益智录 卷之二 金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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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益智录》 卷之二 金瑞 解鉴

明贵阳金公,字凤翔。

举人大挑,分发四川候补县,以事故未赴。

有二子,曰瑞曰璋,悉从塾师读。

有岳某者,亦世家子,自赴瑞塾,值师不在,相与赌棋,争着致怒。

瑞、璋同殴岳,岳立卒。

瑞、璋急归语父。

金公大惊,曰:"殴人立毙,在法必辟,汝兄弟谁毙岳?"瑞曰:"儿与争棋怒殴,实儿毙之。"

公曰:"若然,吾率汝投案请罪。"

将行,璋曰:"非兄毙岳,儿见渠殴兄,情极竭力向殴而毙之,于兄无与。"

公谓璋曰:"汝毙岳,汝偿岳命,勿后悔!"璋曰:"杀人偿命,理也,何悔之有?况以自作之孽累及亲兄,问心不安。"

瑞曰:"实儿毙之。"

璋曰:"非兄毙之。"

公曰:"兄不攀弟,弟不攀兄,可谓贤矣!"言至此,公亦无主意,俯首不语。

盖瑞、璋非一母,璋系继母魏氏所生,魏氏在侧,闻瑞言则暗喜,闻璋言则隐忧。

及闻瑞、璋争认杀人事,情不自禁,遂谓公曰:"瑞儿既认杀岳,即宜使瑞偿之。"

公怒曰:"璋儿亦认毙岳,奈何使瑞偿命?"因而瑞认杀岳则公向瑞面掌之,璋欲偿命则魏指璋额詈之。

瑞曰:"儿兄弟终须一人偿岳命,使弟偿之,遗母终身之忧,心实不忍。"

璋母曰:"若汝言,无母之子即无人痛?定使汝弟偿之!"公曰:"若然,必先令瑞远行以避之。"

于是先遣瑞外出,后同璋赴邑见尹。

尹与岳属至亲,伪谓公曰:"杀人自投,罪减一等。"

公归,尹令璋供瑞同殴,欲并收之以泄忿,璋不供。

尹用极刑刑璋,璋死而复生凡二次,而前言不改。

尹乃止,罪璋以详府。

金公闻之,忿恨交迫,致疾卒。

尹差役押璋赴郡,刚出城,役索钱于璋,璋弗与。

役以杖击之,璋仆而昏,觉有人以药丸纳其口,旋以手掩其口鼻与目曰:"佯为死,即不死。"

璋吞丸后觉气不出而无闷,遂仰卧于途,不少动。

闻役曰:"凶犯既死,可急禀官。"

为间,闻官来验尸,命委尸沟壑。

官去后,役亦自去。

多时,觉有人摇之,璋恐押役回视,不敢动。

其人曰:"吾非他,即嘱君佯为死之人也。"

璋开目视之,满天星斗;急起,见一女子立面前,不辨妍媸。

女曰:"可速走!迟则不得。"

遂携手同行,其疾如飞。

至一洞,洞有灯火,璋视女,及笄佳人也。

揖谢之,女直受不辞,曰:"谢之诚宜也,微妾,君必死于押役之手。"

女设酒胾与璋同酌。

璋曰:"卿系何仙?祈明示。"

女曰:"君既知妾为仙,不必深究。"

问女名,答以降仙。

璋视洞中止一榻,曰:"仆寝何所?"女指榻曰:"在此。"

曰:"卿坐寝乎?"女笑而不言。

及寝,璋牵女与同榻,女曰:"刑伤未愈,宜静养之。"

璋曰:"既不疼痛,伤痕可不顾也。"

遂同寝。

月余,伤痕平复。

女曰:"久居此无益,妾为君相一令居。"

遂出游,而宿处主人悉竭力供奉,似与女有戚谊。

问女,女亦不实言。

一日,宿一人家,值阴雨不能行,主人陪话中庭。

忽一小狐骤入,主人呵曰:"有客在此,惹客笑话矣!"狐忽化为十数岁之幼女,降仙牵女于怀曰:"小妹露吾行藏矣。"

璋以知降仙为狐。

一日,璋与女少休茶肆,一宦门之子见女,立视良久而去。

既而肆主指女问璋,璋以妹对。

肆人曰:"欲字人否?"曰:"不欲。"

肆人曰:"爱汝妹者,某宦之子。 君孤身至此,恐事不由君,不若嫁妹于彼,多索聘金以裕资斧为愈也。"

璋暗商于女,女曰:"可。 君带金北行,日暮向门前有五柳者投宿,不过二更,妾自至。"

璋见肆人言所欲,肆人曰:"可。"

遂以五十金给璋,璋自去。

某宦子遣婢媪以艳衣衣女,舁之去。

夜与同寝,极尽绸缪。

明晨视之,乃其胞妹。

女归见璋曰:"某宦之子,即以极刑刑君之子也。"

遂以侮之之实语璋,璋大喜曰:"卿代仆泄夙忿矣!"

后游至同州,女曰:"此处有一乐土,未知君福命能消受否?"盖州有富室董某,有一女而无子,降仙与璋往投之,愿为佣工。

董见之,喜,以璋文弱,使理轻举,居前庭;使女伴女治针黹,居后院。

而璋与女实每夜同处。

久之,女曰:"君见主人之女否?"曰:"未也。"

女曰:"诚佳人也。"

璋曰:"比卿如何?"曰:"妾实不及其娟丽。"

璋曰:"卿能使仆一见颜色否?"女曰:"不惟使君见之,将使君妻之。"

璋急问其期,女曰:"何急也!约不远耳。"

及二鼓,女曰:"妾视其寝未。"

遂去。

既而返曰:"女睡熟矣!女若问君名,可实告之,其余勿轻言。"

女送璋至董女楼而返。

灯火尚明,时方盛暑,见女白身卧帐中,潜就淫之。

女觉而醒,俟璋事已,问曰:"汝金璋耶?"璋曰:"然。"

"何得到此?"璋不答,起身而杳,女大疑。

次夜复然。

璋以董女之问语女,女曰:"渠若再问,答以仙助之,勿言妾也。"

第三夜,女设酒胾以俟,二更后,不见璋,遂自言曰:"金郎,来则来耳,何俟妾寐?"璋应声入曰:"仆来矣!"女酌酒奉之,复问到此之由,璋以狐女之言答之,女信之。

盖楼系活梯,女父母以女及笄,昼则设梯,夜则捐去,固非凡人所能到也。

饮际,问璋履历,璋仍以狐女为姊,讳其为狐,其余历言之。

女闻之,伤悲之情如夫妇。

及期月,女有娠,女母梁氏见而疑之,语于董。

董曰:"夜无楼梯,谁能上之?"梁曰:"固然,然女之情形实可疑。"

夜,董与妻窃听之,果有男女微言之声。

暗设梯,梁氏上,穴窗窥之,见有男子与女对语。

扣门而入,则惟女一人。

问女曰:"适见有男子在此,其人焉往?"女曰:"诚有之,其人之去来俱有仙助。"

曰:"其人为谁?"女答以金璋。

梁曰:"惜也,其为佣工!"女曰:"今为佣工,其实是宦门之子。"

遂历言璋之家世与遭遇。

梁语于董,且曰:"吾二人无子,久欲得赘婿赖以奉养,金某有家不能归,赘之大有裨益。 且渠与女有私已经岁,亦不得不婿之。"

董从之,爰卜吉行合卺礼。

璋与女方对饮,狐女忽至。

董女起身曰:"姊盍早来?"狐女曰:"吾非汝姊,实良人之嫡妻。"

谓璋曰:"君得令居,无需妾,请永别。 鬻妾之资,妾带之去矣!"言已不见。

董女惊讶,急问璋。

璋曰:"渠为狐,妻卿之故,悉渠之力也,兼于仆有救命之恩。"

遂并叙之。

女曰:"渠既有恩,何故鬻之?"璋复叙鬻之之故,女笑曰:"得人之身价,复以人之胞妹自代,狐姊可谓巧于报复矣!"未二年,董翁卒,璋改金姓为董氏,产业悉璋承受矣。

金公卒后,继妻魏氏尽有殡葬。

闻金璋死,痛子之切,遂得迷症,弃财毁物;仇人岳某复施以暗算。

及病愈,家产一无所有。

不得已佣媪于人,岳家不许主人容留之,乞食亦无与之者。

魏乃远离居邑,日丐村镇,夜宿瓦窑,百苦并尝矣。

金瑞之出亡也,不知焉往之善,顺路而适,数月之久,未获立足之地。

游至徽州,资斧将尽,不得已佣身于人,伺候书室。

主人亦姓金,塾师贾孝廉与金公同年,学生惟东人一子一侄,曰震曰霖,俱十六岁。

一日,师有公事,命题而行。

及午,震、霖俱不食,盖为文章无只字也。

瑞曰:"勿虞,吾代作之。"

立为草创,令震、霖录之,日夕,二艺俱成。

师见之大骇,曰:"此文非汝二人所能为也。"

震、霖以实告,师语金公。

公问瑞曰:"有此才学,胡为出亡到此?"瑞实言之。

金公喜曰:"令尊与仆与师同年中式,大同年也。 以年侄作佣僮,大失友义矣!"使从贾师读,认为侄。

应童试而售,联捷,钦点主政,签分兵部。

遇乡人,问家景,知父、弟俱亡,母氏不知所往,遂大恸。

乡人劝之曰:"令堂无倚,当急寻而奉养之,哭无益也。"

瑞遂弃官寻母。

至居里,借宿旧邻家,细询母音,知母尝佣于某村甲某。

诣甲问之,甲言佣此数日即辞去。

瑞急于周围村庄细访之,月余无耗。

囊物不多,日不敢饱,盖恐费用不继也。

一日,访至一庄,庄人曰:"数月前有一老妇病故于此,不知其姓氏,庄人葬于庄首庙地中。"

瑞不敢谓非其母,亦不敢谓是其母,因向其墓而哭。

忽来一少妇,以大兄称瑞,曰:"死者非老母,欲见老母,务急于某山下寻之。"

言已即不见。

瑞大喜,以为仙人指示,急赴某山寻之,数日仍无耗。

一日遇雨,避雨山下石庙中。

须臾雨止,见一老妇以绳捆柴,拽之下山,雨过泥滑,失足而仆,泣曰:"吾金瑞儿见之,不知如何痛心也!"瑞闻而未真,急视之,衣服褴缕,面颜黑瘦,悉不类母。

既而,其妇复仆,自言如前。

瑞急趋之曰:"金瑞在此。"

妇拭目视之曰:"金瑞儿,你可来了!"瑞闻语音,知为母,急曰:"吾母……"即昏倒泥途,不省人事。

半晌始苏,见母坐泥地而泣,恐悲悼致母恸,遂强笑曰:"吾母子得会面,即万分之幸也。"

急起扶母起。

母命拽柴,瑞欲弃之,自思资斧将尽,不得已,一手扶母,一手拽柴而行。

瑞曰:"母居何处?"曰:"不远。"

盖山下数十步外有瓦窑。

行至其处,曰:"吾居于此。"

瑞见之,泪涔涔下,恐母见,回首自抆。

扶母低首入窑,砂釜、乞筐在侧,瑞不胜酸楚。

母问瑞离家后之景况,瑞以联捷等事语之,母喜极。

瑞急赴近村籴米炊饭,见母甘食如蜜,一喜一悲。

而次日即无用度,母曰:"汝已居官,不惯乞丐事。 汝居此,吾代汝为之。"

瑞泣曰:"为养母,即赴汤蹈火亦分内事,况行丐乎?"言已,母子俱哭。

忽来一少妇对母伏拜,起,复向瑞肃。

瑞视之,即令赴山下寻母之人。

母曰:"子为谁妇?"答以次男妇。

母惊曰:"吾子未室而死,子何言之妄也?"妇曰:"不妄,母次子未死,现居同州某处,家富有,改名董璋,今科已领乡荐。 媳积蓄碎银数十两,可作资斧往就之。"

言已,置银于地而杳。

瑞母子不胜惊喜,先换银数两作路费。

换银时为草窃窥见之,乘夜窃银去,所剩钱文无几。

乃扶母而行,十数里外,母不能步,瑞背负而行。

里许力尽,少休再走,穷日之力止行四五十里。

二日后,足泡腿酸,瑞亦不能前进。

幸有同州货车回空,瑞少许以资,求其方便,车主怜而载之。

既至车主之家,违璋所居仅六七十里,瑞暗喜。

明早负母而行,日将午,少休于路。

忽对面一小车来,上坐一媪与一少妇,后有空车二乘。

媪下问瑞曰:"君金姓耶?"瑞曰:"然。"

媪复指瑞母问瑞曰:"此君之母也?"瑞复应之。

媪回语少妇,少妇急下,当途而拜曰:"次男妇董氏请母安。"

起,复向瑞问兄好。

母惊曰:"汝又是次子妇耶?果尔,汝勿遁!"董氏曰:"媳迎接来迟,负罪非轻,何敢遁!媳实亦不能遁也。"

母曰:"汝夫何不来?"董曰:"会试未归。"

爰扶母升车而归。

至家,母曰:"昨有一事,迄今惊讶。"

董问之,母以少妇口称子媳,面奉路资,旋即不见语之。

董曰:"渠实子媳,而实狐也。 媳兹之奉迓,亦狐姊言母将至。"

瑞急治行李,赴京觅弟,遂上疏自陈弃官寻母并殴死岳某,孽由自作,与弟璋无干,情愿干罪等情。

上嘉瑞孝璋弟,悉行赦免;令璋复金姓会试,下科亦会殿。

值母生辰,肆筵庆祝,狐女忽至,母喜之不胜,忘其为狐。

及晚,璋问狐女曰:"卿之来,殆亦夫妇之情不能恝乎?"曰:"非也。 一为祝母寿,一为妾有大喜事,特来相告耳。"

璋问之,狐女曰:"妾以赞助君昆仲之故,得免劫数也。"

言已即不见。

虚白道人曰:使金璋轻身代兄而竟杀其身,金瑞弃官寻母而终丧其官,人将谓造物梦梦,而为之嗟咨感慨不置也。

狐拯济之,指引之,使瑞、璋孝弟之行,名于当时,传于后世,狐之功可谓巨矣!然狐即以此举得免劫数,是狐之所为,不啻造物为之。

读之使人生孝友之心,开豁达之念,非独以其文字佳也。

王植三伏应之妙,一篇如一句,斯真有数文字。

马竹吾

砭世砺俗,有功于纲常不浅,不得以谀说目之。

上元李瑜谨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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