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雨秋灯录 二集卷四 陶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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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夜雨秋灯录》 二集卷四 陶庄 宣鼎

天长龙兴集之北,有感荡湖,烟波浩渺,水禽咯啁,颇称佳景。

湖中央有土丘一坯,广可十亩。

东为贝冈,蜿蜒起伏,田水四达,涓涓由东之西入湖,必经土丘过。

登丘一望,视横冶诸山,宛在几席。

而后面又有数十小培,可为靠厢。

城阁台榭,遥为四屏;双桥彩虹,如张旗鼓,是真吉壤。

惜向无人知,仅为耕农散牧之所。

忽有客自江西来,毛姓峤名,方壶其字,自云"堪舆家",馆于庐陇陶庄,宾主投洽。

为人寡言笑,爱趺坐,间言休咎,无不奇中。

然每午餐后,必芒鞋竹笠,放浪于山巅水涯,茕茕来去,至夕方归。

又自弄小艇游湖上,必穷极烟水深处而后返。

忽微疾,陶翁亲为侍汤药。

瞬西风起,陶翁立制新衣赠之,不受,翁俟其寝熟,潜易其敝者。

毛无奈,始衣之。

婢仆侍役,礼或稍疏,翁必加杖责。

毛感极,忽谓翁曰:"旅人飘泊承盛德,思有以报,未知翁意所在,欲贵乎?欲富乎?乞示我。"

翁曰:"能富即贵耳。"

曰:"湖中有佳处,可为阳宅,子孙徙而居之,可富数百甲子。"

翌日,偕翁放船去,为指示,即是丘也。

翁归,即以重资购成,四周水田亦在其内。

呼工庀材,倩毛诹吉点向。

毛蹙额曰:"翁知鄙人毛遂之意乎?"曰:"不知。"

曰:"仆自知命宫,往后有三十六年磨蝎运,恶曜所照,数不可逃。 若家居,尤颠沛。 顷为翁卜筑瀛第,成则翁富,富则地灵怒,鄙人必丧明,终日黑摸索,谁为给衣食?翁长者,能谕子孙不失信乎?"曰:"是何言?仆即瞑目,当立遗命,违者堕泥犁"。

毛喜,即为营造。

上梁日,毛犹与翁闲话,曰:"若为竹径,若为荷亭,便不负诗情画意也。"

言未已,忽睹日边有黑子如弹,声铮铮自西来,倏忽大如鹰隼,遽扑眉宇,毛大呼倒地,扶起视之,二目已盲。

由是坐卧行动,常在一室,饮食供养,精于平时。

翁长子次子,均于是秋文武同中式。

翁益信毛。

时于柴门倚仗,看湖天水月,倏然出尘。

忽睹前岸有火光,若青磷之乱舞。

然火有焰,而光有芒。

问毛,曰:"试往掘之,必有得。"

如言携畚往,果得窖朱提十二瓮,遂大富。

长次两君,欲赴京兆试,毛颇阻挠,不听,公车北上,竟中进士归。

翁犹如故,而其子竟不能不心焉疑之。

长君旋以太守,次君亦以都司,出仕五六载。

翁病笃,呼两子弃官回籍,宦橐甚丰,陈骡纲于庭。

翁唏嘘曰:"尔辈知从何始有今日耶?"曰:"大人德荫也。"

曰:"非也,此毛君之功。 我死后,尔辈积德累功,以报毛君,更事之如父,较重于寻常父执,则地利可坚。 倘礼衰即以不孝论。"

两人泣受教,翁更托孤于毛,宾主嗟叹。

翁卒,二子守制于家,颇事声色,作威福。

毛谏之,不听,即亦不再言。

而礼竟从此缺。

毛枯坐团瓢中,闻厅事酣歌快舞声,詈挞奴仆声,颇不耐。

忽又闻两三小童唱曰:"瞎子瞎零丁,吃了多少死苍蝇。 瞎子瞎鹿渎,吃了多少钻蛆肉。"

心更厌恶。

一日,有斗鸡误落藩溷淹毙,次子谕即弃去,长君立命以陶器就火燔熟,为毛午餐。

餐已,雏婢来问曰:"先生食鸡汁甘乎?"曰:"味犹是也。"

曰:"得味外味乎?"毛知有异,婉询婢,婢缕述,知大郎之恶作剧。

嘱勿语,收匕鬯去。

由是毛心顿寒而辞色不露。

唯命环第四周多种桑,询何所取,曰:"寻常青鸟,只知此处为横冶入湖正脉,沙岸回环,辅山道向,不知此名‘龟趺穴。 ’植以树则绿荫参天,如龟盖之生绿毛,贵不可言。"

两人信而从之。

植甫年余,地忽震动,举宅惶恐,毛遽以手抚匡床,呼曰:"误矣!"询之,曰:"吾妄言,言非公子所深信。 盍掘中堂地二尺,可得一断碣。"

如言掘,果得。

文曰:"形则龟,体则瓢,葬者汉将军,破者江西毛。"

字隶体,苔花绣涩,短石如砖。

述于毛,曰:"公子无恐,有仆在,禳之尚未晚也。"

遂扶之,步第之左右,口嚼土花,辨味而定穴者四,曰:"盍急穿深井。"

又于第后植杖画地如人字,曰:"盍急浚小沼,如是,则老元绪当长相守,富贵可万年。"

工甫竣,毛之双瞳忽开朗,遂揖别曰:"二十余年坐承豢养,心甚不安。 幸天佑盲瞳复明,从此天涯海角,或有晤时。"

欲挽之,已飘然徒步行。

毛去,茕茕一身,资斧断绝。

行至来安山中,有小庙,距郭近,神佛抛露,众丐居之。

毛谓丐曰:"尔等能供养我,我能为尔等造命。"

众丐争应曰:"诺。"

即洁后殿一笏地以居毛。

各出乞于村市,归以洁者奉毛,甚殷勤。

年余,丐中有黄耳小犬病癫毙,毛命醵钱市小棺,并小衣冠殓犬。

各披麻执杖,号泣如生。

毛于庙后点一穴葬犬。

讵葬后,众丐心顿明,渐知愧耻,忽泣曰:"蹴嗟来,何其难堪乎?"遂改习织蒲,或小负贩。

渐得利。

不二年,丐俱化为小康,各于近村营家室。

不忘毛德,争供养之。

毛曰:"尔曹曩以庙败,渎神已甚,盍再醵资略修葺,吾能使庙兴。"

众曰:"诺。"

毛为之开巨牖二,接南山秀;开土窖一,泄北阴煞。

置签筒,集签诗,而神亦灵显。

车马纷纷来报赛,卖茶卖香烛者,环居成村落。

又来高僧主席,缁衣白足,不下百人;画栋雕梁,晨钟暮鼓,成大精蓝。

是日,正集众善信,开道场,毛亦合掌念佛。

忽有香客,云自龙兴集来,凝视诧曰:"公其陶庄之毛先生耶?"曰:"然。"

客遂缕述陶庄事。

陶自毛去后,不两年,被盗,遭祝融,罹冤狱,家业顿倾。

两君削职,已物故。

庄乃废为丘墟。

子孙式微,不知何往。

毛泣曰:"吾以一念愤,不几负吾死友乎?"众益审毛之术神,富家大室,争来邀致,而毛已杳矣。

至今陶庄一坏土,尚无居人,四井亦湮没。

耕者掘地,常得古砖,上有古钱文凸出,并造砖工人名。

细玩之,果墓砖。

噫!术人之神,正术人之可畏也。

陶君忘父遗命,凭天理亦不克昌,岂待术人之穿凿而后败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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