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韦执谊,京兆旧族也。
幼有才。
及进士第,对策异等,授右拾遗。
年逾冠,入翰林为学士喻老《韩非子》篇名。
以博喻方法发挥老子思想。
提出,便敏侧媚,得幸于德宗。
使豫诗歌属和,被诏称旨。
与裴延龄、韦渠牟等宠相埒,出入备顾问。
帝诞日,皇太子献画浮屠象,帝使执谊赞之,太子赐以帛,诏执谊到东宫谢。
太子卒见无所藉言者,乃曰:"君知王叔文乎?美才也。"
执谊繇是与叔文善。
以母丧解。
终丧,为吏部郎中,数召至禁中。
补阙张正一以上书召见,所善王仲舒、韦成季、刘伯刍、裴愬、常仲孺、吕洞往贺之,或谓执谊曰:"彼将论君与叔文钩党事。"
执谊即白成季等朋比,有所窥望。
帝诏金吾伺,得相过食饮状,悉逐出之。
顺宗立,以疾不亲政,叔文用事,乃擢执谊为尚书左丞、同中书门下平章事。
叔文与王稻居中窃命,欲执谊据以奉行,因用迷夺朝权。
执谊既为所引,然外迫公议,欲示天下非党与者,乃时时异论相可否,而密谢叔文曰:"不敢负约,欲共济国家事尔。"
叔文数为所梗,遂诟怒,反成仇怨。
及宪宗受内禅,流叔文、伾,分北支党,贬执谊为崖州司户参军。
帝以宰相杜黄裳之婿,故最后贬。
执谊已失形势,知祸且及,虽尚在位,而临事奄奄无气,闻人足声辄悸动,至于败。
始未显时,不喜人言岭南州县。
既为郎,尝诣职方观图,至岭南辄瞑目,命左右彻去。
及为相,所坐堂有图,不就省。
既易旬,试观之,崖州图也,以为不祥,恶之。
果贬死。
王叔文,越州山阴人。
以棋待诏。
颇读书,班班言治道。
德宗诏直东宫,太子引以侍读,因论政及宫市之弊。
太子曰:"寡人见上,将极言之。"
坐皆趣赞,叔文独嘿然。
既罢,太子曰:"向君无言,何哉?"叔文曰:"太子之事上,非视膳问安无与也。 且陛下在位久,有如小人间之,谓殿下收厌群情,则安解乎?"太子谢曰:"非先生不闻此言!"繇是重之,宫中事咸与参订。
叔文浅中浮表,遂肆言不疑,曰:"某可为相,某可为将,它日幸用之。"
阴结天下有名士,而士之欲速进者,率谐附之,若韦执谊、陆质、吕温、李景俭、韩晔、韩泰、陈谏、柳宗元、刘禹锡为死友,而凌准、程异又因其党进,出入诡秘,外莫得其端。
强籓剧帅,或阴相赂遗以自结。
顺宗立,不能听政,深居施幄坐,以牛昭容、宦人李忠言侍侧,群臣奏事,从幄中可其奏。
王伾密语诸黄门:"陛下素厚叔文。"
即繇苏州司功参军拜起居郎、翰林学士。
大抵叔文因伾,伾因忠言,忠言因昭容,更相依仗。
伾主传受,叔文主裁可,乃授之中书,执谊作诏文施行焉。
时景俭居亲丧,温使吐蕃,惟质、泰、谏、准、毕、宗元、禹锡等倡誉之,以为伊、周、管、葛复出,忄间然谓天下无人。
叔文每言:"钱谷者,国大本,操其柄,可因以市士。"
乃白用杜佑领度支、盐铁使,己副之,实专其政。
不淹时,迁户部侍郎。
宦人俱文珍忌其权,罢叔文学士。
诏出,骇怅曰:"吾当数至此议事。 不然,无繇入禁中。"
伾复力请,乃听三五日一至翰林,然不得旧职矣。
在省不事所职,日引其党谋取神策兵,制天下之命。
乃以宿将范希朝为西北诸镇行营兵马使,泰为司马副之。
于是诸将移书中尉,告且去,宦人始悟夺其权,大怒曰:"吾属必死其手!"乃谕诸镇,慎毋以兵属人。
希朝、泰到奉天,诸将不至,乃还。
叔文母死,匿不发,置酒翰林,忠言、文珍等皆在,裒金以饷,因扬言曰:"天子适射兔苑中,跨鞍若飞,敢异议者斩。"
又自陈:"亲疾病,以身任国大事,朝夕不得侍,今当请急,宜听。 然向之悉心戮力,难易亡所避,报天子异知尔。 今一去此,则百谤至,孰为吾助者?"又言:"羊士谔毁短我,我将杖杀之,而执谊懦不果。 刘辟来为韦皋求三川,吾生平不识辟,便欲前执吾手,非凶人邪?扫木场将斩之,而执谊持不可。 每念失此二贼,令人怅恨。"
又陈领度支所以兴利去害者为己劳。
文珍随语诘折,叔文不得对。
左右窃语曰:"母死已腐,方留此,将何为邪?"明日,乃发丧。
执谊益不用其语,乃谋起复,斩执谊与不附己者,闻者恟惧。
广陵王为太子,群臣皆喜,独叔文有忧色,诵杜甫诸葛祠诗以自况,歔欷泣下。
太子已监国,贬渝州司户参军。
明年,诛死。
王伾者,杭州人。
始以书待诏翰林,入太子宫侍书。
顺宗立,迁左散骑常侍、待诏。
伾本阘茸,貌
陋,楚语,无它大志,帝亵宠之,不如叔文任气好言事,为帝所礼。
至出处,又不及伾之无间也,叔文入止翰林,而伾至柿林院,见牛昭容等。
当其党盛,门皆若沸羹,而伾尤通天下赇谢,日月不阕。
为巨椟,裁窍以受珍,使不可出,则寝其上。
叔文既居丧,伾日请中人及杜佑起叔文为宰相,且总北军,不许;又请以威远军使同中书门下平章事,复不可。
乃一日三表,皆不报。
忧悸,行且卧。
至夕,大呼曰:"吾疾作。"
舆归第。
贬开州司马,死其所。
支党皆逐,惟质以前死免。
晔者,滉族子,有俊才。
以司封郎中贬饶州司马。
终永州刺史。
谏警敏,尝览染署岁簿,悉能言其尺寸。
所治,一阅籍,终身不忘。
自河中少尹贬台州司马,终循州刺史。
准,字宗一,有史学。
自翰林学士贬连州司马,死于贬。
泰,字安平,有筹画,伾、叔文所倚重,能决大事。
以户部郎中、神策行营节度司马贬虔州司马。
终湖州刺史。
陆质,字伯冲。
七代祖澄,仕梁为名儒。
世居吴。
明《春秋》,师事赵匡,匡师啖助,质尽传二家学。
陈少游镇淮南,表在幕府,荐之朝,授左拾遗。
累迁左司郎中,历信、台二州刺史。
质素善韦执谊,方执谊附叔文窃威柄,用其力召为给事中。
宪宗为太子,诏侍读。
质本名淳,避太子名,故改。
时执谊惧太子怒己专,故以质侍东宫,阴伺意解释左右之。
质伺间有所言,太子辄怒曰:"陛下命先生为寡人讲学,何可及它?"质惶惧出。
执谊未败时,质病甚,太子已即位,为临问加礼。
卒,门人以质能文圣人书,通于后世,私共谥曰文通先生。
所著书甚多,行于世。
刘禹锡,字梦得,自言系出中山。
世为儒。
擢进士第,登博学宏辞科,工文章。
淮南杜佑表管书记,入为监察御史。
素善韦执谊。
时王叔文得幸太子,禹锡以名重一时,与之交,叔文每称有宰相器。
太子即位,朝廷大议秘策多出叔文,引禹锡及柳宗元与议禁中,所言必从。
擢屯田员外郎,判度支、盐铁案,颇冯藉其势,多中伤士。
若武元衡不为柳宗元所喜,自御史中丞下除太子右庶子;御史窦群劾禹锡挟邪乱政,群即日罢;韩皋素贵,不肯亲叔文等,斥为湖南观察使。
凡所进退,视爱怒重轻,人不敢指其名,号"二王、刘、柳"。
宪宗立,叔文等败,禹锡贬连州刺史,未至,斥朗州司马。
州接夜郎诸夷,风俗陋甚,家喜巫鬼,每祠,歌《竹枝》,鼓吹裴回,其声伧伫。
禹锡谓屈原居沅、湘间作《九歌》,使楚人以迎送神,乃倚其声,作《竹枝辞》十余篇。
于是武陵夷俚悉歌之。
始,坐叔文贬者八人,宪宗欲终斥不复,乃诏虽后更赦令不得原。
然宰相哀其才且困,将澡濯用之,会程异复起领运务,乃诏禹锡等悉补远州刺史。
而元衡方执政,谏官颇言不可用,遂罢。
禹锡久落魄,郁郁不自聊,其吐辞多讽托幽远,作《问大钧》、《谪九年》等赋数篇。
又叙:"张九龄为宰相,建言放臣不宜与善地,悉徙五溪不毛处。 然九龄自内职出始安,有瘴疠之叹;罢政事守荆州,有拘囚之思。 身出遐陬,一失意不能堪,矧华人士族必致丑地,然后快意哉!议者以为开元良臣,而卒无嗣,岂忮心失恕,阴责最大,虽它美莫赎邪!"欲感讽权近,而憾不释。
久之,召还。
宰相欲任南省郎,而禹锡作《玄都观看花君子》诗,语讥忿,当路者不喜,出为播州刺史。
诏下,御史中丞裴度为言:"播极远,猿狖所宅,禹锡母八十余,不能往,当与其子死诀,恐伤陛下孝治,请稍内迁。"
帝曰:"为人子者宜慎事,不贻亲忧。 若禹锡望它人,尤不可赦。"
度不敢对,帝改容曰:"朕所言,责人子事,终不欲伤其亲。"
乃易连州,又徙夔州刺史。
禹锡尝叹天下学校废,乃奏记宰相曰:
言者谓天下少士,而不知养材之道,郁堙不扬,非天不生材也。
是不耕而叹廪庾之无余,可乎?贞观时,学舍千二百区,生徒三千余,外夷遣子弟入附者五国。
今室庐圮废,生徒衰少,非学官不振,病无赀以给也。
凡学官,春秋释奠于先师,斯止辟雍、宫,非及天下。
今州县咸以春秋上丁有事孔子庙,其礼不应古,甚非孔子意。
汉初群臣起屠贩,故孝惠、高后间置原庙于郡国,逮元帝时,韦玄成遂议罢之。
夫子孙尚不敢违礼飨其祖,况后学师先圣道而欲违之。
《传》曰:"祭不欲数。"
又曰:"祭神如神在。"
与其烦于荐飨,孰若行其教?今教颓靡,而以非礼之祀媚之,儒者所宜疾。
窃观历代无有是事。
武德初,诏国学立周公、孔子庙,四时祭。
贞观中,诏修孔子庙兗州。
后许敬宗等奏天下州县置三献官,其他如立社。
玄宗与儒臣议,罢释奠牲牢,荐酒脯。
时王孙林甫为宰相,不涉学,使御史中丞王敬从以明衣牲牢著为令,遂无有非之者。
今夔四县岁释奠费十六万,举天下州县岁凡费四千万,适资三献官饰衣裳,饴妻子,于学无补也。
请下礼官博士议,罢天下州县牲牢衣币,春秋祭如开元时,籍其资半畀所隶州,使增学校,举半归太学,犹不下万计,可以营学室,具器用,丰馔食,增掌故,以备使令,儒官各加稍食,州县进士皆立程督,则贞观之风,粲然可复。
当时不用其言。
由和州刺史入为主客郎中,复作《游玄都》诗,且言:"始谪十年,还京师,道士植桃,其盛若霞。 又十四年过之,无复一存,唯兔葵、燕麦动摇春风耳。"
以诋权近,闻者益薄其行。
俄分司东都。
宰相裴度兼集贤殿大学士,雅知禹锡,荐为礼部郎中、集贤直学士。
度罢,出为苏州刺史。
以政最,赐金紫服。
徙汝、同二州。
迁太子宾客,复分司。
禹锡恃才而废,褊心不能无怨望,年益晏,偃蹇寡所合,乃以文章自适。
素善诗,晚节尤精,与白居易酬复颇多。
居易以诗自名者,尝推为"诗豪",又言:"其诗在处,应有神物护持。"
会昌时,加检校礼部尚书。
卒,年七十二,赠户部尚书。
始疾病,自为《子刘子传》,称:"汉景帝子胜,封中山,子孙为中山人。 七代祖亮,元魏冀州刺史,迁洛阳,为北部都昌人,坟墓在洛北山,后其地狭不可依,乃葬荥阳檀山原。 德宗弃天下,太子立,时王叔文以善弈得通籍,因间言事,积久,众未知。 至起苏州掾,超拜起居舍人、翰林学士,阴荐丞相杜佑为度支、盐铁使。 翌日,自为副,贵震一时。 叔文,北海人,自言猛之后,有远祖风,东平吕温、陇西李景俭、河东柳宗元以为信然。 三子者皆予厚善,日夕过,言其能。 叔文实工言治道,能以口辩移人,既得用,所施为人不以为当。 太上久疾,宰臣及用事者不得对,宫掖事秘,建桓立顺,功归贵臣,由是及贬。"
其自辩解大略如此。
柳宗元,字子厚,其先盖河东人。
从曾祖奭为中书令,得罪武后,死高宗时。
父镇,天宝末遇乱,奉母隐王屋山,常间行求养,后徙于吴。
肃宗平贼,镇上书言事,擢左卫率府兵曹参军。
佐郭子仪朔方府,三迁殿中侍御史。
以事触窦参,贬夔州司马。
还,终侍御史。
宗元少精敏绝伦,为文章卓伟精致,一时辈行推仰。
第进士、博学宏辞科,授校书郎,调蓝田尉。
贞元十九年,为监察御史里行。
善王叔文、韦执谊,二人者奇其才。
及得政,引内禁近,与计事,擢礼部员外郎,欲大进用。
俄而叔文败,贬邵州刺史,不半道,贬永州司马。
既窜斥,地又荒疠,因自放山泽间,其堙厄感郁,一寓诸文,仿《离骚》数十篇,读者咸悲恻。
雅善萧亻免,诒书言情曰:
仆向者进当臲卼不安之势,平居闭门,口舌无数,又久兴游者,岌岌而操其间。
其求进而退者,皆聚为仇怨,造作粉饰,蔓延益肆。
非的然昭晰、自断于内,孰能了仆于冥冥间哉?仆当时年三十三,自御史里行得礼部员外郎,超取显美,欲免世之求进者怪怒媢疾,可得乎?与罪人交十年,官以是进,辱在附会。
圣朝宽大,贬黜甚薄,不塞众人之怒,谤语转侈,嚣嚣嗷嗷,渐成怪人。
饰智求仕者,更詈仆以悦仇人之心,日为新奇,务相悦可,自以速援引之路。
仆辈坐益困辱,万罪横生,不知其端,悲夫!人生少六七十者,今三十七矣,长来觉日月益促,岁岁更甚,大都不过数十寒暑,无此身矣。
是非荣辱,又何足道!云云不已,祗益为罪。
居蛮夷中久,惯习炎毒,昏眊重膇,意以为常。
忽遇北风晨起,薄寒中体,则肌革惨懔,毛发萧条,瞿然注视,怵惕以为异候,意绪殆非中国人也。
楚、越间声音特异,鴂舌啅噪,今听之恬然不怪,已与为类矣。
家生小童,皆自然哓哓,昼夜满耳;闻北人言,则啼呼走匿,虽病夫亦怛然骇之。
出门见适州闾市井者,其十八九杖而后兴。
自料居此,尚复几何,岂可更不知止,言说长短,重为一世非笑哉?读《易·困卦》至"有言不信,尚口乃穷",往复益喜,曰:"嗟乎!余虽家置一喙以自称道,诟益甚耳。"
用是更乐喑默,与木石为徒,不复致意。
今天子兴教化,定邪正,海内皆欣欣怡愉,而仆与四五子者,沦陷如此,岂非命欤?命乃天也,非云云者所制,又何恨?然居治平之世,终身为顽人之类,犹有少耻,未能尽忘。
傥因贼平庆赏之际,得以见白,使受天泽余润,虽朽枿败腐不能生植,犹足蒸出芝菌,以为瑞物。
一释废锢,移数县之地,则世必曰罪稍解矣。
然后收召魂魄,买土一廛为耕氓,朝夕歌谣,使成文章,庶木鐸者采取,献之法宫,增圣唐大雅之什,虽不得位,亦不虚为太平人矣。
又诒京兆尹许孟容曰:宗元早岁与负罪者亲善,始奇其能,谓可以共立仁义,裨教化。
过不自料,勤勤勉励,唯以忠正信义为志,兴尧、舜、孔子道,利安元元为务,不知愚陋不可以强,其素意如此也。
末路厄塞臲卼,事既壅隔,很忤贵近,狂疏缪戾,蹈不测之辜。
今党与幸获宽贷,各得善地,无公事,坐食奉禄,德至渥也。
尚何敢更俟除弃废痼,希望外之泽哉?年少气锐,不识几微,不知当否,但欲一心直遂,果陷刑法,皆自所求取,又何怪也?宗元于众党人中,罪状最甚,神理降罚,又不能即死,犹对人语言,饮食自活,迷不知耻,日复一日。
然亦有大故。
自以得姓来二千五百年,代为冢嗣,今抱非常之罪,居夷獠之乡,卑湿昏雾,恐一日填委沟壑,旷坠先绪,以是怛然痛恨,心骨沸热。
茕茕孤立,未有子息,荒陬中少士人女子,无与为婚,世亦不肯与罪人亲昵,以是嗣续之重,不绝如缕。
每春秋时飨,孑立捧奠,顾眄无后继者,懔懔然欷歔惴惕,恐此事便已,摧心伤骨,若受锋刃。
此诚丈人所共闵惜也。
先墓在城南,无异子弟为主,独托村邻。
自谴逐来,消息存亡不一至,乡闾主守固以益怠。
昼夜哀愤,惧便毁伤松柏,刍牧不禁,以成大戾。
近世礼重拜扫,今阙者四年矣。
每遇寒食,则北向长号,以首顿地。
想田野道路,士女遍满,皁隶庸丐,皆得上父母丘墓;马医、夏畦之鬼,无不受子孙追养者。
然此已息望,又何以云哉?城西有数顷田,树果数百株,多先人手自封植,今已荒秽,恐便斩伐,无复爱惜。
家有赐书三千卷,尚在善和里旧宅,宅今三易主,书存亡不可知。
皆付受所重,常系心腑,然无可为者。
立身一败,万事瓦裂,身残家破,为世大僇。
是以当食不知辛咸节适,洗沐盥漱,动逾岁时,一搔皮肤,尘垢满爪,诚忧恐悲伤,无所告诉,以至此也。
自古贤人才士,秉志遵分,被谤议不能自明者,以百数。
故有无兄盗嫂,娶孤女挝妇翁者。
然赖当世豪杰分明辨列,卒光史册。
管仲遇盗,升为功臣;匡章被不孝名,孟子礼之。
今已无古人之实为而有诟,欲望世人之明己,不可得也。
直不疑买金以偿同舍;刘宽下车,归牛乡人。
此诚知疑似之不可辩,非口舌所能胜也。
郑詹束缚于晋,终以无死;钟仪南音,卒获返国;叔向囚虏,自期必免;范痤骑危,以生易死;蒯通据鼎耳,为齐上客;张苍、韩信伏斧锧,终取将相;邹阳狱中,以书自治;贾生斥逐,复召宣室;儿宽摈厄,后至御史大夫;董仲舒、刘向下狱当诛,为汉儒宗。
此皆瑰伟博辩奇壮之士,能自解脱。
今以恇怯淟涊,下才末伎,又婴痼病,虽欲慷慨攘臂,自同昔人,愈疏阔矣。
贤者不得志于今,必取贵于后,古之著书者皆是也。
宗元近欲务此,然力薄志劣,无异能解,欲秉笔覙缕,神志荒耗,前后遗忘,终不能成章。
往时读书,自以不至牴滞,今皆顽然无复省录。
读古人一传,数纸后,则再三伸卷,复观姓氏,旋又废失。
假令万一除刑部囚籍,复为士列,亦不堪当世用矣!
伏惟兴哀于无用之地,垂德于不报之所,以通家宗祀为念,有可动心者操之勿失。
虽不敢望归扫茔域,退托先人之庐,以尽余齿,姑遂少北,益轻瘴疠,就婚娶,求胄嗣,有可付托,即冥然长辞,如得甘寝,无复恨矣!
然众畏其才高,惩刈复进,故无用力者。
宗元久汩振,其为文,思益深。
尝著书一篇,号《贞符》,曰:
臣所贬州流人吴武陵为臣言:"董仲舒对三代受命之符,诚然?非邪?"臣曰:"非也。 何独仲舒尔,司马相如、刘向、扬雄、班彪、彪子固皆沿袭嗤嗤,推古瑞物以配受命,其言类淫巫瞽史,诳乱后代,不足以知圣人立极之本,显至德,扬大功,甚失厥趣。 臣为尚书郎时,尝著《贞符》,言唐家正德受命于生人之意、累积厚久宜享无极之义,本末闳阔。 会贬逐中辍,不克备究。"
武陵即叩头邀臣:"此大事,不宜以辱故休缺,使圣王之典不立,无以抑诡类、拔正道、表核万代。"
臣不胜奋激,即具为书。
念终泯没蛮夷,不闻于时,独不为也。
苟一明大道,施于人世,死无所憾,用是自决。
臣宗元稽首拜手以闻曰:
孰称古初,朴蒙空侗而无争,厥流以讹,越乃奋夺,斗怒振动,专肆为淫威?曰:是不知道。
惟人之初,总总而生,林林而群。
雪霜风雨雷雹暴其外,于是乃知架巢空穴,挽草木,取皮革;饥渴牝牡之欲驱其内,于是乃噬禽兽,咀果谷。
合偶而居,交焉而争,睽焉而斗,力大者搏,齿利者啮,爪刚者决,群众者轧,兵良者杀,披披藉藉,草野涂血。
在后强有力者出而治之,往往为曹于险阴,用号令起,而君臣什伍之法立。
德绍者嗣,道怠者夺。
于是有圣人焉,曰黄帝,游其兵车,交贯乎其内,一统类,齐制量,然犹大公之道不克建。
于是有圣人焉,曰尧,置州牧四岳,持而纲之,立有德有功有能者,参而维之,运臂率指,屈伸把握,莫不统率;年老,举圣人而禅焉,大公乃克建。
由是观之,厥初罔匪极乱,而后稍可为也。
而非德不树,故仲尼叙《书》,于尧曰"克明俊德",于舜曰"濬哲文明",于禹曰"文命祗承于帝",于汤曰"克宽克仁,章信兆民",于武王曰"有道曾孙"。
稽揆典誓,贞哉惟兹德,实受命之符,以奠永祀。
后之祅淫嚣昏好怪之徒,乃始陈大电、大虹、玄鸟、巨迹、白狼、白鱼、流火之乌以为符,斯皆诡谲阔诞,其可羞也,莫知本于厥贞。
汉用大度,克怀于有氓,登能庸贤,濯痍煦寒,以瘳以熙,兹其为符也。
而其妄臣,乃下取虺蛇,上引天光,推类号休,用夸诬于无知氓,增以驺虞、神鼎,胁驱纵踊,俾东之泰山、石闾,作大号谓之"封禅",皆《尚书》所无有。
莽、述承效,卒奋骜逆。
其后有贤帝曰光武,克绥天下,复承旧物,犹崇《赤伏》,以玷厥德。
魏、晋而下,尨乱钩裂,厥符不贞,邦用不靖,亦罔克久,驳乎无以议为也。
积大乱至于隋氏,环四海以为鼎,跨九垠以为炉,爨以毒燎,煽以虐焰,其人沸涌灼烂,号呼腾蹈,莫有救止。
于是大圣乃起,丕降霖雨,濬涤荡沃,蒸为清氛,疏为泠风,人乃漻然休然,相晞以生,相持以成,相弥以宁。
琢斮屠剔膏流节离之祸不作,而人乃克完平舒愉,尸其肌肤,以达于夷途。
焚坼抵掎奔走转死之害不起,而人乃克鸠类集族,歌舞悦怿,用抵于元德。
徒奋袒呼,犒迎义旅,欢动六合,至于麾下。
大盗豪据,阻命遏德,义威殄戮,咸坠厥绪。
无刘于虐,人乃并受休嘉,去隋氏,克归于唐,踯躅讴歌,灏灏和宁。
帝庸威栗,惟人之为。
敬奠厥赋,积藏于下,是谓丰国。
乡为义廪,敛发谨饬,岁丁大侵,人以有年。
简于厥刑,不残而惩,是谓严威。
小属而支,大生而孥,恺悌祗敬,用底于治。
凡其所欲,不谒而获;凡其所恶,不祈而息。
四夷稽服,不作兵革,不竭货力。
丕扬于后嗣,用垂于帝式,十圣济厥治,孝仁平宽,惟祖之则。
泽久而逾深,仁增而益高,人之戴唐,永永无穷。
是故受命不于天,于其人;休符不于祥,于其仁。
惟人之仁,匪祥于天。
匪祥于天,兹惟贞符哉!未有丧仁而久者也,未有恃祥而寿者也。
商之王以桑谷昌,以雉鸲大,宋之君以法星寿,郑以龙衰,鲁以麟弱,白雉亡汉,黄犀死莽,恶在其为符也?不胜唐德之代,光绍明濬,深鸿尨大,保人斯无疆,宜荐于郊庙,文之雅诗,祗告于德之休。
帝曰谌哉!乃黜休祥之奏,究贞符之奥,思德之所未大,求仁之所未备,以极于邦治,以敬于人事。
其诗曰:
于穆敬德,黎人皇之。
惟贞厥符,浩浩将之。
仁函于肤,刃莫毕屠。
泽于爨,灊炎以澣。
勃厥凶德,乃驱乃夷。
懿其休风,是煦是吹。
父子熙熙,相宁以嬉。
赋彻而藏,厚我糗粻。
刑轻以清,我完靡伤。
贻我子孙,百代是康。
十圣嗣于治,仁后之子。
子思孝父,易患于己。
拱之戴之,神其尔宜。
载扬于雅,承天之嘏。
天之诚神,宜鉴于仁。
神之曷依?宜仁之归。
濮钅公于北,祝栗于南,幅员西东,祗一乃心。
祝唐之纪,后天罔坠;祝皇之寿,与地咸久。
曷徒祝之,心诚笃之。
神协人同,道以告之。
俾弥亿万年,不震不危。
我代之延,永永毘之。
仁增以崇,曷不尔思?有号于天,佥曰呜呼,咨尔皇灵,无替厥符!
宗元不得召,内闵悼,悔念往吝,作赋自儆曰:
惩咎愆以本始兮,孰非余心之所求?处卑污以闵世兮,固前志之为尤。
始余学而观古兮,怪今昔之异谋。
惟聪明为可考兮,追骏步而遐游。
絜诚之既信直兮,仁友蔼而萃之。
日施陈以系縻兮,邀尧舜禹之为。
上睢盱而混茫兮,下驳诡而怀私。
旁罗列以交贯兮,求大中之所宜。
曰道有象兮,而无其形。
推变乘时兮,与志相迎。
不及则殆兮,过则失贞。
谨守而中兮,与时偕行。
万类芸芸兮,率由以宁。
刚柔弛张兮,出入纶经。
登能抑枉兮,白黑浊清。
蹈乎大方兮,物莫能婴。
奉訏谟以植内兮,欣余志之有获。
再明信乎策书兮,谓耿然而不惑。
愚者果于自用兮,惟惧夫诚之不一。
不顾虑以周图兮,专兹道以为服。
谗妒构而不戒兮,犹断断于所执。
哀吾党之不淑兮,遭任遇之卒迫。
势危疑而多诈兮,逢天地之否隔。
欲图退而保己兮,悼乖期乎曩昔。
欲操术以致忠兮,众呀然而互吓。
进与退吾无归兮,甘脂润兮鼎镬。
幸皇鉴之明宥兮,累郡印而南适。
惟罪大而宠厚兮,宜夫重仍乎祸谪。
既明惧乎天讨兮,又幽忄栗乎鬼责。
惶惶乎夜寤而昼骇兮,类鹿濩秬之不息。
凌洞庭之洋洋兮,溯湘流之沄沄。
飘风击以扬波兮,舟摧抑而回邅。
日霾曀以昧幽兮,黝云涌而上屯。
暮屑窣以淫雨兮,听嗷嗷之哀猿。
众鸟萃而啾号兮,沸洲渚以连山。
漂遥逐其讵止兮,逝莫属余之形魂。
攒峦奔以纡委兮,束汹涌之崩湍。
畔尺进而寻退兮,荡洄汩乎沦涟。
际穷冬而止居兮,羁累棼以萦缠。
哀吾生之孔艰兮,循《凯风》之悲诗。
罪通天而降酷兮,不亟死而生为!逾再岁之寒暑兮,犹贸贸而自持。
将沈渊而陨命兮,讵蔽罪以塞祸?惟灭身而无后兮,顾前志犹未可。
进路呀以划绝兮,退伏匿又不果。
为孤囚以终世兮,长拘挛而轗轲。
曩余志之脩蹇兮,今何为此戾也?岂贪食而盗名兮,不混同于世也。
将显身以直遂兮,众之所宜蔽也。
不择言以危肆兮,固群祸之际也。
御长辕之无桡兮,行九折之峨峨。
却惊棹以横江兮,溯凌天之腾波。
幸余死之已缓兮,完形躯之既多。
苟余齿之有惩兮,蹈前烈而不颇。
死蛮夷固吾所兮,虽显宠其焉加?配大中以为偶兮,谅天命之谓何!
元和十年,徙柳州刺史。
时刘禹锡得播州,宗元曰:"播非人所居,而禹锡亲在堂,吾不忍其穷,无辞以白其大人,如不往,便为母子永决。"
即具奏欲以柳州授禹锡而自往播。
会大臣亦为禹锡请,因改连州。
柳人以男女质钱,过期不赎,子本均,则没为奴婢。
宗元设方计,悉赎归之。
尤贫者,令书庸,视直足相当,还其质。
已没者,出己钱助赎。
南方为进士者,走数千里从宗元游,经指授者,为文辞皆有法。
世号"柳柳州"。
十四年卒,年四十七。
宗元少时嗜进,谓功业可就。
既坐废,遂不振。
然其才实高,名盖一时。
韩愈评其文曰:"雄深雅健,似司马子长,崔、蔡不足多也。"
既没,柳人怀之,托言降于州之堂,人有慢者辄死。
庙于罗池,愈因碑以实之云。
程异,字师举,京兆长安人。
居乡以孝称。
第明经,再补郑尉。
精吏治,为叔文所引,由监察御史为盐铁扬子院留后。
叔文败,贬郴州司马。
李巽领盐铁,荐异心计可任,请拔擢用之,乃授侍御史,复为扬子留后。
稍迁淮南等道两税使。
异起退废,能厉己竭节,悉矫革征利旧弊。
入迁累卫尉卿、盐铁转运副使。
方讨蔡,异使江表调财用,因行谕诸帅府,以羡赢贡。
故异所至,不剥下,不加敛,经用以饶。
遂兼御史大夫为盐铁使。
元和十三年,以工部侍郎同中书门下平章事,犹领盐铁。
异以钱谷奋而至宰相,自以非人望,久不敢当印秉笔。
明年,西北军政不治,议置巡边使,宪宗问孰可者,乃自请行。
会卒,赠尚书左仆射,谥曰恭。
身殁官第,无留赀,世重其廉云。
赞曰:叔文沾沾小人,窃天下柄,与阳虎取大弓《春秋》书为盗无以异。
宗元等桡节从之,徼幸一时,贪帝病昏,抑太子之明,规权遂私。
故贤者疾,不肖者媢,一偾而不复,宜哉!彼若不傅匪人,自励材猷,不失为明卿才大夫,惜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