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望洋知道岸云遥,观海觉文澜甚阔。
萧闲岁月,非著书何以发微;浩淼烟云,岂坐井而能语大。
在昔吴侬,官于粤岭,行年大衍有奇。
海隅之行,若有所得,辄就见闻传闻之异辞,汇为一编云。
循州之隩,有东南瘴海焉,蛟蜃多于恒河沙虫,居民畏之,乃集村落之英,操气焰物,为火攻计。
自癸及丙,凡四年,蛟室一空,蜃楼竟毁。
壮丁沿波讨索,缘古堧,蹊径俱别。
陡见白石六十枚,林立沙面,始疑洪荒以来,娲皇炼余,不啻开大挠甲子历元也。
有无名上人者,不知所自来,遽名曰"甲子石"而赋之:
昔三神山之山骨,非巧匠之所斫。
干三三而坤六六,益三五而齐其气朔。
甲之用,先三日而辛熔,后三日而丁爆。
子则胚胎于混元之初,天开焉而物无觉者矣。
是石也,秦皇之鞭焉可施,巨灵之掌勿能捉。
庶几诸葛之图成,堪遁甲于八门之角。
时则神人移山,舍斯喾□;精卫填海,留斯斑驳。
六鳌则分戴十石以为戏,龟六眸者十焉,视石而不一眊。
疑天池之物化,卜五纪而数确;岂星宿之小海,山经犹逸于荒邈。
幸仙官未之上闻,免六丁足趾之下濯。
嗟乎!晨星落落,有道卓卓。
如可名言,于石致悫。
首甲子曰天行,迄六十知圣学,石纷罗于太空,信造物者为之追琢。
我其穿溟涬而布算,如三百六十棋子之在握。
并勒于铭,不示以璞。
赋意凿空,岛人无有以蠡测者。
中原估客,恐未解好奇而索观之也。
其观之矣,当不必朗然成诵,而遍传诸中原之学士大夫。
上人择岩畔之榕树,削木皮书之,作蝌蚪字。
阅数十年,木赤文,字碧色,上人亦不知何所往矣。
先是闽人桑烛生,尝治金石篆,工刀法。
一日,乘洋舶西南行,风于甲子石之外澳。
烛生独抱败艎板一片,身如槁木,与水沫低昂,得泊岸不死,喘息榕树下。
仰卧高视,则古篆蚀木焉。
起读其文。
瞿然曰:"此真吾三生石也;先卜者筮予命曰:‘人非木石,生死甲子,甲子不死,石寿木萎。 ’予甲子生也,应死于是而复生,有文在木,有数在石,天殆欲我以文刻石,而假木僵代我乎?"
入市,求良铁为锥凿。
适有以英德文石售者,亟购之,仿陠阁颂碑文,十日而镌毕。
其树木有字句处遂焦黑,若被火焚。
烛生置碑神祠,将卜日磨崖,有所竖立矣。
一夕,天大雷电,失碑所在,烛生恚,自沉于海。
殆所谓木萎者欤!时捕鱼人常大溜、沙小溜,驾网船自东港出,急泅水捞得之。
烛生悲且谢。
大溜曰:"公闽中音,宜善治舟师者。 近日滨海有人传言,倭寇将以数十艘犯此间州郡,吾侪渔父,犹愿投竿持鸟机,伏战槛击贼,虽不得功,且无闷于志;不幸死寇,为鬼民之雄焉。 公何乃视性命如犬羊,生死不挂人口?无吾两人救,则鱼鳖之肉食耳。 丈夫骨安在哉!"烛生曰:"诚然。 吾自投,几不获于义。 但倭寇蹂躏江浙,肆豕突于瓯闽,数败复振。 今迤逦来粤,我兵四集,零帆剩桨无返者,可谓知进不知退矣。 圣天子豢养将备,罗列海邦,以节度使驱策,何至采捕细民,向屠沽村舍,侈谈修矛之文,略诩枕戈之概。 岂其阃师高卧艅艎,徒惊向若,转以乘风破浪之能,让于啬夫耶?"小溜曰:"为斯言者,直不知务耳。 老人常云,方今天下疆域,不比古时狭小。 以天尽头为界,不以海大处为边。 无边,故无备久也。 且以我所见,为公妄言:昔高曾辈为士人,有日食俸米七升者,三十年不进一阶,亦未得罪,罢归,还为人佣。 至祖父辈,见夫荷戈之徒,身易通显,乃隶军卫,不二十年,由戍卒累迁偏裨,所得犒赏无算,比于富家。 从征武陵蛮,遇伏死,今纪勋之册,藏大宗焉。 人言文臣不爱钱,始能惜命;武臣不惜命,亦许爱钱。 前世其皆验矣。 曩与我高曾仕者,或擢屏藩大郡,以吏民为私橐,取之如寄,惟恐不及期。 无何,以赃败,伏尸都市,妻子行远方。 此爱钱而不能惜命者也。 曩与我祖父从军者,或白头仅一戍长,遇有征调,不食求自绝,束臂裹腰脊,为疾痛声。 闻伙伴远出,始逡巡起,向博场妓舍,觅利市钱,人亦竞呵叱之,卒徒手返,此惜命而不许爱钱者也。 夫将兵之道,不宜用聚敛小人。 彼以为兵无事而多费刍粮,不妨樽节之,无使有余钱而后已。 殊不知将使兵,兵恃食,食仅足,即不足矣。 兵不敢怨,即有怨矣。 故我辈不肯入伍为兵。 与其贫而作乱,明有兵符,暗为盗线,毋宁驾渔艇以食其技能,守民之质,防盗之心。 若海岛不靖,忧及尊亲,愿为乡勇屯练,以报天子,谁曰不然。 如公所言,节度威尊而不能养,阃帅任重而不能教,海边之兵,其可用乎?海边之民,岂无谋乎?"烛生愕然曰:"始吾轻量子矣。 子于今时武备,大约能洞悉其原。 用子之说,申号令于鹅鹳之军,涉波涛而鲸鲵为戮,何不陈之开府,宏此远谟,而徒问诸水滨,忍与终古。 不谓游飓鳄之乡,遇荆高之行,吾诚浅之乎为啬夫也。 正不识师中尚有人否?"大溜曰:"只一甘指挥,渤海豪右。 若其先兴霸锦帆之遗,今侨居鸭子澳中民家,舟师之良也。 闻大府檄令相地筑城,求形家□事。"
烛生曰:"相度之理,吾得西江周浮邱指南,何术自进于甘君耶?"小溜曰:"甘指挥常就市人饮,我两人恒与共醉,无论不奇,无情不洽,请为酒人行,当可接也!"大溜曰:"善。"
三人遂偕去。
是时也:
海潮如白马,岛如伏鼋,石如蹴起;海色如青铜,帆如吹苇,沙如铲平。
风如带雨将来,儿童如戏,拾蠔壳以磨飞灰;日如含霞不吐,父老如伤,牵虾须而曳破艇。
遥见白板连溪,青帘漾屿。
二溜谓此鸭子澳中,定针墟也。
土著多渔户,向日有恒产士民,一闻海警,徒陆安县六十里矣。
往来贸易者,争戊己两日,今适当其暄,故烟景不至愁绝。
烛生曰:"郁郁葱葱,不久成巨镇矣,岂特趁墟之小聚落哉。"
联臂入酒家,捧出一小罂倾之,色紫如苋汁,又混混不见碗底。
烛生曰:"此岂广州程村之品耶?"酒保曰:"比程村佳,是山藸所为者。"
烛生曰:"休矣!世人未醉,此酒先浊,过浊且不成醉也。 奈何?"小溜曰:"吉安之西昌酒,盛行于贾人,可得而丐一□乎?"酒保叹息曰:"前者入县中,曾置五十斤许,今为甘指挥之徒,尽器以沽,留贮石槽旁,以供指挥不时饮兴。 公等求之,已无及也。 请俟他日。"
大溜曰:"何伤乎!先索数升饮,倍价偿主人。"
指挥闻之,亦称快耳。
酒保喜曰:"若尝与指挥呼酒者,斯无不可矣。"
方取酒时,烛生见一人,深目短髭,鱼头猿臂;着落齿之屐,披割襟之袍;仰天叱咤,俯首入茅屋中。
见二溜在焉,即呼曰:"二子何先至也?"二溜以烛生见。
甘云:"先生自八闽来,何所闻见?"烛生云:"闻海国有成城之众,见戎行无料敌之人!"甘云:"身受五品秩,障此一方民。 孰肯以七尺之躯,随野鸥俱尽;一腔之血,为沙虱所吞。 顾筹饷在屯田,今居泽无田,则难为屯;诘奸在保甲,今破荒无甲,则谁与保?伐木以造舟,今童山安所得木;筑垣以列械,今陷地以何为垣。 若有无双士,来即我谋,视彼椎髻跣足之奴,直如跌坐小矶头,下拾决明子耳。 君为伊谁,岂同此浩叹也。"
大溜曰:"桑君非无心时世者,盍纵饮以剧谈乎?肆吾侪鳌鲸吸之才,伸公等虎卧龙跳之用。"
小溜命酒保曰:"倾石槽旁酒,烹土锉中鸡;蒸藸肉以伴豚肩,剥蟹螯而和鱼翅。"
海客之味兼焉,酒人之欢合矣。
烛生曰:"夫然。 坐视其所便,甲乙丙丁,四方位而已。"
于是大溜得甲位;烛生得乙位;指挥得丙位;小溜得西位。
既坐,各尽小磁盏五巡。
二溜又出海螺杯,斟八分各劝饮。
烛生曰:"命令为军中第一,觞之政亦如之。 今方位二木二火,木火递生而得土,土旺于四季,惟金水缺如,请各书一字,木火有土者不饮,金水相生者不饮,如无,饮海螺一杯。 吾书杜字、灶字、淦字、沐字。"
指挥曰:"吾书圭字、炎字、鑫字、淼字。"
烛生曰:"两土无木,多少两杯;两火无土,多少两杯。 三金字有金无水,多少三杯;三水字亦是三杯。"
指挥连饮十海螺,酒可知矣。
小溜曰:"埰字、烟字、唫字、冰字,何如?"烛生曰:"埰字多爪一杯,烟字多西一杯,淦字无水有口两杯,冰字有水无木,且多两点,两杯。"
小溜饮海螺六,卧地不能起。
大溜曰:"吾如沙氏子饮六杯可乎?"烛生曰:"汝不书字者,须二十杯。"
大溜曰:"若然,我书四字,亦未必二十杯之多也!"桂字、炷字、涔字、淋字,与众议之。
烛生曰:"桂多土,炷多亠,两杯;涔无金有岑两杯;淋多木一杯。"
大溜笑曰:"我固知如沙氏子不过六杯也!"取海螺一吸而尽。
指挥曰:"仆亦有一令,从之乎?抑违之也?"二溜与烛生曰:"谨听命!"指挥曰:"各以姓为诙谐语。 一人姓甘,爱女不爱男,女子癸水至,成潭。"
大溜曰:"一人姓常,怕妻不怕娘,妻子相火旺,烧汤。"
指挥曰:"此拾吾牙慧也,一杯。"
大溜曰:"能剿说如斯,即场屋中命中文字。 我入彀矣,愿举此杯。"
烛生曰:"一人姓桑,说阴不说阳,阴地寸金惜,如糖。"
指挥曰:"此中安得有糖,诗人口头习气,一杯。"
烛生大噱而饮,小溜沉醉在地,作呓语。
大溜代云:"一人姓沙,种壶不种瓜,壶子啄木食,成痂。"
盖小溜秃,故云。
指挥曰:"一壶千金,君当尽此壶矣。"
大溜为牛马饮,竟无余酒焉。
指挥击壶而歌:
天一生水兮,万汇之源;
地二生火兮,一气之根。
天三生木兮,四时之元;
地四生金兮,五兵之门。
天五生土兮,我生立命;
我勤于水兮,死必以正。
我攻夫火兮,气惟其盛;
我择其木兮,太阿自柄。
我挥乎金兮,大贤是聘;
我安吾土兮,得一干净。
烛生曰:"指挥歌成,可谓五行攒聚矣!吾非能歌者,请赋今日之事: 君不见甲子石,远知六甲之所宅。 造物本吾逆旅,以阴阳为过客。 阴阳之数谁能稽,氤氲而入酒人之席。 予为桑宏羊,五鼎烹自昔。 君为甘罗与甘茂,将相经纶休弃掷。 豻鲨二罶,仅比鲵于尺泽。 君不见甲乙丙丁才四人,百年性命由欢伯。"
指挥击节云:"好诗,吾甘为君下也!"大溜曰:"我唱摸鱼歌,粤中土音,不识海隅属而和者几人矣:阿娘勿见小娃娃,叫他的爹,快些与我找还家。 阿爹说道:‘娃娃自去寻荔枝吃,我和你不如吊海唱个《浪淘沙》。 ’浪淘沙,做话杷,阿娘掀开海口水多些。 阿爹狠力撑篙下,娃娃走到拍手叫阿爹:‘阿爹你何苦屈臀好像弯弓样,弄得阿娘身子好像死虾蟆。 ’"
唱毕云:"渔人本调如是,然海口能知其浅深。 他日指挥用我,我死不恨矣。 岂恋阿娘乎!"小溜蓦从地下起曰:"大溜之唱太俚,可知《寄生草》否?"
行人来在五坡下,五坡不见文爷爷。
那五坡,愁云惨雾教人怕。
那文爷,祠堂正气生梧。
不崩的五坡,不坏的那文爷。
宁可移五坡,不可夺文爷。
移了五坡,放去了文爷。
阿呀,这其间碧海千年泻,那其间碧血千年化。”
指挥与烛生,不觉淋淋浪浪,涕泣不已。
谓小溜曰:"自为之欤,不闻他人脍炙也。"
小溜曰:"我安能为,人自不作,想太空青苍。 吹来天籁,应如是者!"大溜曰:"渠小时聪明,昔弃其累世丹铅,从我渔隐,公等谓何地无才乎?"是晚,四人乐甚,定墟之民物。
烛生问二溜,悉能方之。
指挥乃邀至所,僦居土屋,更剧谈三更,留烛生宿,二溜返其舟。
其明日,指挥出所构新城图。
示烛生云:"仆先居北海岛中,和沙土筑堡,列树木为亭,无虑数百十处。 缘其地有寒而无暑,天道毗阴,所置千门万户,引领木公生气,专一随阳东向而已。 兹南服也,广狭自成之形,正奇相错之势,悉在图中。 仆以两旬创成之,第苞桑之固,非青乌家不能为。 且似是之学,不如勿讲求也;是以需之其人,吾子神明于是者,其鉴定焉。"
烛生观其图,读其说未竟,常大溜至云:"顷之沙氏子为悬贴所勾,其事若暖昧。 我讯之,惟摇首云:‘大难大难不可说。 何为瑟缩之甚也。 ’桑君盍上诸。"
烛生曰:"吾试以禽星演之。"
大溜代阄,小溜得女土蝠,而勾者为井木豻。
烛生断曰:"豻为凶星,能害兽属,蝠有翼能飞,虽为所擒,暗中必能自脱。 且演出虚日鼠,为此君起祸之人。 蝠之前身,原是鼠也。 其为匪人所种毒乎。 又演出心月狐,主得阴人助,盖狐将媚隩以援蝠也。 生剋之用,则豻本剋蝠;而蝠借鼠日之火,以泄其元。 又求狐月之水,以养其性。 直可使曲,强可使柔,久当解免。 今日木气方盛,故受缚耳。"
指挥曰:"以其物穿凿附会之,狴犴有狱象,沙君之缧絏,所谓宜岸是也。 蝠为伏翼,似待夫人之翼而长之矣。"
大溜曰:"吾生年在蛇,可应翼火乎?"烛生曰:"变而通之,其机甚捷。 然也,速往拯焉而可。"
大溜竟慨然去。
烛生谓指挥曰:"公为新城图,亦既殚厥心矣;相其阴阳,似无过此墟之上,有石六十枚处。"
指挥曰:"吾亦属意其间,第未审城形之与地势,可能相乘而不相戾,试往观乎?"乃联步出,踌躇竟日,元览及数十里,烛生叹曰:"异哉!天造地设,屹此高墉;公所图城,形如灵蠵,本合洛书之数。 地则前有九峰可以戴,后有一盐池可以履。 左三里港,右七星塘。 二珠泷四水,峡可为肩;六了头村八蛮进宝,坡可为足。 象数自然,协于畴范矣。 请分建四门,则用京房法,以坎、离、震、兑为四监司。 就其方位置重关。 冬至闭北门,避坎之广莫风;夏至及两分,各闭南东西门,以避离之景风;震之明庶风,兑之阊阖风,盖藏风则聚气也。 公解宜于干位,兵阳事,当以天临之。 贮武备库,宜于坤位,守如处子,是为牝马之贞。 若用纳甲之法,干三甲,纳三甲,而甲子首元,又可以贯甲寅、甲辰。 公厩中有三百精锐,可抵六百人。 若简练揣摩,一以当六。 此大易精义,非吾臆说。 形家书不及贯患者,垣墉既勤,海上无螺窍声,将军自此升矣。"
指挥命从者伐木,以识其四隅。
乃延烛生入幕,曰:"今日筑城伊始,固藉经营,他时捍患非常,亦资启沃,辛苦共之可也。"
烛生曰:"某方谈纸上之兵,君竟脱囊中之颖;知己遭际,诚未可以常格推。 然吾出门时,筮《易》得同人之九四;‘乘其墉,弗克攻,吉。 ’便当与君子通天下之志;乘墉而攻弗克,城坚可知也。 困而反则,此其时乎?"自是指挥经始城役。
烛生曰:"城小而固,石为其根。 西岭横怪石五里,据白虎恶气,于形有吞噬之象。 故前年御贼多死亡,请剋之,虎尽而城半矣。"
指挥曰:"善。 惟砖厂稍远,劳肩负者胫骨力耳。"
烛生曰:"海中有倒流沙一,插入东界,是为乖龙,能令士卒反侧。 请就其过脉处,合土为陶室之。 乖龙气死,女墙亦成矣。"
指挥亦从之。
烛生又以沙土蛎壳,和为细泥,染成五色者,掘地三尺埋之,各画梵字:
正北方白色土;正南方紫色土;
正东方碧色土;正西方赤色土;
西北方白色土;东南方绿色土;
东北方白色土;西南方黑色土;
中央一泉井,相传下通龙宫,深不可测,四面埋之以黄色土。
城外则引峡为壕,借矼为梁;城内则就高阜设丽谯门。
定时令,建水柜一处,候潮信。
竖门幡两处,以候箕、壁、轸、翼四日风信。
盖地气必以是日多风也。
旬日内,有番舶来泊者,一黑瘦鬼子,年约十四五矣,叱咤作番语数十字,人皆不达也。
烛生常至大西洋诸国,颇解其义,呼使就署诘之。
鬼子作笑声遁去。
遂告指挥曰:"顷见西洋小鬼子,殆非常。 彼妄出言云:‘此城可取而据也。 ’吾命缚送,即已豻去。 后十年有海警,必是奴矣。"
指挥命笔记月日,藏鱼袋中。
凡两阅月,城役告成,其将弁公厩及甲库俱完缮。
民居新创,得四直街,五小巷,招徕工商,每以日中市,土著之氓,计得四百户,兵舍则四围附城墙。
其居战舰者,守左右两澳口。
为犄角势。
两裨将率之,钲鼓之声晓夜互应。
城止三里而遥,隐隐如数万甲兵屯聚矣。
未几,指挥奉节度使檄,援柘林,海贼侦主兵出城,以其徒突至。
烛生与两裨将计曰:"新城初建,而贼犯之,必饥欲掠粮食。 且觇吾城中兵,赴调者多。 故乘间窃发也。 今澳口战卒不及百人,闻贼艘十二,殆不止四倍,所恃者城守耳。 然炮石不敷四击,守陴半召村农,非以计邀之,主客之形不敌也。 两君可望贼帆将落,仓皇以舟师迎斗,佯败登岸,便绕城走,见幡竿处入,贼必以为怯也。 我既鱼贯以进,彼将鸱张而前,两君仍向幡竿处出,吾集兵伏门侧,伺贼至,以两翼左右截之。 村农但登陴呼,炮石随下,贼失利而退。 见我空舰,必争取之,两君即以佯败之师,先设伏于澳口,乘其争舟未定,从后掩击,可获全胜矣。"
两裨将称善。
及期,贼恃其亡命,逐我兵入城,猝毙炮石者二十九人,死陷坎者六人,遁出城,中壕边鸟机者十一人,走澳口岸殪者八人,水戮者五人,弃我舟,返贼艘而逃。
我兵擒贼渠一人,丑四人,我兵内外未挫一毫。
两裨将以舟师少储胥,不复出海追袭,贸来之贼,颇丧胆焉。
越三日,常大溜偕沙小溜至城中,谢烛生曰:"微公擒五贼送县狱,小溜之罪,上通于天,已不得白,亦无能代白者矣。"
烛生问故。
小溜曰:"始吾舅氏邬郁,以贩蔗糖出海,为故贼黄金标所俘,逼使奴仆,不得已,任役篷底。 闰五月之岁,贼舟破于限门,罪大者水葬。 舅氏投水不死,转得还家,既不敢往诉于官,又为乡党所指摘。 邑壮丁之目尤大春,抵隙求金于舅氏,吾不直大春,责以利灾挟诈,将无别干萑苻。 大春怒,率其侣蹙吾于市,吾力拒之,竟无能逞。 今年构乱东南岛者,为黄金标坏舟中漏网之高弟。 吾方谋之舅氏,诣军门陈彼中形势,出奇兵擒斩之。 及定墟赌酒之日,舅氏方卧,忽为无名贼劫去。 大春以舅氏向为贼中谍,此行必卖甲子城。 其甥沙某,亦素通贼,闻于县尹。 捕甥索舅,吾被系狱中。 屡自申辩,官则唯唯,吏则呵呵。 盖为大春所惑,将治吾如治贼矣。 又吾所弃裨爱育儿,为大春购去,每乘间为故主人排难。 大春虽嫉吾,因嬖爱育,故缓其陈告,免我于械五指,关三木也。 昨者县尹讯五贼,内有掠舅氏之人,云将挟之为向导,由乌□港,劫东海□也。 方知与吾无牵挂,尹遂释吾。"
烛生笑曰:"方子被絷时,仆演禽星,知有井木豻之凶,其大春乎?虚日鼠之累,其邬君乎?心月狐之庇,其爱育儿乎?"大溜曰:"吾不往县中,小溜几无食矣;时数如斯,何可不信?"烛生因劝二溜曰:"二君昔有救溺之恩,仆敢不敦荐贤之谊。 指挥将有事于海,荷戈殳者,往往不足以推赤心。 固将召募乡勇,且耕且渔,或饵贼以财,或授贼以刃,或诱之聚而受歼,或乘其乱而尽斩,皆非其人莫与属也。 二君即不图富贵,宁长没姓名乎?"小溜忻然曰:"亦诚有志,岂昧愚忠?实恐为大僚节制,进退不得自由耳。"
大溜曰:"有事则以头颅寄长官,无事则乞骸骨还乡里。 进退绰然,庶无顾虑。"
烛生曰:"真英杰语!仆当力白于指挥,如约可乎?"
于后指挥自柘林归,劳烛生曰:"以拥肿数舟之卒徒,弹丸一城之老弱,击走数百贼,先生可谓能兵者矣。 吾在柘林,发矢穿三贼胸,夺刀馘一贼首,众卒踊跃大呼,争欲贾勇,岂能斗智者哉!"烛生曰:"来窥新城者,传为海南人,系黄金标之徒黑鱼头,一名老鲁。 先以盐艘柁师犯法,当毙木下。 渡海时,以计投水遁逃。 导东倭,通交址,前传倭寇数十艘,非真倭也,即其虚张之名号耳。 县尹执讯之渠,即黑鱼头前部白獭儿,虽有酷法炙之,然彼中虚实,宁受烹而不言也。 吾将因小溜之舅邬郁往还贼中,探取事机,使大溜伪为闽贾,载海物如被劫,已失其六七者,前行遇贼,掠其余,即呈身乞与为用。 又使小溜伪掠广州蛋人女,及潮州契童,云将献交帅者,贼喜必竞取之,而啖小溜以为盗,则从之。 潜令男女行反间,致淫者自相贼。 得此三伏,公以千人,配飞舰二十,出五百里外备之。 内外相薄,此贼不尽杀不止也。"
指挥抚掌曰:"先生计诚奥妙,但二溜既入我药笼中,可得其死力,邬郁为人劫去,何自驱策之?"烛生曰:"邬诚贼中出入者也,故前累小溜,托为人劫去,不欲自奔耳。 独小溜能招之使来,但授计于甥,以达其舅,成功而返,初不必执戟帐前。"
指挥从其策。
上书节度使云:
甲子左卫指挥使甘鼎,为密陈剿贼方略事。
前者筑城事蒇,所有协济屯粮,分添守具,及招呼士兵,借用民艇,一切趱办章程,已禀请饬行,均奉批报可。
职等誓竭股肱之力,图收鳞爪之才,礼聘幕士桑瓘。
八闽之英,一黉为俊。
专精于天官仪象,研练则海藏图形。
兵法能化腐为奇;军行善以少击众。
金汤设险,伏五花八门之机;水陆扬威,成一月三捷之绩。
请授以从事勋衔,俾参幄务,新募乡勇,常越沙明。
都鄙之民,鱼虾为侣,无人知则辍耕太息;为国用而入水不濡。
咸砺齿于同仇,即丧元无异志。
请署为队长,俾作游兵,遥设伏以诱蛟涎,若诈降而探虎穴。
又有贼中之佼邬郁者,宥其罪,而使归命投诚,伺贼情,不妨非时来告。
职自以千人巡洋,无庸各路举燧,功以畀之群力,罚先施乎一身。
谨受责成,颇无疑虑。
年月日。
职谨状如律令。
书上,节度使遍示群僚云:"海上有此君,省中无其匹矣。"
手批数十行,额庆无双士,虚怀起敬,拭目观成。
指挥告烛生及二溜云:"我虽运用如是,未识贼中何以应之。 苟其移步换形,未可胶柱调瑟。"
烛生叹息曰:"古时输攻墨守,如弈棋高手,适得对垒,彼此俱在算中,局无一定,变有万端。 公深明变通之义,方不是赵奢之子,空展遗书;亦非如诸葛参军,故违节制。 谈兵真不易易!"二溜曰:"吾徒只知奉令而已,请分途而出,各秘锦囊,虑变自在中权,不须侧耳。 愿驰羽檄,从海燕衔来,欲报蜡书。 以钓筒浮至,何如?"指挥许之,遂依计去。
越数日,忽汲水卒告急曰:"城西北有两泉,供一城爨。 今早泉之色臭俱恶,有言盗置毒物者。 居民汹汹,议徙远村落,若何而可?"烛生曰:"谁为置毒物之说,可亟捕得,杖于市而逐之。 示居民无往汲毒泉,城中自觅汲处。 惟视吾指点,掘四井,今日必及泉。"
指挥曰:"何以知其速也?"烛生曰:"凿井宜用参日,以猿为水母也,今日是矣。"
一卒曰:"中央龙井,不可以汲乎?"烛生曰:"甘泉变为毒泉,岂龙意不知天意?往汲焉必不得水。"
指挥亦未之信,请试之。
未几,来报云:"汲水之桶,入井则底脱矣,三易皆然。"
指挥大骇。
烛生偕卒数人,携锸视城内,果得四处。
鸠工掘之,凡三时,而东一井先得泉,城中夕炊无患矣。
以次皆穿透。
惟北一井视他处掘深两倍,而泉不上涌;又土脉转柔腻,掘者无艰苦态。
指挥请易地,烛生曰:"舍此更无井,此井无泉,不解何异,吾将自窥之。"
倏尔,井中人出告云:"井旁有一穴,四围皆石砌,请烛之。"
烛生忻然,命携炬自缒而下。
良久,捧一箧出,又下,凡三得箧。
命掘者就石围东北隅凿之,必得泉水。
既而泉果大至,较三井更甘美。
以箧呈指挥,似泥而坚,似木而润,拟以骨角玉石之物,又浑沦无痕迹之可寻也。
块然其质,宝莫能名。
指挥乃与烛生焚香而祝之曰:
混元始开,神物胚胎。
神井既鉴,幽光喷薄。
何方地,掩是瑰奇。
我告真宰,发之无罪。
祝毕,三箧自裂缝,启之,惟高丽纸实其中,何止千百片。
烛生曰:"是必有异。"
复持纸叩首谢。
屏人退去,自取西洋显微镜,就日中照之。
每纸数十行,皆史籀小篆,字不及蝇头,殆蚊脚耳。
非谛视不能见,盖其先用龟溺书之。
其书凡二十卷,每行得数百字,题曰:"彻土作稼之文,归墟野凫氏画"。
又一箧为"天人图",题曰"眼藏须弥僧道作"。
又一箧为方书,题曰"六子携持极老人口授"。
烛生谓指挥曰:"此书明明授我主宾矣,何言之,彻土桑也,作稼甘也!"再叩首谢。
细视其箧,即高丽纸以漆涂之,既已开视,则箧皆轻如无物,真仙制也。
指挥谋于烛生,营龛于秘室置之。
行则藏枕中,有所求发明,则拜而同启视。
两人大悦,闻庭中鼓声,指挥出公□坐,一浴汗卒跪陈云。
贼攻神泉。
副指挥出走东南诸港,此时又警至矣。”
发书陈箧自当年,秘笈谁翻甲子前。
为有神灵开绝学,于无字句得真诠。
一生病酒吾衰也,五夜谈兵士粲然。
剑指火星休落地,光垂薄海净戈铤。
殳父先生诠曰:"甲子城,在今惠州府陆丰县,属之东南隅,实则作者自言性道也。"
甲子,天行也。
城则人之受范围于帝王,以仰承天宠者。
盖台垣垂象于天,下土因之造城郭,以人合天,是甲子为天之生我,而甲子城为天之成我。
夫岂不根,而能解事。
天开地辟而人以生,其间动静云为不过六十年、六十月、六十日、六十时耳。
一时之内,而欲明阴洞阳,以迄乎一日一月一年。
由一而推之于十二,由十二而推之于五倍为六十。
其理其数,非若列星之东井,下壤之井田,条分而缕析之,则夫四生六道之丽于阴,三纲五常之丽于阳,知之而不能言,言之而不及精详矣。
故井之时义,于甲子城尤宜深切著明者也。
为高为下,必有所因,井则无所因矣。
大禹乘四载随山奠川,智者行无所事,不闻施穿凿之力于一井。
其道横而致之,竖则非法,掘井之难,人力所通,而厚地不居其功,高天亦不禁其取。
掘之用,粗之则凿死乎混沌,精之则思通夫鬼神。
盖作者深穷奥,为困勉人标一竖而致之之功,谓之掘井。
甲子即书也。
无书,则先甲之辛金铸物,而不如甲木能生;后甲之丁火灼物,而不如甲木能长。
自亨利而至于贞下之起元,非甲奚属?且寅生人而不及辟地,丑辟地而不及开天。
由太始而推极之至于无始,非子奚属,干支之蕴,将何所发明乎!
夫书,妙万有而为言,括三才而无体。
乃上不在天,下不在田,中不在人,而收纳之于甲子城中央之井中,则奇之不欲传也,于掘井而知之矣。
书或浮露,势必为六丁所追,霹雳所毁。
岂以元嘿至真,渊涵不测者而遭斯厄运,为千古痛心之文哉!
昌黎云:易奇而法,有法为奇之圣,无法为奇之神。
《易》所谓法者,以其有象言之;学《易》所谓奇者,以其非有象言之。
是书参伍错综,奇处正在无法。
苟其人非神明于《易》象者,固不欲丐其奇书之目也。
书不奇,不可以言得。
得之,则以总部书为三才之表章,以零星书为万有之消纳,以有字书存六合之音容;以无字书还毫芒之权量。
奇书既得,天心泰矣,帝道咸矣。
若曰:"行道而有得于心,德之致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