阅微草堂笔记 卷二十二 滦阳续录四

  1. 九五查询
  2. 古籍查询
  3. 阅微草堂笔记
《阅微草堂笔记》 卷二十二 滦阳续录四 纪昀

刘香畹言,有老儒宿于亲串家,俄主人之婿至,无赖子也,彼此气味不相入,皆不愿同住一屋,乃移老儒于别室,其婿睨之而笑,莫喻其故也。

室亦雅洁,笔砚书籍皆具,老儒于灯下写书寄家,忽一女子立灯下,色不甚丽,而风致颇娴雅,老儒知其为鬼,然殊不畏,举手指灯曰:既来此不可闲立,可剪烛。

女子遽灭其灯,逼而对立,老儒怒,急以手摩砚上墨沈,掴其面而涂之曰:以此为识,明日寻汝尸,锉而焚之。

鬼呀然一声去,次日以告主人,主人曰:原有婢死于此室,夜每出扰人,故惟白昼与客坐,夜无人宿,昨无地安置君,揣君耆德硕学,鬼必不出,不虞其仍现形也。

乃悟其婿窃笑之故。

此鬼多以月下行院中,后家人或有偶遇者,即掩面急走,他日留心伺之,面上仍墨污狼藉。

鬼有形无质,不知何以能受色,当仍是有质之物,久成精魅,借婢幻形耳。

酉阳杂俎曰:郭元振尝山居中夜,有人面如盘,努目出于灯下。

元振染翰题其颊曰:久戍人偏老,长征马不肥。

其物遂灭。

后随樵闲步,见巨木上有白耳,大数斗,所题句在焉。

是亦一证也。

*****乌鲁木齐农家,多就水灌田,就田起屋,故不能比闾而居,往往有自筑数椽,四无邻舍,如杜工部诗所谓一家村者。

且人无徭役,地无丈量,纳三十亩之税,即可坐耕数百亩之产。

故深岩穷谷,此类尤多。

有吉木萨军士,入山行猎,望见一家,门户坚闭,而院中似有十余马,鞍辔悉具,度必玛哈沁所据,噪而围之。

玛哈沁见势众,弃锅帐突围去。

众惮其死斗,亦遂不追。

入门见骸骨狼籍,寂无一人,惟隐隐有泣声,寻视见幼童约十三四,裸体悬窗棂上,解缚问之,曰:玛哈沁四日前来,父兄与斗不胜,即一家并被缚,率一日牵二人至山溪洗濯曳归,共脔割炙食,男妇七八人并尽矣。

今日临行,洗濯我毕,将就食,中一人摇手止之,虽不解额鲁特语,观其指画,似欲支解为数段,各携于马上为粮。

幸兵至弃去,今得更生。

泣絮絮不止,闵其孤苦,引归营中姑使执杂役,童子因言其家尚有物,埋窖中,营弁使导往发掘,则银币衣物甚多。

细询童子,乃知其父兄并劫盗,其行劫必于驿路近山处,皔见一二车孤行,前后十里无援者,突起杀其人,即以车载尸入深山, 至车不能通,则合手以巨斧碎之,与尸及幞被并投于绝涧,惟以马驮货去。

再至马不能通,则又投羁绁于绝涧,纵马任其所往,共负之由鸟道归。

计去行劫处数百里矣。

归而窖藏一两年,乃使人伪为商贩,绕道至辟展诸处卖于市,故多年无觉者,而不虞玛哈沁之灭其门也。

童子以幼免连坐,后亦牧马坠崖死,遂无遗种。

此事余在军幕所经理,以盗已死遂置无论。

由今思之,此盗踪迹诡秘,猝不易缉,乃有玛哈沁来,以报其惨杀之罪。

玛哈沁食人无餍,乃留一童子,以明其召祸之由,此中似有神理,非偶然也。

盗姓名久忘,惟童子坠崖时,所司牒报记名秋儿云。

*****

佃户刘破车妇云,尝一日早起,乘凉扫院,见屋后草棚中,有二人裸卧,惊呼其夫来,则邻人之女与其月作人也。

并僵卧,似已死,俄邻人亦至,心知其故而不知何以至此,以姜汤灌醒,不能自讳,云久相约,而逼仄无隙地,乘雨后墙缺,天又阴晦,知破车草棚无人,遂藉草私会。

倦而憩,尚相恋未起,忽云破月来,皎然如昼,回顾棚中,坐有七八鬼,指点挪揄,遂惊怖失魂,至今始醒。

众以为奇。

破车妇云,我家故无鬼,欲观戏剧,随之而来。

先从兄懋园曰:何处无鬼,何处无鬼,观戏剧但人有见有不见耳。

此事不奇也。

因忆福建盩关公馆,俗谓之水口,大学士杨公督闽浙时所重建,值余出巡,语余曰:公至水口公馆,夜有所见,慎勿怖,不为害也。

余尝宿是地,已下键睡,因天暑,移床近窗,隔纱幌视天晴阴,时虽月黑,而檐挂六灯尚未烬,见院中黑影,略似人形,在阶前或坐或卧或行或立,而寂然无一声。

夜半再视之,仍在,至鸡鸣乃渐渐缩入地。

试问驿吏,均不知也。

余曰:公为使相,当有鬼神为阴从,余焉有是。

公曰:不然,仙霞关内,此地为水陆要冲,用兵者所必争,明季唐王,国初郑氏耿氏,战斗杀伤,不知其几,此其沈沦之魄,乘室宇空虚而窃据,有大官来则避而出耳。

此亦足证无处无鬼之说。

*****老仆施祥尝曰:天下惟鬼最痴,鬼据之室,人多不往,偶然有客来宿,不过暂居耳,暂让之何害,而必出扰之,遇禄命重、血气刚者,多自败,甚或符录劾治,更蹈不测。

即不然,而人既不居,屋必不葺,久而自圯,汝又何归耶?老仆刘文斗曰:此语诚有理。

然谁能传与鬼知,汝毋乃更痴于鬼。

姚安公闻之曰:刘文斗正患不痴耳。

祥小字举儿,与姚安公同庚,八岁即为公伴读,数年始能暗诵千字文,开卷乃不识一字。

然天性忠直,视主人之事如己事,虽嫌怨不避。

尔时家中外倚祥,内倚廖媪,故百事皆井井。

雍正甲寅,余年十一,元夜偶买玩物,祥启张太夫人曰:四官今日游灯市,买杂物若干,钱固不足惜,先生明日即开馆,不知顾戏弄耶?顾读书耶?太夫人首肯曰:汝言是。

即收而键诸箧。

此虽细事,实言人所难言也。

今眼中遂无此人,徘徊四顾,远想慨然。

*****

先兄晴湖第四子汝来,幼韶秀,余最爱之。

亦颇知读书,娶妇生子后,忽患颠狂,如无人料理,即发不理,面不盥,夏或衣絮,冬或衣葛,不自知也。

然亦无疾病,似寒暑不侵者,呼之食即食,不呼之食亦不索,或自取市中饼饵,呼儿童共食,不问其价,所残剩亦不顾惜,或一两日觅之不得,忽自归。

一日遍索无迹,或云村外柳林内似仿佛有人,趋视,已端坐僵矣。

其为迷惑而死,未可知也。

其或自有所得,托以混迹,缘尽而化去,亦未可知也。

忆余从福建归里时,见余犹跪拜如礼,拜讫,卒然曰:叔大辛苦。

余曰:是无奈何。

又卒然曰:叔不觉辛苦耶?默默退去,后思其言,似若有意,故至今终莫能测之。

*****

姚安公言,庐江孙起山先生谒选时,贫无资斧,沿途雇驴而行,北方所谓短盘也。

一日,至河间南门外,雇驴未得,大雨骤来,避民家屋檐下,主人见之,怒曰:造屋时汝未出钱,筑地时汝未出力,何无故坐此。

推之立雨中,时河间犹未改题缺,起山入都,不数月竟掣得是县。

赴任时此人识之,惶愧自悔,谋卖屋移家。

起山闻之,召来笑而语之曰:吾何至与汝辈较,今既经此,后无复然。

亦忠厚养福之道也。

因举一事曰:吾乡有爱莳花者,一夜偶起,见数女子立花下,皆非素识,知为狐魅,遽掷以块,曰:妖物何得偷看花。

一女子笑而答曰:君自昼赏,我自夜游,于君何碍?夜夜来此,花不损一茎一叶,于花又何碍?遽见声色,何鄙吝至此耶。

吾非不能揉碎君花,恐人谓我辈所见,亦与君等,故不为耳。

飘然共去,后亦无他。

狐尚不与此辈较,我乃不及狐耶?后此人终不自安,移家莫知所往。

起山叹曰:小人之心,竟谓天下皆小人。

*****

太原申铁蟾,好以香奁艳体,寓不遇之感。

尝谒某公未见,戏为无题诗曰:垩粉围墙罨画楼,隔窗闻拨细箜篌,分无信使通青鸟,枉遣游人驻紫骝,月姊定应随顾兔,星娥可止待牵牛,垂杨疏处雕栊近,只恨珠帘不上钩。

殊有玉溪生风致。

王近光曰:似不应疑及织女,诬蔑仙灵。

余曰:已矣哉,织女别黄姑,一年一度一相见,彼此隔河何事无。

元微之诗也。

海客乘槎上紫氛,星娥罢织一相闻,只应不惮牵牛妒,故把支机石赠君。

李义山诗也。

微之之意,在于双文;义山之意,在于令狐。

文士掉弄笔墨,借为比喻,初与织女无涉,铁蟾此语,亦犹元李之志云尔,未为诬蔑仙灵也。

至于纯构虚词,宛如实事,指其时地,撰以姓名,灵怪集所载郭翰遇织女事--灵怪集今佚,此条见太平广记六十八,则悖妄之甚矣。

夫词人引用,渔猎百家,原不能一一核实,然过于诬罔,亦不可不知。

盖自庄列寓言,借以抒意,战国诸子,杂说弥多,谶纬稗官,递相祖述,遂有肆无忌惮之时。

如李冗独异志,诬伏羲兄妹为夫妇,已属丧心;张华博物志,更诬及尼山,尤为狂吠--案张华不应悖妄至此,殆后人依托。

如是者不一而足,今尚流传,可为痛恨。

又有依傍史文,穿凿锻炼,如汉书贾谊传,有太守吴公爱幸之之语,骈语雕龙--此书明人所撰,陈枚刻之,不著作者姓名--遂列长沙于娈童类中,注曰:大儒为龙阳。

史记高帝本纪称,母媪在大泽中,太公往视,见有蛟龙其上,晁以道诗遂有杀翁分我一杯羹,龙种由来事杳冥句,以高帝乃龙交所生,非太公子。

左传有成风私事季友,敬嬴私事襄仲之文,私事云者,密相交结以谋立其子而已。

后儒拘泥私字,虽朱子亦有碸是大恶之言,如是者亦不一而足。

学者当考校真妄,均不可炫博矜奇,遽执为谈柄也。

*****

从叔梅庵公,言族中有二少年--此余小时闻公所说,忘其字号,大概是伯叔行也,闻某墓中有狐迹,夜携铳往,共伏草中伺之,以背相倚而睡,醒则两人之发交结为一,贯穿缭绕,猝不可解,互相牵掣不能行,亦不能立,稍稍转动,即彼此呼痛,胶扰彻晓,望见行路者,始呼至,断以佩刀,狼狈而返。

愤欲往报,父老曰:彼无形声,非力所胜,且无故而侵彼,理亦不直,侮实自召,又何仇焉。

仇必败滋甚,二人乃止。

此狐小虐之使警,不深创之,以激其必报,亦可谓善自全矣。

然小虐亦足以激怒,不如敛戢勿动,使伺之无迹弥善也。

*****

太和门丹墀下有石匮,莫知何名,亦莫知所贮何物,德脊斋前辈--脊斋名德保,与定圃前辈同名,干隆壬戌进士,官至翰林院侍读,故当时以大德保小德保别之云--云,图裕斋之先德,昔督理殿工时曾开视之。

以问裕斋,曰:信然,其中皆黄色细屑,仅半匮不能满,凝结如土坯,谛审似是米谷岁久所化也。

余谓丹墀左之石阙,既贮嘉种,则此为五谷,于理较近。

且大驾卤簿中,象背宝瓶,亦贮五谷,盖稼穑维宝,古训相传,八政首食,见于洪范,定制之意,诚渊乎远矣。

*****

宣武门子城内,如培者五,砌之以砖,土人云五火神墓。

明成祖北征时,用火仁火义火礼火智火信,制飞炮,破元兵于乱柴沟,后以其术太精,恐或为变,杀而葬于是,立五竿于丽谯侧,岁时祭之,使鬼有所归,不为厉焉。

后成祖转生为庄烈帝,五人转生李自成张献忠诸贼,乃复仇也。

此齐东之语,非惟正史无此文,即明一代稗官小说,充栋汗牛,亦从未言及斯人斯事也。

戊子秋,余见汉军步校董某,言闻之京营旧卒云,此水平也。

京城地势,惟宣武门最低,衢巷之水,遇雨皆汇于子城,每夜雨太骤,守卒即起,视此培確,水将及顶,则呼开门以泄之,没顶则门扉为水所壅,不能启矣。

今日久渐忘,故或有时阻碍也。

其城上五竿,则与白塔信炮相表里,设闻信炮,则昼悬旗,夜悬灯耳。

与五火神何与哉。

此言似乎近理,当有所受之。

*****

科场拨卷,受拨者意多不惬,此亦人情,然亦视其卷何如耳。

壬午顺天乡试,余充同考官,时阅卷尚不回避本省,得一合字卷,文甚工而诗不佳,因甫改试诗之制,可以恕论,遂呈荐主考梁文庄公,已取中矣。

临填草榜,梁公病其何不改乎此度句,侵下文改字--题为始吾于人也四句--驳落,别拨一合字备卷,与余先视,其诗第六联曰:素娥寒对影,顾兔夜眠香--题为月中桂,己喜其秀逸,及观其第七联曰:倚树思吴质,吟诗忆许棠,遂跃然曰:吴刚字质,故李贺李凭箜篌引曰:吴质不眠倚桂树,露脚斜飞湿寒兔,此诗选本皆不录,非曾见昌谷集者不知也。

华州试月中桂诗举许棠为第一人,棠诗今不传,非曾见王定保摭言、计敏夫唐诗纪事者不知也,中彼卷之开花临上界,持斧有仙郎,何如中此诗乎?微公拨入,亦自愿易之。

即朱子颖也。

放榜后,时已九月,贫无絮衣,蒋心余素与唱和,借衣与之乃来见,以所作诗为贽。

余丙子扈从古北口时,车马拥塞,就旅舍小憩,见壁上一诗,剥残过半,惟三四句可辨,最爱其一水涨喧人语外,万山青到马蹄前二语,以为云中路绕巴山色,树里河流汉水声,不是过也。

惜不得姓名,及展其卷,此诗在焉,乃知芥契合,已在六七年前,相与叹息者久之。

子颖待余最尽礼,殁后,其二子承父之志,见余尚依依有情。

翰墨因缘,良非偶尔。

何尝以拨房为亲疏哉。

余严江舟中诗曰:山色空蒙淡似烟,参差绿到大江边,斜阳流水推篷坐,处处随人欲上船。

实从万山句夺胎。

尝以语子颖曰:人言青出于蓝,今日乃蓝出于青。

子颖虽逊谢,意似默可。

此亦诗坛之佳话,并附录于此。

*****

先师介野园先生,官礼部侍郎,扈从南巡,卒于路。

卒前一夕,有星陨于舟前,卒后京师尚未知,施夫人梦公乘马至门前,骑从甚都,然伫立不肯入,但遣人传语曰:家中好自料理,吾去矣。

匆匆竟过,梦中以为时方扈从,疑或有急差遣,故不暇入。

觉后乃惊怛,比凶问至,即公卒之夜也。

公屡掌文柄,凡四主会试,四主乡试,其他杂试,殆不可缕数,尝有恩荣宴诗曰:鹦鹉新班宴御园,"案鹦鹉新班,不知出典,当时拟问公,竟因循忘之"摧颓老鹤也乘轩,龙津桥上黄金榜, 四见门生作状元。

丁丑年作也。

于文襄公亦赠以联曰:天下文章同轨辙,门墙桃李半公卿。

可谓儒者之至荣。

然日者推公之命,云终于一品武阶,他日或以将军出镇耶?公笑曰:信如君言,则将军不好武矣。

及公卒,圣心悼惜,特赠都统。

盖公虽官礼曹,而兼摄副都统。

其扈从也,以副都统班行,故即武秩进一阶。

日者之术,亦可云有验矣。

*****

乩仙多伪托古人,然亦时有小验。

温铁山前辈--名温敏,乙丑进士,官至盛京侍郎。

尝遇扶乩者,问寿几何,乩判曰:甲子年华有二秋。

以为当六十二,后二年卒,乃知二秋为二年,盖灵鬼时亦能前知也。

又闻山东巡抚国公,扶乩问寿,乩判曰:不知。

问仙人岂有所不知?判曰:他人可知,公则不可知,修短有数常,人尽其所禀而已。

若封疆重镇,操生杀予夺之权,一政善,则千百万人受其福,寿可以增一政;不善,则千百万人受其祸,寿亦可以减。

此即司命之神,不能预为注定,何况于吾?岂不闻苏盫误杀二人,减二年寿,娄师德亦误杀二人,减十年寿耶?然则年命之事,公当自问,不必问吾也。

此言乃凿然中理,恐所遇竟真仙矣。

*****族叔育万言,张歌桥之北,有人见黑狐醉卧场屋中--场中守视谷麦小屋,俗谓之场屋,初欲擒捕,既而念狐能致财,乃覆以衣而坐守之,狐睡醒,伸缩数四,即成人形,甚感其护视,遂相与为友。

狐亦时有所馈赠,一日问狐曰:设有人匿君家,君能隐蔽弗露乎?曰:能。

又问君能凭附人身狂走乎?曰:亦能。

此人即恳乞曰:吾家酷贫,君所惠不足以赡,而又愧于数渎君。

今里中某甲,甚富而甚畏讼,顷闻觅一妇司庖,吾欲使妇往应,居数日,伺隙逃出藏君家,而吾以失妇阳欲讼,妇尚粗有姿首,可诬以蜚语,胁多金。

得金之后,公凭附使奔至某甲别墅中,然后使人觅得,则承惠多矣。

狐如所言,果得多金,觅妇返后,某甲以在其别墅,亦不敢复问。

然此妇狂疾竟不愈,恒自码饰,夜似与人共嬉笑,而禁其夫勿使前。

急往问狐,狐言无是理,试往侦之,俄归而顿足曰:败矣,是某甲家楼上狐,悦君妇之色,乘吾出而彼入也,此狐非我所能敌,无如何矣。

此人固恳不已,狐正色曰:譬如君里中某,暴横如虎,使彼强据人妇,君能代争乎?后其妇颠痛日甚,且具发其夫之阴谋,瞈\灸劾治皆无效,卒以瘵死。

里人皆曰:此人狡黠如鬼,而又济以狐之幻,宜无患矣,不虞以狐召狐,如螳螂黄雀之相伺也。

古诗曰:利旁有倚刀,贪人还自贼,信矣。

*****

门人王廷绍言,忻州有以贫鬻妇者,去几二载,忽自归。

云初彼买时,引至一人家,旋有一道士至,携之入山,意甚疑惧,然业已卖与,无如何。

道士令闭目,即闻两耳风飕飕,俄令开目,已在一高峰上,室庐华洁,有妇女二十余人,共来问讯。

云此是仙府,无苦也。

因问到此何事,曰:更番侍祖师寝耳。

此间金银如山积,珠翠锦绣,嘉肴珍果,皆役使鬼神,随呼立至,服食日用,皆比拟王侯。

惟每月一回小痛楚,亦不害耳。

因指曰:此处仓库,此处庖厨,此我辈居处,此祖师居处。

指最高处两室曰:此祖师拜月拜斗处,此祖师炼银处。

亦有给使之人,然无一男子也。

自是每白昼则呼入荐枕席,至夜则祖师升坛礼拜,始各归寝。

惟月信落红后,则净褫内外衣,以红绒为巨绠,缚大木上,手足不能丝毫动,并以绵丸窒口,喑不能声,祖师持金管如箸,寻视脉穴,刺入两臂两股肉内,吮吸其血,颇为酷毒。

吮吸后,以药末糁创孔,即不觉痛,顷刻结痂。

次日痂落如初矣。

其地极高,俯视云雨皆在下,忽一日狂飚陡起,黑云如墨压山顶,雷电激射,势极可怖,祖师惶遽, 呼二十余女,并裸露环抱其身如肉屏风,火光入室者数次,皆一掣即返,俄一龙爪大如箕,于人丛中攫祖师去,霹雳一声,山谷震动,天地晦冥,觉昏瞀如睡,梦稍醒则已卧道旁。

询问居人,知去家仅数百里,乃以臂钏易敝衣遮体,乞食得归也。

忻州人尚有及见此妇者,面色枯槁,不久患瘵而卒。

盖精血为道士采尽矣。

据其所言,盖即烧金御女之士,其术灵幻如是,尚不免于天诛。

况不得其传,徒受妄人之蛊惑,而冀得神仙,不亦傎哉。

*****

江南吴孝廉,朱石君之门生也,美才夭逝,其妇誓以身殉,而屡缢不能死,忽灯下孝廉形见曰:易彩服则死矣。

从其言果绝。

孝廉乡人录其事,征诗,作者甚众,余亦为题二律,而石君为作墓志,于孝廉之坎坷,烈妇之慷慨,皆深致悼惜,而此事一字不及。

或疑其乡人之粉饰,余曰:非也,文章流别,各有体裁。

郭璞注山海经穆天子传,于西王母事,铺叙綦详;其注尔雅释地,于西至西王母句,不过曰西方昏荒之国而已,不更益一语也。

盖注经之体裁当如是耳。

金石之文,与史传相表里,不可与稗官杂记比,亦不可与词赋比。

石君博极群书,深知著作之流别,其不著此事于墓志,古文法也,岂以其伪而削之哉。

余老多遗忘,记孝廉名承绂,烈妇之姓氏,竟不能忆,姑存其略于此。

俟扈跸回銮,当更求其事状详著之焉。

*****

老仆施祥,尝乘马夜行至张白,四野空旷,黑暗中有数人掷沙泥,马惊嘶不进,祥知是鬼,叱之曰:我不至尔墟墓间,何为犯我?群鬼揶揄曰:自作剧耳,谁与尔论理。

祥怒曰:既不论理,是寻斗也。

即下马,以鞭横击之,喧哄良久,力且不敌,马又跳踉掣其肘,意方窘急,忽遥见一鬼狂奔来,厉声呼曰:此吾好友,尔等毋造次。

群鬼遂散,祥上马驰归,亦不及问其为谁。

次日,携酒于昨处奠之,祈示灵响,寂然不应矣。

祥之所友,不过厮养屠沽耳,而九泉之下,故人之情乃如是。

*****

门人吴钟侨尝作如愿小传,寓言滑稽,以文为戏也。

后作蜀中一令,值金川之役,以监运火药殁于路,诗文皆散佚,惟此篇偶得于故纸中,附录于此。

其词曰:如愿者,水府之女神,昔彭泽清洪君以赠庐陵欧明者是也,以事事能给人之求,故有是名。

水府在在皆有之,其遇与不遇,则系人之禄命耳。

有四人同访道,涉历江海,遇龙神召之曰:鉴汝等精进,今各赐如愿一。

即有四女子随行,其一人求无不获,意极适,不数月病且死,女子曰:今世之所享,皆前生之所积,君夙生所积,今数月销尽矣。

请归报命,是人果不起;又一人求无不获,意犹未已,至冬月求鲜荔巨如瓜者,女子曰:溪壑可盈,是不可餍,非神道所能给,亦辞去;又一人所求,有获有不获,以咎女子,女子曰:神道之力亦有差等,吾有能致不能致也,然日中必昃,月盈必亏,有所不足,正君之福,不见彼先逝者乎?是人惕然,女子遂随之不去;又一人虽得如愿,未尝有求,如愿时为自致之,亦蹙然不自安,女子曰:君道高矣,君福厚矣,天地鉴之,鬼神佑之,无求之获,十倍有求,可无待乎我,我惟阴左右之而已矣。

他日相遇,各道其事,或喜或怅,曰:惜哉,逝者之不闻也。

此钟侨弄笔。

狡狯之文,偶一为之,以资惩劝,亦无所不可。

如累牍连篇,动成卷帙,则非著书之体矣。

*****

郭石洲言,河南一巨室,宦成归里,年六十余矣,强健如少壮,恒蓄幼妾三四人。

至二十岁,则治奁具而嫁之。

皆宛然完璧,娶者多阴颂其德,人亦多乐以女鬻之。

然在其家时,枕衾狎昵与常人同,或以为但取红铅供药饵,或以为徒悦耳目,实老不能男,莫知其审也。

后其家婢媪私泄之,实使女而男淫耳。

有老友密叩虚实,殊不自讳,曰:吾血气尚盛,不能绝嗜欲,御女犹可以生子,实惧为身后累;欲渔男色,又惧艾碽之事,为子孙羞。

是以出此间道也。

此事奇创,古所未闻。

夫闺房之内,何所不有,床第事可勿深论,惟岁岁转易,使良家女得再嫁名,似于人有损,而不稽其婚期,不损其贞体,又似于人有恩。

此种公案,竟无以断其是非。

戈芥舟前辈曰:是不难断。

直恃其多财,法外纵淫耳。

昔窦二东之行劫,必留其御寒之衣衾,还乡之资斧,自以为德,此老之有恩亦若是而已矣。

*****

里有一士者,矫捷多力,兼习技击超距之术,两三丈之高,可翩然上,两三丈之阔,可翩然越也。

余幼时犹及见之,尝求睹其技,使余立一过厅中,余面向前门,则立前门外,面相对,余转面后门,则立后门外面相对,如是者七八度。

盖一跃即飞,过屋脊耳。

后过杜林镇,遇一友,邀饮桥畔酒肆中,酒酣,共立河岸,友曰:能越此乎?一士应声耸身过,友招使还,应声又至。

足甫及岸,不虞岸已将圮,近水陡立处开裂有纹,一士未见误踏其上,岸崩二尺许,遂随之坠河,顺流而去。

素不习水,但从波心踊起数尺,能直上而不能旁近岸,仍坠水中,如是数四,力尽竟溺焉。

盖天下之患,莫大于有所恃。

恃财者终以财败,恃势者终以势败,恃智者终以智败,恃力者终以力败。

有所恃,则敢于蹈险故也。

田侯松岩于滦阳买一劳山杖,自题诗曰:月夕花晨伴我行,路当坦处亦防倾,敢因恃尔心无虑,便向崎岖步不平。

斯真阅历之言,可贵而佩者矣。

*****

沧洲憩水井,有老尼曰慧师父,不知其为号,亦不知是此慧字否,但相沿呼之云尔。

余幼时,尝见其出入外祖张公家,戒律谨严,并糖不食。

曰:糖亦猪脂所点成也。

不衣裘,曰:寝皮与食肉同也。

不衣绸绢,曰:一尺之帛,千蚕之命也。

供佛面筋,必自制,曰:市中皆以足踏也。

焚香必敲石取火,曰:灶火不洁也。

清斋一食,取足自给,不营营募化。

外祖家一仆妇,以一布为施,尼熟视识之,曰:布施须用己财,方为功德。

宅中为失此布,笞小婢数人,佛岂受如此物耶?妇以情告,曰:初谓布有数十疋,未必一一细检,故偶取其一,不料累人受捶楚,日相诅咒,心实不安,故布施求忏罪耳。

尼掷还之曰:然则何不密送原处,人亦得白,汝亦自安耶?后妇死数年,其弟子乃泄其事,故人得知之。

干隆甲戌乙亥间,年已七八十矣,忽过余家,云将诣潭柘寺礼佛,为小尼受戒。

余偶话前事,摇首曰:实无此事,小妖尼饶舌耳。

相与叹其忠厚。

临行,索余题佛殿一额,余属赵春涧代书。

合掌曰:谁书即乞题谁名,佛前勿作诳语,为易赵名,乃持去,后不再来。

近问沧洲人,无识之者矣。

又景城天齐庙一僧,住持果成之第三弟子,士人敬之,无不称曰三师父,遂佚其名,果成弟子颇不肖,多散而托钵四方,惟此僧不坠宗风,无大刹知客市井气,亦无法座禅师骄贵气,戒律精苦,虽千里亦打包徒步,从不乘车马。

先兄晴湖,尝遇之中途,苦邀同车,终不肯也。

官吏至庙,待之礼无加。

田夫野老至庙,待之礼不减。

多布施,少布施,无布施,待之礼如一。

禅诵之余,惟端坐一室,入其庙如无人者,其行事如是焉而已。

然里之男妇,无不曰:三师父道行清高。

及问其道行安在,清高安在,则茫然不能应。

其所以感动人心,正不知何故矣。

尝以问姚安公,公曰:据尔所见,有不清不高处耶?无不清不高,即清高矣。

尔必欲锡飞杯渡为善知识耶?此一尼一僧,亦彼法中之独行者矣。

三师父涅盘不久,其名当有人知。

俟见乡试诸孙辈,使归而询之庙中。

*****

九州之大,奸盗事无地无之,亦无日无之,均不为异也。

至盗而稍别于盗,究不能不谓之盗,奸而稍别于奸,究不能不谓之奸,斯为异矣。

盗而人许遂其盗,奸而人许遂其奸,斯更异矣。

乃又相触立发,相牵立息,发如鼎沸,息如电掣,不尤异之异乎?舅氏安公五章言,有中年失偶者,已有子矣,复买一有夫之妇,幸控制有术,犹可相安。

既而是人死,平日私蓄,悉在此妇手,其子微闻而索之,事无佐证,妇弗承也。

后侦知其藏贮处,乃夜中穴壁入室,方开箧携出,妇觉,大号有贼,家众惊起,各持械入,其子仓皇从穴出,迎击之立踣,即从穴入搜余盗,闻床下喘息有声,群呼尚有一贼,共曳出絷缚,比灯至审视,则破额昏仆者其子,床下乃其故夫也。

其子醒后,与妇各执一词,子云子取父财不为盗,妇云妻归前夫不为奸,子云前夫可再合而不可私会,妇云父财可索取而不可穿窬。

互相诟谇,势不相下。

次日,族党密议,谓涉讼两败,徒玷门风,乃阴为调停,使尽留金与其子,而听妇自归故夫,其难乃平。

然已鼓钟于宫,声闻于外矣。

先叔仪南公曰:此事巧于相值,天也;所以致有此事,则人也。

不纳此有夫之妇,子何由而盗,妇何由而奸哉。

彼所恃者,力能驾驭耳。

不知能驾驭于生前,不能驾驭于身后也。



友情链接: 九五查询  古籍史书  老黄历  
免责说明:本站内容全部由九五查询从互联网搜集编辑整理而成,版权归原作者所有,如有冒犯,请联系我们删除。
Copyright © 2024 95cx.com All Rights Reserved. 九五查询(95cx.com)鄂ICP备2022010353号-6