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仕至千钟非员,年过七十常稀,浮名身后有谁知?万事空花游戏。
休逞少年狂荡,莫贪花酒便宜。
脱离烦恼是和非,随分支闲得意。
这首词名为《西汇月》,是动人安分守己,随缘作乐,莫为酒、色、财、气四宇,损却精神,亏了行止。
求快活时非快活,得便宜处失便宜。
说起那四宇中,总到不得那"色"宇利害。
眼是情媒,心为欲种,起手时,牵肠挂肚:过后去,丧魄悄魂。
假如墙花路柳,偶然适兴,无损于事。
若是生心设计,败俗伤风,只图自己一时欢乐,却不顾他人的百年思义,假如你有娇妻爱妾,别人调戏上了,你心下如何?古人有四句道得好:
心或可昧,
天道不差移。
我不淫人妇,
人不淫我妻。
看官,则今日我说"珍珠衫"这套词话,可见果报不爽,好教少年子弟做个榜样。
话中单表一人,姓蒋,名德,小宇兴哥,乃湖广襄阳府枣阳县人氏。
父亲叫做蒋世泽,从小走熟广东,做客买卖。
因为丧了妻房罗氏,止遗下这兴哥,年方九岁,别无男女。
这蒋世泽割舍不下,又绝不得广东的衣食道路,千思百计,无可奈何,只得带那九岁的孩子同行作伴,就教他学些乖巧。
这孩子虽则年小,生得眉清目秀,齿白唇红:行步端庄,言辞敏捷。
职明赛过读书家,伶俐不输长大汉。
人人晚做粉孩儿,个个羡他无价宝。
蒋世泽怕人妒忌,一路上不说是嫡亲儿子,只说是内侄罗小官人。
原来罗家也是走广东的,蒋家只走得一代,罗家到走过三代了。
那边客店牙行,都与罗家世代相识,如自己亲善一般。
这蒋世泽做客,起头也还是丈人罗公领他走起的。
因罗家近来屡次遭了屈官司,家道消乏,好几年不曾走动。
这些客店牙行见了蒋世泽,那一遍不动问罗家消息,好生牵挂。
今番见蒋世泽带个孩子到来,问知是罗家小官人,且是生得十分清秀,应对聪明,想着他祖父三辈交情,如今又是第四辈了,那一个不欢喜!闲话休题。
却说蒋兴哥跟随父亲做客,走了几遍,学得伶俐乖巧,生意行中,百般都会,父亲也喜不自胜。
何期到一十七岁上,父亲一病身亡,且喜刚在家中,还不做客造之鬼。
兴哥哭了一场,兔不得揩千泪眼,整理大事。
摈硷之外,做些功德超度,自不必说。
七七四十九日内,内外宗亲,都来吊孝。
本县有个王公,正是兴哥的新岳丈,也来上门祭奠,少不得蒋门亲戚陪待叙话。
中间说起兴哥少年老成,这般大事,亏他独力支持,因话随话间,就有人撺掇道:"王老亲翁,如今令爱也长成了,何不乘凶完配,教他夫妇作伴,也好过日。"
王公未肯应承,当日相别去了,众亲戚等安葬事毕,又去撺掇兴哥,兴哥初时也不肯,却被撺掇了几番,自想孤身无伴,只得应允。
央原媒人往王家去说,王公只是推辞,说道:"我家也要备些薄薄妆奁,一时如何来得?况且孝未期年,于礼有碍,便要成亲,且待小样之后再议。"
媒人回话,兴哥见他说得正理,也不相强。
光阴如箭,不觉周年己到。
兴哥祭过了父亲灵位,换去粗麻衣服,再央媒人王家去说,方才依允。
不隔几日,六礼完备,娶了新妇进门。
有《西汇月》为证:
孝幕翻成红幕,色衣换去麻衣。
画楼结彩烛光辉,和卺花筵齐备。
那羡妆奁富盛,难求丽色娇妻。
今宵云雨足欢娱,来日人称恭喜。
说这新妇是王公最幼之女,小名晚做三大儿,因他是七月七日生的,又晚做三巧儿。
王公先前嫁过的两个女儿,都是出色标致的。
枣阳县中,人人称羡,造出四句口号,道是:天下妇人多,王家美色寡。
有人娶着他,胜似为附马。
常言道:"做买卖不着,只一时:讨老婆不着,是一世。"
若干官宦大户人家,单拣门户相当,或是贪他嫁资丰厚,不分皂白,定了亲事。
后来娶下一房奇丑的媳妇,十亲九眷面前,出来相见,做公婆的好没意思。
又且丈夫心下不喜,未免私房走野。
偏是丑妇极会管老公,若是一般见识的,便要反目:若使顾僧体面,让他一两遍,他就做大起来。
有此数般不妙,所以蒋世泽闻知王公惯生得好女儿,从小便送过财礼,定下他幼女与儿子为婚。
今日娶过门来,果然娇资艳质,说起来,比他两个胡儿加倍标致。
正是:
吴宫西子不如,楚国南威难赛。
若比水月观音,一样烧香礼拜。
蒋兴哥人才本自齐整,又娶得这房美色的浑家,分明是一对玉人,良工琢就,男欢女爱,比别个夫妻更胜十分。
三朝之后,依先换了些浅色衣服,只推制中,不与外事,专在楼上与浑家成双捉对,朝暮取乐。
真个行坐不离,梦魂作伴。
自古苦日难熬,欢时易过,暑往寒来,早己孝服完满,起灵除孝,不在话下。
兴哥一日间想起父亲存日广东生理,如今担阁三年有余了,那边还放下许多客帐,不曾取得。
夜间与浑家商议,欲要去走一道。
浑家初时也答应道该去,后来说到许多路程,恩爱夫妻,何忍分离?不觉两泪交流。
兴哥也自割舍不得,两下凄惨一场,又丢开了。
如此己非一次。
光阴茬再,不觉又攘过了二年。
那时兴哥决意要行,瞒过了浑家,在外面暗暗收拾行李。
拣了个上吉的日期,五日前方对浑家说知,道:"常言‘坐吃山空’,我夫妻两口,也要成家立业,终不然抛了这行衣食道路?如今这二月天气不寒不暖,不上路更待何时?"浑家料是留他不住了,只得问道:"丈夫此去几时可回?"兴哥道:"我这番出外,甚不得己,好歹一年便回,宁可第二遍多去几时罢了。"
浑家指着楼前一棵椿树道:"明年此树发芽,便盼着官人回也。"
说罢,泪下如雨。
兴哥把衣袖督他揩拭,不觉自己眼泪也挂下来。
两下里怨离惜别,分外恩情,一言难尽。
到第五日,夫妇两个啼啼哭哭,说了一夜的说话,索性不睡了。
五更时分,兴哥便起身收拾,将祖遗下的珍珠细软,都交付与浑家收管。
自己只带得本钱银两、帐目底本及随身衣服、铺陈之类,又有预备下送礼的人事,都装迭得停当。
原有两房家人,只带一个后生些的去:留一个老成的在家,听浑家使唤,买办日用。
两个婆娘,专管厨下。
又有两个丫头,一个叫暗云,一个叫暖雪,专在楼中伏待,不许远离。
分付停当了,对浑家说道:"娘子耐心度日。 地方轻薄子弟不少,你又生得美貌,莫在门前窥瞰,招风揽火。"
浑家道:"官人放心,早去早回。"
两下掩泪而别。
正是:世上万般哀苦事,无非死别与生高 兴哥上路,心中只想着浑家,整日的不瞅不睬。
不一日,到了广东地方,下了客店。
这伙旧时相识,都来会面,兴哥送了些人事。
排家的治酒接风,一连半月二十日,不得空闲。
兴哥在家时,原是淘虚了身子,一路受些劳碌,到此未免饮食不节,得了个疟疾,一夏不好,秋间转成水痢。
每日请医切脉,服药调治,直延到秋尽,方得安痊。
把买卖都担阁了,眼见得一年回去不成。
正是:只为蝇头微利,抛却鸳被良缘。
兴哥虽然想家,到得日久,索性把念头放慢了。
不题兴哥做客之事。
且说这里浑家王三巧儿,自从那日丈夫分付了,果然数月之内,目不窥户,足不下楼。
光阴似箭,不觉残年将尽,家家户户,闹轰轰的暖火盆,放爆竹,吃合家欢耍子。
三巧儿触景伤情,图想丈夫,这一夜好生凄楚!正合古人的四句诗,道是:
腊尽愁难尽,春归人未归。
朝来嗔寂寞,不肯试新衣。
明日正月初一日,是个岁朝。
暗云、暖雪两个丫头,一力劝主母在前楼去看看街坊景象。
原来蒋家住宅前后通连的两带楼房,第一带临着大街,第二带方做卧室,三巧儿闲常只在第二带中坐卧。
这一日被丫头头们撺掇不过,只得从边厢里走过前楼,分付推开窗子,把帘儿放下,三口儿在帘内观看。
这日街坊上好不闹杂!三巧儿道:"多少东行西走的人,偏没个卖卦先生在内!若有时,晚他来卜问官人消息也好。"
暗云道:"今日是岁朝,人人要闲耍的,那个出来卖卦?"暖雪叫道:"娘!限在我两个身上,五日内包晚一个来占卦便了。"
早饭过后,暖雪下楼小解,忽听得街上当当的敲晌。
晌的这件东西,晚做"报君知",是瞎子卖卦的行头。
暖雪等不及解完,慌忙检了裤腰,跑出门外,叫住了瞎先生。
拨转脚头,一口气跑上楼来,报知主母。
三巧几分付,晚在楼下坐启内坐着,讨他课钱,通陈过了,走下楼梯,听他剖断。
那瞎先生占成一卦,问是何用。
那时厨下两个婆娘,听得热闹,也都跑将来了,督主母传语道:"这卦是问行人的。"
瞎先生道:"可是妻问夫么?"婆娘道:"正是。"
先生道:"青龙治世,财爻发动。 若是妻问夫,行人在半途,金帛千箱有,风波一点无。 青龙属木,木旺于春,立春前后,己动身了。 月尽月初,必然回家,更兼十分财采。"
三巧儿叫买办的,把三分银子打发他去,欢天喜地,上楼去了。
真所谓"望梅止渴"、"画讲充饥"。
大凡人不做指望,到也不在心上:一做指望,便痴心妄想,时刻难过。
三巧儿只为信了卖封先生之语,一心只想丈大回来,从此时常走向前楼,在帘内东张西望。
直到二月初旬,椿树抽芽,不见些儿动静。
三巧儿思想丈夫临行之约,愈加心慌,一日几遍,向外探望。
也是合当有事,遇着这个俊俏后生。
正是:有缘千里能相会,无缘对面不相逢。
这个俊俏后生是谁?原来不是本地,是徽州新安县人氏,姓陈,名商,小名叫做大喜哥,后来改口呼为大郎。
年方二十四岁,且是生得一表人物,虽胜不得宋玉、潘安,也不在两人之下。
这大郎也是父母双亡,凑了二三千金本钱,来走襄阳贩籴些米豆之类,每年常走一遍。
他下处自在城外,偶然这日进城来,要到大市街汪朝奉典铺中间个家信。
那典铺正在蒋家对门,因此经过。
你道怎生打扮?头上带一项苏样的百技鬃帽,身上穿一件鱼肚白的湖纱道袍,又恰好与蒋兴哥平昔穿着相像。
三巧儿远远瞧见,只道是他丈夫回了,揭开帘子,定眼而看。
陈大郎抬头,望见楼上一个年少的美妇人,目不转睛的,只道心上欢喜了他,也对着楼上丢个眼色。
谁知两个都错认了。
三巧儿见不是丈夫,羞得两颊通红,忙忙把窗儿拽转,跑在后楼,靠着床沿上坐地,几自心头突突的跳个不住。
谁知陈大郎的一片精魂,早被妇人眼光儿摄上去了。
回到下处,心心念念的放他不下,肚里想道:"家中妻子,虽是有些颜色,怎比得妇人一半!欲待通个情款,争奈无门可入。 若得谋他一宿,就消花这些本钱,也不枉为人在世。"
叹了几口气,忽然想起大市街东巷,有个卖珠子的薛婆,曾与他做过交易。
这婆子能言快语,况且日逐串街走巷,那一家不认得,须是与他商议,定有道理。
这一夜番来覆去,勉强过了。
次日起个清早,只推有事,讨些凉水梳洗,取了一百两银子,两大锭金子,急急的跑进城来。
这叫做:欲求生受用,须下死工夫。
陈大郎进城,一径来到大市街东巷,去敲那薛婆的门。
薛婆蓬着头,正在天井里拣珠子,听得敲门,一头收过珠包,一头问道:"是谁?"才听说出"徽州陈"三字,慌忙开门请进,道:"老身未曾梳洗,不敢为礼了。 大官人起得好早!有何贵干?"陈大郎道:"特特而来,若退时,怕不相遇。"
薛婆道:"可是作成老身出脱些珍珠首饰么?"陈大郎道:"珠子也要买,还有大买卖作成你。"
薛婆道:"老身除了这一行货,其余都不熟惯。"
陈大郎道:"这里可说得话么?"薛婆便把大门关上,请他到小阁儿坐着,问道:"大官人有何分付?"大郎见四下无人.便向衣袖里模出银子,解开布包,摊在桌上,道:"这一百两白银,干娘收过了,方才敢说。"
婆子不知高低,那里肯受。
大郎道:"莫非嫌少?"慌忙又取出黄灿灿的两锭金子,也放在桌上,道:"这十两金子,一并奉纳。 若干娘再不收时,便是故意推调了。 今日是我来寻你,非是你来求我。 只为这桩大买卖,不是老娘成不得,所以特地相求。 便说做不成时,这金银你只管受用。 终不然我又来取讨,日后再没相会的时节了?我陈商不是恁般小样的人!"
看官,你说从来做牙婆的那个个贪钱钞?见了这股黄白之物,如何不动火?薛婆当时满脸堆下笑来,便道:"大官人休得错怪,老身一生不曾要别人一厘一毫不明不白的钱财。 今日既承大官人分付,老身权且留下:若是不能效劳,依据日奉纳。"
说罢,将金锭放银包内,一齐包起,叫声:"老身大胆了。"
拿向卧房中藏过,忙踅出来,道:"大官人,老身且不敢称谢,你且说甚么买卖,用着老身之处?"大郎道:"急切要寻一件救命之宝,是处都无,只大市街上一家人家方有,特央干娘去借借。"
婆子笑将起来道:"又是作怪!老身在这条巷中住过二十多年,不曾闻大市街有甚救命之宝。 大官人你说,有宝的还是谁家?"大郎道:"敝乡里汪三朝奉典铺对门高楼子内是何人之宅?"婆子想了一回,道:"这是本地蒋兴哥家里,他男子出外做客,一年多了,止有女眷在家。"
大郎道:"我这救命之宝,正要问他女善借借。"
便把椅儿掇近了婆子身边,向他诉出心腹,如此如此。
婆子听罢,连忙摇首道:"此事太难!蒋兴哥新娶这房娘子,不上四年,夫妻两个如鱼似水,寸步不离。 如今投奈何出去了,这小胡子足不下楼,甚是贞节。 因兴哥做人有些古怪,容易嗔嫌,老身辈从不曾上他的阶头。 连这小娘子面长面短,老身还不认得,如何应承得此事?方才所赐,是老身薄福,受用不成了。"
陈大郎听说,慌忙双膝跪下。
婆子去扯他时,被他两手拿住衣袖,紧紧核定在椅上,动掸不得。
口里说:"我陈商这条性命,都在干娘身上。 你是必思量个妙计,作成我入马,救我残生。 事成之日,再有白金百两相酬。 若是推阻,即今便是个死。"
慌得婆子没理会处,连声应道:"是,是!莫要折杀老身,大官人请起,老身有话讲。"
陈大郎方才起身,拱手道:"有何妙策,作速见教。"
薛婆道:"此事须从容图之,只要成就,莫论岁月。 若是限时限日,老身决难奉命。"
陈大郎道:"若果然成就,便退几日何妨。 只是计将支出?"薛婆道:"明日不可太早,不可太退,早饭后,相约在汪三朝奉典铺中相会。 大官人可多带银两,只说与老身做买卖,其间自有道理。 若是老身这两只脚跨进得蒋家门时,便是大官人的造化。 大官人便可急回下处,莫在他门首盘桓,被人识破,误了大事。 讨得三分机会,老身自来回复。"
陈大郎道:"谨依尊命。"
唱了个肥喏,欣然开门而去。
正是:未曾灭项兴刘,先见筑坛拜将。
当日无话。
到次日,陈大郎穿了一身齐整衣服,取上三四百两银子,放在个大皮匣内,晚小郎背着,跟随到大市街汪家典铺来。
瞧见对门楼窗紧闭,料是妇人不在,便与管典的拱了手,讨个木凳儿坐在门前,向东而望。
不多时,只见薛婆抱着一个蔑丝箱儿来了。
陈大郎晚住,问道:"箱内何物?"薛婆道:"珠宝首饰,大官人可用么?"大郎道:"我正要买。"
薛婆进了典铺,与管典的相见了,叫声聒噪,便把箱儿打开。
内中有十来包珠子,又有几个小匣儿,都盛着新样簇花点翠的首饰,奇巧动人,光灿夺目。
陈大郎拣几吊极粗极白的珠子,和那些簪珥之类,做一堆儿放着,道:"这些我都要了。"
婆子便把眼儿瞅着,说道:"大官人要用时尽用,只怕不肯出这样大价钱。"
陈大郎己自会意,开了皮匣,把这些银两白华华的,摊做一台,高声的叫道:"有这些银子,难道买你的货不起。"
此时邻舍闲汉己自走过七八个人,在铺前站着看了。
婆子道:"老身取笑,岂敢小觑大官人。 这银两须要仔细,请收过了,只要还得价钱公道便好。"
两下一边的讨价多,一边的还钱少,差得天高地远。
那讨价的一口不移,这里陈大郎拿着东西,又不放手,又不增添,故意走出屋檐,件件的翻覆认看,言真道假、弹斤佑两的在日光中恒耀。
惹得一市人都来观看,不住声的有人喝采。
婆子乱嚷道:"买便买,不买便罢,只管担阉人则甚!"陈大郎道:"怎么不买?"两个又论了一番价。
正是:只因酬价争钱口,惊动如花似玉人。
王三巧儿听得对门喧嚷,不觉移步前楼,推窗偷看。
只见珠光闪烁,宝色辉煌,甚是可爱。
又见婆子与客人争价不定,便分付丫鬟去晚那婆子,借他东西看看。
暗云领命,走过街去,把薛婆衣抉一扯,道:"我家娘请你。"
婆子故意问道:"是谁家?"暗云道:"对门蒋家。"
婆子把珍珠之类,劈手夺将过来,忙忙的包了,道:"老身没有许多空闲与你歪缠!"陈大郎道:"再添些卖了罢。"
婆子道:"不卖,不卖!像你这样价钱,老身卖去多时了。"
一头说,一头放入箱儿里,依先关锁了,抱着便走。
暗云道:"我督你老人家拿罢。"
婆子道:"不消。"
头也不回,径到对门去了。
陈大郎心中暗喜,也收拾银两,别了管典的,自回下处。
正是:眼望捷族旗,耳听好消息。
暗云引薛婆上楼,与三巧儿相见了。
婆子看那妇人,心下想道:"真天人也!怪不得陈大郎心迷,若我做男子,也要浑了。"
当下说道:"老身久闻大娘贤慧,但恨无缘拜识。"
三巧儿问道:"你老人家尊姓?"婆子道:"老身姓薛,只在这里东巷住,与大娘也是个邻里。"
三巧儿道:"你方才这些东西,如何不卖?"婆子笑道:"若不卖时,老身又拿出来怎的?只笑那下路客人,空自一表人才,不识货物。"
说罢便去开了箱儿,取出几件簪珥,递与那妇人看,叫道:"大娘,你道这样首饰,便工钱也费多少!他们还得忒不像样,教老身在主人家面前,如何台得许多消乏?"又把几串珠子提将起来道:"这般头号的货,他们还做梦哩。"
三巧儿问了他讨价、还价,便道:"真个亏你些儿。"
婆子道:"还是大家宝眷,见多识广,比男子汉眼力到胜十倍。"
三巧儿晚丫鬟看茶,婆子道:"不扰茶了。 老身有件要紧的事,欲往西街走走,遇着这个客人,缠了多时,正是:‘买卖不成,担误工程’。 这箱儿连锁放在这里,权烦大娘收拾。 巷身暂去,少停就来。"
说罢便走。
三巧儿叫暗云送他下楼,出门向西去了。
三巧儿心上爱了这几件东西,专等婆子到来酬价,一连五日不至。
到第六日午后,忽然下一场大雨。
雨声未绝,砰砰的敲门声响。
三巧儿晚丫鬟开看,只见薛婆衣衫半湿,提个破伞进来,口儿道:"睛千不肯走,直待雨淋头。"
把伞儿放在楼梯边,走上楼来万福道:"大娘,前晚失信了。"
三巧儿慌忙答礼道:"这几日在那里去了?"婆子道:"小女托赖,新添了个外甥。 老身去看看,留住了几日,今早方回。 半路上下起雨来,在一个相识人家借得把伞,又是破的,却不是晦气!"三巧儿道:"你老人家几个儿女?"婆子道:"只一个儿子,完婚过了。 女儿到有四个,这是我第四个了,嫁与徽州朱八朝奉做偏房,就在这北门外开盐店的。"
三巧儿道:"你老人家女儿多,不把来当事了。 本乡本士少什么一夫一妇的,怎舍得与异乡人做小?"婆子道:"大娘不知,到是异乡人有情怀。 虽则偏房,他大娘子只在家里,小女自在店中,呼奴使婶,一般受用。 老身每遍去时,他当个尊长看待,更不怠慢。 如今养了个儿子,愈加好了。"
三巧儿道:"也是你老人家造化,嫁得着。"
说罢,恰好暗云讨茶上来,两个吃了。
婆子道:"今日雨天没事,老身大胆,敢求大娘的首饰一看,看些巧样儿在肚里也好。"
三巧儿道:"也只是平常生活,你老人家莫笑话。"
就取一把钥匙,开了箱笼,陆续搬你老人家莫笑话。”
就取一把钥匙,开了箱笼,陆续搬出许多级、细、缨络之类。
薛婆看了,夸美不尽,道:"大娘有恁般珍异,把老身这几件东西,看不在眼了。"
三巧儿道:"好说,我正要与你老人家请个实价。"
婆子道:"娘子是识货的,何消老身费嘴。"
三巧儿把东西检过,取出薛婆的篾丝箱儿来,放在桌上,将钥匙递与婆子道:"你老人家开了,检看个明白。"
婆子道:"大娘成精细了。"
当下开了箱儿,把东西逐件搬出。
三巧儿品评价钱,都不甚远。
婆子并不争论,欢欢喜喜的道:"恁地,便不枉了人。 老身就少赚几贯钱,也是快活的。"
三巧儿道:"只是一件,目下凑不起价钱,只好现奉一半。 等待我家官人回来,一并清楚,他也只在这几日回了。"
婆子道:"便迟几日,也不妨事。 只是价钱上相让多了,银水要足纹的。"
三巧儿道:"这也小事。"
便把心爱的几件首饰及珠子收起,晚暗云取杯见成酒来,与老人家坐坐。
婆子道:"造次如何好搅扰?"三巧儿道:"时常清闲,难得你老人家到此作伴扳话。 你老人家若不嫌怠慢,时常过来走走。"
婆子道:"多谢大娘错爱,老身家里当不过嘈杂,像宅上又忒清闲了。"
三巧儿道:"你家儿子做甚生意?"婆子道:"也只是接些珠宝客人,每日的讨酒讨浆,刮的人不耐烦。 老身亏杀各宅们走动,在家时少,还好。 若只在六尺地上转,怕不燥死了人。"
三巧儿道:"我家与你相近,不耐烦时,就过来闲话。"
婆子道:"只不敢频频打搅。"
三巧儿道:"老人家说那里话。"
只见两个丫鬟轮番的走动,摆了两副杯著,两碗腊鸡,两碗腊肉,两碗鲜鱼,连果碟素菜,共一十六个碗。
婆子道:"如何盛设!"三巧儿道:"见成的,休怪怠慢。"
说罢,斟酒递与婆子,婆子将杯回敬,两下对坐而饮。
原来三巧儿酒量尽去得,那婆子又是酒壶酒瓮,吃起酒来,一发相投了,只恨会面之晚。
那日直吃到傍晚,刚刚雨止,婆子作谢要回。
三巧儿又取出大银钟来,劝了几钟。
又陪他吃了晚饭。
说道:"你老人家再宽坐一时,我将这一半价钱付你去。"
婆子道:"天晚了。 大娘请自在,不争这一夜儿,明日却来领罢。 连这篾丝箱儿,老身也不拿去了,省得路上泥滑滑的不好走。"
三巧儿道:"明日专专望你。"
婆子作别下楼,取了破伞,出门去了。
正是:世间只有虔婆嘴,哄动多多少少人。
却说陈大郎在下处呆等了几日,并无音信。
见这日天雨,料是婆子在家,拖泥带水的进城来问个消息,又不相值。
自家在酒肆中吃了三杯,用了些点心,又到薛婆门首打听,只是未回。
看看天晚,却待转身,只见婆子一脸春色,脚略斜的走入巷来。
陈大郎迎着他,作了揖,问道:"所言如何?"婆子摇手道:"尚早。 如今方下种,还没有发芽哩。 再隔五六年,开花结果,才到得你口。 你莫在此探头探脑,老娘不是管闲事的。"
陈大郎见他醉了,只得转去。
次日,婆子买了些时新果子、鲜鸡、鱼、肉之类,晚个厨子安排停当,装做两个盒子,又买一瓮上好的酽酒,央间壁小二姚了,来到蒋家门首。
三巧儿这日不见婆子到来,正数暗云开门出来探望,恰好相遇。
婆子教小二姚在楼下,先打发他去了。
暗云己自报知主母。
三巧儿把婆子当个员客一般,直到楼梯一边迎他上去。
婆子千思万谢的福了一回,便道:"今日老身偶有一杯水酒,将来与大娘消遣。"
三巧儿道:"到要你老人家赡钞,不当受了。"
婆子央两个丫鬟搬将上来,摆做一桌子。
三巧儿道:"你老人家忒迂阔了,恁般大弄起来。"
婆子笑道:"小户人家,备不出甚么好东西,只当一茶奉献。"
暗云便去取杯著,暖雪便吹起水火炉来。
霎时酒暖,婆子道:"今日是老身薄意,还请大娘转坐客位。"
三巧儿道:"虽然相扰,在寒舍岂有此理?"两下谦让多时,薛婆只得坐了客席。
这是第三次相聚,更觉熟分了。
饮酒中间,婆子问道:"官人出外好多时了还不回,亏他撇得大娘下。"
三巧儿道:"便是,说过一年就转,不知怎地担阁了?"婆子道:"依老身说,放下了恁般如花似玉的娘子,便博个堆金积玉也不为罕。"
婆子又道:"大凡走江湖的人,把客当家,把家当客。 比如我第四个女婿宋八朝奉,有了小女,朝欢暮乐,那里想家?或三年四年,才回一遍。 住不上一两个月,又来了。 家中大娘子督他担孤受寡,那晓得他外边之事?"三巧儿道:"我家官人到不是这样人。"
婆子道:"老身只当闲话讲,怎敢将天比地?"当日两个猜谜掷色,吃得酩酊而别。
第三日,同小二来取家火,就领这一半价钱。
三巧又留他吃点心。
从此以后,把那一半赊钱为由,只做问兴哥的消息,不时行走,这婆子俐齿伶牙,能言快语,又半痴不颠的,惯与丫鬟们打诨,所以上下都欢喜他。
三巧儿一日不见他来,便觉寂寞,叫老家人认了薛婆家里,早晚常去请他,所以一发来得勤了。
世间有四种人惹他不得,引起了头,再不好绝他。
是那四种?游方僧道、乞弓、闲汉、牙婆。
上三种人犹可,只有牙婆是穿房入户的,女眷们怕冷静时,十个九个到要扳他来往。
今日薛婆本是个不善之人,一般甜言软语,三巧儿遂与他成了至交,时刻少他不得。
正是:画虎画皮难画骨,知人知面不知心。
陈大郎几遍讨个消息,薛婆只回言尚早。
其时五月中旬,天渐炎热。
婆子在三巧儿面前,偶说起家中蜗窄,又是朝西房子,夏月最不相宜,不比这楼上高敝风凉。
三巧儿道:"你老人家若撇得家下,到此过夜也好。"
婆子道:"好是好,只怕官人回来。"
三巧儿道:"他就回,料道不是半夜三更。"
婆子道:"大娘不嫌蒿恼,老身惯是掗相知的,只今晚就取铺陈过来,与大娘作伴,何如?"三巧儿道:"铺陈尽有,也不须拿得。 你老人家回覆家里一声,索性在此过了一夏家去不好?"婆子真个对家里儿子媳妇说了,只带个梳匣儿过来。
三巧儿道:"你老人家多事,难道我家油梳子也缺了,你又带来怎地?"婆子道:"老身一生怕的是同汤洗脸,合具梳头。 大娘怕没有精致的梳具,老身如何敢用?其他胡儿们的,老身也怕用得,还是自家带了便当。 只是大娘分付在那一门房安歇?"三巧儿指着床前一个小小藤榻儿,道:"我预先排下你的卧处了,我两个亲近些,夜间睡不着好讲些闲话。"
说罢,检出一项青纱帐来,教婆子自家挂了,又同吃了一会酒,方才歇息。
两个丫鬟原在床前打铺相伴,固有了婆子,打发他在间壁房里去睡。
从此为始,婆子日间出去串街做买卖,黑夜便到蒋家歇宿。
时常携壶挚磕的殷勤热闹,不一而足。
床榻是丁宇样铺下的,虽隔着帐子,却像是一头同睡。
夜间絮絮叼叼,你问我答,凡街坊秽亵之谈,无所不至。
这婆子或时装醉作风起来,到说起自家少年时偷汉的许多情事,去勾动那妇人的春心。
害得那妇人娇滴滴一副嫩脸,红了又白,白了又红。
婆子己知妇人心活,只是那话儿不好启齿。
光阴迅速,又到七月初七日了,正是三巧儿的生日。
婆子清早备下两盘盒礼,与他做生。
三巧儿称谢了,留他吃面。
婆子道:"老身今日有些穷忙,晚上来陪大娘,看牛郎织女做亲。"
说罢自去了。
下得阶头不几步,正遇着陈大郎。
路上不好讲话,随到个僻静巷里。
陈大郎攒着两眉,埋怨婆子道:"干娘,你好慢心肠!春去夏来,如今又立过秋了。 你今日也说尚早,明日也说尚早,却不知我度日如年。 再延攘几日,他丈夫回来,此事便付东流,却不活活的害死我也!阴司去少不得与你索命。"
婆子道:"你且莫喉急,老身正要相请,来得恰好。 事成不成,只在今晚,须是依我而行。 如此如此,这般这般。 全要轻轻悄悄,莫带累人。"
陈大郎点头道:"好计,好计!事成之后,定当厚报。"
说罢,欣然而去。
正是:排成窃玉偷香阵,费尽携云握雨心。
却说薛婆约定陈大郎这晚成事。
午后细雨微茫,到晚却没有星月。
婆子黑暗里引着陈大郎埋伏在左近,自己却去敲门。
暗云点个纸灯儿,开门出来。
婆子故意把衣袖一模,说道:"失落了一条临清汗巾儿。 胡胡,劳你大家寻一寻。"
哄得暗云便把灯向街上照去。
这里婆于捉个空,招着陈大郎一溜溜进门来,先引他在楼梯背后空处伏着。
婆子便叫道:"有了,不要寻了。"
暗云道:"恰好火也没了,我再去点个来照你。"
婆子道:"走熟的路,不消用火。"
两个黑暗里关了门,模上楼来。
三巧儿问道:"你没了什么东西?"婆子袖里处出个小帕儿来,道:"就是这个冤家,虽然不值甚钱,是一个北京客人送我的,却不道礼轻人意重。"
三巧儿取笑道:"莫非是你老相交送的表记。"
婆子笑道:"也差不多。"
当夜两个耍笑饮酒。
婆子道:"酒看尽多,何不把些赏厨下男女?也教他闹轰轰,像个节夜。"
三巧儿真个把四碗菜,两壶酒,分付丫鬟,拿下楼去。
那两个婆娘,一个汉子,吃了一回,各去歇息不题。
再说婆子饮酒中间问道:"官人如何还不回家?"三巧儿道:"便是算来一年半了。"
婆子道:"牛郎织女,也是一年一会,你比他到多隔了半年。 常言道一品官,二品客。 做客的那一处没有风花雪月?只苦了家中娘子。"
三巧儿叹了口气,低头不语。
婆子道:"是老身多嘴了。 今夜牛女佳期,只该饮酒作乐,不该说伤情话儿。"
说罢,便斟酒去劝那妇人。
约莫半酣,婆子又把酒去劝两个丫鬟,说道:"这是牛郎织女的喜酒,劝你多吃几杯,后日嫁个恩爱的老公,寸步不离。"
两个丫鬟被缠不过,勉强吃了,各不胜酒力,东倒西歪。
三巧几分付关了楼门,发放他先睡。
他两两个自在吃酒。
婆子一头吃,口里不住的说啰说皂道:"大娘几岁上嫁的?"三巧儿道:"十七岁。"
婆子道:"破得身退,还不吃亏:我是十三岁上就破了身。"
三巧儿道:"嫁得恁般早?"婆子道:"论起嫁,到是十八岁了。 不瞒大娘说,因是在间壁人家学针指,被他家小官人调诱,一时间贪他生得俊俏,就应承与他偷了。 初时好不疼痛,两三遍后,就晓得快活。 大娘你可也是这般么?"三巧儿只是笑。
婆子又道:"那话儿到是不晓得滋昧的到好,尝过的便丢不下,心坎里时时发痒。 日里还好,夜间好难过哩。"
三巧儿道:"想你在娘家时阅人多矣,亏你怎生充得黄花女儿嫁去?"婆子道:"我的老娘也晓得些影像,生怕出丑,教我一个童女方,用石榴皮、生矾两昧,煎汤洗过,那东西就揪疮紧了。 我只做张做势的叫疼,就遮过了。"
三巧儿道:"你做女儿时,夜间也少不得独睡。"
婆子道:"还记得在娘家时节,哥哥出外,我与嫂嫂一头同睡,两下轮番在肚子上学男子汉的行事。"
三巧儿道:"两个女人做对,有甚好处?"婆子走过三巧儿那边,挨肩坐了,说道:"大娘,你不知,只要大家知音,一般有趣,也撤得火。"
三巧儿举手把婆子肩胛上打一下,说道:"我不信,你说谎。"
婆了见他欲心己动,有心去挑拨他,又道:"老身今年五十二岁了,夜间常痴性发作,打熬不过,亏得你少年老成。"
三巧儿道:"你老人家打熬不过,终不然还去打汉子?"婆子道:"败花枯柳,如今那个要我了?不瞒大娘说,我也有个自取其乐,救急的法儿。"
三巧儿道:"你说谎,又是甚么法儿?"婆子道:"少停到床上睡了,与你细讲。"
说罢,只见一个飞蛾在灯上旋转,婆子便把扇来一扑,故意扑灭了灯,叫声:"阿呀!老身自去点灯来。"
便去开楼门。
陈大郎己自走上楼梯,伏在门边多时了。
一都是婆干预先设下的圈套。
婆子道:"忘带个取灯儿去了。"
又走转来,便引着陈大郎到自己榻上伏着。
婆子下楼去了一回,复上来道:"夜深了,厨下火种都熄了,怎么处?"三巧儿道:"我点灯睡?惯了,黑魆魆地,好不怕人!"婆道:"老身伴你一床睡何如?"三巧儿正要问他救急的法儿,应道:"甚好。"
婆子道:"大娘,你先上床,我关了门就来。"
三巧儿先脱了衣服,床上去了,叫道:"你老人家快睡罢。"
婆子应道:"就来了。"
却在榻上拖陈大郎上来,赤条条的耸在三巧儿床上去。
三巧儿模着身子,道:"你老人家许多年纪,身上恁般光滑!"那人并不回言,钻进被里,就捧着妇人做嘴,妇人还认是婆子,双手相抱。
那人要地腾身而上,就千起事来。
那妇人一则多了杯酒,醉眼膜陇:二则被婆子挑拨,春心飘荡,到此不暇致详,凭他轻薄: 一个是闰中怀春的少妇,一个是客邸慕色的才郎。
一个打熬许久,如文君初遇相如:一个盼望多时,如必正初谐陈女。
分明久旱受甘雨,胜似他乡遇放知。
陈大郎是走过风月场的人,颠鸾倒风,曲尽其趣,弄得妇人魂不附体。
云雨毕后,三巧儿方问道:"你是谁?"陈大郎把楼下相逢,如此相幕,如此苦央薛婆用计,细细说了:"今番得遂平生,便死瞑目。"
婆子走到床间,说道:"不是老身大胆,一来可怜大娘青春独宿,二来要救陈郎性命。 你两个也是宿世姻缘,非千老身之事。"
三巧儿道:"事己如此,万一我丈夫知觉,怎么好?"婆子道:"此事你知我知,只买定了暗云、暖雪两个丫头,不许他多嘴,再有谁人漏泄?在老身身上,管成你夜夜欢娱,一些事也没有。 只是日后不要忘记了老身。"
三巧儿到此,也顾不得许多了,两个又狂荡起来,直到五更鼓绝,天色将明,两个几自不舍。
婆子催促陈大郎起身,送他出门去了。
自此无夜不会,或是婆子同来,或是汉子自来。
两个丫鬟被婆子甜话儿偎他,又把利害话儿吓他,又教主母赏他几件衣服,汉子到时,不时把些零碎银子赏他们买果儿吃,骗得欢欢喜喜,己自做了一路。
夜来明去,一出一入,都是两个丫鬟迎送,全无阻隔。
真个是你贪我爱,如胶似漆,胜如夫妇一般。
陈大郎有心要结识这妇人,不时的制办好衣服、好首饰送他,又督他还了欠下婆子的一半价钱。
又将一百两银子谢了婆子。
往来半年有余,这汉子约有千金之费。
三巧儿也有三十多两银子的东西,送那婆子。
婆子只为图这些不义之财,所以肯做牵头。
这都不在话下。
古人云:"天下无不散的筵席。"
才过十五元宵夜,又是清明三月天。
陈大郎思想蹬陀了多时生意,要得还乡。
夜来与妇人说知,两下思深义重,各不相舍。
妇人到情愿收拾了些细软,跟随汉子逃走,去做长久夫妻。
陈大郎道:"使不得。 我们相交始末,都在薛婆肚里。 就是主人家吕公,见我每夜进城,难道没有些疑惑?况客船上人多,瞒得那个?两个丫鬟又带去不得。 你丈夫回来,跟究出情由,怎肯千休?娘子权且耐心,到明年此时,我到此觅个僻薄下处,悄悄通个信儿与你,那时两口儿同走,神鬼不觉,却不安稳?"妇人道:"万一你明年不来,如何?"陈大郎就设起誓来。
妇人道:"既然你有真心,奴家也决不相负。 你若到了家乡,倘有便人,托他捎个书信到薛婆处,也教奴家放意。"
陈大郎这"我自用心,不消分付。"
又过几日,陈大郎雇下船只,装载粮食完备,又来与妇人作别。
这一夜倍加眷恋,两下说一会,哭一会,又狂荡一会,整整的一夜不曾合眼。
到五更起身,妇人便去开箱,取出一件宝贝,叫做"珍珠衫",递与陈大郎道:"这件衫儿,是蒋门祖传之物,暑天若穿了他,清凉透骨。 此去天道渐热,正用得着。 奴家把与你做个记念,穿了此衫,就如奴家贴体一般。"
陈大郎哭得出声不得,软做一堆。
妇人就把衫儿亲手与汉子穿下,叫丫鬟开了门户,亲自送他出门。
再三珍重而别。
诗曰:
昔年含泪别夫郎,今日悲啼送所欢。
堪恨妇人多水性,招来野鸟胜文鸾。
话分两头。
却说陈大郎有了这珍珠衫儿,每日贴体穿着,便夜间脱下,也放在被窝中同睡,寸步不离。
一路遇了顺风,不两月行到苏州府枫桥地面。
那枫桥是柴米牙行聚处,少不得投个主家脱货,不在话下。
忽一日,赴个同乡人的酒席。
席上遇个襄阳客人,生得风流标致。
那人非别,正是蒋兴哥。
原来兴哥在广东贩了些珍珠、玳瑁、苏木、沉香之类,搭伴起身。
那伙同伴商量,都要到苏州发卖。
兴哥久闻得"上说天堂,下说苏杭",好个大马头所在,有心要去走一遍,做这一回买卖,方才回去。
还是去年十月中到苏州的。
因是隐姓为商,都称为罗小官人,所以陈大郎更不疑惑。
他两个萍水相逢,年相若貌相似,谭吐应对之间,彼此敬慕。
即席间问了下处,互相拜望,两下遂成知己,不时会面。
兴哥讨完了客帐,欲待起身,走到陈大郎寓所作别,大郎置酒相待,促膝谈心,甚是款洽。
此时五月下旬,天气炎热。
两个解衣饮酒,陈大郎露出珍珠衫来。
兴哥心中骇异,又不好认他的,只夸奖此衫之美。
陈大郎恃了相知,便问道:"员县大市街有个蒋兴哥家,罗兄可认得否?"兴哥到也乖巧,回道:"在下出外日多,里中虽晓得有这个人,并不相认,陈兄为何问他?"陈大郎道:"不瞒兄长说,小弟与他有些瓜葛。"
便把三巧儿相好之情,台诉了一遍。
扯着衫儿看了,眼泪汪汪道:"此衫是他所赠。 兄长此去,小弟有封书信,奉烦一寄,明日侵早送到员寓。"
兴哥口里答应道:"当得,当得。"
心下沉吟:"有这等异事!现在珍珠衫为证,不是个虚话了。"
当下如针刺肚,推放不饮,急急起身别去。
回到下处,想了又恼,恼了又想,恨不得学个缩地法儿,顷刻到家连夜收拾,次早便上船要行。
只见岸上一个人气吁吁的赶来,却是陈大郎。
亲把书信一大包,递与兴哥,叮嘱千万寄去。
气得兴哥面如士色,说不得,话不得,死不得,活不得。
只等陈大郎去后,把书看时,面上写道:"此书烦寄大市街东巷薛妈妈家。"
兴哥性起,一手扯开,却是八尺多长一条桃红绉纱汗巾。
又有个纸糊长匣儿,内羊脂玉风头簪一根。
书上写道:"微物二件,烦干娘转寄心爱娘子三巧儿亲收,聊表记念。 相会之期,准在来春。 珍重,珍重。"
兴哥大怒,把书扯得粉碎,撇在河中:提起玉簪在船板上一损,折做两段。
一念想起道:"我好糊涂!何不留此做个证见也好。"
便捡起簪儿和汗巾,做一包收拾,催促开船。
急急的赶到家乡,望见了自家门首,不觉堕下泪来。
想起:"当初夫妻何等恩爱,只为我贪着蝇头微利,撇他少年守寡,弄出这场丑来,如今悔之何及!"在路上性急,巴不得赶回。
及至到了,心中又苦又恨,行一步,懒一步。
进得自家门里,少不得忍住了气,勉强相见。
兴哥并无言语,三巧儿自己心虚,觉得满脸惭愧,不敢殷勤上前扳话。
兴哥搬完了行李,只说去看看丈人丈母,依旧到船上住了一晚。
次早回家,向三巧儿说道:"你的爹娘同时害病,势甚危骂。 昨晚我只得住下,看了他一夜。 他心中只牵挂着你,欲见一面。 我己雇下轿子在门首,你可作速回去,我也随后就来。"
三巧儿见丈夫一夜不回,心里正在疑虑:闻说爹娘有病,却认真了,如何不慌?慌忙把箱笼上匙钥递与丈夫,晚个婆娘跟了,上轿而去。
兴哥叫住了婆娘,向袖中模出一封书来,分付他送与王公:"送过书,你便随轿回来。"
却说三巧儿回家,见爹娘双双无恙,吃了一惊。
王公见女儿不接而回,也自骇然。
在婆子手中接书,拆开看时,却是休书一纸。
上写道:"立休书人蒋德,系襄阳府枣阳县人。 从幼凭媒聘定王氏为妻。 岂期过门之后,本妇多有过失,正合七出之条。 因念夫妻之情,不忍明言,情愿退还本宗,听凭改嫁,并无异言,休书是实。 成化二年月日,手掌为记。"
书中又包着一条桃红汗巾,一技打折的羊脂玉风头簪。
王公看了大惊,叫过女儿问其缘故。
三巧儿听说丈夫把他休了,一言不发,啼哭起来。
王公气忿忿的一径跟到女婿家来,蒋兴哥连忙上前作揖。
王公回礼,便问道:"贤婿,我女儿是清清白白嫁到你家的,如今有何过失,你便把他休了?须还我个明白。"
蒋兴哥道:"小婿不好说得,但问令爱便知。"
王公道:"他只是啼哭,不肯开口,教我肚里好闷!小女从幼聪慧,料不到得犯了淫盗。 若是小小过失,你可也看老汉薄面,恕了他罢。 你两个是七八岁上定下的夫妻,完婚后并不曾争论一遍两遍,且是和顺。 你如今做客才回,又不曾住过三朝五日,有什么破绽落在你眼里?你直如此狠毒,也被人笑话,说你无情无义。"
蒋兴哥道:"丈人在上,小婿也不敢多讲。 家下有祖遗下珍珠衫一件,是令爱收藏,只问他如今在否。 若在时,半宇休题:若不在,只索休怪了。"
王公忙转身回家,问女儿道:"你丈夫只问你讨什么珍珠衫,你端的拿与何人去了?"那妇人听得说着了他紧要的关目,羞得满脸通红,开不得口,一发号陶大哭起来,慌得王公没做理会处。
王婆劝道:"你不要只管啼哭,实实的说个真情与爹妈知道,也好与你分割。"
妇人那里肯说,悲悲咽咽,哭一个不住。
王公只得把休书和汗巾、善于,都付与王婆,教他慢慢的偎着女儿,问他个明白。
王公心中纳闷,走到邻家闲话去了。
王婆见女儿哭得两眼赤肿,生怕苦坏了他,安慰了几句言语,走往厨房下去暖酒,要与女儿消愁。
三巧儿在房中独坐,想着珍珠衫泄漏的缘故,好生难解!这汗巾簪子,又不知那里来的。
沉吟了半晌道:"我晓得了。 这折簪是镜破钗分之意:这条汗巾,分明教我悬梁自尽。 他念夫妻之惰,不忍明言,是要全我的廉耻。 可怜四年恩爱,一旦决绝,是我做的不是,负了丈夫恩情。 便活在人间,料没有个好日,不如绕死,到得干净。"
说罢,又哭了一回,把个坐几子填高,将汗巾兜在梁上,正欲自缢。
也是寿数未绝,不曾关上房门。
险好王婆暖得一壶好酒走进房来,见女儿安排这事,急得他手忙脚乱,不放酒壶,便上前去拖拽。
不期一脚踢番坐几子,娘儿两个跌做一团,酒壶都泼翻了。
王婆爬起来,扶起女儿,说道:"你好短见!二十多岁的人,一朵花还没有开足,怎做这没下梢的事?莫说你丈夫还有回心转意的日子,便真个休了,恁般容貌,怕投人要你?少不得别选良姻,图个下半世受用。 你且放心过日子去,休得愁闷。"
王公回家,知道女儿寻死,也劝了他一番,又瞩付王婆用心提防。
过了数日,三巧儿投奈何,也放下了念头。
正是:
夫妻本是同林鸟,大限来时各自飞。
再说蒋兴哥把两条索子,将晴云、暖雪捆缚起来,拷问情由。
那丫头初时抵赖,吃打不过,只得从头至尾,细细招将出来。
己知都是薛婆勾引,不千他人之事。
到明朝,兴哥领了一伙人,赶到薛婆家里,打得他雪片相似,只饶他拆了房子。
薛婆情知自己不是,躲过一边,并没一人敢出头说话。
兴哥见他如此,也出了这口气。
回去晚个牙婆,将两个丫头都卖了。
楼上细软箱笼,大小共十六只,写三十二条封皮,打叉封了,更不开动。
这是甚意儿?只因兴哥夫妇,本是十二分相爱的。
虽则一时休了,心中好生痛切。
见物思人,何忍开看? 话分两头说。
却说南京有个吴杰进土,除授广东潮阳县知县。
水路上任,打从襄阳经过。
不曾带家小,有心要择一美妾。
路看了多少女子,并不中意。
闻得枣阳县王公之女,大有颜色,一县闻名。
出五十金财礼,央媒议亲。
王公到也乐从,只怕前婿有言,亲到蒋家,与兴哥说知。
兴哥并不阻当。
临嫁之夜,兴哥顾了人夫,将楼上十六个箱笼,原封不动,连匙钥送到吴知县船上,交割与三巧儿,当个赡嫁。
妇人心上到过意不去。
旁人晓得这事,也有夸兴哥做人忠厚的,也有笑他痴呆的,还有骂他没志气的,止是人心不同。
闲话休题。
再说陈大郎在苏州脱货完了,回到新交,一心只想着三巧儿。
朝暮看了这件珍珠衫,长吁短叹。
老婆平氏心知这衫儿来得蹊跷,等丈夫睡着,悄悄的偷去,藏在天花板上。
陈大郎早起要穿时,不见了衫儿,与老婆取讨。
平氏那里肯认。
急得陈大郎性发,倾箱倒筐的寻个遍,只是不见,便破口骂老婆起来。
惹得老婆啼啼哭哭,与他争嚷,闹炒了两三日。
陈大郎情怀撩乱,忙忙的收拾银两,带个小郎,再望襄阳旧路而进。
将近枣阳,不期遇了一伙大盗,将本钱尽皆劫去,小郎也被他杀了。
陈商眼快,走向船梢舵上伏着,幸免残生。
思想还乡不得,且到旧寓住下,待会了三巧儿,与他借些东西,再图恢复。
叹了一口气,只得离船上岸。
走到枣阳城外主人吕公家,台诉其事,又道:"如今要央卖珠子的薛婆,与一个相识人家借些本钱营运。"
吕公道:"大郎不知,那婆子为勾引蒋兴哥的浑家,做了些丑事。 去年兴哥回来,问浑家讨什么‘珍珠衫’。 原来浑家赠与情人去了,无言回答。 兴哥当时休了浑家回去,如今转嫁与南京吴进土做第二房夫人了。 那婆子被蒋家打得个片瓦不留,婆子安身不牢,也搬在隔县去了。"
陈大郎听得这话,好似一桶冷水没头淋下。
这一惊非小,当夜发寒发热,害起病来。
这病又是郁症,又是相思症,也带些怯症,又有些惊症,床上卧了两个多月,翻翻覆覆只是不愈。
连累主人家小厮,伏待得不耐烦。
陈大郎心上不安,打熬起精神,写成家书一封。
请主人来商议,要觅个便人捎信在家中,取些盘缠,就要个亲人来看觑同回。
这几句正中了主人之意。
恰好有个相识的承差,奉上司公文要往徽宁一路。
水陆驿递,极是快的。
吕公接了陈大郎书札,又督他应出五钱银子,送与承差,央他乘便寄去。
果然的"自行由得我,官差急如火",不勾几日,到了新交县。
问到陈商家里,送了家书,那承差飞马去了。
正是:只为千金书信,又成一段姻缘。
话说平氏拆开家信,果是丈夫笔迹,写道:"陈商再拜,贤妻平氏见宇:别后襄阳遇盗,劫资杀仆。 某受惊患病,见卧旧寓吕家,两月不愈。 宇到可央一的当亲人,多带盘缠,速来看视。 伏枕草草"。
平氏看了,半信半疑,想道:"前番回家,亏折了千金资本。 据这件珍珠衫,一定是邪路上来的。 今番又推被盗,多讨盘缠,怕是假话。"
又想道:"他要个的当亲人,速来看视,必然病势利害。 这话是真,也未可知。 如今央谁人去好?"左思右想,放心不下。
与父亲平老朝奉商议。
收拾起细软家私,带了陈旺夫妇,就请父亲作伴,雇个船只,亲往襄阳看丈夫去。
到得京口,平老朝奉痰火病发,央人送回去了。
平氏引着男女,上水前进。
不一日,来到枣阳城外,问着了旧主人吕家。
原来十日前,陈大郎己放了。
吕公赡些钱钞,将就入硷。
平氏哭倒在地,良久方醒。
慌忙换了孝服,再三向吕公说,欲待开棺一见,另买副好棺材,重新硷过。
吕公执意不肯。
平氏投奈何,只得买木做个外棺包裹,请僧做法事超度,多焚莫资。
吕公己自索了他二十两银子谢仪,随他闹炒,并不言语。
有余,平氏要选个好日子,扶枢而回。
吕公见这妇人年少姿色,料是守寡不终,又且囊中有物。
思想儿子吕二,还没有亲事,何不留住了他,完其好事,可不两便?吕公买酒请了陈旺,央他老婆委曲进言,许以厚谢。
陈旺的老婆是个蠢货,那晓得什么委曲?不顾高低,一直的对主母说了。
平氏大怒,把他骂了一顿,连打几个耳光子,连主人家也数落了几句。
吕公一场没趣,敢怒而不敢言。
正是:羊肉馒头没的吃,空教惹得一身骚。
吕公使去撺掇陈旺逃走。
陈旺也思量没甚好处了,与老婆商议,教他做脚,里应外合,把银两首饰,偷得罄尽,两一儿连夜走了。
吕公明知其情,反埋怨平氏道:不该带这样歹人出来,幸而偷了自家主母的东西,若偷了别家的,可不连累人!又嫌这灵柩碍他生理,教他快些抢去。
又道后生寡妇,在此住居不便,催促他起身。
平氏被逼不过,只得别赁下一间间房子住了。
雇人把灵枢移来,安顿在内。
这凄凉景象,自不必说。
间壁有个张七嫂,为人甚是活动。
听得平氏啼哭,时常走来劝解。
平氏又时常央他典卖几件衣服用度,极感其意。
不勾几月,衣服都典尽了。
从小学得一手好针线,思量要到个大户人家,教习女红度日,再作区处。
正与张七嫂商量这话,张七嫂道:"老身不好说得,这大户人家,不是你少年人走动的。 死的没福自死了,活的还要做人,你后面日子正长哩。 终不然做针线娘了得你下半世?况且名声不好,被人看得轻了。 还有一件,这个灵柩如何处置,也是你身上一件大事。 便出赁房钱,终久是不了之局。"
平氏道:"奴家也都虑到,只是无计可施了。"
张七嫂道:"老身到有一策,娘子莫怪我说。 你千里离乡,一身孤寡,手中又无半钱,想要搬这灵枢回去,多是虚了。 莫说你衣食不周,到底难守:便多守得几时,亦有何益?依老身愚见,莫若趁此青年美貌,寻个好对头,一夫一妇的随了他去。 得些财礼,就买块士来葬了丈夫,你的终身又有所托,可不生死无憾?"平氏见他说得近理,沉吟了一会,叹口气道:"罢,罢,奴家卖身葬夫,旁人也笑我不得。"
张七嫂道:"娘子若定了主意时,老身现有个主儿在此。 年纪与娘子相近,人物齐整,又是大富之家。"
平氏道:"他既是富家,怕不要二婚的。"
张七嫂道:"他也是续弦了,原对老身说:不拘头婚二婚,只要人才出众。 似娘子这般丰姿,怕不中意?"原来张七嫂曾受蒋兴哥之托,央他访一头好亲。
因是前妻三巧儿出色标致,所以如今只要访个美貌的。
那平氏容貌,虽不及得三巧儿,论起手脚伶俐,胸中烃渭,又胜似他。
张七嫂次日就进城,与蒋兴哥说了。
兴哥闻得是下路人,愈加欢喜。
这里平氏分文财礼不要,只要买块好地殡葬丈夫要紧。
张七嫂往来回复了几次,两相依允。
活休烦絮。
却说平氏送了丈夫灵枢人士,祭奠毕了,大哭一场,兔不得起灵除孝。
临期,蒋家送衣饰过来,又将他典下的衣服都赎回了。
成亲之夜,一般大吹大擂,洞房花烛。
正是:规矩熟闲虽旧事,恩情美满胜新婚。
蒋兴哥见平氏举止端庄,甚相敬重。
一日,从外而来,平氏正在打迭衣箱,内有珍珠衫一件。
兴哥认得了,大惊问道:"此衫从何而来?"平氏道:"这衫儿来得跷蹊。"
便把前夫如此张致,夫妻如此争嚷,如此赌气分别,述了一遍。
又道:"前日艰难时,几番欲把他典卖。 只愁来历不明,怕惹出是非,不敢露人眼目。 连奴家至今,不知这物事那里来的。"
兴哥道:"你前夫陈大郎名字,可叫做陈商?可是白淳面皮,没有须,左手长指甲的么?"平氏道:"正是。"
蒋兴哥把舌头一伸,合掌对天道:"如此说来,天理昭彰,好怕人也!"平氏问其缘故,蒋兴哥道:"这件珍珠衫,原是我家旧物。 你丈夫奸骗了我的妻子,得此衫为表记。 我在苏州相会,见了此衫,始知其情,回来把王氏休了。 谁知你丈夫客死。 我今续弦,但闻是徽州陈客之妻,谁知就是陈商!却不是一报还一报!"平氏听罢,毛骨辣然。
从此恩情愈骂。
这才是"蒋兴哥重会珍珠衫"的正话。
诗曰: 天理昭昭不可欺,两妻交易孰便宜?分明欠债偿他利,百岁姻缘暂换时。
兴哥有了管家娘子,一年之后,又往广东做买卖。
也是合当有事。
一日到合浦县贩珠,价都讲定。
主人家老儿只拣一粒绝大的偷过了,再不承认。
兴哥不忿,一把扯他袖子要搜。
何期去得势重,将老儿拖翻在地,跌下便不做声。
忙去扶时,气己断了。
儿女亲邻,哭的哭,叫的叫,一阵的簇拥将来,把兴哥捉住。
不巾分说,痛打一顿,关在空房里。
连夜写了状词,只等天明,县主早堂,连人进状。
县主准了,因这日有公事,分付把凶身锁押,次日候审。
你道这县主是谁?姓吴名杰,南畿进土,正是三巧儿的晚老公。
初选原在潮阳,上司因见他清廉,调在这合浦县采珠的所在做官。
是夜,吴杰在灯下将准过的状词细阅。
三巧儿正在旁边闲看,偶见宋福所台人命一词,凶身罗德,枣阳县客人,不是蒋兴哥是谁?想起旧日恩情,不觉痛酸,哭台丈夫道:"这罗德是贱妾的亲哥,出嗣在母舅罗家的。 不期客边,犯此大辟。 官人可看妾之面,救他一命还乡。"
县主道:"且看临审如何。 若人命果真,教我也难宽有。"
三巧儿两眼噙泪,跪下苦苦哀求。
县主道:"你且莫忙,我自有道理。"
明早出堂,三巧儿又扯住县主衣袖哭道:"若哥哥无救,贱妾亦当自尽,不能相见了。"
当日县主升堂,第一就问这起。
只见宋福、宋寿弟兄两个,哭啼啼的与父亲执命,禀道:"因争珠怀恨,登时打闷,仆地身死。 望爷爷做主。"
县主问众千证口词,也有说打倒的,也有说推跌的。
蒋兴哥辨道:"他父亲偷了小人的珠子,小人不忿,与他争论。 他因年老脚锉"左足",自家跌死,不千小人之事。"
县主问宋福道:"你父亲几岁了?"宋福道:"六十七岁了。"
县主道:"老年人容易昏绝,未必是打。"
宋福、宋寿坚执是打死的。
县主道:"有伤无伤,须凭检验。 既说打死,将尸发在漏泽园去,候晚堂听检。"
原来宋家也是个大户,有体面的。
老儿曾当过里长,儿子怎肯把父亲在尸场剔骨?两个双双即头道:"父亲死状,众目共见,只求爷爷到小人家里相验,不愿发检。"
县主道:"若不见贴骨伤痕,凶身怎肯伏罪?没有尸格,如何申得上司过?"弟兄两个只是求台。
县主发怒道:"你既不愿检,我也难问。"
慌的地弟兄两个连连即头道:"但凭爷爷明断。"
县主送:"望七之人,死是本等。 倘或不因打死,屈害了一个平人,反增死者罪过。 就是你做儿子的,巴得父亲到许多年纪,又把个不得善终的恶名与他,心中何忍?但打死是假,推仆是真,若不重罚罗德,也难出你的气。 我如今教他披麻戴孝,与亲儿一般行礼:一应殡殓之费,都要他支持。 你可服么?"弟兄两个道:"爷爷分付,小人敢不遵依。"
兴哥见县主不用刑罚,断得干净,喜出望外。
当下原、被台都即头称谢。
县主道:"我也不写审单,着差人押出,待事完回话,把原词与你悄讫便了。"
正是:
公堂造业真容易,要积阴功亦不难。
试看今朝吴大尹,解冤释罪两家欢。
却说三巧儿自丈夫出堂之后,如坐针毡,一闻得退衙,便迎住问个消息。
县主道:"我如此如此断了,看你之面,一板也不曾责他。"
三巧几千思万谢,又道:"妾与哥哥久别,渴思一会,问取爹娘消息。 官人如何做个方便,使妾兄妹相见,此思不小。"
县主道:"这也容易。"
看官们,你道三巧儿被蒋兴哥休了,思断义绝,如何恁地用情?他夫妇原是十分恩爱的,因三巧儿做下不是,兴哥不得己而休之,心中几自不忍,所以改嫁之夜,把十六只箱笼,完完全全的赠他。
只这一件,三巧儿的心肠,也不容不软了。
今日他身处富贵,见兴哥落难,如何不救?这叫做知思报恩。
再说蒋兴哥遵了县主所断,着实小心尽礼,更不惜费,宋家弟兄部没话了。
丧葬事毕,差人押到县中回复。
县主晚进私衙赐坐,说道:"尊舅这场官司,若非令妹再三哀恳,下官几乎得罪了。"
兴哥不解其放,回答不出。
少停茶罢,县主请入内书房,教小夫人出来相见。
你道这番意外相逢,不像个梦景么?他两个也不行礼,也不讲话,紧紧的你我相抱,放声大哭。
就是哭爹哭娘,从没见这般哀掺,连县主在旁,好生不忍,便道:"你两人且莫悲伤,我看你不像哥妹,快说真情,下官有处。"
两个哭得半休不休的,那个肯说?却被县主盘问不过,三巧儿只得跪下,说道:"贱妾罪当万死,此人乃妾之前夫也。"
蒋兴哥料瞒不得,也跪下来,将从前恩爱,及休妻再嫁之事,一一诉知。
说罢,两人又哭做一团,连吴知县也堕泪不止,道:"你两人如此相恋,下官何忍拆开。 幸然在此三年,不曾生育,即刻领去完聚。"
两个插烛也似拜谢。
县主即忙讨个小轿,送三巧儿出衙:又晚集人夫,把原来赡嫁的十六个箱笼抢去,都教兴哥收领:又差典吏一员,护送他夫妇出境。
此乃吴知县之厚德。
正是:
珠还合浦重生采,剑合丰城倍有神。
堪羡吴公存厚道,食财好色竞何人!
此人向来艰子,后行取到吏部,在北京纳宠,连生三子,科第不绝,人都说阴德之报,这是后话。
再说蒋兴哥带了三巧儿回家,与平氏相见。
论起初婚,王氏在前:只因休了一番,这平氏到是明媒正娶,又且平氏年长一岁,让平氏为正房,王氏反做偏房,两个妹妹相称。
从此一夫二妇,团圆到老。
有诗为证:
恩爱夫妻虽到头,妻还作妾亦堪羞。
殃样果报无虚谬,腿尺青天莫远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