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词曰:
话到莺花剧可怜,个中春色闹无边。
桃花洞里,又值杏花天。
云雨巫山才一梦,芳情长与月团栾。
消魂此际,铁石也情牵。
———调寄《相思引》良缘夙缔,嘉偶天成。
此理之自然,事之宜然,情之同然,亦势之必然也。
然使一往而逢,一约而来,一说而就。
虽为佳匹,终属平淡无奇。
必若接之于不易有之人,而又值不可失之会,处不可离之势,而竟失之、离之。
使其忽聚而忽散,忽恩而忽仇。
忧乐迭乘,甘苦具历。
委曲变幻,以显其奇。
才见得天地造化之工,鬼神播弄之妙处。
尝考先朝正德年间,有李生者,讳素云字景三。
苏郡人也。
少孤贫,美才色。
聪明颖悟,博览群书。
尝七岁时,师令赋月镜诗。
有‘乍向天池浴,旋来炼石磨,影窥银汉女,照见王宫娥。
’之句,为一时传诵。
又性爱花,幼时每啼,或折花以与之,或抱以看花即止。
尝十四岁时,制有爱花说一篇云:
草木之精凝为花,花者华也。
言英华之外著者也。
其为物也美而盛。
其为品也清而奇。
而其质之攸成也,则合工气而为之贯。
故天以生之,地以长之,雨以润之,风以开之。
其时有春夏秋冬之错出。
其色有红黄紫白之分殊。
或宜暖宜凉,或可燥可湿。
种类百出,各有不同。
然其窈窕风流,动人以钟爱者,其体固一致也。
且夫庶类之生,孰无真性。
然物各禀其偏者,而花自得其全。
何也?不争妍,不妒宠,其自处以仁。
并其蒂,连其枝,其相与以义。
次以先后,逊以低昂,则知乎礼者也。
明其消长,识其岁时,则类乎智者也。
当发而发,当藏而藏,则守乎信者也。
其真性如是,而风度可知矣。
当夫良夜芳辰,春眠乍起。
淡妆弱质,雅态撩人。
而且拂之以轻风,润之以清露,照之以明月,笼之以浮烟。
斗艳飘香,徘徊于林际之下。
或倚栏而舞,或迎人而笑,飘飘然可远观,而不可亵玩焉。
如是,而人之爱花者固众矣。
抑如是,而人之爱花者转寡矣。
何也?
彼所谓爱者,植其树,莫知其趣。
喜其文,莫肖其神。
徒以脂粉赏其容,则所视者轻,而花不愿也。
即以妖艳赞其色,则所待者薄,而花不甘也。
花于此,其何以见知于人,而解意于己欤。
噫!是直非爱花者耳。
夫真爱花者,必其善看花,而后可会其兴趣,通其精神。
低回历乱,而知其必有所思。
飞舞翩翻,而体其若有所恋。
神情既结,则花自如慕、如诉。
相与而依依。
夫花之精神若是,花之兴趣若是,花之知心解意又若是。
彼浪谈容色者,而欲得个中之意味焉,盖亦难矣。
嗟乎!予性也偏,偷闲自旷,静观万物,窃切留心,而花尤所称知己者也。
清居绝俗,或傍花而坐,或拥花而卧,或对花而酌,或倚花而吟。
索笑怡情,缠绵莫解。
当其造胎而缀蕊也,则约而俟之。
及其点妆而舒脸也,则悦而亲之。
至其粉落而色衰也,则怜而吊之。
爱之切,而欲抚诸怀。
爱之深,而欲加诸掌。
然而环顾居侧,地无立锥。
计欲栽培,恨不可得。
即有二三嘉种,不过独秀孤芳。
始而见其花之灼灼者,不旋踵而其实已离离矣。
岂不惜哉!
此篇一出,人都称为爱花子。
及年十七,首选黉宫。
其平昔高量伟志,倜傥风流,气象昂昂,卓然世表。
且其素豪侠,性疏狂,喜交游,好谈笑。
每遇花辰月夜,或游长洲之苑,或登姑苏之台,或采洞庭之橘,或泛舟于香水。
飞云阁、金阊亭、辟疆园、寒山寺,举吴中胜迹,无不遍游。
时因七月初秋,气清天朗。
李生纠合二三同志,泛舟于消夏湾。
醉月嘲风,作夜游之乐。
是时残暑未退,骚人墨客,往往结伴泛舟。
消夏湾中,箫鼓达旦。
生与诸同志等,觥筹交错,痛饮欢呼。
比酒酣,生停杯谓众曰:"某平生有三乐:识尽天下妙人,一乐也。 读尽天下奇书,二乐也。 游尽天下美景,三乐也。"
说罢,哈哈大笑。
未几李生吹笙,诸秀士弹丝品竹。
按曲倚和,清声逸韵,高响入云。
邻舟听者,咸指曰:"此必李秀才酒船也。"
时李生情兴弥浓,襟怀愈旷。
因停笙叩棹而歌,其歌曰:
四顾宇内兮,何微茫。
若有一人兮,居中央。
寄席幕兮天地,假湖海兮杯觞。
举头兮长笑,抱明月兮徜徉。
歌歇又吟曰:云收雾卷海天清,一色玻璃趁月明,我欲驾帆空际外,相呼王子共吹笙。
又吟曰:
旧是瑶京谪降仙,银笙吹彻海峰烟,闲停玉盏敲奇句,惊动长庚下九天。
吟毕,诸秀士进酒相庆。
生兀自接饮,至再不辞。
末后一巨觥至,生接住,仰而笑曰:"吾方欲吸尽西江,何况于此。"
乃一啜而尽。
复徐徐顾众谓曰:"昔吴王拥西子避暑于此湾,醉舞酣歌,流连莫返。 吾等今夜,可仿佛其乐否?"众曰:"贤兄造化同流,玩物适情。 深得春风沂水之概。 若吴王流连酒色,败业废时。 不旋踵而姑苏之台,已为麋鹿游矣。 何足以之比拟耶。"
正说间,忽邻舟有人呼曰:"列位好兴头,肯容老夫促膝否?"说声未歇,其人已攀过船来。
生见其人,端雅雍容。
急趋施礼,叩其姓氏里居。
答曰:"老夫本郡吴江人,姓黄名琮,字国瑞。 住于玉秀山下之望江村。 以小故偶进府城,今夜获奉诸贤之侧,岂非大幸。"
生喜曰:"公其黄孝廉耶?久切瞻韩,未蒙赏识。 有失迎迓,得罪、得罪。"
黄翁亦叩生姓名,生具以对。
翁惊喜曰:"久聆大名,如雷贯耳。 今夕得亲雅范,可称作合之奇。"
生逊谢,邀翁少饮。
翁问曰:"方才偶聆清吟,纯是唾珠咳玉。 未知是那位佳兴,到要请教。"
生应曰:"小生醉后狂吟,冒渎尊听,休见笑了。"
翁曰:"贤兄二诗,丽句清词,飘然尘表。 如此奇趣,何异太白登华,搔首青天。 惜老夫年迈视茫,不获与兄等寄傲烟霞,嘲弄风月,真乃一时恨事。"
生曰:"闻盛邑江山秀丽,风景清和。 倘得闲时,定当到彼执鞭,从先生游矣。"
翁听了,忽心中想起一事。
因问曰:"贤兄肯屈驾辱临,老夫将以一事相托,未知可肯赐允?"生曰:"所有何事,愿闻其详。"
翁曰:"老夫有小豚二人,禀性愚顽,一丁未识。 乞贤兄枉驾寒舍,少咳珠玉,俯赐陶熔。 使蠢蠢萤光,得以瞻瞩天日,未为不幸。"
生辞曰:"小生禀性颛蒙,才疏学谫。 而令郎性灵天纵,家学渊源。 此中青胜于蓝,未免贻羞西席也。 先生此言,决难从命。"
翁不悦曰:"小豚无知朽木,固不堪雕。 而贤兄善与人同,亦何吝教乃尔。 若不俯从,是见嫌也。"
时在旁诸士亦赞劝之。
李生乃曰:"既先生不弃粗疏,俾小生得以苍蝇而附骥尾,亦幸事也。 敢不惟命。"
翁大喜,与生订个日期。
然后重整杯盘,相与更酌。
直游至参横斗转,方才挽舟登岸,踏月而归。
明日黄翁先返吴江。
越数日,李生亦如约而至。
翁接入,礼遇甚厚。
馆生于迎月堂。
令其子应祯、应祥师事之。
应祯年十岁,应祥年九岁。
俱聪明颖悟,每有传授,了然于心。
生甚喜,会值八月中秋,月明如昼。
生偶步堂外,过一小门,四顾寂寥。
对月而立,叹曰:"月白风清,如此良夜何。"
忽然轻风度处,送来一片箫声。
引梦勾魂,神气顿爽。
正听间,有两小青衣,从小门嘻笑而出。
生执住问曰:"夜深人静,尔们还往那里?"二青衣曰:"来槐花根听梅小姐吹箫哩。"
生低声问曰:"那个称梅小姐?"青衣曰:"就是隔邻梅府太夫人的女儿,名叫映雪。"
生曰:"梅小姐可曾嫁人?"青衣曰:"闻说他已十七岁也,未曾拣得阿郎。"
生曰:"他在何处吹箫?"青衣曰:"吹在万香园里,这槐木不是梅家园墙的界么?"生曰:"尔们夜来就睡,还要听甚么吹箫?怎不回去。"
那青衣闪的走回了。
此时箫声愈觉清越,飘飘欲仙。
李生听得满胸痴痒,暗忖曰:"花下吹萧,当是的妙佳人。 夜静相逢,又是的好机会。 我且潜去见他一面,看看如何。"
遂从槐根攀枝傍干而上,逾过园墙。
但见月射花阴,风筛竹影。
兰阶菊径,清香袭人。
踏遍了杨柳荫,穿过了酴<架。
遥见木兰花下,白石片上,端坐着一位佳人。
执一碧玉箫,与一青衣对花谈笑。
李生潜近偷看,但见:眉如柳叶,面似桃花。
足蹴金莲,指排玉笋。
冰姿绰约,依稀疑银汉天孙。
玉体轻盈,仿佛讶瑶池仙子。
巧笑则微开玉粒,娇谈则略破樱桃。
听滴滴之柔声,莺啼燕语。
睹翩翩之妙态,凤舞鸾翔。
万种风流,一天丰韵。
生看得神情飘荡,魂魄飞扬。
暗喜曰:"此非梅映雪也耶?国色天香,可谓遗世特立。"
忽听那青衣,指一秋海棠花曰:"春有海棠,秋亦有海棠。 木则同,而花之时各不同,何也?"梅映雪答曰:"春秋各自一种。 吾尝看玉象晋群芳谱中载说:秋海棠由来甚奇,此花从古未有。 后因某家一女子,容色甚丽。 心慕一士,乃约士相会园中。 待至夜深,而士不至。 于是流泪至地,遂生一秋海棠。 花分根吐芽,其种遂遍天下,岂非奇么。"
青衣曰:"小婢曾见小姐吟有秋海棠诗。 当时竟自不解,却原是用此主意。 小姐可记得否?"梅映雪曰:"诗还记得,待我念尔听来。"
既占春兮又占秋,猩红逗破十分愁,
至今嫩脸含微露,犹似当年暗泪流。
青衣曰:"诗便是了,但我等未读过甚么群花谱,那里晓得这个意思。 吾又闻昔日杜少陵雅喜海棠,却终身不著题咏,是何意见?"梅映雪曰:"杜公有母,幼名海棠,故讳之。"
时李生觉得心志狂惑。
迫至面前,笑曰:二十四桥明月夜,玉人何处教吹箫?
梅映雪见了大惊,叫贼连声。
忙兜绣鞋,携玉箫,执团扇,冉冉而走。
李生赶上,截住去路。
笑而揖曰:"卿非梅小姐耶?"映雪强应一声,躲入花丛深处。
暗地惊怯,半藏半露,无限娇羞。
生笑曰:"小生何人,小姐叫之曰贼何也?"映雪把凤眼偷觊李生,但见皎如玉树,秀若芝兰,秋水精神,冰霜肌骨。
不觉心生怜爱,因暗度莺声,徐徐问曰:"郎君何许人,何故夜半至此?"生答曰:"小生乃本郡姑苏人,姓李名素云,字景三。 因今秋遇黄推官,遣居西席之位。 今夜偶步堂外,闻小姐高兴雅致,倚月吹箫,清韵迫人特来相访。"
梅映雪曰:"郎君盛誉芳名,妾诚聆之有素。 今夕赏识,可慰素怀。 然而墙隔东西,位分内外。 嫌疑交致之际,安可接君子清谈。"
李生曰:"小生爱才如命,嫉色如仇。 此乃略男女之嫌,而聚斯文之会。 无他意也。"
两下立谈片刻,复铺花巾于白石片上,一同坐之。
映雪唤青衣进茶。
生问青衣何人?映雪曰:"乃小婢碧莲也。"
生曰:"方才闻小姐海棠句,可谓慧想奇思,词旨俱妙。"
映雪微笑曰:"此乃幼时拙咏,粗鄙俚,俗未免贻笑大方。 如郎君佳稿诸诗,乃足称骚坛绝唱耳。"
生曰:"拙稿下里之词,因朋友怂恿,登之剞劂,遂得贻笑人间。 何足为小姐挂齿。 然吾观古来才女,雕虫刻篆,代不乏人。 如小姐定评,当推何人为最?"映雪曰:"妾乃管窥之见,何足与论古人。 但以愚意窃评,则苏氏织锦回文,前无所师,后无可法。 可称千秋特绝。"
生曰:"曹大家何如?"映雪曰:"曹大家乃女中之圣,才德精纯,女诫七篇,自足垂训后世。 又不徒以词赋见长也。"
李生深叹其确论。
映雪曰:"三唐诸公,郎君必有高见。"
李生曰:"初唐沈宋苏张之辈,词研思精,而大体未备。 至老杜则浑雄富丽,体大旨深。 高古浑脱,不可攀跻。 化简淡以秀丽,矫纤巧以庄严。 而高岑王李之流,亦且各和其声,以鸣一时之盛。 声律至此,蔑以加矣。 至若韩昌黎之高旷,刘梦得之秀丽,元微之之简当,白乐天之浑雄。 声调体裁,各树一帜,未可更分轩轾也。 晚唐李义山,沉郁浑涵,独追盛唐风味。 至若张崔卢李,绮艳温香,曲径旁门,非正轨矣。"
映雪曰:"盛唐如王少伯、高达夫、王之涣三子齐名。 当日旗亭按曲,均有表见,君能定其优劣否?"李生曰:"王少伯芙蓉楼一绝,情景入化,声调绝高,非二子可及也。"
映雪曰:"刘白有唱和集,元白亦有唱和集,三子殆可并驾齐驱了?"李生曰:"刘诗秀丽庄严,其神彩骨干,胜于香山多矣。 至于元白二子,虽无优劣之分,而微之咏李一诗,实为元白压卷。"
梅映雪曰:"唐人精于诗,其风格声调,真足超轶古今。 有以风雅胜者,如宋诗‘荡舟为乐非吾事,自叹空闺梦寐频’二句,即诗经‘虽则如云,匪我思存,缟衣綦巾,聊乐我员’之意。 盖诗之近风雅者也。 其次有以神韵胜者,如杜诗‘穿花蛱蝶深深见,点水蜻蜓款款飞,无边落木萧萧下,不尽长江滚滚来’。 韦诗‘寒树依微远天外,夕阳明灭乱流中’。 张诗‘姑苏城外寒山寺,夜半钟声到客船’。 皆神化之句也。 有以雄浑胜者,如刘诗‘山闱故国周遭在,潮打空城寂寞回’。 杜诗‘大江流日夜,客心悲未央’是也。 有以雄壮胜者,如李益诗‘几度吹笳明月夜,何人倚剑白云天’。 李白诗‘兴酣落笔摇五岳,诗成笑傲凌沧洲’。 孟诗‘气蒸云梦泽,波撼岳阳城’是也。 有以神气胜者,者,如岑嘉州‘庭树不知人去尽,春来还发旧时花’。 崔鲁诗‘明月自来还自去,更无人倚玉兰干’。 许浑诗‘楼台深锁无人到,落尽东风第一花’是也。 有以情趣胜者,如孟诗‘野旷天低树,江清月近人’。 白诗‘不解藏踪迹,浮萍一道开’。 刘诗‘行到庭前数花朵,蜻蜓飞上玉搔头’。 张南史‘已被秋风教忆脍,更闻寒雨助飞觞’是也。 有以含蓄胜者,如王建‘今夜月明人尽望,不知秋思在谁家’。 温庭筠‘雁声远过潇湘去,十二楼中月自明’是也。 有以托意胜者,如杜诗‘龙武新车深驻辇,芙蓉别殿谩焚香;五更鼓角声悲壮,三峡星河影动摇’是也。 有以喻意胜者,如柳诗‘惊风乱沾芙蓉水,密雨斜侵薜荔墙’是也。 有以秀丽胜者,如杜牧‘二十四桥明月夜,玉人何处教吹箫’是也。 至有以刻画胜者,如许棠洞庭湖诗‘四顾疑无地,中流忽有山,鸟飞应畏堕,帆远却如闲’等句,语虽工,格斯下矣。"
李生曰:"今人为诗,多尚刻画。 如咏美人则曰‘薄施朱粉妆偏媚,倒插花枝态更浓’。 缀翠描红,去风雅何啻霄壤。 即以体制而论,晋魏梁隋之会,朴陋近古,未具大观。 至盛唐富丽浑雄,大体美备。 即其玉台藁砧诸体,尚觉近于古裁。 若今联珠体、回环体、迭字体、集古体、挟字体,种种恶套,均属纤巧之流。 远失风骚之旨,不可学也。"
映雪曰:"刻则伤神,巧则伤雅。 均为诗家最忌。 至又全以虚字播弄者,愈觉不成诗体矣。"
李生曰:"杜诗之所以独擅今古者,以其本爱国忧民,一点血性结撰而成。 脱胎风雅,极得诗人之体。 非徒以清丽工巧见长也。"
映雪曰:"李谪仙、王少伯二子孰胜?"生曰:"李诗神于写景,王诗善于言情,各不相下。 惟杜公则兼其所长。"
碧莲旁问曰:"吾闻崔司勋黄鹤楼诗,奇绝千古。 而今人不推崔司勋,独推杜工部何也?"生答曰:"彼不过数语之奇,何如杜工部博大昌明为加盛也。"
时彼此酣谈畅语,不觉月轮西坠,风露交侵。
梅映雪曰:"今夜接君清谈,如立春风,神气俱爽。 争奈罗衣单薄,不耐秋气迫人。"
乃攀花旁柳,徐徐而起。
临行顾谓生曰:"君奇士也,愿订神交。 今后遇月明花放之时,人静更阑之际。 不妨至此,相聚一会。 但须谨慎为妙,勿贻疑议交加,以玷吾辈圭璋也。"
生诺而退。
回至迎月堂,暗想:"梅映雪才色双奇,足满素愿。 争奈其严气正性,辞色端庄,不可以言语挑也。"
是夜展转伏枕,寝不成眠。
乃起剔灯兀坐,制艳体一半儿曲,以志喜。
西园秋半月轮高,寂寞飞霜侵短裯,修竹萧疏风乱号,乐陶陶,一半儿花林,一半儿草。
佳人倚月夜吹箫,纤手轻排冰玉条,嘹亮清腔云外飘,最妍娇,一半儿低谈,一半儿笑。
香肩强倚木兰花,二八轻盈年破瓜,半点朱唇开玉芽,好容华,一半儿风流,一半儿雅。
闲闲细说海棠秋,瞥见檀郎低了头,乱把花鞋重复兜,去还留,一半儿惊忙,一半儿走。
星眸回眄意瞿瞿,潜入花丛轻敛裾,问到殷勤情有余,费踌躇,一半儿含羞,一半儿语。
三生石上立徬徨,相对依依娇欲藏,谩度莺声低问郎,道端详,一半儿从情,一半儿强。
樱桃红破话绸缪,强把薄葵微掩羞,怯得几回香汗流,忒温柔,一半儿相亲,一半儿丑。
传情措意笑咳咳,摇动鬟边金凤钗,粉颈纤腰垂复抬,暂相陪,一半儿嫌疑,一半儿爱。
偷斜媚眼转秋波,细语低声情更多,几度佯言归去呵,妙如何?一半儿踟蹰,一半儿坐。
攀花傍柳起安舒,指盼阿鬟寻旧途,密约叮咛忙复徐,意何如?一半儿回头,一半儿去。
自后生与映雪,每一月间,或三次、或两次,清夜聚首。
然都是谈论古今,未尝涉一淫词。
及至明年初春,啼鸟催人,名花笑客。
李生春心如醉,重访梅映雪于万香园。
问柳寻花,等得不见。
遂潜至映雪墙外,则小门坚闭。
绣闼重遮,乘隙而窥。
而里面帘幕轻垂,阒无影响。
惟一杏花,隔窗艳发而已。
生怅甚,乃题一绝,投于碧纱窗前,怏怏而出。
过金鲤池,偶见一树红梅,映水而发。
其树皮削处,隐刺有小字数行。
李生细细读之,乃一咏梅词也。
其词曰:
一树寒梅绣阁东,停停瘦骨独成丛。
幽香冷艳,清水映娇容。
深地不知春去早,暗教和露泣残红。
徘徊素影,无语怨东风。
———调寄《相思引》
生读毕,忖曰:"此必梅小姐借梅写怀也。 然其春心逗动,吐露词章,今后吾试以言挑之。"
于是暗喜归去。
是日梅映雪,因其母范夫人感疾,奉汤进药,至晚方回绣房。
未几竹节敲风,梅梢挂月。
万香园内,春色闹人。
映雪半启纱窗,斜倚而望。
忽于窗上拾得片纸,对月展之。
乃诗一绝云:
寻春我到蕊珠宫,对对流莺逐晓风,
帘幕自垂人不见,止留浓杏隔窗红。
映雪阅而知为李生诗也。
顾谓碧莲曰:"今日才不在此,却令李郎空访一遭,殊属恨事。"
正说间,忽窗外柳摇花动,有影冉冉而来。
且闻吟曰:半夜梅花月,三春柳叶烟,
个中真意态,更是可人怜。
碧莲笑曰:"此必李秀才也。"
忽又闻吟曰:
寂寂满园春,花容笑客频,
东风勾引去,重访月中人。
梅映雪喜笑曰:"是矣。"
因急口和之曰:一去一回春,时时盼望频,可怜明月下,愁煞倚楼人。
吟声甫毕,李生已至窗前。
笑曰:"春可怜耶,人可怜耶?"映雪曰:"春固可怜,当春之人更可怜耳。"
于是令碧莲开小门,遣生入房。
映雪曰:"今日以事故出房,又致郎君望空了。"
生笑曰:"今日不见,今夜还不见么?"映雪见生面有酒容,问曰:"君今晚当是少酌了。"
生点头曰:"然,醉后狂吟,小姐休要见笑。"
映雪乃呼碧莲进茶。
须臾莲奉茶至,生接茶。
注视碧莲,微微笑曰:"乖巧秀慧,极似当日红娘。"
莲喻其意,答曰:"吾似红娘,小姐断不似莺莺也。"
生回顾映雪,映雪面带羞色,生移近坐而言曰:"吾曾见一咏梅词甚佳。"
映雪问:"怎样佳法?"生遂将映雪刺梅树上一词念来。
映雪曰:"此鄙作也。 君何取笑乃尔。"
生曰:"非敢取笑。 吾想小姐词中,非为梅惜。 乃自为惜也。"
映雪默然无语。
生又曰:"梅可惜,岂人独不可惜耶?"映雪又默然。
生曰:"小生虽非秀士无双,小姐实为佳人第一。 其中事故,何伺久不开一言?"映雪又默然。
生曰"事宜早图,倘今日毫厘之差,异日千里之谬。 悔无及矣。"
映雪乃曰:"此事吾已筹之。"
因附李生耳边低声曰:"妾若不得事郎君,当誓一死以报知己。 此妾之志也。"
生大喜曰"吾若不得小姐,也亦如之。"
梅映雪曰:"虽然,但吾母素性与吾不同。"
生问其故?”映雪曰:"母亲势利心多,每喜富贵子弟。 恐他不许,争奈之何。"
生默然无语。
映雪曰:"郎君毋忧,万事惟妾担戴。 虽鼎烹锯解,死亦相从。 断不愿失身匪人,贻吾等千秋之憾也。"
生喜执其手曰:"小姐抱此坚志,怀此深情。 我素云虽死九泉,亦含笑矣。"
时二人比肩并坐,各诉衷情。
意洽情浓,渐谈佳境。
细语低笑,意态百端。
生因酒后兴狂,竟把纤腰抱住,推倒几上,欲试春香。
梅映雪悉力推持,紧揽裙带。
厉声曰:"君何无礼之甚耶?吾素重君比德圭璋,今何恶薄如此。"
生低声曰:"春色迷人,岂能自禁。 倘不蒙见许,死在须臾耳。"
映雪犹左支右持,不觉罗裙渐开。
下体微露,温柔洁白,摄魄消魂。
生将玉股提开,将欲入马。
映雪料知难免,乃长叹曰:"事势至此,吾将奈何。 独惜十数载之躯,今夜死于君手耳。"
说讫,放手不动,任生所为。
生知映雪以死自期,意方少阻。
乃释手,纵之起身。
映雪甚觉羞惭,起整裙带,背灯而坐。
生愧且谢曰:"小生酒后情狂,触犯小姐,万望恕罪。"
映雪曰:"蒙君转意见容,使妾得保此全躯,以奉君子,诚妾之幸也。"
生回顾不见碧莲,呼之从案底而出。
战兢羞涩,不敢近前。
生执其手笑曰:"汝今年纪几何?怎么畏怯如此。"
莲答曰:"小婢才十六岁。"
生笑曰:"二八佳人,正是破瓜时节,尔何太不知趣。"
因探入襟内,摩其乳芽。
觉圆细如槟,温软滑腻,莫可具状。
生调弄怜惜一会,抚其背曰:"红娘儿,汝能为我取茶否?"碧莲曰:"这样有何不能?"遂燃火温茶,酌两盏而进。
映雪与生对啜,取出=>糖橘和茶啖之。
生间将案上奇书,约略捡阅。
内有时艺一卷,全是四书题文,抄录整齐。
题曰:学庵小稿。
生问曰:"此时艺何处集来?"映雪答曰:"此贱妾拙作,以训舅子之魁也。"
生逐一阅,内有蚤起二字题文一篇。
游戏嘲哂,最堪悦目。
附录于左云:
蚤起
起而早也,其情亦已迫矣。
夫起者其常,而蚤起则非其常也。
乃齐妇欲瞷良人,而起之蚤。
非其情所迫而致乎。
今夫咏鸡鸣,而知贤妇之勤家。
咏虫飞,而叹贤妃之忧国。
苟非其责者,可无容耿耿不寐矣。
乃有敦然独宿,方舒皎月之忧。
而率尔初兴,尚有明星之烂。
是岂勤家而忧国乎。
奚为东方未明,竟自遗同梦之甘也。
齐妇之欲瞷良人,斯时良人,固已响晨而起矣。
而齐妇则何如,下筦上簟之间,而月白风清,方乐乃安于斯寝,斯何如之邂逅也。
乃何以遑遑视夜,如切翱翔弋雁之思。
角枕锦衾之下,而风萧雨晦,方歌独息于其居,斯何如之夷乐也。
乃何以念念筹更,几同寝寐占熊之庆。
盖见其起之蚤云:夫夙兴有诫,本为人事之常经。
则一起何必为齐妇述乎。
然蚤则非其常也,苍蝇渐作,空余床第之萧条。
蝃蝀未脐,莫问衣裳之颠倒。
则睹庭燎之晰晰,俨若深终夜之思也。
极怆忙于昧旦,一若恐东方之既白,而苦费绸缪。
抑假寐不遑,亦为闺房之雅训。
即蚤起何足为齐妇异乎。
然此则又其暂也。
昏以为期,遑计寝床而伏枕。
夜虽未艾,忽闻叹室而浣衣。
则望零露之浓浓,几不惜飘风之感也。
极急切于响明,一若恨晨光之喜微,而倍深怅惘。
事不同井臼躬操,则有那其居。
聊可晤歌于寤寐,兹则鸡人始报,早已深膏沐之殷勤。
缅斯起也,齐妇真非得已欤。
时非若蚕桑兴作,即谁与独旦,亦堪偃息于衾裯。
兹则熊梦初回,早已抚衣巾而仓卒。
缅斯起也,齐妇其有隐忧欤。
在良人夜半不谦,或致厌厌之夜饮,然良人之蚤起,良有以也。
而何以深闺暗室,偏受履霜行露之劳。
在其妾小星有赋,岂无肃肃之宵征。
然其妾之蚤起,固其所也。
而何以正位专房,独亲带月披星之苦。
殆瞷其良人,而知其无状无聊乃尔也。
吁嗟乎,夫也不良,殊觉劳心而怛怛。
人而无止,何堪泣涕而涟涟。
彼美淑姬,如此良人何!
生看罢赞曰:"旁敲侧击,委婉入情,绮艳温香。 游戏中,饶有奇趣。 吾不知小姐点点年纪,是何学力,诗赋而外,时艺亦佳。 真令皓首穷儒,退避三舍。"
映雪微笑曰:"吾人披简临文,诗赋文词,思与古会必消。 研精殚力而后可获成功。 若这些今夫尝思,又何待学,亦何必学也。"
李生曰:"小姐此言诚然,想吾儒自命读书,必宜诗赋兼优。 众体具备,乃为可贵。 若区区习些,且夫人生斯世,以博功名。 问著撰,则谢其不能。 论经济,则惘无所得。 惟作木偶土块,站立于人间,此祢正平所谓衣架饭囊,酒桶肉袋者也。"
映雪曰:"人皆谓,今人为文易于古人。 谓今人书籍广博,多所资取,可以成文。 吁,此不善作文之说也。 吾则谓今人作文,更难于古人。 如我欲作‘乎’字文,而楚骚卜居之篇已用之。 欲作‘也’字文,而欧公醉翁亭记已用之。 欲作‘之’字文,而诗经杂佩之诗已用之。 欲作‘哉’字文,而尚书元首之歌已用之。 所有异想奇思,精义奥旨,悉经古人道破。 而欲独辟异境,别出新裁,以浑脱于古人,不亦难哉。 譬之东郭平坡,其在古人某一处可以起居,某一处可以葬墓,任其自择,随地皆新。 至于今人,则这一处为前人遗基,那一处为前人故冢。 锄掘殆遍,且觉无地安身。 此今之所以难乎,古者也如其曰易。 或则落古人之巢臼,或则拾古人之唾余。 仿样依模,盗窃成幅。 亦何异东郭平坡,古人既居,而我复居之。 古人既葬,而我复葬之。 是亦何往而不可哉。 昔左太冲作三都赋,十年始成。 人谓其时书籍尚少,故其成之不易。 然使今人为之,亦如左太冲,不依模、不仿样。 不落人之巢臼,不拾人之唾余。 恐再加十年,而不可得也。 何得谓今之易于古哉。"
李生曰:"小姐此言,是于此道三折肱者。 吾观历代文章气运,惟诗则愈沿愈盛。 至唐而成,而文则愈降愈衰,至今为甚。 如五经为上古之文章,其时温厚和平。 故其文朴而无华,纯而不杂,淡而弥该。 皆精义奥旨,结撰而成,非后世所可拟议也。 三传楚骚,去古未远。 故其文醇实恺切,饶有古风。 降至两汉之间,文运方盛。 班杨司马启于前,刘孔王曹嗣于后。 其言富而丽,其气炼而华。 其语简而赅,其体美而备。 华朴适当,彬彬然称极盛焉。 两晋文章,颇不及汉。 而二王、二陆、鲍庾江潘诸子,接踵而兴。 丽藻清言,和声鸣盛。 其亦汉之流亚也。 降而梁隋,又降而唐宋,渐而微矣。 竞以工巧,骋以词华。 望皮肉则有余,按骨干则不足。 此末世脂粉之学,其去古何啻天渊哉。"
梅映雪曰:"古人谓诗本性情,吾谓文章亦本性情。 如五经四书,灵均楚骚。 及李令伯之陈情表,武卿侯之出师表等。 皆本性情,流注楮墨者也。 盖古人为文,语不苟下。 必须言行相顾,内外合孚。 得诸心,必先体于身。 体于身,而后见于言。 其文其人,若合符节。 此之谓古人,此之谓古人之文也。 若今人粉饰文词,务末忘本。 言善而行恶,口是而心非。 偏是不忠不孝之人,却会说大忠大孝之话。 古今人何遽不相及也。"
李生笑曰:"今人不特不会作古人之文,并亦不会解古人之文。 无论其他,即如王子安滕王阁序,五尺童子,无不诵之。 其中‘落霞与孤鹜齐飞’一句,坊本解者,咸执丁度集韵,以霞作天文解。 请霞为云日之气,自上而下。 孤鹜自下而上,两相会合,故曰齐飞。 夫霞既为云日之气,何得云落?且何得云飞?此盲谈瞽解,最为可笑。 至若萤雪丛说、代醉编二书,皆谓落霞为虫名,即飞蛾也。 鹜食蛾而相逐,故曰齐飞。 此解颇似近是,然鹜形大而蛾形小,鹜常高而蛾常低。 于齐飞二字,似为不合。 惟郎仁宝以落霞为鸟名,最的当。 按诸字书,咸谓霞字通作虾。 段成式《酉阳杂俎》云:南山下有鸟,名虾蟆。 护头有冠,色苍足赤,似白鹭。 所谓落霞,即此鸟也。 何得妄解为云日之气耶!然虽如此,但霞字宜单讲,不必粘连落字。 盖落字即下孤字之意也。"
映雪问曰:"霞为鸟名,既非天上之物,何又云落。"
生答曰:"霞鸟当夏飞高,至秋渐低,故曰落。"
映雪喜笑曰:"吾平昔讨论古文,考核颇确。 惟此一句,未得其真。 若非郎君讲明,几也为俗解所误,吾今得所据矣。"
李生曰:"吾观古纪载之书,多有妄造以诳后世者。 不可殚述。 即如嫦娥奔月一事,归藏、淮南子暨诸书多载之。 皆谓羿请不死之药于西王母,其妻嫦娥窃食之。 飞入月宫,化为蟾蜍。 此乃诞妄不经之说。 又按上清紫文云:结?者,奔月之仙也。 是则奔月者,既有嫦娥,又有结?。 是以月为逋逃薮也。 又按段成式酉阳杂俎天咫篇,谓月中有桂树。 因仙人吴刚,学仙有过,谪令伐之。 又或谓月中仙人为吴质。 又有谓宋无忌,为谪月之仙。 据此是又以月为监囚所矣。 总之,月乃阴气凝炼而成。 虚影虚形,浮幻无定。 有甚么嫦娥,有甚么仙人,有甚么桂树哉。"
梅映雪笑曰:"此说剥得明白快畅。 吾又见述异记、岁时记、续齐谐记诸书,载着织女嫁牵牛一事。 且谓织女机杼勤劳,容貌不整。 帝怜之,嫁与河西牵牛。 后竟荒淫废织。 帝怒责归河东,使一年一会。 故七夕渡河之事,沿传至今。 独不思,牛女乃天之二星。 非身非人,何以云嫁。 既嫁矣,又何荒淫废事。 责归河东,下等于尘间浪女耶。 噫,使牛女蒙此辱冤,牛女有知,能无遗憾。 至淮南子,又谓鸟鹊填桥,而渡织女。 一发附会得可笑了。"
李生曰:"织女牵牛之事,世俗男女,无不藉谈。 且有引入淫词题咏者,亵辱天家,岂非文人罪孽。"
梅映雪曰:"吾又见汉武内传,谓玉母献仙桃七枚,帝啖而留核。 王母曰:‘此蟠桃也,三千年开花,三千年结实,三千年成熟。 计九千年一次,非人间可种也。 ’因顾指东方朔曰:‘此子不良,吾桃三熟,被此子三窃矣。 ’若然,则东方朔三九已有二万七千岁了。 其殆先天地而生耶?夫曰仙桃,已妄矣。 曰偷仙桃,更妄矣。 曰三偷仙桃,愈加妄矣。 无理不经,一至于此。"
李生曰:"尽道神仙有灵,怎么人偷仙桃,都不知道。"
说讫,一齐大笑。
时二人谈得酣畅,各不思眠。
未几鸡唱黎明,东方既白。
生乃离坐告退。
出小门,过鱼池。
忽于朦胧中见一小鬟折花池上生就近问曰:"汝何人?"小鬟吃惊躲闪,徐徐答曰:"吾乃范夫人侍儿卢紫英也。"
生曰:"怎么恁早至此?"紫英答曰:"夫人唤我折花。"
生曰:"既如此,汝只管折花,不必惧也。"
紫英转问曰:"我看郎君,似略面熟。 岂非训黄府二公子的李秀才么?"生答曰:"然也。 安得相识?"紫英曰:"吾曾在黄府窃见些。"
生曰:"汝今年几岁了?"紫英曰:"才十五岁。 问我年纪做甚么?"生曰:"我欲做个媒,代汝拣个阿郎儿,汝可愿否?"紫英转面顿足,含袖不语。
生细看,不觉好笑。
紫英曰:"吾方才过小姐纱窗外,闻房中有谈笑声,莫非郎君就在那里?"生曰:"非也。"
紫英曰:"明明见郎君从小门出,怎得不是。"
生曰:"然,吾问小姐借碧玉箫耳。"
紫英微笑摇头曰:"咦,这里事情,我也晓些了。"
紫英口即说,却把眼角斜视李生。
李生狂兴未消,因笑问曰:"欲借汝一物,可肯应承否?"紫英曰:"为我所有者,无不应承。"
生笑曰:"此物实尔所有的。"
因指其裙带之下曰:"就是要借这件东西。"
紫英呸的一声,且怯且羞,拂花而走。
生赶近,一把儿扯抱住,推倒芳草丛中。
强解罗裳,采其新蕊。
紫英体弱力细,招架不开。
不觉裙带纷披,微露樱桃之口。
李生徐徐进退,细细护持。
而紫英已滴滴有声,娇啼宛转,大有不胜其任者。
生因前与映雪失了意望,至是泄其未泄之兴,畅其未畅之情。
不觉用力少强,紫英已支持不住,欷欷痛泣。
及罢战,紫英樱桃破处,遗下无数腥红。
倦卧片时,方才起得。
生低笑谓曰:"所借之物,今可好好奉还矣。 多谢多谢。"
紫英略整裙带,含羞带怒,抹泪而去。
李生亦逾垣回去了。
紫英回至房中,范夫人问:"怎么不折花回!"紫英低头不应。
夫人曰:"花又不折,问又不应。 却是为何?"紫英愈不能言,但背面羞怯而已。
夫人见其发髻散乱,衣带不齐。
知其中必有跷蹊,心下甚疑。
再三盘问。
紫英愈觉满面羞赤,抵塞支吾。
夫人捡其下裳视之,则露湿霜沾。
腥红狼藉,形迹依稀可认。
夫人厉声曰:"汝这斗胆贱人,原来惯走此事。 若不直说,死在须臾。"
紫英犹不肯招。
夫人愈怒,取梃杖欲杖之。
紫英料瞒不得,乃跪禀曰:"婢子安敢有是心,特为黄府李秀才所迫耳。"
遂将李生与小姐房中谈笑,今早从小门出来相遇池边,被他如此如此,一直说出。
夫人听了,大怒曰:"哎呀,原来逆女,竟有此事。 倘若风声败露,岂不辱我家门。"
一时恨气填胸,切齿不已。
因嘱紫英曰:"此事汝且谩些宣扬,吾自有个区处。 于是夜夜提防,不拘五鼓三鼓,具潜至映雪窗隙外伺察。 但只见映雪,或弄箫、或观书、或刺绣,挑灯独坐,却无他人。 夫人渐渐不疑。 因一夜,夫人命侍儿往映雪房中取针。 侍儿回报曰:“小姐不在房中了。"
夫人猛然想起,亟潜出小门,伺察园林。
忽闻隔花有笑语声。
夫人偷近窥之,见映雪与李生,坐于木兰花间,白石片上。
比肩谈笑。
夫人怒,突出逐之。
生大惊,奔出园林,逾墙回去。
夫人叱映雪回房。
指而责曰:"汝这贱人,素读诗书,深娴女诫。 谓必知保身守礼,以敦内化之风。 怎么竟勾引匪人。 夜半私谐,恣其调笑。 今既败露,何以自安。 倘这些声息传扬,将必辱家门。 羞闺阃,败名辱节。 一念之错,贻累终身。 其所关岂细故耶!"映雪跪诉曰:"保身守礼,儿非不知。 因偶爱李郎学问渊涵,识见广博,才全德备,冠冕一时。 故特略内外之嫌,而叙朋友之谊。 相识以后,形体俱忘。 诚知有声气之交,而昧其莺花之乐者也。 至于西厢待月之事,实实无之。 母亲休要冤没了。"
夫人摇头曰:"咦,花前月下,烈火干柴,其能不燃否。"
映雪曰:"母亲何徒以常情诬人,孩儿此心,可对天日。"
夫人叱曰:"天日那管此事。"
于是拂袖回房,口口怨恨李秀才不已。
因喝紫英曰:"汝可把出园门儿,关锁坚牢。 自后不论何人,不许出入。"
即日拟成呈状,亲自控告县官。
映雪长跪,哭求夫人息怒,不听。
映雪知不可挽,回房拥被而卧。
尽日痛哭,血泪俱鲜。
碧莲泣谓曰:"事已至此,徒哭何为。 不如出一良谋,与李郎相约,以图异日之计。 若徒啼啼哭哭,则今日哭过明日,今年哭过明年。 伤有限之神,而处无济之事。 恐小姐终无了期也。"
映雪长吁曰:"汝言甚是,但母亲关防甚严,从何通个消息。"
碧莲曰:"房后短垣,架梯可逾。 乞小姐嘱咐小婢,决能达知,李郎断不失望。"
映雪曰:"恐母亲觉之,奈何。"
碧莲曰:"倘得小姐事成,虽把我碧莲鼎烹斧劈亦甘心矣。"
映雪握其手曰:"阿妹抱义衔忠,异日事成,誓不忘也。"
于是滴泪和墨,修书。
嘱咐碧莲,且教小心仔细。
并取下碧玉箫,托碧莲赠生。
碧莲纳书于襟,藏箫于袖。
伺察而出,幸此时更阑月落,人声寂然。
遂放心取梯逾垣,穿过园里,亦从槐花根攀枝傍干跳过黄家。
潜至迎月堂,遥见一幅花窗,灯火明彻。
碧莲步近窗纸,拔金簪刺破窥之。
见李生短叹长吁,对灯兀坐。
碧莲低声曰:"郎君可怜呵。"
生惊起曰:"汝何人?"莲答曰:"小婢碧莲也。 奉小姐之命夤夜传书,与君一诀。"
生曰:"昨夜之事云何?"碧莲叹曰:"夫人怨君入髓,今已控告入官。 祸患临身,将不远矣。"
生听了,长吁数声,泣下曰:"小生死不足惜,可惜小姐为生衔冤饮恨耳。"
因索来书观之,莲将书与箫一并传入。
生拆书于灯下看曰:
薄命妾梅映雪,端肃再拜。
奉书于尊婿君李兄席下。
甫亲芝宇,获订兰交。
讲史谈经,多聆教益。
斯诚遭逢所至幸,而亦身世所远期也。
然道谊固堪以共证,心迹亦可以反观。
或嘲风月以怡情,或笑莺花而遣兴。
要皆以志同气合,化男女于朋友之间。
此吾等畴昔存心,有可对天地鬼神,而罔生愧色者也。
昨因与君月下论文,为家慈所觉。
诬以奸慝,讼之于官。
必欲致吾等于死地,而后快。
呜呼,千古有情人,往往百折千磨,遭厄于九死一生之数,不亦冤哉。
妾闻忠臣为国而亡,贞女为夫而死。
妾惟婉容曲意,以挽亲心。
幸而见从,则固吾等之福也。
如其不然,何难以三尺红绫,终报郎君于地下。
今世不谐,期于来世。
来世不谐,期于三世。
三世不谐,期于百千万世。
生不结衾裯之好,死当成魂魄之缘。
断不愿有始无终,贻吾等无穷之恨也。
君其放心待之,伏愿郎君努力加餐,千珍万重。
勿以妾故伤体,使妾忧上添忧也。
外付玉箫一管,谨以奉君。
此妾所珍玩之资,见玉箫不啻见妾矣。
楮短情长,墨泪俱竭。
惟郎君谅之!生看毕,抚书涕泣。
谓碧莲曰:"肝肠俱裂,不能答矣。 汝可代我上复小姐,说小生喉头之一寸气,心头之一点血,尽属小姐一人。 此事不谐,吾不独生矣。"
碧莲应诺,且曰:"郎君放心,千万保重。 小姐必有主见,决不致辜负终身也。"
生叹曰:"身罹法网,生死难期。 恐终相见于地下耳。"
说讫,又抚碧玉箫而泣。
碧莲挥泪曰:"嫌疑之地,不可久留。 妾告退了。"
生曰:"小生有微物在此,谨奉小姐妆前。 伏乞垂收,以为异日相见之券。"
遂取出一沉香扇,交付碧莲。
莲接过,叮咛而出。
依旧路潜回,将李生语言告知映雪。
并以所赠沉香扇呈进。
映雪展扇对灯观之,不觉愁锁双蛾,香泪纷下。
含愁抱恨,至晓不眠。
因勉强临笺,题数词以写怨。
人如月,圆还缺。
春风吹散成离别。
倚帘栊,盼墙东。
海誓山盟,往事皆空。
忡忡。
心如铁,坚还结。
殷勤不见檀郎诀。
抱孤衷,对花丛。
血泪偷弹,着叶成红。
浓浓。
———调寄《惜分钗》
林下鹃啼,花间鸟奏。
声声诉得愁眉皱。
伤春无计奈春何,愁容暗比梅花瘦。
梦逐清宵,魂离白昼。
泪痕滴落鞋儿透。
柔肠寸断倩谁怜,鸳鸯空对无心绣。
———调寄《踏莎行》
绿纱窗外听鸣鸠,声入心头,怨动心头。
玉箫声断凤凰楼,朝也含愁,暮也含愁。
花墙相隔抵三洲,碧泪交流,素涕交流。
为谁憔悴为谁忧,情系千秋,恨结千秋。
———调寄《一剪梅》
越数日,范夫人又拟抵官复呈。
映雪泣跪恳求曰:"母亲冰鉴为心,何不察察若此。 儿等因一时错爱,偶与论文,实无半点私心。 何遽速我讼狱,乞母亲开些生路。"
言未毕,夫人怒曰:"汝等不知几番来往,怎说偶与论文。 既要论文,亦尽有女流之辈,怎又与男子私谈呢。 若不执法,决不干休。"
映雪哭曰:"母亲真欲成讼,儿请就死娘前。 宁受不孝之名,勿蒙不节之辱。"
夫人曰:"吾讼即讼,只欲速那李畜生于死也。 决不累及吾儿。"
映雪曰:"李郎若死,儿岂独生。 乞母亲怜儿一点苦心,俾与李郎偕老,庶可无事。"
夫人曰:"世上尽多富贵子弟,何必要此孟浪畜生。 这畜生不死,吾决不休也。"
映雪散发滴血以谏,夫人坚意不从。
其时吴江县知县,乃湖广长沙府人,姓董名隆。
虽由科举出身,却甚贪酷不轨。
前次范夫人所讼李生之状,尚存而未发。
至是夫人,复具一呈。
并具白金二百两,私纳之。
乞其速行法纪。
董隆大悦,随即出票,拘拿李生。
李生大惊,黄翁闻知此事,亦出迎月堂,细问缘故。
李生把与梅映雪知遇之事,备细诉知。
且言并无半点私心,并无一着淫事,惟天可表。
黄翁曰:"文人声应气求,何碍于理。 只管就案听审,料县主必有原情。"
生乃收贮文具并书,惟带些笔墨,并碧玉箫雅扇等物,随衙差直抵县治寓下。
衙差禀复董隆,时范夫人亦至堂外候问。
董隆即刻坐堂审究。
先判梅映雪乃闺阁女流,既系强奸,准许免究。
然后传取李生造堂,喝令跪下,叱曰:"斗胆狂生,怎么三更五鼓,潜入梅家。 强迫侍儿,奸淫处女,该当何罪?"生辩曰:"小生安敢擅入人家,强奸处女。 偶因春日寻玩花柳,散步林中。 获遇侍儿紫英,继遇闺女映雪。 问起里居姓氏,功名事业。 不觉接语片时,已为范夫人所觉。 诬以奸罪,并无一句淫语,一点私心。 实事实情,乞明公原谅。"
夫人入禀曰:"明镜之下,岂容魑魅模糊。 此人潜入园林,岂伊一次。 今春乘空肆恶,先奸映雪,次迫紫英。 罪恶贯盈,莫此为甚。 乞父台速行国法,以敦风化,以肃纲常。"
生亦委婉供辩。
董隆怒曰:"汝读十余年书,止会解孟子逾东家墙,而搂其处子二句。 法网具在,断不容情。"
因喝堂差将李生打五十掌板。
李生忿甚,指其掌曰:"今世若不能报此五十之仇者,誓不为人。"
董隆怒曰:"我便打足尔一百数,看尔怎样报我?"因喝堂差再打五十掌板。
李生厉色曰:"再打不妨,异日决当按利加倍。"
董隆大怒,喝令将他系入监囚,按法坐罪。
一面录实案迹,移文上府,参革李生前程。
黄翁闻之,乃与邑诸缙绅,凡平素推慕李生,并与生交好者,咸来联呈保结。
董隆受了范夫人银子,只不允从。
时范夫人回家,将李生遭刑之事,告知映雪,欲绝其念。
映雪闻及,登时恨气填胸,跌倒几下。
夫人急忙抱起,叫声我儿。
映雪已面青体寒,声气俱绝。
夫人大哭曰:"这冤家害煞我也。"
急取姜汤救之。
抚摩片时,手足愈冷。
一时家人号哭,夫人抱映雪安置床上,以被蒙之。
即令侍儿们制造衣衾,准备殡葬。
夫人倚床恸哭,声声怨恨李生。
碧莲哭跪床前,又声声怨上夫人身上。
碧莲哭得悲切,呼号曰:"小姐呵,尔的夙愿未消,怎么撇却李郎去也。 尔教李郎怎样结局吓。"
正哭间,渐闻床上喘喘有声。
急启帐披衾视之,则映雪手足渐温,星眸微转。
碧莲连叫:"小姐,小姐。"
映雪已转侧呻吟。
微叹曰:"郎吓。"
夫人回悲作喜,以药投之。
玉体渐和,声色渐渐如故。
乃徐起凭床而坐。
长吁曰:"千古薄命佳人,当不似我之甚也。"
夫人托好言以安慰之。
映雪曰:"李郎乃当世文人,才德粹美,为世所重。 即偶与儿相遇,亦止在斯文面上,结为朋友之交。 原未尝少涉他意,母亲就不该如此陷害了。 况孩儿乃女流瑾瑜,李郎乃男子圭璋。 平昔明礼守身,安肯为败名辱节之举。 虽知己之后,山盟海誓,难必其无。 要皆为败名辱节之举。 虽知己之后,山盟海誓,难必其无。 要皆为二姓姻缘,图彼此终身计也。"
夫人曰:"李素云寒贱之儒,上无父母可依,下无手足可靠。 徒具嶙峋傲骨,放浪于江湖木石之间。 吾儿若许终身,异日茹苦含辛,得毋遗恨。"
映雪曰:"此人非久居人下者,得慰此愿,死有余香,何恨之有。"
夫人带怒曰:"此不足为吾门婿,汝休得多言。 况他今日戮辱交加,生死未卜。 何必念他做甚,怕没有甚的高门子弟,与汝作对哩。"
映雪叹曰:"生则俱生,死则俱死,更何所念哉。"
夫人不悦而出,暗想曰:"他如此固执,待我在近日寻个主顾,嫁他出门,他就没奈何了。"
时梅映雪见夫人不肯回心,十分忧闷。
昼夜卧泣,茶饭不沾唇者数日。
一日有家童乙生,扫尘窗外。
映雪唤入门曰:"吾欲令汝进城,探探李郎消息。 汝肯去否?"乙生曰:"小姐使令,安敢不从。"
映雪曰:"但莫令母亲知道。"
乙生曰:"这个晓得。"
映雪遂出一封书付之,教他安慰李生,顺时听天,切勿忧伤致病。
嘱讫,且曰:"速去速回,恐露风息。"
乙生应诺,纳书而去。
取路入城,访至李生狱下。
启知李生,具道小姐嘱咐之意。
李生曰:"多感小姐盛情,可代我多多拜谢。 但未知小姐别来无恙否?"乙生曰:"小姐闻君下狱之后,登时气绝,逾时方苏。 自是连日啼眠,不思茶饭。"
李生听得寸心如割,双泪纷然。
乙生曰:"小姐有言,乞郎君安命听天,切勿忧伤致病。"
因将封书呈进,李生接过,挥泪展看。
乃封着七律三首云:
相思频上望夫台,阵阵愁云拨不开,路远但教青鸟探,花深无复粉郎回。
梦犹未觉肠先断,泪自挥干血又来,
寄语多情离恨客,香闺人已瘦如梅。
其二云:
泣素啼红入麦秋,依微薄命等蜉蝣,空期黄雀能生羽,未卜青蝇报释囚。
豆蔻不消千古恨,簏葱难解十分忧,
谁能为决天河水,一洗烦冤与业愁。
其三云:
五更楼外急啼鹃,诉出情人十倍冤,
燕国惊飞霜六月,齐庭恨隔雨三年。
愁山不见巨灵擘,苦海难教精卫填,
安得借来双凤翼,与郎飞上九重天。
生长吁曰:"感小姐坚志深情,死且不朽。 但小生心腹碎裂,和不成韵,将奈之何。"
因亦勉强临笺,扫成三律,付乙生带回。
且嘱曰:"望小姐千万珍重,努力加餐。 得小姐玉体安和,便是万幸。 小生在此自会消遣,不足忧也。"
乙生接诗应诺,作速回家。
时已日晚,潜入映雪房中。
以李生诗进呈,具道生之情意。
映雪曰:"李郎平安否?"乙生曰:"安。"
映雪乃展诗看云:
形神寂寂室冥冥,泣血啼红鬼亦惊。
尽道慈航超苦海,那将慧剑破烦城。
愁魂乱结月犹黯,恨气频冲天欲倾,
最是五更肠断处,凄风微送杜鹃声。
其二云:
几望鸾台恨未央,相思天海共茫茫,
离魂乱逐梅花落,别绪争随柳线长。
寒雁叫回千里梦,晓鸦啼断九回肠,
难将万点相思泪,弹向卿卿玉枕旁。
其三云:
思卿一日抵三秋,百尺竿挑万斛愁,
别泪夜和寒雨落,孤心时与乱云浮。
千年青冢犹遗恨,十死黄垆不转头,何日天公随夙愿,箫笙吹彻凤凰楼。
映雪读至千年青冢犹遗恨,十死黄垆不转头二句。
不觉芳心如割,珠泪泫然。
乙生曰:"李郎嘱小姐千万珍重,努力加餐。 得小姐玉体安和,便为万幸。 勿忧伤致病也。"
映雪收泪曰;"李郎与吾孰瘦?"乙生曰:"小姐似更瘦些,若李郎则善自排解。"
映雪衔之,自是勉强进膳。
一日李生在狱,寄一书于梅之魁。
之魁映雪之弟也,年甫十二,未暗事宜。
至是接得李生书,拆开视之。
内更封有一层封皮,上写启上梅小姐学庵亲拆九个字。
之魁乃转交映雪房中,映雪展书看之。
书意皆言苦志坚心,生死不改之故。
不必多录。
后又有古风一篇,以表其心。
其歌曰:东边一座重重山,高出烟云缥缈间。
几度秦人鞭不去,长留傲骨在人寰。
西边一带茫茫海,万顷玻璃耀清彩,撼地涵天大且深,不分今古常漼漼。
山兮可拔,海可迁。
愚公移兮,精卫填。
有时泰山成砺石,有时沧海变桑田。
古来独有同心结,如彼天边一轮月。
几曾巨斧劈不开,几曾猛火烧不灭。
卿不见,望夫山上,望夫妻。
石作心肠,云作梯。
独立儇儇,长北望,不知红日几东西。
又不见,白云山下明妃墓,青草纤纤一扌不土。
当年半点离恨心,留得千秋与万古。
吁嗟今日个中情。
铁石人兮铁石盟。
烈烈轰轰生死外,说来鬼泣也神惊。
我心坚如钢,不可圆兮不可方。
天地为炉曾炼就,任教磨折与陶炀。
我心坚如玉,不可屈兮不可曲。
贞刚之性本天成,宁计存亡与荣辱。
吁嗟卿兮,复卿兮。
拳拳致诀两相知,山高海阔有时尽,此心终古无绝期。
映雪览毕,叹谓碧莲曰:"李郎恐吾心变也。 吾头可断,身可杀,骨可粉。 此心又岂可变哉。"
因制歌四阕,亦托梅之魁之名,寄往李生亲拆。
其歌曰:
君即妾兮,妾即君。
同一心兮,合一身。
刀不可解兮,斧不可分。
如彼鸳鸯兮,生死相亲。
如彼松柏兮,经雪弥新。
如彼明月兮,千古一轮。
繄相知兮,有素。
恨相见兮,无因。
其二云:
妾思君兮,忧复忧。
君思妾兮,愁复愁。
魂欲断兮,肠复断。
泪已流兮,血更流。
夜静兮风叫,月惨兮天幽。
室暗兮鬼乱,人哭兮鬼讴。
命悬悬兮欲绝,心耿耿兮长留。
其三云:
鸟飞兮高天,鱼伏兮深渊。
鸟兮鱼兮何得所,君兮妾兮何无缘。
既伤离兮饮恨,更蒙难兮含冤。
气欲焚兮祆庙,泪滴断兮琴弦。
与其相离于人世,孰若相见于黄泉。
其四云:
父母兮何在,天地兮何辜。
胡使我兮此极,寄残喘兮黄垆。
日号泣兮夜狂呼,天可倒兮海可枯。
头可断兮身可屠,惟此坚心与苦志兮,亘千古而自如。
时李生与映雪,多有音信往来。
夫人觉之,改婚愈急。
适邑中有杨富翁者,蓄积丰厚,铜臭迫人。
其子杨清,前娶琴川陆氏之女为妻,数年而卒。
至是闻梅映雪才色冠世,遣媒求之。
媒人抵梅家,具称杨富翁求婚之意,并艳称杨氏富贵过人。
范夫人甚羡之,即日许成。
订以八月初二日行聘。
映雪微喻其事,询于夫人。
夫人否之,隐而不说。
映雪转私叩紫英,紫英曾受夫人吩咐,初不肯言。
因映雪强之,始具实告。
且曰:"夫人订今八月初二日行聘,十二日成婚。 佳期甚急,小姐也须打点了。"
映雪暗地吃惊,强应曰然。
于是走回房中,卧床哭泣。
谓碧莲曰:"此事如之奈何?"碧莲亦束手无策,但掩泣而已。
映雪哭曰:"势已不可挽回,到不如死于干净。 以俟李郎于地下耳。"
比至初二日,杨家已盛行聘礼,金银满案,珠璧盈堂。
范夫人十分欣喜,一一收讫。
映雪闻而号哭,几欲捐生。
夫人曲慰之,且言:"杨姓乃富贵人家。 好吾儿一生享福,不必忧也。"
映雪抹泪曰:"此系父母之命,孩儿敢不允从。 但儿倦欲眠,愿请暂退。"
夫人乃退出,映雪乃取出绿绳数尺,将欲自尽。
碧莲跪哭曰:"小姐欲死,是亦速李郎于死也。 小姐虽不自爱,亦何不爱李郎乎。"
映雪顿足长叹曰:"吾不念李郎,已不留至今日矣。"
遂掷绳上床而卧。
看看至八月十一日,映雪哭得泪尽血枯。
顾碧莲曰:"明日便是婚期,不死何俟。 若迟至明日,恐欲死而不可得矣。"
碧莲曰:"李郎尚存,何必遽死。 不如开门夜遁,避过婚期,再作计议罢。"
映雪猛想曰:"然。 吾有母姨,家住昭文县。 离不甚远,不过一二日,可抵其家。 不如逃避到彼,从容计议。"
二人商量已定。
比至晚,秋月明辉,直透窗案。
映雪谓碧莲曰:"如今吾等孤身远行,蹈危履险。 当向月姊,祷个愿。 乞月姊灵光,保护一路平安何如?"碧莲曰:"然也。"
映雪遂立撰祝文,命碧莲大开纱窗,设一案于窗下。
焚香燃烛,茶果杂陈。
映雪沐浴更衣,肃容就位,敛衽再拜。
碧莲在旁,酌酒添茶。
映雪拜毕,手捧祝文,对月读之。
咽咽呜呜,声泪俱下。
其文曰:
惟正德五年,八月十一夜戍时。
愁城闺女梅映雪,谨焚九真龙麝之香。
致祷于九天月府虚上夫人之前。
言曰:伏闻潘杨佳偶,出古今罕有之奇。
卢李良缘,结宇宙无双之妙。
一时之遇合,实人生大欲存焉。
二姓之婚姻,皆天意生成乃尔。
今有书生李素云,处女梅映雪。
志同道合,色称才当。
去岁三秋,曾订鸡谈之雅会。
今年二月,更期燕婉之芳盟。
丹心可对于青天,素行无惭于白日。
胡乃兰言未践,萱意先违。
列鼎操刀,旋速飞霜之狱。
分钗破镜,更衔不雨之冤。
生机直等于蜉蝣,魄化几成于蛱蝶。
命而若此,伤也何如。
兹复怒却佳盟,别招怨偶。
效重婚于孔圉,期远嫁于王嫱。
不怜郁李堪思,竟谓枯杨无咎。
奔奔鹑而疆疆鹊,原非琴瑟长调。
即即凤而足足凰,安忍琵琶重抱。
乃雁币既行于昔日,鱼轩欲迓于来朝。
情伤黄鸟之兴歌,计出红绡之夜遁。
呜呼,逾垣而避,岂徒檀板之惊。
破壁而飞,期守柏舟之节。
伏愿灵光永照,保天长地阔而一路平安。
并祈惠泽长施,俾海誓山盟,而三生成就。
统希灵鉴,具罄微忱,谨祷。
读毕,忽月里一股毫光,直透窗案,若有感之者。
时正夜半,映雪遂与碧莲收贮器用,将李生所赠沉香扇藏于襟间,逾墙而逃。
一家之人,绝无知者。
此时月明如昼,取路疾行。
未几林鸟互鸣,东方既白。
黄人捧日,青女飞霜。
映雪体弱衣寒,不胜其苦。
但付之长叹而已。
走至亭午,映雪腹饥。
碧莲出蒸饧进之,饮河以咽。
须臾,路经一山。
木石崎岖,树林沉寂。
映雪心力交悴,遂寻树下坐之。
忽望见一群无赖辈,从山口争奔入山。
齐叫曰:"我亲看见走入此山了,我们快些找寻。"
映雪大惊失色曰:"追人至矣,如之奈何。"
碧莲指曰:"可落此涧躲避罢。"
遂一齐攀藤傍石,落至涧中。
潜入石厂深处躲住。
外面芦苇丛杂,最可藏身。
只听那群无赖喝喊上山,到处找寻。
遍山喧闹,咸相谓曰:"明明眼看走入此山,怎么却寻不见。"
须臾,人声渐渐稀散。
碧莲潜出望之,那群无赖不知何处去了。
遂扶映雪上涧,探路而逃。
比至日色当申,穿出山口。
忽又望见那群无赖,对面而来。
映雪等吃了一惊,急上一石壁背后伏住。
俄而那群无赖,咸息于石壁之下。
个个有欢喜声,只听一人笑曰:"一日寻尔不见,如今尔还走得么?"又有一人说曰:"可送他到县官处,当有银子重赏。"
有的说曰:"这等好物,平生罕见。 正好留吾辈受用,何必送他到官。"
有的笑曰:"此话不错,我等今日到要尝尝新味。"
又有一人厉声曰:"快拿刀来,待我杀了他罢。"
须臾闻屑屑有磨刀声。
骇得映雪魄散魂飞,心胆俱裂。
但闻无赖等说话含含糊糊,如此半晌,竟自散去。
映雪乃与碧莲窥探下来,至石壁下。
见地上毛血狼藉,剩有几枚鹿蹄。
方知前次寻入山及此番言送言杀者,乃此鹿也。
二人相顾,不觉破涕而笑。
于是取路再走。
趱至晚,体困不堪。
遥见路旁密树间,隐有一所茅屋。
二人就寻径行近,见有一老妪、老丈,夫妇两个儿炊饭其中。
映雪进入蓬门,问其姓氏?那老丈徐徐抬起驼腰,把映雪上下望了一望。
答曰:"老汉姓林名章,炊饭者吾拙荆也。 还请娘子高姓贵居,因何至此?"映雪答曰:"奴家姓海名映云,这个名紫荷,乃吾妹也。 因欲往昭文县母姨家,至此日暮,愿借一宿。"
那林章夫妇欢喜应承。
遂治野蔬粗饭进上。
映雪与碧莲勉强食了一顿。
这晚,土枕茅席,寝不成眠。
次早起来,用过早膳,匆匆就道。
映雪出银子壹两赏之,林章夫妇固辞方受。
林章曰:"此是吴江昭文之界了,娘子等恐不识路径,待老拙相送一程。"
映雪许之。
行至日午,映雪曰:"安敢多烦,老丈请回去了。"
林章叮咛珍重,方才回头。
映雪等自管赶路,行至日暮,竟误至山水不分之处,不知是甚么地方。
四望看时,却无些人迹人居。
但一片烟山烟水而已。
二人面面相顾,十分忧闷。
却无一处安身,遂倚一树根坐之。
月色中,映雪因走路困倦,不觉淹淹睡去。
忽然心神恍惚,梦见一人披发跣足,流泪满面,向前而泣曰:"吾乃李郎也。 今已遇害,不复与小姐相见矣。"
映雪大叫一声,忽然惊觉。
心知李生已死,放声大哭。
碧莲急忙抱住,问小姐何故惊啼?映雪将梦状诉来。
碧莲曰:"此因小姐忧思所致,不必虑也。"
映雪哭曰:"此必李郎遇害,魂魄相寻,以至此耳。 李郎既殉情取死,吾安忍负情偷生。 愿得相从于地下可也。"
遂挺身来至江边,作投河计。
呼天大哭,歌曰:
呼天阃兮,叩地垠。
胡不应兮,胡不闻。
胡为使我兮,生此不辰。
既悭其分兮,更陷其身。
为薤之露兮,为海之尘。
含冤饮恨兮,千古难伸。
吁嗟乎,吾愿致诀于后世兮,忽轻易误作情人。
天柱折兮,地维缺。
倒山河兮,毁日月。
江而泪兮,海而血。
恨不消兮,冤不雪。
魂不散兮,魄不灭。
生虽异室兮,死期同穴。
歌讫。
谓碧莲曰:"吾自取败亡,为情而死,诚不足惜。 但吾死之后,汝可适嫁良家,勿以我为念。 我今随李郎去也。 碧莲亦哭曰:“婢子久蒙小姐惠爱,亲逾骨肉。 今日遇变,何忍独生。 愿得随小姐去也。"
映雪曰:"吾自为李郎死,岂可累及吾妹。"
碧莲曰:"小姐为李郎死,婢子又为小姐死,得其所哉。"
映雪曰:"吾妹贞烈忠义,千古一人。 吾第一愿与李郎结百世夫妻。 第二愿与吾妹结百世姊妹。"
于是相抱痛哭一回,复望东拜别了父母。
然后解下绣带,各系一手,相连一跃,遂投于江。
呜呼,千古有情人,往往百折千磨,为情致死。
就如尾生抱柱,飞烟悬梁。
纵因当日一种深情,结不可解。
遂至亡身丧命,而有所甘心。
岂不痛哉!岂不惜哉!是时秋月明辉,水光似镜。
因此清宵月夜,感动了一个宦官。
系盛京奉天府人,姓楚讳珩字国珍。
以进士出身,授苏郡昭文县尹,适欲抵县赴任,宿舟于江。
爱此良宵,独立玩月。
忽于清风度处,闻下流微有哭声。
亟呼舟子放舟探之,见一物逐浪随波,浮沉水际。
楚公令以篙捞近,挈上船头,乃是两个女儿。
两相系连,手足犹动,但不能语耳。
楚公甚为诧异,急令更衣,以姜汤熨了一回。
然后捧入被窝,以被蒙住。
少顷,渐而苏矣。
楚公复以人参附桂汤灌之,未及片时,神气平复。
二人披衾而起,惊相谓曰:"吾等已投江中,怎么却又在此,鬼耶梦耶?"楚公大喜笑曰:"二位娘子休疑,汝等投江被吾看见,故救上船来也。"
映雪等神色稍定,因把楚公上下一望。
见其人约五十余岁,气宇却甚轩昂。
因问曰:"公公何人,怎得遽蒙相救。"
楚公具姓名籍贯以告。
并指在座一美妇曰:"此吾贱内江夫人也。"
又指身旁一小娘曰:"此系女儿楚玉香也。 因去岁幸捷南宫,因赐署理昭文县事。 今欲抵任,宿于舟中。 偶闻二娘子,号哭投江,故相救耳。"
映雪与碧莲随即离床,再拜称谢。
楚公与夫人,见映雪生得如此:解语似玉生香;秀雅风流,宛如仙子。
心中好生怜惜,遂命坐夫人之旁。
细问其姓氏里居,却因何事投水?映雪不觉刺痛心头,潜然泪下。
长吁答曰:"奴家乃本郡吴江县望江村人。 系故运使梅含英之女名映雪。 这个乃侍儿碧莲也。 偶因去岁秋间,吹箫月下。 为苏郡秀才李素云所觉,逾垣相访,会面花间。 相与论文,甚相契合。 于是略男女之位,而订文学之交。 虽几度往来,无非以朋友交迎。 未尝一涉乎私念,此畴昔心迹,真可对天地日月鬼神而无愧者也。 今春二月,始倾情爱,共订鸳盟。 实为图百载之良缘,亦未涉一丝之浪事。 后为家慈所觉,诬以奸慝。 讼郎于官,既毒以刑,更速以狱。 致吾等于屡生屡死而不之怜。 犹复抹却前盟,另招怨偶。 订今十二日,许嫁同邑杨家。 奴想宁可抱信而终,安可失信而辱。 迫得逾墙夜遁,欲往昭文。 托母姨之家,而图李郎之计。 此定志也。 无何奔走二日,误至于斯。 欲去不能,欲回不得。 依息树下,以待天明。 忽梦见李郎散发流泪,向前哭曰:‘吾已遇害,不得复见矣。 ’奴忽惊觉,知李郎必死狱中。 是以抱义殉情,委身投水,以从李郎于地下也。 呜呼!从古薄命佳人,有如我映雪者乎。"
说讫,声色凄然。
伏于江夫人膝上,欷歔而泣。
楚公与夫人听得心痛,无不泪泠。
楚讼叹曰:"古来有情人,累皆为情致死。 真可恨、可痛、可惜之事。 但娘子梦中所见,不过忧思郁结而然。 何必遽自捐生。 吾欲携娘子等,偕至昭文。 着人往吴江密探消息,倘李郎尚在,吾当力为排解。 俾得二姓团圆,不知以为何如?"映雪向公深深下拜曰:"倘公肯竭力救援,使奴等破镜复合,真所谓再生之德,万世难忘者也。 乞受一拜。"
公令玉香小姐徐徐扶起。
映雪曰:"奴此身父母生之,今夜既死,而公与夫人又生之。 是公与夫人,实后半世之父母也。 奴愿得以父母事之,以稍报再造之恩。"
公与夫人大喜应允。
映雪遂拜楚公为义父,拜江夫人为义母,拜玉香小姐为义妹。
十分亲热,恩义兼深。
楚公恐映雪与碧莲腹饥,令治精馐。
教夫人与玉香相陪劝箸。
映雪等颇觉心放,勉强尝之。
碧莲忽停箸曰:"小姐的沉香扇何在?"映雪恍然猛省,顿足叹曰:"怎么最要紧的物,竟忘却了。"
楚公曰:"阿女休慌,吾从湿衣上解落,已令人烘干了。"
遂唤侍儿取来,进交映雪。
映雪仍纳襟间。
江夫人曰:"沉香扇不过多值银子,又有甚么要紧。"
映雪曰:"此扇乃李郎所赠,以为异日表见者也。 恶可失之。"
是夜坐至五更,各不就枕。
次早开船登岸,行至日昃已抵昭文县城。
楚公受印视事,公务既毕。
越数日,楚公密托一人往吴江探听李生存亡。
使者去二日,回报说:"吾窥见那李秀才在狱中,饮酒吹箫,却是无恙。"
楚公将此言告知映雪,映雪方觉安心。
谓碧莲曰:"阿妹谓吾梦为忧思所致,信乎不差也。"
映雪自是安闲无事,日与玉香小姐揣摩文墨,甚相投机。
然其怀念李生,未尝少释。
多有寄诸楮墨者,约录数词于左。
寂寥芳草闭闲门,日照茅轩,月照茅轩,何堪求侣鸟能言。
独坐幽园,独步幽园,时时怅望杏花村。
车又难奔,马又难奔,泪珠痕上更添痕。
朝也消魂,暮也消魂。
———右调《一剪梅》
昼长倦拥寒衾睡,妆镜羞相对。
话儿独说,梦儿孤想,影儿空爱。
枕边湿遍胭脂泪,尽日浑如醉。
眉儿暗锁,赐儿半断,心儿偷碎。
———右调《贺圣朝》
山桂月,水浮烟。
一带长江万里天。
东去伯劳西去燕,营巢伏卵是何年?———右调《捣练子》时映雪在楚公任所,深忧李生之囚未释,彼此之事未谐,或五日或七日,俱往城内观音庵焚香祝愿。
适值次年正月初旬,正与碧莲往观音庵烧香。
途遇一老人,吹一碧玉箫,乞食于人家门外。
映雪从轿窗细认其人,宛似昔日逃奔时,住茅庐的那个林章。
其碧玉箫,又似当日所赠李生的。
心中惊疑不止。
回至后堂,将此疑案禀知楚公。
楚公遂命衙役,拘那吹箫老人,入至后堂。
直至映雪寓所之外,映雪出问曰:"汝是何人?"那老人答曰:"吾乃林章也。"
映雪曰:"老丈可认得我否?"林章把@眼抹了抹,把映雪望了一望。
猛想曰:"小姐莫非昔日借宿草庐的海映云么?"映雪曰:"然也。 隔别未几,怎么老丈流落如此。"
林章叹声曰:"小姐那里知道,自小姐去后,不半月,我草庐忽被火炎。 夫妇两口,无处安身。 是以云游乞食,以至于此耳。"
映雪为之叹惜。
乃复问曰:"此碧玉箫系我失落之物,老丈从何处得来。"
林章曰:"既系小姐失落之物,定当奉还。"
遂将碧玉箫递上,映雪接过。
仍问其何处得之?林章曰:"去岁冬日,吾乞食于吴江县中。 途遇一死尸,卧荒草中,委此玉箫于侧。 吾经过偶见,拾而洗之。 吾少时曾学习吹箫,吹此行乞,颇获赏赐。"
映雪暗惊问曰:"那死尸是老的,是少的?"林章曰:"约是十八九岁。"
映雪更惊问曰:"其人面宇是何样子?"林章曰:"一个死尸,面青身黑,谁又仔细看他,甚么样子。"
映雪惊忧良久。
又问曰:"老妈妈可曾偕来。"
林章曰:"拙荆亦在市中行乞,夜则同宿社坛内。"
映雪甚悯之,取出银子二两,赏林章曰:"老丈可领此微银,少供饔飧。 待吾回吴江,那时别有资给。"
林章推却一会方受,拜谢出来。
映雪转回房中,深思林章之言,料知委尸于路者,必李生也。
于是卧床啼哭不已。
楚公闻而慰之曰:"不知玉箫是如何失落?未必死的便是李郎。 吾今又调署吴江,即日定当赴任。 倘若到彼,便可知个的确了。"
映雪闻楚公调署吴江,且忧且喜。
至中浣,楚公遂携江夫人、玉香、映雪、碧莲等,迁任吴江。
既抵衙,映雪遣人密探狱中始知李生尚在。
其时李生风闻,范夫人将映雪改嫁杨家,心甚恚恨,欲要入诉。
又想董隆受了范夫人银子,必不准从。
只得忍痛在心。
至是闻董隆调任金山,署吴江事者乃楚公也。
于是乘楚公视事,入状诉之。
公览其状曰:
吴县邑庠生李素云诉:为嫁祸诬奸欺贫嫁富事。
伏闻诗咏关雎,曾致悠思于淑女。
曲弹归凤,亦深雅意于佳人。
盖爱才者,先圣所同。
好色者,前贤未免。
缅小子蓬茅贱士,樗栎微才。
空埋南牖之头,未坦东床之腹。
惟课功于黄卷,讵驰务于红楼。
乙卯三春,负青箱而抵凌云之馆。
丙辰七月,设绛帐而登迎月之堂。
居西席于黄家,接东墙于梅府。
时当八月,节届中秋。
有意乘凉,留心卜夜,清风度处送来一片箫声。
明月移时,转过半墙花影。
于是循东壁过西邻。
游南园,绕北径,行一步木绵火照。
望四方,杨柳烟迷。
黄开并蒂之兰,香风十里。
绿茂连枝之树,翠影双流。
蛱蝶穿花对对,似英台故魄。
鸳鸯戏水双双,如赵岭灵魂。
鱼得水以欢情,燕栖巢而共语。
嘤嘤宿鸟,清吹弄玉之箫。
嘒嘒寒蝉,闲奏绿珠之笛。
览物起兴,未免有情。
对景生愁,不为无意。
无何木兰影下,新菊丛边,虽非蓬岛之奇,忽有桃源之遇。
接见时,各通姓氏。
彼曰姓梅名映雪。
此曰姓李名素云。
谈论处,无非古今。
彼称晋字汉文章,此称杜诗屈词赋。
气求声应,类聚群归。
遂忘内外之嫌,共结斯文之会。
芝兰其性,何曾折杞而折桑。
松柏为心,讵肯投桃而投李。
寸念无惭于今古,一言可对乎天人。
去岁三冬,屡蒙T顾。
今年二月,始约兰盟。
惟期百世之好逑,尚未一朝之苟合。
吟风弄月,情则有之。
拨雨撩云,事实无也。
讵意未成佳偶,先获奇冤。
私订私盟,为父母所发。
公事公办,受官府之刑。
象有齿而焚其身。
鼠无牙而速我狱。
事似大而尚小,法乃重而匪轻。
梅氏母,莫察情由,强使弃贫而嫁富。
杨家郎,不分先后,公然倚势以图婚。
呜呼!李素云一芥微躯,固难附兰闺之淑女。
梅映雪千金贵体,岂甘随草野之狂童。
胡乃贪鱼目之珠,竟致刖卞和之璧。
山盟海誓,翻成两地之冤。
月意风情,结下一天之恨。
具陈颠末,谨听钧裁。
伏乞仁台鉴察是非,明分曲直。
感大人无偏而无党,俾小子成始而成终。
生愿衔环,死当结草。
所供是实。
楚公览状毕,召李生入,略问几句。
见李生亭亭玉立,伟然冠世丈夫。
暗想这等秀士佳人,怪不得其钟情钟爱如此。
因谓之曰:"依汝所诉,情犹可原。 汝只管放心,本县自为判断。"
遂释生之囚,馆于寅宾厅。
适是时杨富翁与其子杨清,又入呈告范夫人以婢代女之事。
怎么以婢代女。
原因范夫人受了杨家重聘,订以去年八月十二日迎婚。
至期,那杨家捶锣打鼓而来。
却不知梅映雪已夜逃了。
范夫人十分着急,强令卢紫英代映雪嫁之。
既归杨家,妆奁甚盛。
又因紫英面貌白皙,倒也有七分人材,所以杨家信之,以为真映雪也。
比至正月初旬,祭享祖庙。
杨清是个绝不晓文墨的,于是托新人撰一祭章。
紫英屡谢不能,因强求多番,紫英始拈笔涂抹。
想了半日,仍只得维正德六年孟春月,八个字。
杨清深疑曰:"吾闻梅小姐才调无双,怎么却也同我一样。"
后有知者告曰:"汝娶的乃范夫人侍儿卢紫英。 那梅小姐因与李秀才有约,临期已夜逃了。"
杨清听得,诉知杨富翁。
杨翁大怒,骂说范夫人无赖,汝女儿既不愿嫁便罢,怎么以侍婢欺人。
遂具呈诉于楚公。
楚公既览了李生诉状,又接了杨翁诉呈。
随即差取范夫人到公堂审判。
楚公责范夫人一女二婚之事。
范夫人曰:"吾明明以女儿映雪嫁了杨家,怎说一女二婚?"楚公曰:"既许李素云,复许杨清,这非二婚么?"夫人曰:"李素云乃私奸私约,以前现告有案。 乞父台详察。"
楚公曰:"这是他们在斯文分上,一时声气相投,原非私奸私约。 就是私奸私约,为亲的亦须将计就计。 成就他好好姻缘,何必自露风声。 别生祸隙,致结三家仇怨。 况既复许杨家,又复不嫁杨家,还欲待嫁何人耶?"范夫人曰:"去年八月,早已于归杨家,何曾不嫁。"
杨富翁禀曰:"去岁那梅映雪,未期而逃。 他家却以侍婢卢紫英代之。 所娶的,委系卢紫英,非梅映雪也。 倘或太父不信,乞请令识者验来。 若非卢紫英,甘受面欺之罪。"
范夫人语塞。
楚公曰:"彼又不从,此又不嫁。 遂致自家儿女,也不知生死何方。"
妇人误事,一至于此。
但梅映雪既愿归李,不肯从杨。
今可速访他回,消此夙愿。
至于汝两家之事,梅既受杨之重聘,杨亦获梅之盛奁。
杨清紫英等,也算成一段姻缘,不必别起祸端了。
遂执笔判曰:
盖闻蓝桥密约,天开二妙之缘。
红叶私题,人羡双成之偶。
一时之遇合,即千秋快乐佳谈。
两美之婚姻,为百世风流话本。
男才女貌,物固难逢。
海誓山盟,情由此起。
照得庠生李素云,闺女梅映雪。
暗通盟会,私约婚媾。
已伏明供,宜从公判。
梅映雪兰闺迨吉,固曾致咏于U梅。
李素云芸阁寻春,尚未兴歌于投李。
虽待西厢之月,犹存南国之风。
论诸理而法固难容,原其心而情犹可恕。
再照得某村杨清,别倩冰人,再求梅氏。
既承萱命,许缔萝亲。
合看来,一理所存,两端互执。
断归李氏,固不别乎公私,断属杨家尤不分乎先后。
但以好事良由,天缔,公道自在人心。
欲定婚姻,须凭情愿。
梅与杨仇成药石,难无反目之伤。
梅与李利订断金,堪结同心之好。
况李乃公门嘉卉,含华佩实,本为上苑之英。
而梅乃姑岭孤标,慝艳飘香,雅号深闺之秀。
宜谐并蒂,共结连枝。
庶几遂燕婉续鸾胶,楼上吹箫,共咏鹊巢而鸠宿。
女乘龙,男附凤,房中鼓瑟,莫歌鱼网而鸿离。
想初时,蛱蝶为媒,既愿雎关关,而狐绥绥。
待异日,鸳鸯比翼,何嫌鹑奔奔而鹊强强。
杨氏子别结良婚,休望蒹葭倚玉树。
范夫人既逢佳婿,好将松柏施丝萝。
冤仇案自此打开,风流债从今算定。
旷夫怨女,永无闲言。
事主冤家,即须解释。
此谳。
判毕,嘱咐范夫人等,毋得有违。
范夫人曰:"如今映雪未知流落何方,异日恐寻不见,那时只怕难从命了。"
楚公曰:"只管放心允从,本县自会寻着。"
于是唤李生出来,拜范夫人。
夫人前未见过杨清,至是暗把杨清与李生较其容貌。
气宇不啻玉树蒹葭,心中颇有悔意。
楚公指生谓夫人曰:"李子乃江南第一文人,异日状元宰相,当是他家物。"
夫人微窥李生,不觉喜色。
须臾,退堂散归。
范夫人回至家,暗想:"那杨清满面髭须,人物蠢蠢,可喜未曾把吾女嫁过。 吾今才把李秀才细认,真个是卫玠复生。 其才学虽未可知,然人人称赞,并县主亦许个状元宰相,大约都也不凡了。 但恨吾女匹身逃去,未知今日生死何方。 安得他回来,消他夙愿哩。"
一时想来想去,懊悔不已。
适家童乙生入见夫人,问曰:"今日官意怎样判断?"夫人曰:"准许李秀才。"
乙生点头曰:"使才子佳人,成双成对。 这才是最妙的官府。 即是小姐与李秀才之事,吾一向也略知道。 原未曾有甚秽行,可惜屈煞他二人了。"
夫人曰:"吾固知映雪断无此行,但所嫌李秀才家道寒酸,恐映雪以一念私爱,与他伉俪,岂不误了终身。 故不得不如此加罪,以杜绝耳。 至于李秀才强迫紫英,这却是真的。"
乙生曰:"大丈夫失志则蔬食韦布,得志则驷马高车。 其贫富是未可料的。 昔司马相如,以文章名世。 其时卓王孙有女卓文君,私从之归。 卓公亦甚耻其贫,后竟为朝廷推重。 今李生才高志大,岂久安人下的么。"
范夫人又得乙生煽艳了几句,越发满心满愿。
只望映雪早回成亲。
那边杨清,也准娶了紫英,更不敢再望映雪了。
其时楚公,每公退之后,悉与李生燕谈。
一日,楚公取映雪碧玉箫与李生吹之。
生见箫惊叹者再,楚以佯问其故。
生乃曰:"不瞒明府说,此箫委系梅映雪所贻小生的。 旧岁冬夜,被盗窃去。 未知明府从何处得来?"楚公曰:"吾从一老乞丐处售得之。 说是在野外一死尸侧拾得的。"
生想了一想曰:"这缘故我明白了,初因范夫人以映雪夜逃,转恨我愈甚。 遂赏银子百两,托狱卒暗以鸩毒谋害小生。 狱卒利其银,遂置鸩酒以进。 小生捧盏欲饮,忽觉头晕眼花。 小生疑而试之,以金投酒中,金色浑黑。 知其为毒酒也。 舍而不饮,置于案间。 是夜有贼入来,盗窃碧玉箫,并些小物而去。 待小生知觉,视壶中毒酒,悉为此贼啜干。 大约所云那个死尸,一定是此贼中毒而死了。"
楚公听了曰:"原来有此缘故。"
但今梅映雪,不知逃匿何处。
欲待找访,岂非大海捞针。
李生长叹不语。
楚公回后房,将李生之言,告知映雪。
映雪方知李生失箫,林章得箫之故。
一日楚公又携映雪的沉香扇与生燕坐。
生见扇瞿然而惊,呜咽欲泣。
公又佯问其故?生曰:"又是小生所贻梅映雪的。 又不知明府从何处得来?"楚公曰:"吾昔来昭文莅任,途遇两个女子,哭投于江。 急呼舟子救之,早已俱死。 因见他胸系此扇,拾取得之。"
李生大惊问曰:"其人有多少年纪?"楚公曰:"一个约十七八,一个约十六七。"
生叹曰:"此必梅映雪与碧莲无疑矣。"
于是欷歔而泣,楚公亦诈为嗟叹。
因慰之曰:"贤台且勿忧,天下岂无一出类拔萃的才女,如梅映雪者。"
李生曰:"与我无素,虽有何足论哉。"
楚公曰:"贤台且息悲,请以一言上问。 吾今有一义女,相随至斯。 其品貌才情,当不在映雪之下。 愿以侍贤台巾栉何如?"李生叹曰:"吾与映雪誓同生死,今映雪既死,吾又何忍独生。 若不能守信以相从,而复失信以改娶。 是直禽畜之不若者也。 此事万难从命。"
楚公曰:"何必固执如此,此若不从,是见嫌也。"
遂回房与江夫人商议,定以二月十五日佳期。
令李生与映雪在任完婚。
至期,先教梅映雪整适新妆,然后请李生入房行礼。
李生闻请,只是思泣映雪,推托不从。
楚公屡强之。
李生推却不过,暗忖曰:"我今且权且允从,待今晚开门夜遁,远徙他方可也。"
乃略整冠服,随入房中。
此时映雪已用锦巾盖头,素扇掩面。
李生已看不识了。
于是双双拜了天地,以及楚公江夫人。
然后夫妻交拜。
拜毕,扶入锦席,饮合卺之宴。
李生勉强饮了数杯,忽长叹一声,推醉不饮。
适见楚公进入房中,笑曰:"今日故人相会,何妨欢饮数杯。"
因命侍儿把梅映雪的锦巾素扇,一概捐去。
李生从人隙窥看,忽惊异曰:"新人可是梅小姐否?怎得来在此间,真耶?梦耶?"映雪低头微笑。
楚公笑曰:"贤台休惊,待我说个明白。"
遂将前此投江相救,携带随任之事,备细告知。
李生听了,惊喜欲跃。
与楚公相视大笑。
李生曰:"明府盛德殊恩,是直合天地父母而一之者也。 生等虽粉身碎骨,安能报明府于万一哉。"
楚公曰:"此是尔二家福泽所致,与我无干。"
于是慰声欢饮而出。
此时已夕阳西沉,明月东上。
人夺花媚,花趁人娇。
生觉甚欢,引杯畅饮。
因命侍儿满酌一杯,递与映雪劝饮。
谓曰:"向蒙小姐刮目垂青,守节矢志,不渝金玉。 今夕之会,所谓苦尽甘来,皆小姐赐也。 谨奉一杯,以表微意。"
映雪微微含笑,以扇半掩,谩谩饮倾。
亦命碧莲满酌一杯,进生劝饮,并示殷勤之意。
生喜曰:"小姐雅义高情,虽万世感激不尽。 莫道一杯之酒,就是太湖作盏,沧海为壶,定当饮倾,以志铭感。"
说罢,双手捧杯,一啜而尽。
未几月到天心,露浓花脸。
铜龙漏转,金兽香消。
李生酒力不胜,悉令彻席散去。
生与映雪捐花解佩,同入绣衾。
寻鱼水之欢,结花蝶之乐。
其风流佳趣,有可意会,不可言传者。
及云雨事毕,映雪起整衣带,以腥红示李生曰:"昔夜蒙郎君见容,未遽破体。 今幸得全璧以献,可称无愧了。"
李生点头不语,只管喜笑。
乃起来重剔银缸,与映雪钩帐坐之。
李生曰:"吾等今夕佳会,可谓毕世奇逢。 愿各制春宵诗十首,以志其乐。"
映雪喜诺。
遂各取笺纸,研墨挥毫,顷刻之间,各成十首。
互相观看,李生第一首曰:
一般明月一般风,才到今宵迥不同,
细柳依人频媚翠,新花映席乱飘红。
寸心共绕三洲外,万乐浑如一梦中,
为报义和安稳睡,谩将晓日挂堂东。
其二曰:今宵叨上望凰台,十醉浓香九未回,
衾里自惊池里出,枕边疑向月边来。
三番仙梦浑难状,一点芳心结不开,
无限殷勤无限乐,玉笼深处笑咍咍。
其三曰:
双携素手入花关,兴到浓时暗解颜,
水面蜻蜓飞款款,花心蛱蝶舞闲闲。
芳情悟彻无声处,妙趣传来不语间,一刻千金真望外,恍疑今夕在蓬山。
其四曰:
翻红覆翠互相仍,瘦小腰肢已不胜,
帐底几曾飞白绕,衾间时复异香蒸。
水帘洞口霜初冷,云梦山头雨又凝,一倒一颠眠未稳,依稀同在御风乘。
其五曰:一番春梦乱纷纷,兴到巫山已十分,慝笑谩松灯下带,含羞轻展月边裙。
花沾并蒂三更雨,树卷连枝半夜云,
无限深情浑不寐,轻移芳枕道殷勤。
其六曰:人到春宵倍可怜,珊瑚床里笑弹肩,
情传凤眼星双曜,兴溢蛾眉月一弦。
云锦乱将蒲剑割,露珠潜把柳丝穿,
温香滴艳真无比,并蒂兰兮并蒂莲。
其七曰:无端春色闹桃源,绿战红酣一笑温,摄魄关前沉日月,迷香洞里洗干坤。
孤灯照彻三生梦,寸烛烧残五夜魂,
即此便非尘世味,何须重问杏花村。
其八曰:
万里蓝桥一梦醒,惺惺端自惜惺惺,
修眉暗展帘间月,媚眼横流户外星。
蜡照半笼金翡翠,风来微度玉珑玲,
个中便是神仙地,何事登山念贝经。
其九曰:意马纷驰彻夜惊,连辘接战闹蓉城,
任教娘子能催敌,还喜周郎善用兵。
梦即是身身是梦,卿须怜我我怜卿,
当兹冒雨冲风地,冰簟银床睡不成。
其十曰:
夜半牙床笑语和,双鸳对舞影婆娑,身当乐地身偏瘦,梦到阳台梦转多。
玉体暗催清夜雨,星眸频转素秋波,
从今掉入天台路,占尽风流第一科。
梅映雪亦成春宵十咏其一曰:
今夜云容遇薛昭,况当春半可怜宵,
一团月魄筵间烛,几处风声户外箫。
花吐任将花蕊破,柳浓堪把柳枝摇,
低头细想中间事,心絮纷纷骨欲消。
其二曰:
解佩更衣压绣床,偷将星眼觊檀郎,
修眉暗展开新柳,弱态难持醉海棠。
粉泪未消征战地,残魂先绕雨云乡,
此情此乐真无极,说与姮娥也断肠。
其三曰:
连理枝头连理枝,暗芳轻度两心知,
飞霜乱点樱桃口,密雨潜侵碧草池。
一枕春情温似玉,半肩云鬓散如丝,
自怜未惯中间事,细嘱东君好护持。
其四曰:
重帏深处暗交攻,彻夜营城屡折冲,
意马纷驰惊晓月,心旌飘荡闹春风。
露凝洞口三更白,雨打花心一点红,
凤倒鸾颠浑未定,管他云髻乱飞蓬。
其五曰:
温香浓透合欢衾,一夜阳春浅复深,
柳魄暗消云迭迭,花魂频V雨涔涔。
几番枕上联双玉,片刻帏中当万金,
如此风流从未觏,忍教烧断岁寒心。
其六曰:
疏风爽簌透兰房,雪雨巫山引梦长,
枕上舞残双蛱蝶,衾中联就两鸳鸯。
梅心暗碎三更雪,李骨潜消五夜霜,
事到情深魂更断,谁能为觅返魂香。
其七曰:
斗转参横夜欲阑,流苏帐里几盘桓,鸾胶未断胭脂湿,蝶梦初回粉黛残。
十二巫峰云欲散,三千蓬岛雨犹寒,
多情最是窗前月,长向花棚照合欢。
其八曰:
夜色沉沉夜气凉,芙蓉褥上暗闻香,
未偎玉脸心先醉,谩贴酥胸喜欲狂。
妙处尽从闲后得,芳情端为事前忙,起来重把罗衣整,无复腰纤与带长。
其九曰:
衾翻红浪效绸缪,璧合珠联得意秋,
月阵屡催翡雨地,花兵连败凤凰楼。
脸红悞染胭脂汗,面白潜污粉黛油,
妒煞鸡声真割爱,家家唱破五更筹。
其十曰:
雪散星疏欲曙天,床头宝鸭已无烟,
兰香烬断魂初返,蜡炬烧残倦欲眠。
风送花香来枕畔,月移竹影舞帘前,
两心悟切中间乐,不羡瑶台萼绿山。
李生阅映雪诗,至"妙处尽从闲后想,芳心端在事前忙"二句,不觉笑曰:"二语可谓善于领略了。"
映雪曰:"郎君‘妙处传来不语间’之句,不更善于领略耶。"
于是相视而笑。
是夜交股而卧,各诉患难苦况,彻夜不眠。
映雪并出碧玉箫还生,具言林章拾得之故。
生问林章何许人?映雪以逃奔借宿其家告之。
且言其近日落魄之状,李生感叹不已。
越数日,映雪启禀楚公,言欲偕生返家,拜见母亲之意。
楚公曰:"令萱素轻李郎,恐终以贫酸见却。 义女可权在此,待今秋登乡荐之后,然后拜见未迟。"
映雪只得从命。
楚公亦随即翻录旧案,申文上府,及巡抚部院处。
重复李生前程,抚部批准。
时楚公自莅任,廉明慈惠,深得民心。
邑人咸谓董隆受贿贪赃,私相追骂。
凡有被其冤屈者,皆具状翻案。
诉于楚公,公悉查究详明,劾于抚部。
抚部依法申奏,竟免其官。
董隆遂解印绶,退归长沙。
比至秋间,苏省秋闱期近。
公乃促生赴省就试。
生临行,映雪绣一鳌头绣包赠之。
盖祝其独占鳌头之意。
且问曰:"郎君此行何如?"生出一拇指示之曰:"愿如佳赠。"
映雪喜笑曰:"郎君乃第一个人物,自宜取第一个功名。 异日玉殿状元,当必在君掌握。 请行矣,毋以妾为念。"
生乃收拾行李,直抵省垣。
因场期尚宽,日与二三豪士,狂吟欢饮,流连景物为乐。
朋辈中有以科举决他者,他并自以解元决之。
至其入场,挥洒成文。
击节自喜,凡素慕李生之名的,咸索其文观之。
每谓人曰:"兄等文只管做,便得绝好的,也只许夺个第二名。 若要发解,这就妄想了。"
有问曰:"如兄言,当是何人才可发解?"生笑曰:"孟夫子所谓舍我其谁者也。"
时闻者咸窃笑之。
三场既罢,金榜开处,发解的却是江宁府陆希龙。
阅至榜末,那里有李生的名号。
生叹气曰:"所谓穷达由命,不能强为者也。"
然生终不以得失系念,每日仍复登山泛水,饮酒为欢。
一日与众饮于凌波阁,大醉而回。
路中彼此喧喧嚷嚷,俱说今科主司不通,举错失当。
交谈接嘴,直扯做一团儿行了。
忽背后锣声乒乓,骤抬着一位官员。
侍卫数十人,前拥金牌二面,上刻着巡抚院字样。
众人都不敢当道,四散避之。
只有李生醉眼朦胧,A然不觉。
忽那侍卫骤拥而至,几乎撞倒李生。
生急扯住一人,睁开醉眼,叱曰:"汝是甚么人?怎敢将我相公撞倒。"
那侍卫喝曰:"大人驾到,尔怎么不回避?"生曰:"我不论尔大人小人,尔撞倒我,到底要拿尔问罪。"
那侍卫不与辩,以手推脱而过。
李生倒退欲跌,恰好轿已到来。
生慌忙靠住轿竿,牢抱不放。
摇头瞑目,口中忽呕下酒来。
众侍卫大喝上前,扭住欲打。
那巡抚在轿中摇手止之。
只听李生含糊说曰:"吾醉甚,汝等勿戏我。 汝等何惜一肩之力,不送我相公回寓耶?"众轿子欲去不得。
那抚院变色怒曰:"斗胆狂生,何其无礼若此。 可拿他回去,待本藩究责。"
众侍卫应声,将李生一把儿抱住,解回公堂。
巡抚即时坐堂,喝令李生跪下。
生因动气,愈觉醉态颠连。
才跪地中,早已鼻息如雷,淹淹熟睡。
巡抚离坐一望,不觉笑将起来。
巡抚没法只得散班退去。
至晚,巡抚出堂。
见李生渐渐醒来,令衙役呼之。
李生把足一伸,把手一举,乃徐徐起坐地上。
口口只唤书童取茶。
衙役厉声曰:"尔好自在,还不起来受罪。"
生曰:"我好好睡,又有何罪?"衙役曰:"尔今日撞道,冒犯了督抚大人,这非罪过么?"生恍恍忙忙,把醉眼一抹,举头四望。
骇然曰:"这是甚么地方?"差役曰:"此抚部公堂也。 大人在座,还不叩下头。"
生大惊,蹶然而起。
望见巡抚凭几而坐,连忙纳头拜来。
口称:"生员醉后失仪,犯触大人,死罪死罪。"
巡抚正色曰:"汝固秀才也,亦曾读圣贤之书,立儒雅之品。 乃竟猖狂纵酒,荡检逾闲,以至诋毁朝廷,冒犯官长。 幸遇本藩量大,看些斯文面上,饶尔一遭。 倘或以此退革前程,则一着之差,转为终局之累矣。"
李生曰:"谓小生冒犯大人,此固万死不辞。 至谓小生诋毁朝廷,小生实实无此罪案。"
巡抚曰:"方才路上,闻汝等声言,今科主司不通,举错失当。 夫主司,朝廷所命也。 诋毁主司,是诋毁朝廷矣。"
生曰:"中不中命也,此乃他人之言,实非小生所出。"
巡抚点头曰:"这也罢了,吾闻唐时卢同善嗜茶,曾做有茶歌一篇。 今汝善嗜酒,亦能做酒歌一篇否?"生曰:"大人之命,敢不敬从。 但小生酒晕眼花,不能握笔,未免不成字体了。"
巡抚曰:"但须成形可观,佳不佳所弗拘也。"
遂命衙役,陈设纸笔,令生临笺。
生拿过笔来,绝不思索,信手挥去,早制成酒歌一篇。
呈上巡抚,巡抚方啜盏茶未倾,深赞其捷。
双手按诗,读云:黄花初瘦月儿肥,瑟瑟金风展翠帏。
寂寞客窗新睡觉,携朋直上白云矶。
临秋摆起葡萄酒,旨且多兮,旨且有。
三盏五盏乐悠悠,酌以金爵并大斗。
酒味香,状元红映夜光觞。
东也飞来西错去,劝声祝到寿而康。
酒性冽,玉杯清贮三冬雪。
一番饮得客心寒,一番饮得诗肠热。
君不见,长安市上李青莲,一饮斗酒诗百篇。
桃李园中醉明月,太华山上问青天。
又不见,大人先生刘伯伦,席幕天地闲其身。
一入醉乡浑不返,自云杯瓮是前因。
个中大有逍遥处,坎坎鼓兮,蹲蹲舞。
不观醉吟先生,与醉翁。
且以一醉名千古。
我今傲骨立停停,自漱醇醪醉六经。
目睹世人都尽醉,此间何忍独为醒。
酒兮满玉卮,荡漾春波涨碧池。
无端酒晕着颜色,宛若杏花初放时。
酒兮满玉爵,浅浅斟兮低低酌。
锦席秋深竹叶香,处处楼头画黄鹤。
酒兮满羽觞,吴姬殷勤劝客尝。
兴酣落笔惊天地,归来佳句满青囊。
噫,嗟人生好似天心月,才东升兮又西没。
名缰利锁徒劳劳,能有几时欢复悦。
欢兮,悦兮,何处寻?银瓶有酒可常斟。
酒中有仙酒有圣,一梦悠悠笑古今。
巡抚阅甫终,不觉眉宇飞舞。
赞曰:"豪迈奔放,高唱入云。 堪与卢同茶歌并传不朽。"
李生曰:"小子心神恍惚,聊草成章。 未免渎大人高鉴。"
巡抚曰:"看尔有才如此,自宜潜心研究,置身青云。 何必纵酒自放如此。 吾见大丈夫轻世肆志,虽亦有时狂为,然非美德也。 有损清品,戒之、戒之。"
生曰:"愿遵明训。"
巡抚曰:"贤契雄才伟略,终非枥下之才。 愿留下姓名,以为他年腾达之望。"
李生曰:"小子姓李名素云,系苏州府民籍。"
巡抚惊喜曰:"原来正是景三仁兄,吾仰慕芳名久矣。 今日觏止,可谓名不虚传。"
乃亟命侍役设儿进茶,以宾礼待生。
谦逊一番,只得敛身侧坐。
茶毕,巡抚曰:"仁兄乃苏中第一名流,合宜抡元夺魁,名冠金榜。 竟见抑于孙山之外,此可谓刖璧遗珠了。"
李生曰:"小子学问粗疏,不蒙收录,理之宜也。 焉敢过望。"
巡抚曰:"观仁兄志高气昂,矫矫然,如神龙不可拘捉。 异日干云直上,出入将相,为国家树梁栋之才。 今日得失,不足虑也。"
须臾,席备。
巡抚赐生饮之,款待甚殷。
词意交洽,直至漏下五鼓,方才握手相送。
生回至寓中,见众朋友尚围着一盏青灯,相顾嗟叹说:"未知今日李兄如何受苦也。"
适见生回至,众人争问情状。
生具实始末告知。
众人咸笑且喜。
次日,巡抚会集正副主考,并各房房师。
具言:"外面风议,多谓今科举错不当者,愿与列位仁兄酌量区处。"
两主考面面相觊,咸谓:"但有佳卷佳文,那有不中之理。"
巡抚曰:"不然,因苏郡有一名儒,姓李名素云。 平日文望推为三吴第一,今不见荐举,所以咸怀不平耳。"
正主考周维祺曰:"然吾亦颇闻其名。 若如此,是吾辈买椟还珠了。"
遂令各房房师,将遗卷再阅一周。
约备数十卷,呈送。
巡抚亲与主考,细细翻阅,却均是平平无奇。
暗想:"这未必是李素云的卷子。"
心中郁郁不乐。
至晚,公退即凭着椅子兀坐沉思。
其女朱梦红,见巡抚面带愁容,上前问故。
巡抚具实以告,梦红叹声曰:"从来文章作者难,识者亦不易。 朝廷开科取士,不知屈煞多少才人。 操衡鉴者,固不可轻易昧过也。 我想李生素云,年少英姿。 其所为文章,当必有惊矫飞腾,不可捉摸之处。 所以庸师房老,自看得不亲切了。 父亲明日可将全场文卷,一概携回,待孩儿阅之。 如取的不中李素云,便算孩儿无眼。"
巡抚如其言,悉取全场文卷带回。
梦红先取解元陆希龙的卷,捡阅既遍。
笑谓巡抚曰:"陆希龙这卷,不特未堪发解,并连副榜也应没分的。"
巡抚曰:"岂有此理。 吾儿所谓作者难,识者亦不易。 尔也不要看差了。"
梦红曰:"他自做差,非我看差也。"
因又将全墨文章阅遍,不觉转面他顾,若有不足观之意。
巡抚问阅的何如?梦红摇头曰:"这真奇了,怎么全墨中,也没一个可称中式的。 难道合中的,竟在遗卷不成。"
因又取遗卷逐一阅过,口中连说:"可厌、可厌。 怎么全场中,没有一个具眼的人,没有一篇中举的文。 每一卷看来,俱令人淹淹欲睡。"
巡抚笑曰:"吾儿看文,不是这等看了。 试想他秀才巡抚笑曰:“吾儿看文,不是这等看了。 试想他秀才们,有何奇才异学。 做出那江潘般艳,班马般香。 只这些醒紧清真,也就可算合式了。"
梦红曰:"清真醒紧,何患无之。 即奇横老辣,豪迈雄壮,亦何患无之。 只可惜他们,看题忒过差了。 独不思此题,乃子路问事君。 子曰:‘勿欺也,而犯之。 ’时子路正仕于季氏,其问事君,乃实实问所以事季氏之道。 非泛论朝廷臣子也。"
夫子见子路平日气质刚强,胸襟磊落。
其于自家责备处,往往不肯细心检点。
故先以勿欺教他。
至于季氏过失处,如旅泰山。
伐颛臾,歌雍诗,舞八佾,种种僭越恶集。
无非为其臣的,不能匡救之故。
故又教他犯之,此是夫子因人施教的妙法。
若认真此旨做去,才算是的的当当文字。
他们做此题,写个事君,便写到稷契禹皋的身分。
写个勿欺,便写到伊尹周公的举动。
写个犯之,便写到龙逢比干的地位。
动口都是廊庙朝廷,都俞吁昲的语句,全不合子路身分。
直以子路当个宰相观,以季氏当个天子观,以季氏之堂,当个朝廷观矣。
其于子路之问,夫子之教,相隔何啻天渊哉。
大凡做文,一题宜求一题精旨。
如做问孝题,子游自有子游蔽病,懿子自有懿子蔽病,武伯自有武伯蔽病。
做问仁题,樊迟有樊迟身分,仲弓有仲弓身分,颜渊有颜渊身分。
若能针对蔽病,体会身分做去,才得真诠的解。
若徒囫囫写去,不特浮泛空虚。
并亦失立言本旨矣。
孩儿浅识如此,未知可合诸公定评么?”巡抚点头大喜曰:"吾儿解书看文,亦可谓独具只眼。 但场中文章,全是这般做法。 难道均弃而不取么?"梦红曰:"是是非非,自应如数取足。 但恨没一个发解文章耳。"
巡抚沉吟一会曰:"还有一只遗卷在此,诸试官咸谓不佳,业已批坏。 吾儿可试看看。"
梦红接过,阅未终,不觉双展蛾眉。
惊起曰:"此真解元文章也。 是第一人识见,是第一人气概。 是第一人才力,是第一人英豪。 异日状头,断推此手。"
因拈笔书一浮批,并书题解,附于卷后。
呈于巡抚曰:"此卷未知是谁的,父亲亟宜登之。 勿令明珠暗投了。"
巡抚也不即阅,竟携至衡鉴堂,令诸试官看之。
主考周维祺先观题解,次阅文章。
潜心玩味,至得会意处,不觉恍然省悟,拍案叫绝。
谓众曰:"看来此题,自应紧切子路时务说为是。 其他说帝王廊庙者,真是浮泛肤庸。"
遂即刻悬牌示喻,言欲重新开榜,旧榜不准。
此示一出,旧中者个个寒心,未中者人人喜色。
周维祺果将梦红所取一卷,录为第一。
前榜第一的,落第二。
第二的,落第三。
余皆鳞次减去,减至榜末一个,则革之。
次日发榜,第一的果系李生。
生固知巡抚为之周旋,心甚铭感。
鹿鸣之后,李生入谢主考。
主考十分退逊,令往巡抚部院处谢之。
生次日入谒巡抚,口中都称道巡抚提拔之德。
巡抚曰:"吾非眼悬日月,安能提拔仁兄。"
李生竟疑讶不语。
巡抚笑曰:"仁兄休疑,此中举荐,原自有个缘故。"
遂将梦红解题阅卷,选为解魁之事,细述一遍。
生惊喜曰:"原来如此,则小姐即小生命中之师也。 愿以师生礼请见。"
巡抚推逊不得,乃命侍儿入内启禀,传知梦红。
须臾,有人在屏后说了几句。
巡抚点头微笑,出谓生曰:"贤兄既要相见,须以常礼为妙。"
遂教侍儿,引生至私厅中。
生拱手隅立以待。
俄而环珮锵锵,红妆闪掩。
那梦红已临屏后。
屏门虽启,却隔以帘。
生附首敛容,顿首再拜。
梦红答拜。
拜毕,李生曰:"老师鉴影珠光,拔识小生于牝牡骊黄之外。 虽位分内外,未始非毕生知遇之隆。 今日登龙,声价十倍。 皆老师所赐也。"
梦红侧身蔽面,答曰:"女流蠡测管窥,妄假衡才玉尺。 深自愧赧,然君伟人也。 一展骥足,遂令冀北群空。 尺幅中,有包举古今,囊括宇宙之概。 盛名之下,洵不虚传。"
李生曰:"小生刍荛之作,如此盛赞,何以克当。"
梦红曰:"君谦矣,但君之为文,往往气骨傲世,英气迫人。 异日立朝,必为时辈所忌。 但须急流勇退,切勿为宦海沉沦也。"
生暗暗惊异。
答曰:"古镜照人,洞见肺腑。 箴规至此,爱我良深。 小生当刻骨铭心,感佩不忘矣。"
梦红曰:"乍接君颜,如对明月。 但恨内外异位,男女殊形。 不获与君倾谈耳。 请自便。"
说讫,交揖而退。
梦红喜谓左右曰:"久聆李子大名,今日始信。 立谈片刻,飘然如对春风。 清气沁入骨髓。"
李生出至寅宾馆,巡抚备席款饮,至晚方归。
其时楚公在任,连日遣人打听秋榜。
一日有胥吏袖一题名录回,呈与楚公。
公阅至终,全没有李素云的名姓。
心甚疑虑,因拈入与梅映雪观之。
映雪曰:"李生之名安在?"公曰:"无之。"
映雪沉思曰:"这却何故?"公曰:"想必李君之文,做得精微奥衍,意想不到处。 所以试官捉摸不着。"
映雪曰:"是固然也。"
越数日,又风传说:主考重新开榜,发解的系李素云。
楚公听得疑信交参,退与映雪商确。
映雪喜曰:"断断然也。"
公曰:"何以证验?"映雪曰:"即谊父所谓意想不到处也,初想不到故弃之,继而想到故取之。"
楚公口然之,而心未尽信。
因暗筮一卦,得干之九二。
曰:"见龙在田,利见大人。"
始甚喜。
不旬日,公正与夫人及映雪谈论。
忽有李生随行童仆,飞报回来。
走得声哑气喘。
望着楚公跪禀曰:"恭、恭、恭喜,大老爷。 李、李、李相公,中、中了。"
楚公曰:"汝可曾查得的确?"仆曰:"都、都是李老爷打、打发回来。 启报大、大、大老爷。"
公喜顾映雪曰:"谊儿果料的不差也。"
一时彼此甚觉喜欢。
那童仆神气少定,乃取出李生书信,呈上楚公读之。
映雪亦离坐同阅。
书内具言:蒙朱巡抚垂爱,并巡抚之女拔识,始获登科。
并言:未暇言旋,欲乘便进京。
以待春官之试,等语。
楚公读毕,笑谓映雪曰:"偏是此女子识得,偏是此女子取中,真愧煞须眉男子不少。"
映雪亦声声感叹。
时李生在省,拜师宴客,诸事务毕。
遂邀着二三知己,直抵京师。
此时京师地方,都传说南京朱巡抚之女,能拔取一个名元。
巷口街头,无不谈道:称为奇人异事。
一个个凝眸拭目,要等识那个李解元。
比及李生到时,倾城男女,无不争来观望。
拥途塞路,喝彩连天。
李生端坐轿中,如无所睹。
其时乃正德皇帝登极。
留心文务,懋勉人才。
内阁大臣,纯是雄才伟略之士。
这场春闱主试,便选了一个文华殿大学士,现任吏部尚书的周廷琮。
原系状元出身,博识宏通,文望特重。
所以这场试卷,端的看个字字揣摩,就是明镜当前,妍媸毕见。
镇榜之日,发会的刚是李生。
人都谓周廷琮眼里有珠,周维祺面前无眼。
周维祺且愧且怒,每谓人曰:"我道李素云,断不中得三元。"
未几殿试已至,正德皇帝亲临文华殿御试。
两班立的,无非馆阁大臣。
两阶卫的,尽是旌旗干羽。
官僚林立,仪卫星罗。
气象堂皇,凛然可畏。
李生及诸进士都已毕集。
殿头官已唱了李生的名,生应声鞠躬而入。
天子把李生望了一望,不觉微微点头。
比及点毕,传下御题。
第一是问治安策一条。
第二是问阡陌辨一条。
第三是先天易说,后天易说,中天易说一条。
众人得了题,多有未晓中天易说者。
惟有李生放开眼界,搜起精神,做得个笔吐烟云,纸排锦绣。
端端誊就,交卷出朝。
阁臣收卷阅毕,拔取三名呈进天子。
天子亲览,见李生一卷,叹为奇才。
遂用御笔点李生为状头。
龙榜开日,李生始极欢喜。
真气得个周维祺,真觉没处安身了。
次早,生纠合诸进士齐集午门。
待圣驾临朝,趋至丹墀,谢恩稽首。
天子启纶音,宣赐李素云上殿。
李生应命,抠衣而升,趋拜御前,行三叩礼。
拜毕,天子宣赐李生及诸进士平身。
天子便问李生年齿?生奏以一十九岁。
天子龙颜大喜,因谓之曰:"卿策条对详明,文笔亦高古浑脱。 正所谓昆山片玉,桂林一枝者也。 年少才高,可称奇士。 生奏曰:“微臣学问粗疏,蒙陛下不世隆恩,得以附名帝籍,已出万幸。 况复蒙盛赞,何以克当。"
天子悦甚,并谓众进士曰:"朕菲躬薄德,幸奉先帝成业。 混一升平,得以培植人才,鼓舞士气。 今得卿等龙蟠凤逸,悉皆王国羽仪。 异日治国经邦,措天下国家于磐石,实朕之所厚望也。 兹于琼林,特设薄酌,卿等务须尽欢而饮。 以志一时遇合之隆。 纵有微愆,所勿论也。"
生等遂鼓舞谢恩,同赴琼林之宴。
此时上林苑内,真觉花迎剑珮,柳拂旌旗。
琴瑟均调,箫笙备举。
比前此鹿鸣之宴,气象更觉峥嵘。
比及奏乐三终,众人都已尽醉。
早有銮仪卫,整顿车驾,送生游宫。
李生乘醉登舆,昂然而坐。
前导鼓乐,后拥旌旗。
玉径金阶,任其游赏。
车驾到处,各院媵嫱妃嫔,莫不临槛争观。
兰麝之香,薰人欲醉。
但见昭阳殿里,排成一队青蛾。
长乐宫中,列着两行红粉。
眼皆粉黛,鼻尽椒兰。
宫殿巍峨,不可道也。
楼台壮丽,D其然乎。
李生此时别了一种风情,具了十分醉态。
风前玉树,更可人观。
宫中见之,无不喝彩。
及游罢御苑,出游御街,观者如堵相与赞叹。
居无何,生奉旨衣锦荣归。
先回姑苏祭享祖宗,宴会戚族,诸公事毕。
然后抵吴江,拜谒楚公。
谢德称恩,十分感激。
楚公亦喜庆嘉赞不已。
是晚,梅映雪娇妆艳扮,命侍儿请生入房,生抵房阶,而映雪已伫候帘外。
彼此接见,欢喜非常。
映雪徐徐一揖,微笑曰:"状元郎回来耶,恭喜恭喜。"
生答曰:"一别经年,又劳远望了。"
于是携手入房,各问无恙。
映雪曰:"旧接佳音,始知郎君获隽之故,出于朱梦红之手。 但不知那梦红是何识力,却能以闺阁提拔真才。 可知闺阁尽有奇人,而廊庙不无迂士也。"
生曰:"吾观朱梦红美貌高才,几乎与卿无二。 其见解之确,衡鉴之精,真个冰镜为心,日月作眼。 凿凿乎一丝不谬焉。 世间有此才女,真令柳絮椒花,不能专美于前矣。"
映雪又问会试殿试情状,欢谈低笑,一夜不眠。
越数日映雪思亲念切,恻然思归。
生知其意,白于楚公。
公点头曰:"这却不消说了。"
公退,与江夫人斟酌,如此如此。
遂令轿子往望江村,迎接范氏夫人。
具说今日乃江奶奶寿旦,乞太太柱驾赏光赏光。
并具说楚公与江夫人殷勤之意。
其时范夫人因一向不知梅映雪下落,日夕憔悴。
及闻李生又以发解,连捷中了三元。
越发悔恨交乘,自嗟自怨。
那心窠里,就是如跳着一个鹿儿一般。
恨不得天风吹送映雪归来,结局了这桩好缘分。
时时盼望,苦不堪言。
这日闻有衙轿到来,说是江夫人相请寿宴。
心甚惊愧,然情又不可却。
只得勉强妆饰,登轿而来。
既抵衙,江夫人急趋出迎。
请诣后厅,见礼让坐。
范夫人便请江夫人上座,欲行拜寿。
江夫人曰:"这却谩来,请少歇了,才讲礼罢。"
有顷茶罢,江夫人开言曰:"吾义女近已招赘,做了新人。 今日尊伯姆到来,合宜拜见。"
范夫人亦离坐,口称愿相见。
江夫人点头微笑,略把扇子一招,早有个新人,从西房里盛饰出来。
朝着范夫人纳头便拜。
口中呜呜咽咽,说:"孩儿得罪母亲深矣,重矣。 不可赎矣。"
说讫,一把扯住夫人裙带,啼哭起来。
夫人诧异吃惊,急披其面视之,乃女儿映雪也。
且惊且喜曰:"我儿从何处到来?莫非为娘倒是做梦了。"
急掣锦巾为映雪抹泪,自己亦痛泣不止。
正欲向江夫人问个情由,忽报楚大老爷进堂来。
范夫人舍开映雪,急忙见礼。
楚公曰:"尊兄嫂请息悲,此中缘故今日可尽头直说了。"
遂将映雪昔年逃循时,路穷投江。
适于舟中捞救,鞠为义女。
以及判断之后,在任成婚。
如何如何,备细说出。
范夫人听了,如梦初醒。
大喜曰:"原来如此,然则仁公殊恩大德,似海如天。 虽结草衔环,未能图报于万一者也。 乞受一拜。"
于是率映雪深深而拜。
公急令侍女扶起。
且曰:"昔日婚姻之事,惟我许之,亦惟我成之。 恐于礼上未免有歉。"
范夫人曰:"仁公乃邑之父母,公之许,是犹父母之命也。 此乃仁公权礼循理之举,何歉之有。"
公微笑曰:"既如此,则我这莺花之室,不妨作凤凰之台矣。 令婿在此,合当拜见。"
遂转身向外点点头,生已整饰冠服,昂然进来。
与范夫人相见行礼。
夫人再把李生细看,暗赞曰:"真佳婿也。"
礼毕,公与生退出。
碧莲亦出,拜了夫人。
江夫人遂唤侍儿摆列酒席,邀范夫人并梅映雪入席欢饮,以作庆贺。
酒半酣,江夫人便呼:"今夕乃通家嫂婶聚会,吾女何不出来进觞。"
忽后屏有少女娇应一声,谩举金莲,徐徐而出。
娇姿丽质,菀若玉人。
向范夫人深深一揖。
夫人出席答礼。
便问:"此何人?"江夫人曰:"此小女玉香也。"
范夫人曰:"他今芳龄几何?"江夫人曰:"今年一十五岁了。"
范夫人啧啧赞羡,叹为天人。
遣令就席而坐,且密密侧目爱玩不止。
暗想曰:"若得他做个媳妇,真可谓满心满愿了。"
于是进觞互饮,尽醉方休。
是晚映雪与夫人同宿一夜。
明早梅映雪治装,拜别楚公夫妇,偕范夫人以归。
临别时,映雪握玉香手,如不胜情。
泫然曰:"安得时时相见耶?"玉香亦多情人,口不能言,但呜咽相送而已。
既抵家,映雪与碧莲开钥进房。
但见烟尘蔽案,蛛网罗窗。
满目荒凉,相顾嗟叹。
为之拂拭,盥濯精洁如初,然后居焉。
范夫人也就选择吉课,迎请李生抵舍。
行招赘之礼,开庆贺之门。
生自是始得与映雪安居坐享矣。
映雪又请于夫人,谓碧莲自幼追随,亲如姊妹,患难与共,生死与俱。
乞赐与同侍李郎,以消夙愿。
夫人许之,命之成婚。
生不胜之喜。
一日事隙,生乃整冠服,往西邻谒黄推官。
黄翁得柬大喜,倒履出迎。
请之上堂,见礼让坐。
黄翁并唤其子应祯、应祥,拜见老师。
生见二子俱着冠服。
便问:"二贤兄可是成名了么?"黄翁代答曰:"因今春宗师按临,聊遣二小豚就童子试,幸蒙宗师垂爱,以神童见赏。 叨获游庠,然若不得昔日老师明训,当不至是也。"
李生曰:"二令郎,乃少年英姿,自是夺标捷手。 愚侄纵有微劳,岂所于哉。"
于是彼此又互叩别后情况,须臾摆宴。
翁揖生首坐,自己居次。
应祯、应祥,隅坐奉陪。
席间生叩二子所学,二子应对如流。
生喜赞曰:"乍别两年,而二棣台却已酿成大器,可喜可敬。 酒半酣,黄翁离坐进觞,为李生称贺。 生亦转酌,为黄翁寿,献酬交错,直吃到漏下三鼓,李生方辞归。 一日生与映雪,出碧玉箫与沉香扇,互相观玩。 谈及林章得箫之日,犹感慨不已。 忽闻外面说,门外有老乞丐叫化。 夫妇两口,好不可怜。 映雪疑是林章,出窥之果然也。 因谓之曰:“老丈还相认否?"林章望了一望曰:"小姐乃海英云,县主的义女怎不认得。 去年蒙小姐赏银数两,得延命到今哩。"
说讫,纳头下拜。
口口称谢。
映雪曰:"吾非海英云也,向日以事逃奔时,蒙老丈下问,故特别改姓名耳。"
遂把姓名里居,实实说来。
林章方才晓得。
映雪曰:"老丈可有亲子侄否?"林章答曰:"亲的没有,但同族的即有些。 映雪叹了一声曰:“老丈少待,转入便来。"
林章立候片时,见映雪手拿一袋而出。
谓曰:"此内有白银二百两,赠与老丈贩卖为生。 如无亲子侄,择族中之可取者嗣之可也。"
林章惊吓,推而不受。
映雪再三强之,林章方倾取一半。
率其妻再拜,称恩颂德而去。
而林章夫妇,藉是得令终焉。
时梅映雪日与李生、碧莲,诗酒作乐。
暇则以些诗文教训舅子梅之魁。
之魁固俊童,颇得其妙。
比及明年春月,宗师科考按临。
而之魁已领青衿第一。
范夫人欢甚,适有媒人至。
具致楚公与江夫人之意,说欲:"求令郎梅之魁与玉香小姐定盟。"
范夫人正深爱玉香,未敢致问,至是惊喜应允。
限以待楚公退任之后,然后完娶成亲。
盖在任时,于名分上有不可也。
是年朝廷降诏,召生授职。
生欲奉范夫人偕往,夫人以家事辞之。
生遂携映雪、碧莲抵京。
比谒圣驾,遂受翰林院修撰之职。
掌职数月,屡蒙宠问。
擢居于御史台。
无何,以伸朝议忤旨,而凡忌其刚果者,相与谗谤交加。
竟谪湖广长沙。
生回忆朱梦红之言,所谓异日立朝,必为朝贵所忌。
越发服其远料,然生终不以芥意。
乃携映雪等偕往长沙。
甫莅任,忽接得一贺任柬,具着董隆名姓。
时董隆因前在吴江县,被楚公参劾,罢职归家。
至是闻李生出守长沙,思欲反面媚谀,故先投刺拜贺。
生得柬暗道:这狗贼,可谓厚颜。
然终未可却其来意,只得开门接之。
既进后厅,李生款待如常,未尝少露些颜色。
董隆亦以生不念旧愤,备极谄媚之形。
生外虽亲之,心中却十分厌恶。
比至八月中浣正值李生诞辰。
诸属官并郡下诸绅,悉来趋贺。
而董隆亦在焉。
生于寅宾馆中,盛设酒筵,以宴宾客。
馆外却搭成一座台阁,命优人数十,演戏其中。
生豫唤几个优人,私自吩咐,说今日所演的戏,不拘成本。
汝等即消如此如此,打扮如此如此做作,越做得自然,越有重赏。
优人应承而出。
生吩咐毕,即出揖客。
次序就席。
须臾,举杯劝饮。
只听那戏台一通鼓响,打打吹吹,骤拥出一道旌旗。
忽列过两班文武,即候着那个黄袍天子,大摇大摆,出坐朝堂。
众文武罗拜毕,那天子说引曰:"一人抚字万方安,首戒荒淫复戒残。 目下但凭三尺剑,斩除污吏与贪官。"
"白":"朕薄德菲躬,忝膺天位,朕想:夫虞夏黄农之世,民安国泰。 无非要个君明臣良。 所以朕自命官以来,黜陟甚严。 恒以慈惠廉明相劝勉。 今有某科的董举人,候选至今,合宜擢用。"
因唤内侍臣,宣董举人上殿。
俄那董举人自内帘出,白涂其鼻,侧戴其冠。
兔走猫跳,形状粗恶。
趋至朝堂而拜。
李生见了,哑然而笑。
顾谓董隆曰:"如此刻薄鬼,岂可使居民上。"
董隆不知其故,相与陪笑。
只看那天子命之曰:"现今南京吴江县缺空,汝速宜抵彼赴任,以补其官。 务求慈惠廉明,切戒贪残苛刻。 虔共尔位,毋废朕命可也。"
那董举人承旨再拜,退出朝门。
把头摇了一摇,把舌伸了一伸,把肩耸一耸。
顿足曰:"做官到想要些钱银,怎又叫我切戒贪残呢?"须臾,天子退朝,复吹过一通鼓乐,那董举人遂赴了吴江县任。
草草视些事,即需索商民钱银。
李生见了,笑顾董隆曰:"天子才教他勉个慈惠廉明,戒个贪残苛刻。 他却勉个贪残苛刻,戒个慈惠廉明。 此于上为奸臣,于下为民贼者也。"
董隆渐知是嘲己,唯唯不答。
俄有正旦出引曰:"东楼一轮月,夜夜扬清辉,却为飞云掩,翻愁有缺时。"
"白":"老身范氏配夫梅英。 产下一女一儿:女名映雪,方今一十六岁。 读书刺绣,深处香闺。 却被苏郡李秀才所窃,迫以从奸。 吾将讼他于官,以正法纪吓。"
于是遂具状,诉于董举人。
那董举人初不理会,后范氏又具一状,并具银子数百赂之。
那董举人临案览呈,见银大喜。
抚弄良久,哈哈笑曰:"好银子,好银子。"
因谓范氏曰:"汝既有此盛物,姑且暂回。 本县自然拘他究治便了。"
须臾,吹一场鼓乐,那董举人出坐公堂。
唤集衙役,令往望江村拘李秀才。
既拘至,董举人乃召范氏造堂听审。
声声骂道:"李秀才,既曾读书,应知礼义。 怎么夜半逾垣,强迫良家处子。"
那李秀才诉曰:"夜半逾垣,诚有此举。 然不过一念爱才,相与谈论笔墨。 实未至于苟合也。 此心此迹,可对神明。"
董举人恕叱曰:"神明那理会此事,喝教堂差打掌板一百。 酿成罪案,囚之于监。"
李生看到此处谱演,顾众客曰:"银之为害,亦大矣哉。"
众客不知其故,哄堂大笑。
惟有董隆怒气郁郁,低首无声。
生暗觉好笑,举杯劝酒。
过一巡又听得台上金鼓齐鸣。
却演出一个新知县上任,代董举人之职。
报道姓楚名珩,此人又演得端重庄严,温文尔雅。
有正体立朝气象,正直慈惠,不植货财。
生看了谓客曰:"为官不当如是耶?"须臾,那楚知县视了些事,忽得李秀才诉状,遂释其囚。
并断与范氏之女匹偶,众客看见,咸赞之曰:"才子佳人,自应尔尔。 楚君此举,可谓顺乎人情,而当乎天心者也。"
须臾,又看那楚知县伸文抚部,黜董举人以归。
众客咸轩袂笑曰:"此举更妙,如此之人,止可归家耕牧,何足为民父母耶。"
李生在座,掩口冷笑。
惟有董隆恼得不举肴,不饮酒。
垂首丧气,满面通红。
李生离坐举觞,扬言谓客:"今日诸君枉贺赏光,无可伸意。 愿以一言奉赠,大凡吾人服职天家,上荷君恩,下降物望。 入而树朝廷之柱石,出而为海宇之屏藩。 务使世享唐虞,君成尧舜,乃为无愧。 若或敛其货贿,计其身家,苛其政刑,肆其屠戮,作威作福,欺君贼民。 此等人,昔人谓之衣冠禽兽,真所谓人神同嫉,罪不容诛者也。 就如今日所演,或为酷吏,或为良臣,邪正贤奸,显然共睹。 在座诸君子,大率皆宦海中人,愿与指其一以为戒,奉其一以为法。 忠心报国,无负乎圣明知遇之隆可也。 诸君以为何如?"众客听了,咸拱手曰:"明公金玉之训,敢不书绅铭几,以志不忘。"
李生又曰:"昔人创设戏演,匪直为游目悦耳之供。 将以借古人以警斯世也。 所以吾人观剧,既已接之耳目,亦必体之身心。 善则当师,恶则当戒。 勿徒拥队逐众,作谈笑之观已也。 愚近制有戏棚一对,悬诸楹间。 语虽鄙俗不佳,而意颇堪劝世。 请诸君一看。 众客乃着意,向戏棚一望。 果有长联一首,悬于两楹。 笔迹飞腾,颜筋柳骨。 乃李生手书也。 其联云: 看他们长幼尊卑,有善恶,有是非,如此排场,莫混帐放过眼去。 想这等姻缘果报,或吉凶,或祸福,恁般结局,要正经扪上心来。 众客咸喜,赞曰:“扑实指点,霭然仁者之言。"
李生微顾董隆,愈觉没趣殊甚。
乃举酒相劝曰:"怎与公隔别数年,今日逢迎,心目交慰,公何惜沧海之量,而不赏光耶。"
董隆勉强应曰:"今日尽欢而饮,酒且醉矣。"
生曰:"然酒能热人,安敢相强。"
须臾,董隆辞出,客亦散归。
自是董隆暗恨李生,又畏他大用有期,终不免赧颜谄媚。
逾月许,适董隆之子董承恩,平日倚势横行,凶暴不轨。
其居外有田百亩,乃邻村某富翁业田。
承恩欲谋得之,凿池筑园,以为游观息宴之所。
翁不与,讼之于官。
因承恩作恶行凶,匪伊一次。
至是富翁愤激举讼,邑中联呈控诉者,不下百家。
或强迫人之女妻,或谋夺人之财产。
甚有杀人焚屋,靡所不为。
生一一览呈,即时行差,竟拿承恩抵案。
生知其为民害也,临审之日生令大启公门。
百姓争观,充塞堂陛。
虽妇人小子,无不指承恩切齿骂之。
生临案顾众百姓曰:"此人可生耶,可杀耶?"那百姓跪禀曰:"此人乃鱼中之獭,雀中之%。 吾等思得食其肉,而寝其皮不厌。 乞大老爷速加诛戮,除暴安良。"
生大怒,喝众差把承恩拖倒阶下,以乱鞭笞之。
须臾,鲜血淋漓,叫苦欲绝。
时董隆入衙听审,见之不觉积怨成怒。
厉声曰:"吾儿何罪,受此毒刑。"
生曰:"笔攻者百,口攻者千。 案迹昭然,恶得无罪。"
董隆曰:"世尽有茹屈衔冤,少不得个众恶必察。 怎么妄陷世禄子弟。"
生大怒曰:"汝纵子害民,不思怀惭补过,还敢闹我公堂,抗我法纪耶。"
因喝堂差,免其冠,重打掌板二百。
生冷笑曰:"吾昔日受汝一百之刑,曾说异日决当按利加倍。 今果得以二百奉报何如?"董隆又羞又怒,睁目曰:"汝只管用刑,吾终要到抚部处发落。"
生曰:"本府就按法行诛,看尔如何见得上宪。"
遂喝众差:以乱杖击毙承恩,断其头以示于市。
董隆大愤,力为争闹,却被众百姓两扯三拥,推出仪门。
个个欢呼,一哄而散。
自是民心愈悦,而董隆归家羞愤,不久亦亡。
时府城西门外,有木王庙。
其神威灵赫濯,累能降祸于人。
凡居民娶新妇归,必先入谒,否则必死。
又多降魔疾,得病者,以牛羊之肉祀之则生。
其庙中傀儡龟蛇,怪状时见。
且有托男子形,以奸淫者。
居民常患之,但畏其灵而不敢废。
李生闻及此弊,于是遍谕居民:凡得魔疾者,不必祀之。
凡娶新妇者,不必入谒。
待至某日,本府将焚其庙而碎其形也。
此示一出,居民窃窃传说,个个为李生寒心。
及至期,男妇居民,观者如堵。
生既至,见堂上土塑木王,眼圆嘴尖,面蓝须赤,狰狞可畏。
两旁土像,都是一派妖神。
生乃跃上香坛,怒指木王,历声其罪。
乃袖出铁锤,把像一击,应手而颓。
时观者乘着官威,喊声登檐,将庙倒为平地。
又同时,郡中有梁生者,与其邻张姬私通。
姬父觉而致讼。
李生览状,令拘生及姬,诣案审之。
李生见姬垂首含羞,以扇蔽面。
轻盈二八,绰约堪怜,固尤物也。
而梁生亦风流俊雅,矫矫不群。
暗想曰:"此佳匹也,当玉成之。"
因谓之曰:"看汝等温文尔雅,应是文学中人。 若能为诗,当即免罪。"
生姬衔之,李生乃指蛛网上所缚一蝶,令梁生题之。
又指堂前一梅花,令张姬题之。
各赐纸笔,须臾,彼此稿就。
呈于李生,生看梁生蛛网蝶诗曰:
涂金傅粉逐春华,误入东风第几家,今日孑身投法网,悔教何事苦贪花。
李生喜曰:"语语双关,是蝶是人?双管齐下,此笔殆从江郎借来者。"
又看张姬梅花诗云:
玉骨亭亭一摽梅,实三实七自徘徊,主人若肯开生面,莫使移将别处栽。
李生点头微笑曰:"又是个双管齐下的,身临法地,尚觉佳句可观。 平昔所为,已可概见,妙才也。"
因亦援笔书一绝曰:
名花好蝶一般春,花蝶从来已有因,
我亦风流花蝶客,不妨权作旧媒人。
书毕,顾谓姬父曰:"才子佳人,适逢其偶,此天定也。"
因判令生姬成婚。
化怨成恩,彼此允愿。
时人谓官府作伐,相与荣之。
后梁生亦膺科选,督学黔中,及返京偕姬以谒李生。
往往隆其报效,此后事也。
是年朱巡抚奉敕还京,因伸朝议,始复李生原职。
生遂携映雪抵京,谒朱巡抚以及梦红。
自是映雪与梦红,始获识面。
一见亲热,如平生欢。
时楚公又升任苏州,映雪之弟梅之魁,亦膺南京乡荐第一。
范夫人大喜,即命与楚公之女楚玉香完娶成婚。
报书至京,李生与映雪加倍喜悦。
明年春,朝廷开科取士。
占状头者,则楚公之子楚见龙。
选探花的,则映雪之弟,梅之魁也。
原来楚见龙,自幼杜门读书,胸罗万有,词赋高迈,动以韩柳自期。
生重其名,相与礼遇。
而见龙亦看楚公分上,以父执事之。
生知其未牵丝也,因谒朱巡抚,欲为梦红执柯。
巡抚点头曰:"然,此佳婿也。 微子言吾几忘之矣。"
生乃赍书,启知楚公。
而见龙与梦红,遂得在京成礼。
厥后李生位极冢宰,梅之魁历官台谏,楚见龙兵部尚书。
朱巡抚官至都堂。
楚公官至两江总督。
其亲戚贵盛,世莫与京。
而梅映雪、楚玉香、朱梦红等,亦俱分封受赏。
齐眉偕老,同享遐龄云。
总评:
烟花子曰:前本文武兼详,是文之有静有躁者。
此本忧乐迭见,是文之可泣可歌者。
其中悲欢离合,委婉入情。
读之令人笃床第之忱,增伉俪之爱。
行文不写到山穷水尽,无可生发处,不奇。
写到山穷水尽,无可生发处,而又不善于生发,亦不奇。
如此传写梅映雪,迫嫁杨家,星期已至,直是山穷水尽,无可生发矣。
下文却接叙逾墙夜遁,绝处逢生。
及写到日落途迷,连手投水,更是山穷水尽,无可生发矣。
下文又接叙楚公捞救,异境天开,所谓绝处逢生之法也。
映雪吹箫,常事也。
李生听箫,恒情也。
文却于常事恒情之中,叙出一种韵事美情。
又于韵事美情之中,叙出一种恨事伤情。
复于恨事伤情之中,叙出一种快事芳情。
文势曲折盘旋,如江上游龙,蜿蜒有致。
范夫人中途变卦,是全传中之大转关处。
若使夫人能体才子深情,佳人美意,将且一见而许,一说而从,文势将于此止矣。
又安能使离合悲欢,成古今之奇观。
启文章之妙境耶!董隆之举,固私也。
实天之所以示奇文也。
何也?非董隆以排开之,而文将从此止也。
楚公之举,固公也。
实天之所以终美事也。
何也?非楚公以撮合之,而事又将安止也。
是二人者,固事势之必然,亦文势之应尔。
阅者又何徒以公私论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