艳异编 艳异编卷三·龙神部 灵应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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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艳异编》 艳异编卷三·龙神部 灵应传 王世贞

灵应传

泾州之东二十里,有故薛举城。

城之隅,有善女湫。

广袤数里,蒹葭聚翠,古木萧疏。

其水湛然而碧,莫有测其浅深者。

水族灵怪,往往见焉。

乡人立祠于旁,曰九娘子神。

岁之水旱禳,皆得祈请焉,又州之西二百余里,朝那镇之北,有湫神。

因地而名日朝那神。

其灵应,则居善女之右。

唐干符五年,节度使周宝在镇日,自仲夏之初,数数有云气,如奇峰者,如美女者,如鼠如虎者,由二湫而兴。

至于丛激迅风,震雷掣电,发屋拔树,数刻而止。

伤人害稼,其数甚多。

宝责躬厉己,谓为政之未效,致阴灵之所谴也。

至六月五日,午,视事之暇,昏然思寐,乃解巾就枕。

寐犹未熟,见一武士,冠鍪披铠,持钺而立于阶下曰:"有女客在门,欲申参谒,故先听命。"

宝曰:"尔为谁乎?"曰:"某即君之阍者,效役有年矣。"

宝将诘其由,已见二青衣历阶而升,长跪于前曰:"九娘子自郊墅特来告谒。 故先使下执事致命于明公。"

宝曰:"九娘子非吾通家亲戚,安敢造次相面乎。"

言犹未终,而见祥云细雨,异香袭人。

俄有一妇人,年可十六八,衣裾素淡,容质窈窕,凭空而下,立庭庑之间,容仪绰约,有绝世之貌。

侍者十余辈,皆服饰鲜洁,有如妃主之仪。

顾步徊翔,渐及阶所。

宝将稍避之,以俟其意。

侍者趋而言曰:"贵主以君之节义可申,诚信可托,故将冤抑之状,上诉明公,明公忍不救其急难。"

宝遂命升阶相见,宾主之礼,颇甚肃恭。

登席而坐,祥烟四合,紫气充庭。

敛态低鬟,若有忧戚之貌。

宝命酌醴设馔,厚礼以待之。

俄而敛袂离席,逡巡而言曰:"妾幸以寓止郊园,绵历多祀,醉酒饱德,蒙惠诚深。 虽以孤枕寒床,甘心没齿。 茕嫠有托,负荷逾多。 但以显晦殊途,行止乖互。 今乃迫于情礼,岂暇缄藏。 倘鉴幽情,当敢披露。"

宝曰:"愿闻其说,兼冀识其宗系。 苟可展分,安敢以幽显为辞。 君子杀身以成仁,徇其毅烈,蹈赴汤火,旁雪不平,乃宝之志也。"

对曰:"妾家世会稽之县,十筑于东海之潭,桑榆坟垄,百有余代。 其后遭世不造,瞰室贻灾,五百人皆遭庚氏焚炙之祸,纂绍几绝。 不忍戴天,潜遁幽岩,庾冤莫雪。 至梁天鉴中,武帝好奇,召人通龙宫,人枯桑岛,以烧燕奇味,结好于洞庭君宝藏主第七女,以求异宝。 寻闻家仇庾昆罗自县白水,即弃官解印,欲承命请行,阴怀不道,因使得人龙门,假以求货,覆吾宗嗣。 赖杰公敏鉴,知渠挟私请行,欲肆无辜之害。 虑其反贻伊戚,辱君之命,言于武帝,武帝遂止。 乃命合浦郡落黎县,欧越罗子春代行。 妾之先宗,羞其共戴,虑其后患,乃率其族,韬光灭迹,易姓变名,避仇于新平真宁县安村。 披榛盘穴,筑室于兹。 先人敝庐,殆成胡越。 今三世卜居,先为灵应君,寻受封应圣侯。 后以阴灵普济,功德及民,又封普济王。 威德临人,为世所重。 妾即王之第九女也。 弃年配于象郡石龙之少子。 良人以世袭猛烈,血气方刚,宪法不拘,严父不禁,残虐视事,礼教蔑闻。 未及期年,果贻天谴,覆宗绝嗣,削迹除名。 惟妾一身,仅以获免。 父母抑遣再行,妾终违命。 王侯致聘,接珍交辕。 诚愿既坚,遂欲援刀自劓。 父母斥其刚烈,遂遣屏居于兹土之别邑,音问不通,于今三纪。 虽慈颜未复,温清久违,离群索居,甚为得志。 近年为朝那小龙,以季弟未婚,潜行礼聘。 甘言厚市,峻阻复来。 灭性毁形,殆将不可。 朝那遂通好于家君,欲成其事。 遂使其季弟权徙居于王畿之西,将质于我王,以成姻好。 家君知妾之不可夺情,乃令朝那纵兵相逼,妾亦率其家童五十余人,付以兵仗,逆战郊原。 众寡不敌。 三战三北。 师徒倦毙,犄角无怙。 将欲收拾余烬,背城万一,而虑晋阳水急,台城火炎,一旦攻下,为顽童所辱。 纵没于泉下,元面石氏之子。 故《诗》云:泛彼柏舟,在彼中河,髡彼两髦,实维我仪。 之死矢靡他,母也天只,不谅人只。  此卫世子孀妇自誓之词。 又云:谁谓鼠无牙,何以穿我墉,谁谓女无家,何以速我讼。 虽速我讼,亦不女从。  此召伯听讼衰乱之俗,微贞信之教,兴强暴之男,不能侵凌贞女也。 今则公之教,可以精通显晦,贻范古今。 贞信之教,固为姬之下者。 幸以君之余力,少假兵锋,挫彼凶狂,存其鳏寡,成贱妾终天之誓,彰明公赴难之心。 辄倾至诚,幸无见阻。"

宝心虽许之,讶其辩博,欲拒以他事,以观其词。

乃曰:"边徼事繁,烟尘在望。 朝廷以西陲陷虏,芜没者三十余州。 将议举戈,复其土壤。 晓夕恭命,不敢自安。 匪夕伊朝,前茅即举,空多愤诽,未暇承命。"

对曰:"昔者楚昭王以方城为城,汉水为池,尽有荆蛮之地。 藉父兄之资,强国外连,三良内助。 而吴兵一举,鸟迸云奔,不暇婴城,迫于奔走。 宝玉迁徙,宗社陵夷。 万乘之灵,不能庇先王之朽骨。 使申胥乞师于嬴氏,血泪污于秦廷,七日长号,昼夜靡息。 秦伯悯其窘急,竟为出师,复楚退吴,仅存亡国。 况秦氏为春秋之强国,申胥乃衰楚之大夫,而以矢尽兵穷,委身折节,肝脑涂地,感动于强秦。 矧妾一女子,父母斥其孤贞,狂童凌其寡弱,缀旒之急,安得不少动仁人之心乎!"宝曰:"九娘子灵宗异派,呼吸风云,蠢尔黎元,固在掌握。 又焉得示弱于世俗之人而自困如是者哉?"对曰:"父家族望,海内咸知。 只如彭蠡、洞庭,皆外祖也。 凌水、罗水,皆中表也。 内外昆季,百有余人。 散居吴越之间,各分地土。 咸京八水,半是宗亲。 若以遣一介之使,飞咫尺之书,告彭蠡、洞庭,召凌水、罗水,率维扬之轻锐,征八水之鹰扬,然后檄冯夷,说巨灵,鼓子胥之波涛,显阳侯之鬼怪,鞭驱列缺,指挥丰隆,扇疾风,翻暴浪,百道俱进,六师鼓行。 一战而成功,则朝那一鳞,立为齑粉。 泾城千里,坐变污潴。 言下可观,安敢谬矣。 顷者,泾阳君与洞庭外祖,世为姻戚。 后以琴瑟不调,弃掷少妇,遭钱塘之一怒,伤生害稼,怀山襄陵,泾水穷鳞,寻毙外祖之牙齿。 今泾上车轮马迹犹在,史传具存,固非谬也。 妾又以夫族得罪于天,未蒙上帝昭雪,所以销声避影,而自困如是。 君若不悉诚款,终以多事为词,则向者之言,不敢避上帝之责也。"

宝遂许诺。

卒爵撤馔,再拜而去。

宝及晡方寤,耳闻目览,恍然如在。

翌日,遂遣兵士一千五百人,戍于少数庙之侧。

是月七日,鸡初鸣,宝将晨兴,疏牖尚暗。

忽于帐前有一人,经行于帷幌之间,有若侍巾柿者。

呼之命烛,竟无酬对。

遂厉声而斥之。

乃言曰:"幽明有隔,幸不以灯烛见迫也。"

宝潜知其异,乃屏气息音,徐谓之曰:"得非九娘子乎?"对曰:"某即九娘子之执事者也。 昨日蒙君假以师徒,救其危患。 但以幽显事别,不能驱策。 苟能存其始卒,幸再思之。"

俄而纱窗渐白,注目视之,悄无所见。

宝良久思之,方达其义,遂呼吏,命按兵籍选亡没者名,得马军五百人,步卒一千五百人,数内选押衙盂远充行营都虞侯,牒送善女湫神。

是月十一日,抽回戍庙之卒。

见于厅事之前,转旋之际,有一甲士仆地。

口动目瞬,问无所应,亦不似暴死者,遂置于廊虎之间,及明方悟。

乃使人诘之。

对曰:"某初见一人,衣青袍,自东而来,相见甚有札。 谓某曰:‘贵主蒙相公垂莫大之恩,拯其焚溺,然亦未尽诚款。 假尔明敏,再达幽情,幸勿辞免也。 ’某急以他词拒之,遂以袂相牵,懵然颠仆。 但觉与青衣者继踵偕行,俄至其庙。 促呼连拜,至于帏箔之前。 见贵主,谓某云:‘昨蒙相公悯念孤危,俾尔戍于敝邑。 往返途路,得元劳止。 余近蒙相公再借兵师,深惬诚愿。 观其士马兵强,衣甲利。 然都虞侯孟远,才轻位下,甚无机略。 今月九日,有游军三千余骑,掠我近郊。 遂令盂远领新到将士,要击于平原之上。 设伏不密,反为彼军所败。 甚思一权谋之将。 俾速归,达我情素。 ’言讫,拜辞而出。 昏然似醉,余无所知矣。"

宝验其说,与梦相符。

意其质于前事,遂差制胜关使郑承符,以代盂远。

是月十三日晚衙于后球场,沥酒焚香,牒请九娘神收管。

至十六日,制胜关申云:"今月十三日夜,三更已来,关使暴卒。"

宝惊叹,急使人驰传看之,至则果卒,惟心背不冷。

暑月停尸,亦不败坏。

其家甚异之。

忽一夜,阴风惨冽,吹砂走石,发屋拔树,禾苗尽偃,及晓而止。

云雾四布,连夕不解。

至瞑,有迅雷一声,划如天裂。

承符忽呻吟数息,其家剖棺视之,良久复苏。

是夕,亲邻咸聚,悲喜相仍,信宿如故。

家人诘其由,乃曰:"余初见一人,衣紫绶,乘骊驹,从者十余人。 至门下马,命吾相见。 揖让周旋,手捧一牒授吾云:‘贵主得吹尘之梦,知君负命世之才,欲遵南阳故事,思殄邦仇。 使下臣持兹礼市,聊展敬于君子,而冀再康国步,幸不以三顾为劳也。 ’余不暇他辞,惟称不敢,酬酢之际,已见聘币罗于阶下,鞍马器甲。 锦彩服玩、橐之属,咸布列于庭。 吾辞不获免,遂再拜受之。 即相促登车。 所乘马异常骏快,饰装鲜活,仆御整肃。 悠忽行百余里,有甲马三百骑,已来迎候。 驱殿有大将军之行李,余亦甚得志。 指顾之间,望见一城,雉牒穹崇,沟洫深浚。 余惝恍不知所自。 俄于郊外备帐乐,设亭,宴罢人城,观者如堵。 传呼小使,交错其间。 所经之门,不记重数。 及至一处,有如公署。 左右使余下马易衣,趋见贵主。 贵主使人传命,请以宾主之礼见。 余自谓,既受公文器甲临戎之具,即是臣也。 遂坚辞,具戎服入见。 贵主使人复命请去橐,宾主之间,降杀可也。 余遂舍器仗而趋人,见贵主坐于厅上。 余拜,一如君臣之礼。 拜讫,连呼登阶。 余亦再拜,升自西阶。 见红妆翠眉、蟠龙髻凤而侍立者二十余辈;弹弦握管、花异服而执役者又数十辈。 腰金拖紫、曳组攒簪而趋隅者,又非止一人也;轻裘大带、白玉横腰,而森罗于阶下者,其数甚多。 次命召女客五六人,各有侍者十数辈,差肩接迹,累累而进,余亦低视长揖,不敢施拜。 坐定,有大校数人,皆令与坐。 举酒进乐。 酒至,贵主敛袂举觞,将欲兴词,叙向来征聘之意。 俄闻烽燧四起,叫噪喧呼云:‘朝那贼部,步骑数万人,今日平明,攻破堡寨,寻已人界,数道齐进,烟火不绝。 请发兵救应。 ’侍坐者相顾失色,诸女不及叙别,狼狈而散。 余及诸校,降阶拜谢,伫立听命。 贵主降轩谓余曰:‘吾受明公非常之惠,悯以孤,继发师徒,拯其患难。 然以车甲不利,权略是思。 今不羞鄙陋,所以命将军者,正谓此危急也。 幸不以幽僻为辞,少匡不迨。 ’遂别赐战马二匹,黄金甲一副,族旗旄钺、珍宝器用,充庭溢目,不可胜计。 彩女二人,给以兵符,锡赉甚丰。 余拜捧而出,传呼诸将,指挥部伍,内外响应。 “是夜出城,相次探报,皆云‘贼势渐雄’。 余素谙其山川地理,形势孤虚。 遂引军夜出,去城百余里,分布要害。 明悬赏罚,号令三军。 设三伏以待之。 迟明,排布已毕。 贼侈其前功,颇甚轻进,犹谓孟远之统众也。 余自引轻骑,登高视之,见烟尘四合,行阵整肃。 余先使轻兵搦战,示弱以诱之。 接以短兵,且行且战。 金革之声,天地裂坼。 余引兵诈北,彼乃尽锐前趋,鼓噪一声,伏兵尽起。 十里转战,四面夹攻。 彼军败绩,死者如麻,再战再奔,朝那狡童,漏刃而去。 从亡之卒,不过十人。 余选生马二十骑追之,果生置于麾下。 由是,血肉渍草木,脂膏润原野,腥秽荡空,戈甲山积。 贼师以轻车驰送贵主,贵主登平朔楼以受之。 举国士民,咸来会集。 引于楼前,以札责问。 惟称死罪,竟绝他词。 遂令押赴都市腰斩。 临刑,有一使乘传,来自王所,持急诏令,促赦朝那队,曰:‘朝那之罪,吾之罪也。 汝可赦之,以轻吾过。 ’贵主以父母再通音问,喜不自胜。 顾谓诸将曰:‘朝那妄动,即父之命也。 今使赦之,亦父之命也。 昔吾违命,乃贞节也。 今若又违,是不祥也。 ’遂释其缚,使单车送归。 未及朝那,包羞而卒于路。 余以克敌之功,大被宠赐,寻备礼。 拜平难大将军,食朔方一万三千户,别赐宅第、舆马、宝器、衣服、婢仆、园林、邸第、麾幢、铠甲,次及诸将,赏赉有差。 明日,大宴,与坐者不过五六人。 前所见六七女,皆来侍坐。 丰姿艳态,愈更动人。 笑语竟夕,酣饮甚欢。 酒至,贵主觞筋言曰:‘妾之不幸,少处空闺。 天赋孤贞,不从严父之命。 屏居于此三纪矣。 蓬首灰,心,未得其死。 邻童迫胁,几至颠危。 若非相公之殊惠,将军之雄武,则息国不言之妇,又为朝那之囚耳。 永言斯惠,终天不忘。 ’遂以七宝钟酌酒,使人持送郑将军。 吾因避席,再拜而饮。 余自是颇动归心,词理恳切,遂许给假一月。 宴罢,明日,辞谢讫,拥其麾下三十余人,返于来路。 所经之处,闻鸡犬,颇甚酸辛。 俄顷到家,见家人聚哭,灵帐俨然。 麾下一人,令余促人棺缝之中。 余拟前,而为左右所耸。 俄闻震雷一声,醒然而悟。 承符自此不事家产,惟以后事付孥李。 果经一月,无疾而终。 其初欲暴卒,每告其所亲曰:“余本机钤人用,效节戎行。 虽奇功蔑闻,而薄效粗立。 泊遭衅累,谴谪于兹。 平生志气,郁然未申。 丈夫终当扇长风,摧巨浪,挟泰山以压卵,决东海以沃萤。 奋其鹰犬之心,为人雪不平之事。 吾朝夕当有所受。 与子分襟,固不久矣。"

其月十三日,有人自薛举城,晨发十余里,天初平晓,忽见前有车尘竞起,族旗焕赫,甲马数百人。

中拥一人,气概洋洋然。

逼而视之,郑承符也。

此人惊讶移时,因仁立于路左。

瞥见如风云,抵善女湫而去,俄无所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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