬于厓州。
路从雷州经过,寇准遣人送蒸羊一只,聊表地主之礼。
丁谓惭愧,连夜偷行过去,不敢停留。
今日叶李词中,正用这个故事,以见天道反复,冤家不可做尽也。
似道得词,惭愧无地,手捧金珠一包,赠与叶李,聊助路资,叶李不受而去。
郑虎臣喝道:"这不义之财,犬豕不顾,谁人要你的!"就似道手中夺来,抛散于地,喝教车仗快走,口内骂声不绝。
似道流泪不止。
郑虎臣的主意,只教贾似道受辱不过,自寻死路,其如似道贪恋余生。
比及到得漳州,童仆逃走俱尽,单单似道父子三人。
真个是身无鲜衣,口无甘味,贱如奴隶。
穷比乞儿,苦楚不可尽说。
漳州太守赵分如,正是贾似道旧时门客,闻得似道到来,出城迎接,看见光景凄凉,好生伤感。
又见郑虎臣颜色不善,不敢十分殷勤。
是日,赵分如设宴馆驿,管待郑虎臣,意欲请似道同坐。
虎臣不许,似道也谦让道:"天使在此,罪人安敢与席?"到教赵分如过意不去,只得另设一席于别室,使通判陪侍似道,自己陪虎臣。
饮酒中间,分如察虎臣口气,衔恨颇深,乃假意问道:"天使今日押团练至此,想无生理,何不教他速死,免受蒿恼,却不干净?"虎臣笑道:"便是这恶物事,偏受得许多苦恼,要他好死却不肯死。"
赵分如不敢再言。
次日五鼓,不等太守来送,便催趱起程。
离城五里,天尚未大明。
到个庵院,虎臣教歇脚,且进庵梳洗早膳。
似道看这庵中扁额写着"木绵庵"三字,大惊道:"二年前,神僧钵盂中赠诗,有‘开花结子在绵州’句,莫非应在今日?我死必矣!"进庵,急呼二子分付说话,已被虎臣拘囚于别室。
似道自分必死,身边藏有冰脑一包,因洗脸,就掬水吞之。
觉腹中痛极,讨个虎子坐下,看看命绝。
虎臣料他服毒,乃骂道:"奸贼,奸贼!百万生灵死于汝手,汝延捱许多路程,却要自死,到今日老爷偏不容你!"将大槌连头连脑打下二三十,打得希烂,呜呼死了。
却教人报他两个儿子说道:"你父亲中恶,快来看视。"
儿子见老子身死,放声大哭。
虎臣奋怒,一槌一个,都打死了。
却教手下人拖去一边,只说逃走去了。
虎臣投槌于地,叹道:"吾今日上报父仇,下为万民除害,虽死不恨矣。"
就用随身衣服,将草荐卷之,埋于木绵庵之侧。
埋得定当,方将病状关白太守赵分如。
赵分如明知是虎臣手脚,见他凶狠,那敢盘问?只得依他开病状,申报各司去迄。
直待虎臣动身去后,方才备下棺木,掘起似道尸骸,重新殡殓,埋葬成坟,为文祭之。
辞曰:呜呼!履斋死蜀,死于宗申;先生死闽,死于虎臣。
哀哉,尚飨!
那履斋是谁,姓吴名潜,是理宗朝的丞相。
因贾似道谋代其位,造下谣言,诬之以罪,害他循州安置,却教循州知州刘宗申逼他服毒而死。
今日似道下贬循州,未及到彼,先死于木绵庵,比吴潜之祸更惨。
这四句祭文,隐隐说天理报应。
赵分如虽然出于似道门下,也见他良心不泯处。
闲话休题,再说似道既贬之后,家私田产,虽说入官,那葛岭大宅,谁人管业?高台曲池,日就荒落,墙颓壁倒,游人来观者,无不感叹,多有人题诗于门壁。
今录得二首,诗云:
深院无人草已荒,漆屏金字尚辉煌。
底知事去身宜去?岂料人亡国亦亡?
理考发身端有自,郑人应梦果何祥?
卧龙不肯留渠住,空使晴光满画墙。
又诗云:
事到穷时计亦穷,此行难倚鄂州功。
木绵庵里千年恨,秋壑亭中一梦空。
石砌苔稠猿步月,松亭叶落鸟呼风。
客来不用多惆怅,试向吴山望故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