醒世恒言 第十卷 刘小官雌雄兄弟

  1. 九五查询
  2. 古籍查询
  3. 醒世恒言
《醒世恒言》 第十卷 刘小官雌雄兄弟 冯梦龙

衣冠未必皆男子,巾帼如何定妇人?

历数古今多怪事,高山为谷海生尘。

且说国朝成化年间,山东有一男子,姓桑,名茂,是个小家之子。

垂髻时,生得红白细嫩。

一日,父母教他往村中一个亲戚人家去,中途遇了大雨,闪在冷庙中躲避。

那庙中先有一老姬也在内躲雨,两个做一堆儿坐地。

那雨越下越大了,出头不得。

老姬看见桑茂标致,将言语调他。

桑茂也略通些情窍,只道老姬要他干事。

临上交时,原来老躯腰间到有本钱,把桑茂后庭弄将起来。

事毕,雨还未止。

桑茂终是孩子家,便问道:"你是妇道,如何有那话儿?"老姬道:"小官,我实对你说,莫要泄漏于他人。 我不是妇人,原是个男子。 从小缚做小脚,学那妇道妆扮,习成低声哑气,做一手好针线,潜往他乡,假称寡妇,央人引进豪门巨室行教。 女眷们爱我手艺,便留在家中,出入房阔,多与妇女同眠,恣意行乐。 那妇女相处情厚,整月留宿,不放出门。 也有闺女贞娘,不肯胡乱的,我另有媚药儿,待他睡去,用水喷在面上,他便昏迷不醒,任我行事。 及至醒来,我已得手。 他自怕羞辱,不敢声张,还要多赠金帛送我出门,嘱付我莫说。 我今年四十七岁了,走得两京九省,到处娇娘美妇,同眠同卧,随身食用,并无缺乏,从不曾被人识破!"桑茂道:"这等快活好事,不知我可学得么?"老妪道:"似小官恁般标致,扮妇女极像样了。 你若肯投我为师,随我一路去,我就与你缠脚,教导你做针线,引你到人家去,只说是我外甥女儿,得便就有良遇。 我一发把媚药方儿传授与你,包你一世受用不尽!"桑茂被他说得心痒,就在冷庙中四拜,投老妪为师。

也不去访亲访眷,也不去问爹问娘,等待雨止,跟着老姬便走。

那老妪一路与桑茂同行宿。

出了山东境外,就与桑茂三绺梳头,包裹中取出女衫换了,脚头缠紧,套上一双窄窄的尖头鞋儿,看来就像个女子,改名郑二姐。

后来年长到二十二岁上,桑茂要辞了师父,自去行动。

师父分付道:"你少年老成,定有好人相遇。 只一件,凡得意之处,不可久位。 多则半月,少则五日,就要换汤,免露形迹。 还一件,做这道儿,多见妇人,少见男子,切忌与男子相近交谈。 若有男子人家,预先设法躲避。 倘或被他看出破绽,性命不保。 切记,切记!"桑茂领教,两下分别。

后来桑茂自称郑二娘,各处行游哄骗。

也走过一京四省,所奸妇女,不计其数。

到三十二岁上,游到江西一个村镇,有个大户人家女眷留住,传他针线。

那大户家妇女最多,桑茂迷恋不舍,住了二十余日不去。

大户有个女婿,姓赵,是个纳粟监生。

一日,赵监生到岳母房中作揖,偶然撞见了郑二娘,爱其俏丽,嘱咐妻子接他来家。

郑二娘不知就里,欣然而往。

被赵监生邀人书房,拦腰抱位,定要求欢。

郑二娘抵死不肯,叫喊起来。

赵监生本是个粗人,惹得性起,不管三七二十一,竞按倒在床上去解他裤挡。

郑二娘挡抵不开,被赵监生一手插进,摸着那话儿,方知是个男人女扮。

当下叫起家人,一索捆翻,解到官府。

用刑严讯,招称真姓真名,及向来行奸之事,污秽不堪。

府县申报上司,都道是从来未有之变。

具疏奏闻,刑部以为人妖败俗,律所不载,拟成凌迟重辟,决不待时。

可怜桑茂假充了半世妇人,讨了若干便宜,到头来死于赵监生之手。

正是:

福善祸淫天有理,律轻情重法无私。

方才说的是男人妆女败坏风化的。

如今说个女人妆男,节孝兼全的来正本,恰似:薰莸不共器;尧舜好相形。

毫厘千里谬,认取定盘星。

这话本也出在本朝宣德年间,有一老者,姓刘,名德,家佐河西务镇上。

这镇在运河之旁,离北京有二百里田地,乃各省出入京都的要路。

舟揖聚泊,如蚂蚁一般;车音马迹,日夜络绎不绝。

上有居民数百徐家,边河为市,好不富庶。

那刘德夫妻两口,年纪六十有徐,并无弟兄子女。

自己有几间房屋,数十亩田地,门首又开一个小酒店儿。

刘公平昔好善,极肯周济人的缓急。

凡来吃酒的,偶然身边银钱缺少,他也不十分计较。

或有人多把与他,他便勾了自己价银,徐下的定然退还,分毫不肯萄取。

有晓得的,问道:"这人错与你的,落得将来受用,如何反把来退还少刘公说:“我身没有子嗣,多因前生不曾修得善果,所以今世罚做无把之鬼,岂可又为恁样欺心的事!倘然命里不该时,错得了一分到手,或是变出些事端,或是染患些疾病,反用去几钱,却不到折便宜?不若退还了,何等安逸。"

因他做人公平,一镇的人无不敬服,都称为刘长者。

一日,正值隆冬天气,朔风凛测,彤云密布,降下一天大雪。

原来那雪:能穿帏幕,善度帘拢。

乍飘数点,俄惊柳絮飞扬;狂舞一香,错认梨花乱坠。

声从竹叶传来,香自梅校递至。

塞外征人穿冻甲,山中隐士拥寒裳。

王孙绩席倒金尊,美女红炉添兽炭。

刘公因天气寒冷,暖起一壶热酒,夫妻两个向火对饮。

吃了一回,起身走到门首看雪。

只见远远一人背着包裹,同个小厮迎风冒雪而来。

看看至近,那人扑的一交,跌在雪里,挣扎不起。

小肠便向前去搀扶。

年小力徽,两个一拖、反向下边跌去,都滚做一个肉饺儿。

抓了好一回,方才得起。

刘公擦摩老眼看时,却是六十来岁的老儿,行缠绞脚,八搭麻鞋,身上衣服甚是槛楼。

这小肠到也生得清秀,脚下穿一双小布横靴:那老儿把身上雪片抖净,向小肠道:"儿,风雪甚大,身上寒冷,行走不动。 这里有酒在此,且买一壶来荡荡寒再行。"

便走人店来,向一副座头坐下,把包裹放在桌上,小厮坐于旁边。

刘公去暖一壶热酒,切一盘牛肉,两碟小菜,两副杯箸,做一盘儿托过来摆在桌上。

小厮捧过壶来,斟上一杯,双手递与父亲,然后筛与自己。

刘公见他年幼,有些礼数,便问道:"这位是令郎么?"那老儿道:"正是小犬。"

刘公道;"今年几岁了?"答道:"乳名申儿,十二岁了。"

又问道;"客官尊姓?是往哪里去的?恁般风雪中行走。"

那老儿答道:"老汉方勇,是京师龙虎卫军士,原籍山东济宁。 今要回去取讨军庄盘缠;不想下起雪来。"

问主人家尊姓,刘公道:"在下姓刘,招牌上近河,便是贱号。"

又道:"济宁离此尚远,如何不寻个脚力,却受这般辛苦?"答道:"老汉是个穷军,那里雇得起脚力!只得慢慢的捱去罢了。"

刘公举目看时,只见他单把小菜下酒:那盘牛肉,全然不动。

问道:"长官父子想都是奉斋么?"答道:"我们当军的人,吃什么斋!"刘公道:"既不奉斋,如何不吃些肉儿?"答道:"实不相瞒,身边盘缠短少,吃小菜饭儿,还恐走不到家。 若用了这大菜,便去了几日的口粮,怎生得到家里?"刘公见他说恁样穷乏,公中惨然,便道:"这般大雪,腹内得些酒肉,还可挡得风寒,你只管用,我这里不算账罢了。"

老军道:"主人家休得取笑!那有吃了东西,不算账之理?"刘公道:"不瞒长官说;在下这里,比别家不同。 若过往客官,偶然银子缺少,在下就肯奉承。 长官既没有盘缠,只算我请你罢了。 “老军见他当真;便道:“多谢厚情,只是无功受禄,不当人子。 老汉转来,定当奉酬。"

刘公道:"四海之内,皆兄弟也。 这些小东西,值得几何,怎说这奉酬的话!"老汉方才举著。

刘公又盛过两碗饭来,道:"一发吃饱了好行路。"

老军道:"忒过分了!"父子二人正在饥馁之时,拿起饭来,狼餐虎咽,尽情一饱。

这才是:救人须救急,施人须当厄。

渴者易为饮,饥者易为食。

当下吃完饭,刘公又叫妈妈点两杯热茶来吃了。

老军便腰间取出银子来还钱。

刘公连忙推住道:"刚才说过,是我请你的,如何又要银子?恁样时,到像下说法卖这盘肉了。 你且留下,到前途去盘缠。"

老军便住了手,千恩万上了包里,作辞起身。

走出门外,只见那雪越发大了。

对面看不出人儿。

被寒风一吹,倒退下几步。

小厮道:"爹,这般大雪,如何行走?"老军道:"便是没奈何,且捱到前途,觅个宿店歇罢。"

小厮眼中便流下泪来。

刘公心中不忍,说道:"长官,这般风寒大雪,著甚要紧,受此苦楚!我家空房床铺尽有,何不就此安歇,等天晴了走,也未迟。"

老军道:"若得如此,甚好,只是打搅不当。"

刘公道:"说那里话题!谁人是顶著房子走的?快快进来,不要打湿了身上。"

老军引著小厮,重新进门。

刘公领去一间房里,把包里放下。

看床上时,席子草荐都有。

刘公还怕他寒冷,又取出些稻草来,放在上面。

老军打开包里,将出被窝铺下。

此时天气尚早,准顿好了,同小厮走房来。

刘公已将店面关好,同妈妈向火,看见老军出房,便叫道:"方长官,你若冷时,有火在此,烘一烘暖活也好。"

老军道:"好到好,只是奶奶在那里,恐不稳便。"

刘公道:"都是老人家了,不妨得。"

老汉方才同小厮走过来,坐于火边。

那时比前又加识熟,便称号来,说:"近河,怎么只有老夫妻两位?想是令郎们另居么?"刘公道:"不瞒你说,老拙夫妻今年六十四岁,从来不曾生育,那里得有儿子?"老军道:"何不承继一个,服侍你老年也好?"刘公答道:"我心里初时见人家承继来的,不得他当家替事,反惹闲气,不如没有的到得清净。 总要时,急切不能有个中意的,故此休了这念头。 若得你令郎这样一个,却便好了,只是如何得能够?"两个闲话一回,看看已晚,老军讨了个灯火,叫声安置,同儿子到客房中来安歇。

对儿子说:"儿,今日天幸得这样好人。 若没有他时,也要冻死了。 明日莫管天晴下雪,蚤些走罢。 打搅他,心上不安。"

小厮道:"爹说得是!"父子上床安息。

不想老军受了些风寒,到下半夜,火一般熬起来,口内只是气喘,讨汤水吃。

这小厮家夜晚间,又在客店里,那处去取?巴到天明,起来开房门看时,那刘公夫妻还未曾起身。

他又不敢惊动,原把门儿掩上,守在床前。

少顷,听得外面刘公咳嗽声响,便开门走将出来。

刘公一见,便道:"小官儿,如何起得早恁早?"小厮道:"告公公得知,不想爹爹昨夜忽然发起热来,口中不住吁喘,要讨口水吃,故此起得早些。"

刘公道:"嗳呀!想是他昨日受些寒了。 这冷水怎么吃得?待我烧汤与你。"

小厮道:"怎好又劳公公?"刘公便教他妈妈烧起一大壶滚汤。

刘公送到房里,小厮扶起来吃了两碗。

老军睁著眼观看,见刘公在旁,谢道;"难为你老人家!怎生报答?"刘公走近前道;"休恁般说。 你且安心自在,盖热了发出些汗便好了。"

小厮放倒下与他盖好,见那被儿单薄,说道:"可知道著了寒!如何这被恁薄?怎能发的汗出?"妈妈在门外听见,即去取出一条被絮来道:"老官儿,有被在此,你与他盖好了。 这般冷天气,不是当要的。"

小厮便来接去。

刘公与他盖得停当,方才走出。

少顷,梳洗过,又走进来,问:"可有汗么?"小厮道:"我才摸时,并无一些汗气。"

刘公道:"若没汗时,这寒气是感的重的了,须请个太医来用药,表他的汗出来方好。 不然,这风寒怎能勾发泄?"小厮道:"公公,身伴无钱,将何请医服药?"刘公道:"不消你费心,有我在此。"

小厮听说,即便叩头道:"多蒙公公厚恩,救我父亲。 今生若不能补报,死当为犬马偿恩!"刘公连忙扶起道:"快不要如此,既在此安宿,我便是亲人了,起忍坐视!你自去房中服侍,老汉与你迎医。"

其日雪止天齐,街上的积雪被车马践踏,尽为泥泞,有一尺多深。

刘公穿个木屐,出街望了一望,复身进门。

小厮看刘公转来,只道不去了,噙著两行泪珠,方欲上前叩问,只见刘公从后屋牵出个驴儿骑了,出门而去。

小厮方才放心。

且喜太医住得还近,不多时便到了。

那太医也驴儿,家人背著药箱,随在后面,到门首下了。

刘公请进堂中,吃过茶,然后引至房里。

此时老军已是神思昏迷,一毫人事不省。

太医诊了脉,说道:"这是个双感伤寒,风邪以入于奏理。 伤寒书上有两句歌云:‘两感伤寒不需治,阴阳毒过七朝期。 ’此乃不治之症。 别个医家,便要说还可以救得。 学生是老实的不敢相欺。 如下,败倒在地上,哭说道:“先生可怜我父子是个异乡之人,怎生用帖药救得性命,决不忘恩!"太医扶起道:"不是我做难,其实病已犯实,教我也无奈。"

刘公道:"先生,常言道:‘药医不死病,佛度有缘人。 ’你且不要拘泥古法,尽著自家意思,大了胆医去,或者他命不该绝,就好了也未可知。 万一不好,决无归怨你之理。"

先生道:"既是长者恁般说,且用一帖药看。 若吃了发得汗出,便有可生之机,速来报我,再将药与他吃。 若没汗时,这病就无救了,不消来覆我。"

教家人开了药箱儿,撮了一帖药剂递与刘公道:"用生姜为引,快煎与他吃。 这也是万分之一,莫做指望。"

刘公接了药,便去封出一百文钱,递与太医道:"些少药资,全为利市。"

太医必不肯受而去。

刘公夫妻两口,亲自把药煎好,将到房中与小厮相帮,扶起吃了,将被没头没脑的盖下。

小厮在旁守候。

刘公因此事忙乱一朝,把店中生意都耽搁了,连饭也没功夫去煮。

直到午上,方吃早膳。

刘公去唤小厮吃饭。

那小厮见父亲病重,心中荒急,哪里要吃。

在三劝慰,才吃了半碗。

看看到碗,摸那老军身上,病无一些汗粒。

那时连刘公也慌张起来。

又去请太医时,不肯来了。

准准到七日,呜呼哀哉。

正是:三寸气在千般用,一日无常万事休。

可怜那小厮申而哭倒在地。

刘公夫妇见他哭的悲切,也涕泪交流,扶起劝道:"方小官,死者不可覆生,哭之无益。 你且将小厮双膝跪下哭告道:“儿不幸,前年丧母,未能入土,故与父谋归原籍,求取些银两来殡葬。 不想逢此大雪,路途艰楚。 得遇恩人,赐以酒饭,留宿在家,以为万千之幸。 谁料皇天不佑,父忽聚病。 又蒙恩人延医服药,日夜看视,胜如骨肉。 只指望痊愈之日,图报大恩,那知竟不能起,有负盛意!此间举目无亲,囊乏钱钞,衣棺之类,料不能办,欲求恩人借数尺之土,把父骸掩盖,儿情愿终身为奴仆,以偿大恩,不识恩人肯见允否?"说罢,拜伏在地。

刘公扶起道:"小官人修虑!这送终之事,都在于我,岂可把来窝葬?"小厮又哭拜道:"得求隙地埋骨,以出望外,岂敢复累恩人费心坏钞!此恩此德,教儿将何补报?"刘公道:"这是我平昔自愿,那望你的报偿!"当下忙忙的取了银子,便去买办衣捻棺木,唤两个土工来,收拾入殓过了。

又备更饭祭郑,焚化纸钱,那小厮悲恸,自不必说。

就抬到屋后空地埋葬好了。

又立一个碑额,上写"龙虎卫军士方勇之墓"。

诸事停当,小厮向刘公夫妇拜谢。

过了两日,刘公对小厮道:"我欲要教你回去,访问亲族,来搬丧回乡,又恐怕你年纪幼小,不认得路途。 你且暂住我家,俟有识熟的在此经过,托他带回故乡,然后徐图运柩回去。 不知你的意下何如?"小厮跪下泣告道:"儿受公公如此大恩,地厚天高,未曾报得,岂敢言归!且恩人又无子嗣,儿虽不才,倘蒙不弃,收充奴仆,朝夕服侍,少效一点孝心。 万一恩人百年之后,亦堪为坟前拜扫之人。 那时到京取回先母遗骨,同父骸葬于恩人墓道之侧,永守于此,这便是儿之心愿。"

刘公夫妇大喜道:"若得你肯如此,乃天赐与我为嗣!岂有为奴仆之理!今后当以父子相称。"

小厮道:"即蒙收留,即今日就拜爹妈。"

便两椅儿居中放下,请老夫妇坐了。

四双八拜,认为父子,遂改姓为刘。

刘公又不忍没其本姓,就将方字为名,唤做刘方。

自此日夜辛勤,帮家过活,奉侍刘公夫妇,极其尽礼孝敬。

老夫妇也把他如亲生一生一般看待。

有诗为证:刘方非亲是亲,刘德无子有子。

小厮事死事生,老军虽死不死。

时光似箭,不觉刘方在刘公家里己过了两个年头。

时值深秋,大风大雨,下了半月有余。

那运河内的水,暴涨有十来丈高下,犹如百沸汤一般,又紧又急。

往来的船只坏了无数。

一日什后,刘方在店中收拾,只听得人声鼎沸。

他只道甚么火发,忙来观看,见岸上人捱挤不开,都望著河中。

急走上前来看时,却是上流头一只大客船,被风打坏,淌将下来。

船之人,飘溺己去大半,余下的抱桅攀舵,呼号哀泣,只叫‘救人’!那岸上看的人,虽然有救捞之念,只是风水利害,谁肯从井救人。

眼看他一个个落水,口中只好叫句‘可怜’而已。

忽然一阵大风,把那船吹近岸旁。

岸上人一齐喊声‘好了’!顷刻挽挠钓子二十多张,一齐都下,搭住那船,救起十数多人,各自分头投店内。

有一个少年,年纪不上二十,身上被挽钓摘伤几处,行走不动,倒在地下,气息将绝,尚紧紧抱住一只竹箱,不肯放舍。

刘方在旁睹景情,触动了自己往年冬间之事,不觉流下泪来,想道:‘此人之苦,正与我一般。

我当时若没有刘公时,父子尸骸不佑归于何处矣。

这人今日却便没人怜救了,且回去与爹妈说知,救其性命。

’急急转家,把上项事报知刘公夫妇,意欲扶他回家调养。

刘公道:‘此是阴德美事,为人正该如此。

’刘妈妈道:‘何不就同他来家?’刘方道:‘未曾禀过爹妈,怎敢擅便?’刘公道:‘说那里话!我与你同去。

’父子二人,行至岸口,只见众人正围著那少年观看。

刘公分开众人,捱身而入,叫道:‘小官人,你挣扎著,我扶你到家去将息。

’那少年睁眼看了一看,点点头儿。

刘公同刘方向前搀扶。

一个年幼力弱,一个年老力衰,全不济事。

旁边转过一个轩刺的后生道:‘老人家闪开,待我来。

’向前一抱,轻轻的就扶了起来。

那后生在右,刘公在左,两旁挟住膊便走。

竹年虽然说话不出,心下却甚明白,把嘴弩著竹箱。

刘方道:‘这箱子待我与你驮了。

’把来背在肩上,在前开路。

众人闪在两边,让他们前行,随后便都跟来看。

内中认得刘公的,便道:‘还是刘长者有些义气。

这个异乡落难之人,在此这一回,并没有个慈悲的,肯收留去,偏他一晓得了便搀扶回家。

这样人,真个世间少有!只可惜无个儿子,这也是天公没分晓。

’又有道:‘他虽没有亲儿,如今承继这刘方,甚是孝顺,比嫡亲的尤胜,这也算是天报他了。

’那不认得的,见他老夫老妻自来搀扶,一个小厮与他驮了竹箱,就认做那少年的亲族。

以后见土人纷纷传说,方才晓得,无不赞叹其义。

还有没肚子的人,称量他那竹箱内有物无物,财多财少。

此乃是人面相似,人心不同,不在话下。

且说刘公同那后生扶少到家,向一间客房里放下。

刘公叫声‘劳动’,后生自去。

刘方把竹箱就放在少年之旁。

刘妈妈连忙去取干衣,与他换下湿衣,然后扶在铺上。

原来落水人吃不得热酒,刘公晓得这道数,教妈妈取酽酒略温一下,尽著少年痛饮,就取刘方的卧被,与他盖了,夜间就教刘方伴他同卧。

到次早,刘公进房来探问。

那少年己觉健旺,连忙挣扎起来,要下床称谢。

刘公急止住道:‘莫要劳动调养身子要紧!’那少年便向枕上叩头道:‘小子乃垂死之人,得蒙公公救拔,实再生之公母。

但不知公尊姓?’刘公道:‘老拙姓刘。

’少年道:‘原来与小子同姓。

’刘公道:‘官人那里人氏?’少年答道:‘小子刘奇,山东张秋人氏。

二年前,随公三考在京。

不幸遇了时疫,数日之内,公母俱丧,无力扶柩还乡,只得将来火化。

’指著竹箱道:‘奉此骸骨归葬,不想又遭此大难。

自分必死,天幸得遇恩人,救我之命。

只是行李俱失,一无所有,将何报答大恩?’刘公道:‘官人差矣!不忍之心,人皆有之。

救人一命,胜造七级浮屠。

若说报答,就是为利了,岂是老汉的本念!’刘奇见说,愈加感激。

将息了两日,便能起身,向刘公夫妇叩头泣谢。

那刘奇为人温柔俊雅,礼貌甚恭。

刘公夫妇十分爱他。

早晚好酒好食管待。

刘奇见如此殷,心上好生不安。

欲要辞归,怎奈钓伤之处溃烂成疮,步履夼谭眩三家母合葬一处。

刘方遂至京中,将母柩迎来,择了吉日,以刘公夫妇葬于居中,刘奇迁父母骸骨葬于左边,刘方父母葬于右边,三坟拱列,如连珠相似。

那合镇的人,一来慕刘公向日忠厚之德,二来敬他弟兄之孝,尽来相送? 话休絮烦。

且说刘奇二人自从刘公亡后,同眠同食,情好愈笃,把酒店收了,开起一个布店来。

四方往客商来买货的,见二人少年志诚,物价公道,传播开去,慕名来买者,挨挤不开。

一二年间,挣下一个老大家业,比刘公时己多数倍。

讨了两房家人,两个小厮,动用家伙器皿,甚是次第。

那镇上有几个富家,见二子家业日裕,少年未娶,都央媒来与之议姻。

刘奇心上己是欲得,只是刘方却执意不愿。

刘奇劝道:‘贤弟今年一十有九,我己二十有二,正该及时求配,以图生育,接续三家宗祀,不知贤弟为何不愿?’刘方答道;‘我与兄方在壮年,正好经营生理,何暇去谋此事!况我弟兄向来友爱,何等安乐,万一娶了一个不好的,反是一累,不如不娶为上。

’刘奇道:‘不然,常言说得好:‘无妇不成家。

’你我俱在店中十持了生意时,里面绝然无人照管。

况且交游渐广,设有个客人到来,中馈无人主持,成何体面?此还是小事。

当初义父以我二人为子时,指望子孙延他宗祀,世守此坟。

今若不娶,必然湮绝,岂不负其初念,何颜见之泉下!’再三陈说,刘方只把言支吾,终不肯应承。

刘奇见兄弟不允,自己又不好独娶。

一日,偶然到一相厚朋友钦大郎家中去探望。

两个偶然言又姻事,刘奇乃把刘方不肯之事,细细相告,又道:‘不知舍弟是甚主意?’钦大郎笑道:‘此事浅而易见。

他与兄共创家业,况他是先到,兄是后来,不忿得兄先娶,故此假意推托。

’刘奇道:‘舍弟乃仁义端直之士,决无此意。

’钦大郎道:‘令弟少年英俊,岂不晓得夫妇之乐,恁般推阻?兄若不信,且教个人私下去见,他先与之为媒,包你一说就是。

’刘奇被人言所惑,将信将疑,作别而回。

恰好路上遇见两个媒婆,正要到刘奇家说亲,所说的是本镇古怪,人面前就害羞。

你只悄地去对他说。

若说得成时,自当厚酬。

我且不归去,坐在巷口油店里等你回时,他喉急起来,好教媳妇们老大没趣。

’ 刘奇方才信刘方不肯是个真心。

但不知甚么意故。

一日,见梁上燕儿营巢。

刘奇遂题一词于壁上,以探刘方之意,词云:营巢燕,双双雄,朝暮衔泥辛苦同。

若不寻雌继壳卵,巢成毕竟巢还空。

刘方看见,笑诵数次,亦援笔和一首于后,词曰:营巢燕,双双飞,天设雌雄事久期。

雌兮得雄愿己足,雄兮将雌胡不知?

刘奇见了此词,大惊道:‘据这词中之意,吾弟乃是个女子了。

怪道他恁般娇弱,语音纤丽,夜间睡卧,不脱内衣,连袜子也不肯去,酷暑中还穿著两层衣服。

原来他却学大兰所为。

’虽然如此,也还疑惑,不敢去轻易发言。

又到钦大郎家中,将词念与他听。

钦大郎道:‘这词意明白,令弟确然不是男子。

但与兄数年同榻,难道看他不出?’刘奇叙他向来并未曾脱衣之事。

钦大郎道:‘恁般一发是了!如今兄当以实问之,看他如何回答。

’刘奇道:‘我与他恩义甚重,情如同胞,安忍启口。

’钦大郎道:‘他若果是个女子,与兄成配,恩义两全,有何不可。

’谈论己久,钦大郎将出酒肴款待。

两人对酌,竟不觉至晚。

刘奇回至家时,己是黄昏时候。

刘方看见,见他己醉,扶进房中问道:‘兄从何处饮酒,这时方归?’刘奇答道:‘偶在钦兄家小饮,不觉话长坐久。

’口中虽说,细细把他详视。

当初无心时,全然不觉是女,此时己是有心辨他真假,越看越像个女子了。

刘奇虽无邪念,心上却要见个明白,又不好直言,乃道:‘今日见贤弟所和燕子词,甚佳,非愚兄所能及。

但不知贤弟可能再和一首否?’刘方笑而不答,居过纸笔来,一挥就成。

词曰:营巢燕,声声叫,莫使青人空岁月。

何怜和氏璧无瑕,何事楚君终不纳?

刘奇接来看了,便道:‘原来贤弟困是女子。

’刘方闻言,羞得满脸通红,未及答言。

刘奇又道:‘你我情同骨肉,何必避讳。

但不识贤弟昔年因甚如此妆束?’刘方道:‘妾初因母丧,随父还乡,恐途中不便,故为男扮。

后因父殁,尚埋浅土,未得与母同葬,妾故不敢改形,欲求一安身之地,以厝先灵。

幸得义父遗此产业,父母骸骨得以归土。

妾是时意欲说明,因思家事尚微,恐兄独力难成,故复迟延。

今见兄屡劝妾婚配,故不得不自明耳。

’刘奇道:‘原来贤弟用此一段苦心,成全大事。

况我与你同榻数年,不露一毫圭角,真乃节孝兼全,女人丈夫,可敬可羡!但弟词人己有俯就之意,我亦决无他娶之理。

萍水相逢,周旋数载,昔为兄弟,今为夫妇,此岂人谋,实由天合。

倘蒙一诺,便订百年。

不佑贤弟意下如何?’刘方道:‘此事妾亦筹之熟矣。

三宗坟墓,俱在于此,妾若适他人,公母三尺之土,朝夕不便省视。

况义父义母,看待你我犹如亲生,弃此而去,亦难恝然。

兄若不弃陋质,使妾得侍箕帚,供奉三姓香火,妾之愿也。

但无媒私合,于礼有亏。

惟兄裁酌而行,免受傍人谈议,则全美矣。

’刘奇道:‘弟高见,即当处分。

’是晚两人便分房而卧。

次早,刘奇与钦大郎说了,请他大娘为媒,与刘方说合。

刘方己自换了女妆。

刘奇备办衣饰,择了吉日,先往三个坟墓上祭告过了,然后花烛成亲,大排筵席,广请邻里。

那时哄动了河西务一镇,无不称为异事,赞叹刘家人门孝义贞烈。

刘奇成亲之后,人妇相敬如宾,挣起大大家事,生下五男二女。

至今子孙蕃盛,遂为巨族。

人皆称为刘方三义村云。

有诗为证:

无情骨肉成吴越,有义天涯作至亲。

三义村中传美誉,河西千载想奇人。



友情链接: 九五查询  古籍史书  老黄历  
免责说明:本站内容全部由九五查询从互联网搜集编辑整理而成,版权归原作者所有,如有冒犯,请联系我们删除。
Copyright © 2024 95cx.com All Rights Reserved. 九五查询(95cx.com)鄂ICP备2022010353号-6