艳异编 艳异编卷二十二·梦游部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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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艳异编》 艳异编卷二十二·梦游部二 王世贞

淳于棼

东平淳于棼,吴、楚游侠之士。

嗜酒使气,不守细行。

累巨产,养豪客。

曾以武艺补淮南军裨将,因使酒忤帅,斥逐落魄,纵诞饮酒为事。

家住广陵郡东十里。

所居宅南,有大古槐一株,枝干修长,清阴数亩。

淳于生日,与群豪大饮其下,其以唐贞元七年九月,因沉醉致疾。

时二友人于坐扶生归家,卧于堂东庑之下。

二友谓生曰:"子其寝矣,予将秣马濯足,俟子小愈而去。"

生解衣就枕,昏然忽忽,仿佛若梦。

见二紫衣使者,跪拜生曰:"槐安国王遣小臣致命奉邀。"

生不觉下榻整衣,随二使至门。

见青油小车,驾以白牡,左右从者七八,扶生上车,出大户,指古槐穴而去。

使者即驱人穴中,生颇甚异之,不敢致问。

豁见山川、风候、草木、道路,与人世甚殊。

前行数十里,有郛郭城堞,车舆人物,不绝于路。

生左右传车者,传呼甚严,行者亦争避于左右。

又人大城,朱门重楼,楼上有金书,题曰:"大槐安国"。

执门者趋拜奔走。

旋有一骑传呼曰:"王以驸马远降,令且息东华馆。"

因前导而去。

俄见一门洞开,生降车而入。

采槛雕楹,华木珍果,列植于庭下;几案茵褥,帘帏肴膳,陈设于庭上。

生心甚自悦。

复有呼曰:"右相且至。"

生降阶祗奉,有一人紫衣象简前趋,宾主之仪敬尽焉。

右相曰:"寡君不以敝国远僻,奉迎君子,托以姻亲。"

生曰:"某以贱劣之躯,岂敢是望。"

右相因请生同诣其所。

行可百步,人朱门,矛戟斧钺,布列左右,军吏数百,避易道侧。

生有平生酒徒周弁者,亦趋其中;生私心悦之,不敢前问。

右相引生升广殿,御卫严肃,若至尊之所。

见一人长大端严,居正位,衣素练服,簪朱华冠。

生战栗,不敢仰视。

左右侍者令生拜。

王曰:"前奉贤尊命,不弃小国,许令次女瑶芳,奉事君子。"

生但俯伏而已,不敢致词。

王曰:"且就宾宇,续造仪式。"

有顷,右相亦与生偕还馆舍。

生私心念之,意以为父在边将,因没虏中,不知存亡。

将谓父北蕃交逊,而致兹事,心甚迷惑,不知其由。

是夕,羔雁币帛,威容仪度,伎乐丝竹,肴膳灯烛,车骑礼物之用,无不咸备。

有群女,或称华阳姑,或称青溪姑,或称上仙子,或称下仙子,若名者数辈,皆侍从左右。

冠翠风冠,衣金霞帔,彩碧金钿,目不可视。

遨游戏乐,往来其门,争以淳于郎为戏弄。

凤态妖丽,言词巧艳,生莫能对。

复有一女谓生曰:"昨上巳日,吾从灵芝夫人过禅智寺,于天竺院。 观石延舞《婆罗门》。 吾与诸女坐北牖石榻上,时君少年,亦解骑来看。 君独强来亲洽,言笑调谑。 吾与琼英妹结绛中,挂于竹枝上,君独不忆念之乎?又七月十六日,吾于孝感寺,悟上真子,听契玄法师讲《观音经》。 吾于讲下舍金凤钗两只,上真子舍水犀合子一枚。 时君亦讲筵中,于法师处请钗合视之,赏叹再三,嗟异良久。 顾余辈曰:‘人之与物,皆非野间所有。 ’或问吾氏,或访吾里,吾亦不答。 情意恋恋,瞩盼不舍,君岂不思念之乎?"生曰:"中心藏之,何日忘之。"

群女曰:"不意今日与此君为眷属。"

复有三人,冠带甚伟,前拜生曰:"奉命为驸马相者。"

中一人与生且故,生指曰:"子非冯翊田子华乎?"对曰:"然。"

生前,执手叙旧久之。

生谓曰:"子何以居此?"于华曰:"吾放游,获受知于右相武成侯段公,因以栖托。"

生复问曰:"周弁在此,知之乎?"子华曰:"周生,贵人也。 职为司隶,权势盛甚,吾数蒙庇护。"

言笑甚欢。

俄传声曰:"驸马可进矣。"

三子取剑佩冕服更衣之。

子华曰:"不意今日获睹于盛礼,无以相忘也。"

有仙姬数十,奏诸异乐,婉转清亮,曲调凄悲,非人间之所闻听。

有执烛引道者,亦数十。

左右见金翠步障,彩碧玲珑,不断数里。

生端坐车中,心意恍惚,甚不自安,田子华数言笑以解之。

向者群女姑姊,各乘凤翼辇,亦往来其间。

至一门,号"修仪宫",群仙姑姊亦纷然在侧,令生降车辇,拜,揖让升降,一如人间。

撤障去扇,见一女子,云号金枝公主,年可十四五,俨若神仙。

效欢之礼,颇亦明显。

生自尔情义日洽,荣辉日盛,出入车服,游宴宾御,次于王者。

王命生与群僚备武卫,大猎于国西灵龟山。

山阜峻秀,川泽广远,林树丰茂,飞禽走兽,无不蓄之。

师徒大获,竟夕而还。

生因他日启王曰:"臣顷结好之日,大王云奉臣父之命。 臣父顷佐边将,用兵失利,陷没胡中,迩来绝书,告十七八岁矣。 王既知所在,臣请一往拜观。"

王遽谓曰:"亲家翁职守北上,信问不绝,卿但具书状知闻,未用便去。"

遂命妻馈致贺之礼,一以遣之。

数夕还答,生验书本意,皆父平生之迹,书中忆念教诲,情意委曲,皆如昔年。

复问亲戚存亡,闾里兴废。

复言道路乖远,凤烟阻绝。

词意悲苦,言语哀伤。

又不令生来观,云:"岁在丁丑,当与汝相见。"

生捧书悲咽,情不自堪。

他日,妻谓生曰:"子岂不思为官乎?"生曰:"我,放荡者,不习政事。"

妻曰:"卿但为之,予当奉赞。"

妻遂自于王。

累曰,谓生曰:"吾南柯政事不理,太守黜废,欲藉卿才,可屈往之,便与小女同行。"

生敬受教命。

王遂敕有司备太守行李。

因出金玉、锦绣、箱箧、仆妾、车马,列于广衢,以饯公主之行。

生少游侠,曾不敢有望,至是甚悦。

因上表曰:"臣将门余子,素无艺术,猥当大任,必败朝章。 自悲负乘,绎致覆。 今欲广求贤哲,以赞不逮。 伏见司隶颖川周弁,忠亮刚直,守法不回,有毗佐之器。 处士冯翊田子华,清慎通变,达政化之源。 二人与臣有十年之旧,备知才用,可托政事。 周请署南柯司宪,田请署司农。 庶使臣政绩有闻,宪章不紊也。"

王并依求以遣之。

其夕,王与夫人饯于国南。

王谓生曰:"南柯,国之大郡。 土地丰穰,人物豪盛,非惠政不能治之。 况有周、田二赞,卿其勉之,以副国念。"

夫人戒公主曰:"淳于郎性刚好酒,加之少年,为妇之道,贵乎顺柔,尔善事之,吾无忧矣。 南柯虽封疆不遥,晨昏有间,今日睽别,宁不沾巾。"

生与妻拜首南去,登车拥骑,言笑甚欢。

累夕达郡。

郡有官吏、僧道、耆老、音乐、车舆、武卫、銮铃,争来迎奉。

人物阗咽,钟鼓喧哗不绝。

十数里,见雉堞台观,佳气郁郁。

入大城门,门亦有大榜,题以金字,曰:"南柯郡城",见朱轩户,森然深邃。

生下车,省风俗,疗病苦,政事委以周、田,郡中大理。

自守郡二十载,风化广被,百姓歌谣,建功德碑,立生祠宇。

王甚重之,赐食邑,锡爵位,居台辅。

周、田皆以政治著闻,递迁位。

生有五男二女。

男以门荫授官,女亦聘于王族,荣耀显赫,一时之盛,代莫比之。

是岁,有檀萝国者,来伐是郡。

王命生训将练师以征之。

乃表周弃将兵三万,以拒贼之众于瑶台城。

弁刚勇轻敌,师徒败绩,弁单骑裸身潜遁,夜归城。

贼亦收辎重销甲而还。

生因囚弁以请罪。

王并舍之。

是月,司宪周弁疽发背,卒。

生妻公主遘疾,旬日又薨。

生因请罢郡,护丧赴国。

王许之。

便以司农田子华行南柯太守事。

生哀恸发引,威仪在途,男女叫号,人吏奠馔,攀辕遮道者不可胜数,遂达于国。

王与夫人素衣哭于郊,候灵舆之至。

谥公主曰"顺仪公主"。

备仪仗羽葆鼓吹,葬于国东十里盘龙冈。

是月,故司宪子荣信,亦护丧赴国。

生久镇外藩,结好中国,贵门豪族,靡不是洽。

自罢郡还国,出入无恒,交游宾从,威福日盛。

王意疑惮之。

时有国人上表云:"玄象见,国有大恐。 都邑迁徙,宗庙崩坏。 衅起他族,事在萧墙。"

时议以生侈之应也。

遂夺生侍卫,禁生游从,处之私第。

生自恃守郡多年,曾无败政,流言怨悖,郁郁不乐。

王亦知之,因命生曰:"姻亲二十余年,不幸小女夭枉,不得与君子偕老,良用痛伤。"

夫人因留孙自鞠育之。

又谓生曰:"卿离家多时,可暂归本里,一见亲族。 诸孙留此,无以为念。 后三年,当令迎生。"

生曰:"此乃家矣,何更归焉?"王笑曰:"卿本人间,家非在此。"

生忽若昏睡,懵然久之,方乃发悟前事,遂流涕请还。

王顾左右以送生,生再拜而去。

复见前二紫衣使者从焉。

至大户门外,见所乘车甚劣,左右亲使御仆,遂无一人,心甚叹异。

生上车行可数里,复出大城。

宛是昔年东来之途,山川原野,依然如旧。

所送二使者,甚无威势。

生愈怏怏。

生问使者曰:"广陵郡何时可到?"二使讴歌自若,乃答曰:"少顷即至。"

俄出一穴,见本里闾巷,不改往日,潸然自悲,不觉流涕。

二使者引生下车,入其门,升自阶,己身卧于堂东庑之下。

生甚惊畏,不敢前近。

二使因大呼生之姓名数声,生遂发寤如初。

见家之童仆拥于庭,二客濯足于榻,斜日未隐于西垣,余樽尚湛于东牖。

梦中倏忽,若度一世矣。

生感念嗟叹,遂呼二客而语之。

惊骇。

因与生出外,寻槐下穴,生指曰:"此即梦中所经入处。"

二客将谓狐狸木媚之所为祟。

遂命仆夫荷斤斧,断拥肿,折查,寻穴究源。

旁可袤丈,有大穴洞。

洞然明朗,可容一榻,上有积土壤,以为城郭台殿之状。

有蚁数斛,隐聚其中。

中有小台,其色若丹。

一大蚁处之,素翼朱首,长可三寸。

左右大蚁数十辅之,诸蚁不敢近,是其王矣。

即槐安国都也。

又旁一穴,直上南枝,可四丈,宛转方中,亦有土城小楼,群蚁亦处其中,即生所领南柯郡也。

又一穴,西去二丈,磅礴空墟,嵌异状。

中有一腐龟壳,大如斗。

积雨浸润,小草丛生,繁茂翳荟,掩映振壳,即生所猎灵龟山也。

又旁一穴,东去丈余,古根盘屈,若龙虺之状。

中有小土壤,高尺余,即生所葬妻盘龙冈之墓也。

追想前事,感叹于怀,披阅穷迹,皆符所梦。

不欲二客坏之,还令掩塞如旧。

是夕,风雨暴发。

旦视其穴,遂失群蚁,莫知所去。

故先言"国有大恐,都邑迁徙",此其验矣。

复念檀萝征伐之事,又请二客访迹于外。

宅东一里有古涸涧,侧有大檀树一株,藤萝拥织,上不见日。

旁有小穴,亦有群蚁隐聚其间。

檀萝之国,岂非此耶?嗟乎!蚁之灵异,犹不可穷,况山藏木伏之大者所变化乎?时生酒徒周弁、田子华并居六合县,不与生过从旬日矣。

生遽遣家童疾往候之。

周生暴疾已逝,田子华亦寝疾于床。

生感南柯之浮虚,悟人世之倏忽,遂栖心道门,绝弃酒色。

后三年,岁在丁丑,亦终于家。

时年四十七,将符宿契之限矣。

公佐贞元十八年秋八月,自吴之洛,泊淮浦。

偶觌淳于生貌楚,询访遗迹,反复再三,事皆摭实,辄编寻成传,以资好事。

虽稽神语怪,事涉非经,而窃位著生,翼将为戒。

后之君子,幸以南柯为偶然,无以名位骄于天壤间云。

前华州参军李肇赞曰:贵极禄位,权倾国都,达人视此,蚁聚何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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