西征随笔 卷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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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西征随笔》 卷四 汪景祺

○西兵之捷

湖南粮盐道王奕鸿从西宁来,晨夕相晤,余叩西隅用兵事,王曰:"去年罗卜藏丹金犯顺时,其势甚横。 年大将军不及调兵,单骑至西宁,西宁兵止一千五百人,皆老弱不胜兵器,且亦无甲胄。 年大将军阅视,尽如病坊乞儿,令其出战,则股栗不能出声。 年大将军曰:‘是无异驱羊豕入屠肆也。 ’急飞檄促援,兵不得即至。 罗卜藏丹金闻年大将军来,颇惧,后觇知无兵,复入寇,城外诸堡咸为所破,焚掠一空。 年大将军望四处烟火蔽天,哭声动地,而不能救,惟率左右数十人坐城楼叹息而已。 罗卜藏丹金移兵向城发火器,指城楼焰息,则年大将军屹然坐如故,罗卜藏丹金惊以为神。 稍退兵至南堡围之,南堡有一守备辖羸兵数百人,不敢出战,年大将军曰:‘我兵昼出则为贼所窥破,且贼势锐,我兵见之不战而走矣。 ’遂下令夜斫贼营。 贼见官兵久不出,且南堡兵更单弱,遂不设备,驱狗西番于前,而己兵居其后。 官兵夜至,遽发炮,狗西番死者无算,稍近以鸟枪击之。 罗卜藏丹金疑援兵至,且见狗西番皆毙,暗中遁去,守备知救至,亦开门出战,贼全部遁。 虽未尝伤贼一人,然贼已夺魄。 我兵咸自奋曰:‘我辈原可胜贼!’人心稍稍自固。 久之,援兵大集,贼方思所以抗我颜行者,年大将军遽调四川提督岳钟琪统劲兵直趋贼营,贼出不意,格斗杀伤相当,贼不能支,遂西奔。 年大将军檄岳钟琪曰:‘速驱之,贼可尽也。 ’贼已胆落,又闻大兵至,欲逃复顾恋妻孥,殊死战。 大将军复益以兵,贼遂大败,其母妻及其名王皆为我所俘,罗卜藏仅率百人易妇人衣而遁。 年大将军下令曰:‘穷寇勿追’,且罗卜藏丹金势不能振,泽旺卜拉蒲摊亦就款矣,遂振旅归。 向使年大将军至西宁迟数日,则西宁必破。 年大将军至后,罗卜藏丹金并力攻城,西宁亦不可守。 西宁破,则河湟无完土,长驱至西安矣。 圣主如天之福,年大将军不世奇功,亦近代所未见也。"

王名奕鸿,字曙光,江南太仓人,颛庵相国次子,又芬宫詹之弟,乙酉举人,己丑进士,以部郎出为湖南粮盐道参议。

时相国失上意,宫詹留滞塞外,参议捐五万金,解官至西陲效力,为父兄免罪计。

呜呼,今世人甫得一官,虽父母亦置之度外,何论兄弟!况惜财如命能顾念天伦者有几人哉?参议可谓佳子弟矣。

又四月初一日记。

○桌子山番人

桌子山延袤数百里,西安至西宁必由之地,山中有番人甚伙,不下数十万人。

其人皆穴地而处,因名之为狗西番,即唐时所谓吐蕃狗种也。

番人蠢而顽,无所知识,遇汉人怒河,即长跪叩首。

后山道何廷解粮至边,御车者、押粮者,皆不名一钱。

例发帑金尽入私橐,鞔运者无所得食,潜以鸟枪兵刃鬻之番人,番人大喜,重价购之,而番人始有军器。

大兵过山苦饥,番人以饣麽饣麽置道左,饣麽饣麽一枚值白金一两,而番人始有金钱。

有守备某,领兵百人至此地,掠其衣装,淫其妇女,番人不知其为官兵也,尽杀之。

大帅不敢上闻,置之不问。

番人觇知为守备,因曰:"杀官亦无事,且兵如此之弱耶。"

而番人始横大兵驻山外。

颇久,入山搜番女数百人裸而沓淫之,稍厌则弃旧而易新者,兵多每数人嬲一女,不舍昼夜。

番女有不胜其苦而死者,而番人始怨。

中国之贫者又从而归之,教其劫掠,于是庄凉之间五日不受其害。

番人自山头遥望,见行之单弱者杀之,取其辎重。

官兵来即一哄登山,官兵无如之何,番人益轻中国矣。

凉州之民苦之,自结土团乡勇二千人为御番人之计。

其人皆骁勇善战而不能有军装,请于庄凉道蒋参议,蒋给以甲胄、弓矢、鸟枪,亲率之剿西番,所杀六千余人,番人稍创。

然随散随聚,且闻官兵至,先杀其妻女,然后出战,恐为官兵所掠,不忍妻女之受淫污也,每战必致死于我。

年大将军曰:"事有缓急,不可分兵,分兵则前后受敌,非计也。 俟平西域,回兵剿之不难。"

凯旋时,遣提督将军岳公统兵征之,有误入者皆为所害,游击某伤重,守备某阵亡。

今闻狗西番有俘馘者,有就抚者,路稍宁。

谧闻年大将军将于此月十二三日振旅归。

狗西番原非人类,中国待之不以理,又有文武官员之贪而淫者,以致梗塞者数千里,此其罪岂尽在狗种而已哉。

五月初九日记。

有于广座大言者曰,因蒋监司杀番人太多,番人益怨,时为报复之计,西路之所以不宁也。

余大笑曰:"如公言,必蒋监司全军覆没,番人大快意而后永不出犯耶?"一时哄堂,受者切齿。

○延安三厅

延安所属有三厅,榆林同知曰中厅,神木同知曰东厅,靖边同知曰西厅。

神木有知县,榆林、靖边皆以武弁主之。

榆林地甚辽阔,不知当日何以不设县,而设卫西延捕盗。

同知杨宗泽,福建南安人也,己卯举人,丙戌进士,向在外舅大司寇苕山胡公门下,为余言榆林宜改卫为县,靖边亦宜改所为县。

今榆林辖十堡,无文官主之,而一切皆决于守备、千总,鱼肉小民,枉法受赇,严刑以逞,去延安府七八百里,虽有冤抑,不得上达,太守亦不得过而问焉。

若改设文吏,虽至贪之县官亦胜于武夫,况太守可以持其短长,有所禀畏。

应设知县一员,典史一员,兹地有驿丞五,每驿仅马五疋,裁五驿丞可以不增俸工,穷边寒苦,县官无以养廉,有税课司,每年羡余三百余金,并裁税课司,而归之于榆林县,县官足以自给,榆林百姓始见天日矣。

靖边所亦然。

余欲言之胡方伯,适奉改卫归县之上谕,杨宗泽再三为余言,余虽未至其地,心窃以为然。

岂有数百里之民命而系之武夫者?但不设县而设卫,前人必自有说。

万一言之,方伯俯从鄙言,转达大吏,行之而竟不便于民,其事既定,势难再为更张,殃民之咎以余一身承之犹可也。

而波及守兹土者受世世之骂名,非多言之害乎?姑记于此,然往来于怀而不能释也。

五月十一日。

今甘州、凉州、西宁、宁夏以年大将军条奏,设四府、一州、十四县,而榆林诸卫如故。

十一月朔日。

○钱通政条奏

嘉善钱以垲,字朗行,一字蔗山,戊辰进士,由县令起家,考选科员,历官通政使司右通政,久而不调。

雍正元年九月中,条奏凡亏空之员,一经题参,即行文本省严查,本官家产籍没入官,寄户他人者,亦行查追。

本省有司徇庇者,一并治罪,若有子孙出仕者,解任勒限追比。

下九卿议,复允行,通檄各直省。

于是,诸臣承望风旨,搜根剔齿,惟以刻薄为事,辱及妇女,祸至儿孙。

陕西干州某举人,为山西介休知县,卒于官,亏帑数百金,山西巡抚诺敏遣官赍文,行查陕省,仅破屋十余间,基地五分,又地五十余亩而已,两子皆惧罪亡命。

又山东人丁某,为西安府临潼县,病故后,亦以亏帑,至本县严查家产,本县罄其家之所有,入官所报,仅银戒指六枚,银簪二枝,及男女衣服十六件,并妇人之亵衣在焉。

呜呼!罪人不孥于妇人,何罪而至褫其亵衣以为快?况所值几何耶?其父亏帑,其子解官,似亦父债子还之意。

然本朝宽大之政,凡护重谴者,分家之子不坐,况其子或以捐纳出身,尚可文致其罪,谓此即亏空之一端,乃由进士、举人得本分官者,亦勒其罢职,何也?若云父获罪者,子必不可为官,尤非正论。

孟子言:瞽瞍杀人,皋陶执之,不闻并舜而执之也。

果如所言,鲧殛之后,大禹方将追比治河金钱,决排疏瀹,安得告厥成功哉?钱通政岂不知此种条奏为万世所唾骂,特以条奏既上,上必裁去条奏者姓名,发庭臣议复,初不意此奏竟存其姓名于纸上也。

钱已七十老翁,家富而无子,其侄之应承嗣者最不肖。

右通政四品,不为卑官,一时有干进之心,各省贻无穷之祸,令奏疏重迭,文移往来,必大书通政使司右通政钱以垲条奏云云。

见者无不攒眉,闻者为之切齿。

千人所指,无疾而死,况不止于千人乎?钱近量移少詹,白头老子向词林之乳臭者投晚生侍生名帖,方且自以为得计,病狂丧心,是岂知人间有可耻事耶?余意苍苍者至近不有明诛,必有鬼责,不知其如何死法,死后又如何报应,地狱之设正为斯人。

浙西乃有此败类,每闻人言钱以垲是浙江人,为之愧死。

五月十二日记。

○缪礼科条奏

凡诸臣之条奏,上皆裁去姓名后,发廷议,不去姓名而径发出者,自礼科给事中缪沅始。

缪沅字湘芷,江南泰州人,己丑科进士及第第三人。

以编修改礼科,条奏科场事颇悉,其中云,投拜门生也,诗文为贽也,遍送秘封也,充假名士也,串通家人门客也,盟会香火声气也,临考之小纸夹带也,场中之代请作文也。

大概名士皆不甚识字。

缪沅委曲描写,几于名士之百丑图矣。

余谓其子缪集曰:"惟圣人能知圣人非,尊公安能知之如此其详,言之如此其尽乎?"今每逢乡试、会试之年,则出示贡院门外,大书云礼科给事中缪沅条奏云云,天下方轻读书人,不齿举人、进士,有短垣而自逾之,何哉?入室操戈,逆取顺守,常见不通名士,甫得一第,即过河拆桥,固不止缪沅一人而已。

五月十二日记钱通政条奏,而并及之。

○记台吉女自缢事

西夷为边陲患颇久,先帝赫然震怒,命将征之,或全军覆没,或互有杀伤,终不能有建寸尺之功以慰朝廷宵旰者。

转饷半天下,所糜费金钱数千万万,中国之力巳竭而西夷之猖獗更甚。

满汉官兵死于锋镝者少,以冻饿枕尸者道相望也。

在廷诸臣皆瞑目摇手,噤不敢言边事,拥兵阃外者,惟事粉白黛绿,管脆弦么,且聚敛黄白之赀,以苟且旦夕而已。

抚远大将军年公羹尧,帷幄运筹,决机制胜,奋威将军岳公钟琪,躬擐甲胄,为士卒先,皆有灭此朝食之心,不敢留一贼以遗君父,且飞刍挽粟,士饱马腾,壁垒旌旗焕然一变。

于是西夷大创,临阵斩获者无算。

有掳其全部者,除贼首三人解京正罪,余五十以下十五以上者皆斩之,所杀数十万人。

不但幕南无王庭,并无人迹,其功固亘古所未有。

然其中岂无冤死者乎?女子皆以赏军士,各省协剿官兵归伍者,咸拥夷女而去。

西安府驻防八旗兵回镇将士,除自获者,年大将军复赏以夷女五百人。

有某台吉之女亦在焉,配与披甲某,某喜甚,拉之见主人,主母抑此女叩首,女愤甚,大言曰:"我在塞外时,汝辈安得见我?即日日于帐外叩首,我亦不屑也。"

主人、主母曰:"若虽台吉女,既配我奴,则一婢耳,不畏笞楚耶?"女曰:"我固台吉女,汝是何狗彘,敢辱我哉!"植立骂,不少屈,主人见其美丽,好语之曰:"汝父部落已歼,汝无所归,倔强亦无益也。"

令女出,女痛哭不绝声,距户不许披甲者入,披甲者爱其貌,且欲徐图之,倦卧门外。

夜深寂然,则已雉经死矣。

年大将军虽立奇功,衔冤地下者,岂独此女一人而已。

余向守土者问披甲者姓名,台吉为谁,咸畏大将军,无肯为余言者。

五月十三日记。

○闻李侍郎绂擢粤西巡抚

李少司马绂,字巨来,其先徽人,父某流落江右,赘于临川,因家焉。

李占籍入学临川,临川人欲逐之,父某率李望门叩首而止。

李贫不能自存,有江苏布政司理问丁某,与之有姻姻。

李破衣芒履,肩行李至苏,丁某已死,新任者来已数月。

李性素粗暴,毅然径入,门者止之,李大骂曰:"我与理问至戚,况蝼蚁官吏人,敢来阻我耶?"排闼直入内室,新任者诃曰:"若何人?敢托名戚属。"

麾左右缚之,李见其非是,长跪而泣,具言其故。

新任者恻然,因赠与白金五钱而出。

李不能归,几至乞食。

吴门张大受方家居,闻其事,呼李至家与语,李尚知书,且口颇便给,张大喜之,李遂执弟子礼,衣食于孝廉船者数旬,张厚赠之而归。

方其为师徒时,隅坐随行,不敢讲钧敌礼,凡进所作诗文,张南面坐,李侍于侧,张飞笔涂窜之,李伛偻磬折,唯诺惟谨。

此余所目击,时同年顾沈士常在张所,亦弟畜之。

戊子春仲,张公车入都,遍为李揄扬不遗余力。

吴谕德廷桢奉命典江西试,张急至寓,以李为言。

吴素闻张奖美语,亦心动,因曰:"何从而知所谓李绂乎?"顾沈士者,吴谕德婿也,时丁外艰不得乡试,因请至江西达之于李,吴又授以秘封,即令李分致江西举子之能文者,嘱顾迎至中途。

其时因李而得售者颇有富家,盖李以此为射利之地,吴虽知之,然业已如此,无可奈何也。

李以第一人会试联捷,张亦于己丑成进士,犹以故情待李,李竟易年眷弟帖往来,旧恩不复记忆矣。

后成翰林,直武英殿,气张甚,妄言骂,目中无人。

吴谕德亦于武英殿效力,常为李所侮。

甲午,余在京师,吴谕德招饮,吴编修士玉于谕德雁行也,亦在座,纵谈稍及李,因言其横,吴编修笑曰:"某今日折其角矣。"

询之,则曰:"李坐武英殿中,大笑翰林无一识字者,言之至再,某曰:‘现有个半’,李问为谁,某曰:‘老先生一个也’。 李问谁可当半个者,某指谕德曰:‘家兄能识拔老先生,岂非半个乎?’一时哄堂。"

后李升阁学,例轮班捧本上与大学士平章政事,非顾问学士不得妄奏。

李时时阑大学士语,且于捧本时亦剌剌不休,先帝谓大学士曰:"李绂不知规矩",因改为副宪,居九卿班,会议复多言而燥,往往暗中取人金钱,众人薄其所为。

辛丑会试,为考官,颇通关节,先帝罢其官,发往永定河效力。

今上即位,召之至京,历官兵部右侍郎,旋命巡抚广西。

其人暴戾纰缪,折足之鼎必覆公饣束,恐将来人主有轻士大夫之心,谓读书人不可用,则李阶为厉矣。

吴谕德廷桢,字山抡。

吴编修士玉,字荆山,今官学士。

张检讨大受,字日容,顾进士沈士,字丽夫,皆苏州人,人有与顾进士言李少司马之负吴谕德者,顾曰:"谕德受汪少司农恩,可谓深且厚矣,而谕德竟负之,所谓一报还一报也。"

五月望日记。

庚子,李典试浙江,遣人以秘封访浙之有文名者,所遣之人亦居奇染指,如戊子李解元之于吴谕德也。

顾进士占籍钱塘,其子为钱塘诸生,颇能文。

顾以戊子科之德未报也,以子托之,李亦不峻拒闱中,其子朱卷巳为房官所荐,副主考汤之旭击节赞赏,李知为顾沈士子也,麾去之。

向使顾不以嘱李,则其子竟入彀矣。

余谓潜通请托,原非正人所为,第戊子科,不宜于顾进士手接秘封,即曰逆取顺守,又不宜遣人至浙江采名,即曰顾进士子非名士,不宜收其子关节,房官荐之,副主考取之,更不宜有心驳放,此真刻薄之尤者。

吴谕德、张检讨皆巳物化,闻其开府粤西,九泉下能输心瞑目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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