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闵生预,浙西世家子,貌既都美,且善修饰,年二十有一。
从其季父青岩入都。
青岩入棘闱。
闵送场毕。
苦寓中岑寂,风闻崇文门外有金鱼池,意必幽胜,姑往游之。
至则锦鳞深潜于浊水,秋草半萎于荒场,虽有数处芦棚,揭青帘,贾白酒,而酒徒纷扰,不足留连,索然兴尽,徘徊思返。
忽见一人至前,貌虽不扬,而衣冠济楚,拱揖曰:"今日之游乐乎?"闵家居时,足迹不出书室,虽千里作客,见人尚多腼腆,不善周旋。
一旦邂逅生人,竟期期艾艾,谦谨而已。
其人曰:"听兄言,其浙人乎?"曰:"然。"
其人即操浙西土音曰:"然则亲不亲,故乡人也。 邂逅遇此,正好叙谈乡曲,请借馆一屈,可乎?"言次,握臂径行。
生不能固辞,随之至闹市一酒肆中,甚精洁。
其人呼酒,劝进甚力。
闵固量浅,不得已,勉尽数觥,两目已眩,其人揶揄曰:"兄诚不能饮,蓄有少药服之,酒力顿解。 兄会须强饮一杯。"
乃探囊中一小红丸,浸杯中,促闵饮之。
饮讫,则昏然不能复有知识。
既醒,见烛光映射四壁,如粉之白。
独卧纱帐中,身无寸缕,而红衾绣枕,软腻温香,酷类贵家闺闼。
大惊而起,遍觅衣履,邈不可得。
徬徨榻上痴坐,沉思日间事,强半忘怀,唯记与一人在酒馆饮酒,不解何由至此,此又何处,又何事裸卧,衣履又何不见,疑惑渐滋,怛怖殊甚。
侧耳四听,竟鸡犬不闻。
良久,徐闻嗤嗤笑声,自远而近,渐至窗下,觉是妇女音响,愈惶遽。
俄闻振管辟扉声,有二女尼启帘入,一可二十许,一可十八九,青头素面,容态双绝。
一含笑蹑足剪烛,一置灯几上,似预知床上有人,恐致惊寤者。
第低语云:"此时莫醒否?"既而曰:"盍往观乎?"乃同至榻前。
闵惧且赧,匆遽不知所措,但引被冒首,屏息不敢少动。
二尼启衾,共相抚摩,闵知不免,因起跪枕畔,叩首求恕。
二尼相顾而笑。
一尼曰:"书痴胆大如豆,何事缩蓄乃尔?我辈非噬人者,可以无恐。"
闵见其温存,意殊不恶,心稍定。
渐悟为人所诱,倒载至此,必难骤脱,姑安之,以伺衅。
二尼遂与绸缪,床第之欢,夜以继日。
二尼又引其类二人至,一年约四旬,一三十余。
亦与交结,兴犹狂荡。
渐至白昼宣淫,共相裸逐。
私询前二尼:"此果何地,卿等究属阿谁?乃能隐匿外人,独不畏人言乎?"二十许者曰:"君诚悫者,不妨实告。 此尼庵也,幽僻深遂,别有洞天。 儿景初,师弟景默;年长者,师也,号明心;中年者,叔也,号明悟。 君所与饮者,即庵后郁医生,素受我等嘱托,利我金资,廉访佳士,讵意得君,诚天缘也。 君第安之,此间乐,无复思出。"
闵始释然。
无何闵求去,尼皆笑而不答,但咏鱼玄机"易求无价宝,难得有情郎"之句,用以乱之。
闵无如之何。
尼每去,必反锁户闼。
日两餐,皆二小尼亲送,鱼肉皆具,味且精美,不素食也。
夜则围坐畅饮,醉则共榻,狎亵达旦。
四尼有轮环,而闵则无止息也,于是不胜其惫,瘠而且嗽,无复旧时丰韵。
得在床片刻偃息,即为乐国。
一日方卧,适明心至,见其状已生厌色,及探手股际,长久不能振作,意愈怏怏。
阴与三尼议,闵生狼狈若此,不如杀之,以泯其迹。
景初大骇,急止之曰:"师姑少耐,我能调剂之,不久可用,幸勿出此语。"
乃亟入室,抚闵慰藉之,戒其珍摄,无致萎顿。
自此诸尼,悉不复来,旦夕所需,皆景初殷勤伺奉。
闵颇感之,而思家之念,无刻不迫。
室中旧奉观音一龛,朝夕拜祷,求脱陷井。
又检案头经卷,得观音咒,诚心持诵之,日以数千遍久之,睡梦成诵。
一夜方诵咒,有人呼名,惊视之,见一媪立帐外招之曰:"速下床,我送汝归。 迟则误乃事矣!"闵惊喜,不暇致详,披衣跣足而走。
媪在前,以手拂户,门自辟,闵尾而随之。
媪身有白光如月,到处映彻如昼,一路行复道中,两壁高峻,如城垣,历数重门,媪至辄开,无有阻碍。
卒至一门,媪停步谓闵曰:"即从此出,勿走回头路。"
闵方欲申谢,已失媪之所在,始悟为大士化身,救拔苦厄。
默诵宝号不绝。
踉跄奔数里,约去庵已远,仰视星转月斜,可四更将半,遂蹲身一土阜下憩焉。
既晨,辨之,则天坛之北垣下也。
计在庵月余,已际残秋,在庵不觉,此时病体单衣,缩如卷蝟。
不知青岩寄托何所,觅至会馆询之,咸谓失侄复下第,几番觅死,赖乡亲宽解,今已肄业成均,且设帐于内城某街某胡同某旗某哈番家矣。
闵乃向乡人假衣履,如所教踪迹之,得与叔见。
叔且惊且喜且悲,继之以怒,诘其一向何往,闵伏地涕零,备述其故,叔错愕久之,因泣曰:"京师之地如海,老于世途者,尚多入人骗局,况嫩少年,得何辄与人饮,自罹网罟?非大士慈悲感应,欲全躯命,得乎?亟保病体,勿使汝父母怨我于四千里之外也!"闵能画,叔命其绘大士像,供养斋中。
主人闻先生得侄,置酒为庆,话及尼事,无不太息。
主人为文公子士玉亲戚,故士玉与闵交最善,知其事亦独真。
闵斋曰:
尝闻一阴一阳之谓道,夫唱妇随之为伦。
三代维隆,屏异端于域外;二南攸美,敦雅化于房中。
怨女旷夫,仁政最怜失偶;孤鸾寡凤,诗人致慨离群。
顷见佛国云遥,空门不靖;致使西来大意,日就披靡。
东土众生,自为簧鼓,良堪悼也,岂不悲哉!唯是绀宇琳宫,不少阇黎安享;香台兰若,恒多魔女群居。
任化裁固难缓于沙弥,而开导宜先施诸愚妇。
顾念伊剃度,亦有因缘:或多病而误信星书,父母忍心割舍;或早寡而情伤破镜,闺门绝意修容;或失琴瑟之调,逞小忿而乌云辄剪;或抱琵琶之恨,恐中弃而白发靡依。
于是礼金粟以向空门,本图忏悔;拥蒲团而课静室,渐觉孤清。
暮鼓晨钟,翻出凄凉之响;春花秋月,暗生活泼之机。
继而借托钵以延门,每致桑间之约;假安禅而闭户,频来月下之敲。
阿鼻之罪孽难消,没齿而声名尽堕。
爰为善计,莫如返本还原;代作良图,须是改头换面。
壮者亟当择偶,幼者速使归宗。
纵或绕树无栖,自有缝裳之掺手;即使折心不转,何妨绣佛以明心。
与其暗脱袈裟,渎汙三宝;曷若明摇环珮,讲究三从。
学簪花而舍拈花,何为不可;倩贝叶以充红叶,何便如之。
明镜总非台,幸有温峤玉镜;赤绳堪系足,无须弥勒金绳。
苦海翻身,昏波臻岸,是则宿愿恰成心愿,无情化作有情。
甘露润菩提,始信因缘结果;春风吹柢树,欣看连理成枝。
岂非正风俗之一端乎?是顺人情之大道也!兰岸曰:
淫尼陷人,令人可恨。
乃生以贪杯几死,可不慎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