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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茜纱窗下我本无缘,黄土陇中卿胡薄命。"
此联为宝玉诔晴雯之语,而他日梦霞即可移以诔筠倩者。
盖婚约已成,而筠倩之死机伏矣。
筠倩所处之地位,等于晴雯。
所异者,晴雯与宝玉彼此情深,而事卒未成,为人构陷,以至于死。
筠倩与梦霞,彼此均非自主,实说不到"爱情"二字,强为人撮合,遂成怨偶。
斯时筠倩尚未知梦霞之情之谁属,而梦霞则已知筠倩之情之不属己矣。
未婚之前,隔膜若此,既婚之后,两情之相左,不问可知。
其能为比翼之鸳鸯、和鸣之鸾凤耶?梦霞愧对筠倩,筠倩必不愿见梦霞。
用情与晴雯异,结果与晴雯同。
异日梦霞之诔筠倩,亦惟有以"我本无缘,卿胡薄命"二语表其哀悼之诚、惋惜之情耳。
从此筠倩遂辍学矣。
青春大好,芳心已灰,往日所习,悉弃不理,日惟闷坐书窗,致力于吟咏,以凌惋之词,写悲凉之意。
苦吟伤心,对镜自嗟,俨然小青化身矣。
而彼梨娘,自婚约既成之后,竟与梦霞不相闻问。
匝旬以来,并未有一纸之通情、一诗之示爱。
两人不期而遽形淡漠。
梦霞恝然若忘,梨娘亦弃之如遗,双方若互相会意,而寄其情于不言中者。
此中理由,殊非局外人所能知其究竟。
意者其有悔心欤?然大错铸成,悔之何及!又三日而两人之龃龉乃生,风平情海,陡起惊波。
此后之《玉梨魂》,由热闹而入于冷淡,由希望而趋于结束。
一篇断肠曲,渐将唱到尾声矣。
梦霞于无意中偷听得一曲风琴,虽并非知音之人,正别有会心之处。
念婚姻之事,在彼固无主权,在我亦由强制。
彼此时方嗟实命之不犹,异日且叹遇人之不淑。
僵桃代李,牵合无端;彩凤随鸦,低徊有恨。
揣彼歌中之意,已逆知薄情夫婿,必为秋扇之捐矣。
夫我之情既不能再属之彼,我固不愿彼之情竟能专属之我。
设彼之情而竟能属我者,则我之造孽且益深,遗恨更无尽矣。
我深幸其心脑中并无"梦霞"两字之存在也。
所最不安者,彼或不知此事因何而发生,或竟误谓出自我意。
且将以为神奸巨慝,欺彼无母之孤女,夺他人之幸福,以偿一己之色欲,则彼之怨我、恨我,更何所底止!我于此事,虽不能无罪,然若此则我万死不敢承认者。
筠倩乎,亦知此中作合,自有人在?汝固为人作嫁,我亦代人受过乎?虽然,此不可不使梨娘知也。
筠倩与梨娘相惜相怜,情同姊妹者也。
此次假归十日,不复再整书囊,鼓棹向鹅湖而去。
是年冬假,已届毕业之期,九仞之功,亏于一篑。
梨娘深惜之,促之再四。
筠倩终不为动,叹曰:"嫂休矣,妹心已灰。 此后杜门谢客,不愿再问人间事。 青灯古佛,伴我生涯,妹其为《红楼梦》之惜春矣。"
言毕欷。
梨娘为之愕然。
筠倩在校中成绩最优,深为校长所嘉许,同学亦莫不爱之、敬之。
以其久假不来,共深悬诧,问讯之函,络绎而至。
筠倩权托词谢绝之,而别作一退学书,呈之校长。
鹅湖一片土,从此竟不复有筠倩之踪迹。
有名之女学,失一好学生,亦大为之减色。
校中人知其不来,无不同声惋惜,而卒莫明其退学之故也。
梨娘以筠倩突变常态,悒悒不欢,亦自惊疑,而不能作何语以为劝慰。
两人并无恶感,而相见时冷若霜雪,绝无笑容,亦不作谐语。
姊妹间圆满之爱情,竟逐渐减缺,几至于尽。
以筠倩之性情洒落,气度雍容,似不应至此。
况彼与梨娘,固爱之蔑以加者,平日每当梨娘愁闷难舒之际,筠倩亦故作娇憨之态,以趣语引逗其欢心,梨娘辄为之破颜。
今筠倩易地以处,梨娘欲转有以慰藉之,而竟不生效力。
问所以其至此之故,则婚姻问题未发生以前,筠倩固犹是旧时之筠倩也。
在梨娘初意,固以此事双方允洽,十分美满,为梦霞计者固得,为筠倩计者亦未尝不深。
以貌言,则何郎风貌足媲潘郎;以才言,则崔女清才不输谢女。
两人异日者,合欢同梦,不羡鸳鸯。
饮水思源,毋忘媒妁。
万千辛苦,抽尽情丝。
百六韵华,还他艳福。
我虽无分,心亦可以少慰矣。
熟知人各有心,情难一例,才作红丝之系,便赋白头之吟,良缘竟是孽缘,如意翻成恶意,弄巧成拙,变喜为愁,筠倩无片时之欢笑,梨娘其能有一日之宁贴耶?在筠倩不过以一身无主,自恨自怜,对于梦霞并非有所深恶,对于梨娘亦并未有所不怿。
而为梨娘者,一片痴心,指望玉成好事。
乃事才入港,遽有此不情之态,映入眼帘。
费却几许心机,换得一声懊恼,将何以自解而自慰乎?自是厥后,两人虽多见面之时,无复谈心之乐。
一则含恨不平,一则有怀难白。
不言不笑,若即若脱。
嗟乎梨娘,又添一种奇苦矣。
而不料梦霞之书,更于此无可奈何中送到妆台之畔。
梨娘之得书也,意书中必无他语,殆彼已得家报,而以个中消息慰我无聊欤。
否则必一幅琳琅,又来索和矣。
霞郎霞郎,亦知余近日为汝重生烦恼,忧心悄悄,日夜不宁,有甚心情,再与汝作笔墨间之酬答耶?梨娘执书自语,固以此书为扫愁帚,为续命汤,昵爱如筠倩,今亦如此,舍彼更无能以一纸温语相慰藉者矣。
孰知拆阅内容,乃不觉大失望,盖书中之语,竟全出于梨娘意想之外,而为梨娘所不愿闻者也。
书作何语?怨望之词耶,决绝之言耶,人情轻薄,覆雨翻云,厌故喜新,大抵如是。
梦霞忍哉,既得蜀,便弃陇耶!然情挚如梦霞,夫岂食言而遁,而愿作薄幸人者。
其作此书也,乃有激而发,惟对于梨娘,有生死不解之情。
闻琴而后,悔恨交加,急欲一诉,措辞之间不觉出之以怨愤。
初不知梨娘与筠倩亦已大伤情感也。
如知之,此书固属多事,亦决不肯再作不情之语,重增其苦痛矣。
此书全篇,记者已不能尽忆,仅记其中幅有曰:
……齐大非吾偶也。
吾误从卿言,悔之无及。
渠之心理,实大不满意于此事,吾已侦知之。
卿与之朝夕相处,亦曾一探其衷曲否耶?此事本由卿一人之主张,吾恐伤卿意而勉从之,今乃知为卿所误矣。
吾自怨,吾尤不得不怨卿。
吾自惜,吾尤不能不为人惜。
盖吾固不惯受人冷眼,尤不愿人为吾而失其幸福也。
……卿必欲成就此事,果何意耶?岂欲脱自身之关系,而陷二人于不堪之境耶?……吾爱卿,吾决不放卿自由,吾决不受卿愚弄。
卿休矣,恋我耶?绝我耶?吾均不问。
欲出奈何天,除非身死日……。
书语若此,唐突甚矣,而谓梨娘能堪乎?方梦霞作书时,虽亦自觉过激,然语皆出于至情,意梨娘必能相谅。
若在平日,此书亦等诸寻常通讯之词,必不至误会而生龃龉。
今适当左右为难之际,方冀其有以慰我,乃亦从而怨我,不觉其言外自有深情,但觉其字里都含芒刺。
梨娘诵毕此书,为之目瞪口呆,大有水尽山穷之感。
筠倩失其自主之权,未免稍含怨望,犹无足怪。
梦霞固深知其中委曲者,我之苦费心机,玉成此事,不为渠,却为谁耶?乃亦不能相谅,以一封书来相责问。
试思筠倩之终身,干余底事?我因无以偿彼深情,故欲强作鸳盟之主。
早知如此,我亦何苦为人作嫁,而使身为怨府乎?呜呼梦霞,汝非铁作心肝者,而忍出此。
宇宙虽宽,我直无容身地矣。
至此不觉一阵心酸,泪珠疾泻,愈思愈哭,愈哭愈苦,一幅云笺,霎时间尽为泪花浸透,字迹模糊不可复识。
此一阵哭,较之月夜哭冢,声益凄惨,盖伤心之极,悲不自胜矣。
若使梦霞闻之,其痛心又当何如耶?
二更天气,一隙灯光。
鹏郎课毕入内,梦霞自起扃户,独坐观书。
夜深人倦,不遽就枕,掩卷假寐。
忽闻叩门声甚急,问何人不应。
门启,鹏郎飘然入,置一纸裹于案上,返身便去,并无一言。
梦霞颇错愕,取而去其外裹,则内有函一封、书一册,另有素帕裹物一。
先视其书,即梨娘前携去之《红楼影事诗》也。
此诗为两人爱情之绍介,梦霞曾嘱梨娘善藏之,以为永久纪念。
今并未见索而忽归赵璧,其意何居,殊令人不解。
再视其帕,系一半旧罗巾,斑斑点点,泪渍甚多,新痕犹温。
按之则轻软如绵,不知内藏何物。
急启视之,一黝然有光之物,突呈于眼前,乃才剪之青丝一缕也。
梦霞骤睹此物,惊极而怖,继而大悟,泣曰:"梨娘殆绝我矣!金剪无情,下此毒手,忍哉、忍哉!"语已而哭,泪滴帕上,与梨娘之啼痕混合为一,如水投乳,一色莹然。
良久,乃拭泪取函阅之,且读且哭,未终幅而梦霞已惨无人色矣。
是书为梨娘愤极所作,墨淡不浓,行疏不整,大变其昔日簪花休格,想见其握管时之心烦意乱也。
录其词如左:
君多情人也。
梨影饫君之情,愿为君死,而自顾此身已为堕溷之花,难受东风抬举。
无可奈何,出此下策,冀以了我之情,偿君之恨,双方交益,计至得也。
不料因此一念,更堕入万重暗雾中,昏黑迷离,大有伥伥何之之概。
所藉以自慰者,君固深知我心。
我为君故,虽任劳任怨,亦所不辞也。
今读君书,我竟不能自解,君言如此,是君直未知我心也!是君心直并未有我也!亦知我不为君,则罗敷自有夫,使君自有妇,何预我事?而为此移花接木之举耶?呜呼,君与我皆为情所误耳。
君固未尝误我,我亦何曾误君哉。
今君以我为误君,我复何言?我误君,我不敢再误君;君怨我,我却不敢怨君。
半载相思,一场幻梦,嗟乎霞郎,从此绝矣。
《红楼影事诗》一册,谨以奉还,断情根也,青丝一缕,赠君以留纪念。
不能效陶母之留宾,亦不愿学杨妃之希宠,聊以斩我情丝,绝我痴念耳。
我负人多矣,负生、负死、负君、负姑,负人已甚,自负亦复深,而今而后,木鱼贝叶,好忏前情,人世悲欢,不愿复问。
望君善自为谋,鹏儿亦不敢重以相累,人各有命,听之可也。
本来是色即空,悟拈花之微旨,倘有余情未了,愿结草于来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