醒梦骈言 第五回 逞凶焰欺凌柔懦 酿和气感化顽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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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醒梦骈言》 第五回 逞凶焰欺凌柔懦 酿和气感化顽残 守朴翁

请阅陈编,那吹塌吹篪。

弟兄何密。

人间难得是同胞,不比泛常亲戚。

钱财休夺,田产休争,般般是外物。

看破些儿,莫无益害有益。

堪笑世情颠倒,琴瑟情谐,手足情反灭。

不念同气并连枝,专听枕边长舌。

天性日漓,人性日炽,寻闹无休歇。

那得牛宏,任射牛作脯吃。

这阕《念奴娇》词,是劝人家兄弟须要和气,酒肉朋友、夫妻,都合得拢、分得开的。

只有同胞兄弟,似手足样拆不开的。

譬如人身上,去了那支手,那支脚,跨开去,就像要跌倒一般,可是拆得开的。

看官不要道我说的是杜撰出来新屁话,道是天下那有这痴人,砍去了臂膊走与我看,说这没对证的话。

却不道我这话,虽觉新奇些,何尝错来。

看官不信,只消反叉了手,紧紧跑百来步路,要飞也似快的,看能够不能够,我这话就有着落了。

那没有脚的瘫子,两只手扒得多路,是不消说得的。

可见弟兄要和气,不要说一母所生的该和气,就是两个娘产下,那父总是同的,如何因这上头,便生嫌隙。

如今说一桩异母弟兄,日日淘气,全亏内中一闵子骞般的,消灭了几场祸事,与列位看。

明朝正德年中,江西吉安府庐陵县,有一家姓平的,原是大族。

有个叫平长发,家财百万。

娶妻尤氏,生下一子,名唤平成。

才得四岁。

一日,平长发出门去了,那夜有山寇数百,风闻富名,前来打劫平家。

虽有几十个家丁,那里抵敌,都被赶散,把家中所有,尽数劫了。

又见尤氏有些姿色,也便掳去。

平成见母亲被几个强人拖了出门,上前扯住衣襟啼哭。

有一个抡起刀来要砍,尤氏慌忙跪在地下,求道:"我只有这儿子,饶了他,我便死心蹋地同你们去。"

那人方才住手。

尤氏见平成不住地哭,舍不得,便把来抱了同去。

次日,平长发归来,众家人也陆续聚集。

平长发听说是山寇,想就报官,也不中用,只得歇了。

他那百万家私,十分中五分是稻田、果园、市房、池荡等项,打劫不去,四分是开着当铺,散在外面做生意,也抢不动。

不见了的,单只家中一分,仍不失为富翁。

他便另娶了个甘氏。

甘氏进了门四五年,没有身孕。

平长发紧要儿子,见姓张的佃户有一女,倒也生得端正,平长发便出些银子,娶来做妾。

可可的娶了妾,甘氏那年倒就产了一男。

人家笑他着了急,才生下的。

当下平长发取名这儿子叫平衣。

到明年张氏也生一子,取名平白。

后来甘氏又生二子,一个叫平身,一个叫平缶。

张氏也又产下两子,都是平缶的弟弟,唤做平聿、平娄。

那六个儿子,小时倒也罢了。

到得大了些,那平衣竟无礼起来,怨怅父亲娶妾差了,好好三股分的家事,如今却要派作六股,十分不快。

又指平白和平聿、平娄是贱种,不把来做兄弟,却与平身、平缶两个做一党,日日去欺他三个。

幸喜平白的性情最孝友,全不和他们计较。

那平聿、平娄心中却甚不平,几次来与平白商量报怨,都是平白止住了。

平长发见儿子们不和睦,便乘自己未死,早早把家业划定。

过了几年,长发身死,那平衣越发和平身、平缶,欺侮三个庶出的。

平白却管住了平聿、平娄,不容去闯祸,又千言万语的把那些好说话来奉劝谕。

两个年纪最小,见哥哥这般苦口教训,也便不敢违拗,只得忍了那口气。

那平衣等却仍旧要来欺他们,这也不在话下。

却说平衣有个女儿,嫁与同县周孝思的儿子为妻。

那年染患时症,医药不效,竟呜乎哀哉了。

打发人到平家报丧。

平衣得信,房中急恨道:"是周亲家母不爱惜他女儿,以致得病而亡。"

气烘烘走过来,对平白说,要纠合他们同去吵闹。

平白阻挡道:"哥哥,那个使不得。 从来说死生有命。 侄女命里今年要死,就是在哥哥处,也要死的。 况且周亲母平日间,也不听得说起怎样难为做媳妇的,今日这死,他心中也是话不尽这种悲伤在那里,你何苦再去寻气。 别人须要议论哥哥不是的,哥哥歇了罢。"

平衣见平白不依他,便懊恼道:"好端端一个后生妇人,难道生生病,就会送性命?怎么你家侄女前年也病,去年也病,不曾见死。 你不肯和我同去便罢了,却说什么命不命,我却不晓得。"

平白道:"不是做兄弟的不肯同哥哥去,实因这件事断然做不得的。 并还望哥哥仔细想我做兄弟的话,也不要去,这才是做兄弟的心肠哩。"

平衣也不回答,气忿忿走了出去。

平白见劝他回心不来,又晓得再劝来也总无益的,只是在家攒眉叹气。

平衣又去约了平身、平缶,又纠合了族中几个无赖,共有十多人,一窝蜂赶到周家来。

周孝思正在门首送客,见了欲待上前迎接,却因来得人多,又且淘气色兆,是看得出的,便回进去闪在门房内,候些光景。

平衣等一到门,便高声把周亲家母来辱骂。

有几个探丧的亲友,不识气来劝,那班人不管三七二十一,拔出拳头就打,便一径打入内室,要寻周亲家母。

那周母亲听见外面打进来,奔到后头厨下去躲。

又听见前面嚷道:"不在这里,到后面寻去。"

周亲家母着了忙,望那大锅灶内一钻,上半截身子进去了,那下半截却还在外边,幸得堆着捆稻柴在旁,众人却性急不见。

众人寻不着周亲母,便拿住了丫头,问主母在那里。

丫头不肯说,平身在柱脚边拾起一把劈柴的斧头来,做势要杀他。

丫头害怕,只得说:"方才看见逃往厨下,想只在后边。"

众人重复赶到厨下,细心一看,却才见了那灶门里头两只脚,便倒拖出来,剥得他赤精精一丝不挂。

见厨房天井里有几捆树柴,便各人抽了一根,把那周亲母打得浑身青肿,方才住手。

平衣又在从人手里,取过胡桃般粗的链条来,套在他颈上,牵去锁在死人脚边。

众人口里百般毒骂,又去屋后窖坑内,捞起些屎来,逼他吃。

众人正在那里威风,听见外面一声喊,拥进好些人来。

众人只道帮周家厮打的,欲待放对,却是周孝思领来一伙公人,为头的手中拿着根签道:"太爷叫拿!"众人都呆了,众公人便取出些链条,逐一锁起来。

又去周亲家母颈上,解下那条铁蛇,就把来锁了平衣,一齐赴勾。

可笑。

才逞豪强威八面,便受拘囚链一条。

原来周孝思在门房内,见这班人打入内室,势头凶猛,他三个儿子,又都在外未归,如何抵敌,便急急出门,奔到县里叫喊。

适值太爷坐堂,即刻出签拘拿,因此来得这般快。

当下,公差带到平衣等一干人,那周孝思便跪上堂去,把他们行凶的恶毒情形,向太爷哭诉。

太爷大怒,抛下一把签来,叫把他们每人重责四十头号再讲。

众皂役便先将平衣拖翻在地,却待行刑,来了两个府里承差,说有紧急事情传县尹去。

这也是平衣等的造化。

太爷不知道上司什么要务,不敢怠慢,分付且把众人押在班房内。

自己坐下轿子,立刻去上衙门。

当下众人都散。

周孝思也自回家。

却说平白见哥哥不听他言语,放心不下,差个家人到周家去打听。

少停回来,把他们怎地吵闹,公差怎地拘拿,告知平白。

平白道:"不好了,我晓得太爷性情极刚烈,这番如何肯轻发落。"

便叫:"取我公服来。"

原来他家六弟兄,只他是秀才。

明朝秀才极奢遮的,有什么人情,可以见州县官说得。

当下平白穿了蓝衫,叫人跟着,到县里去。

却值太爷上衙门去了未回,平白便到宅门上投了揭,自去延宾馆里坐等。

少停,太爷回衙,便叫请平秀才相见。

平白见过礼,叙了几句套话,时已黄昏左侧。

太爷一向企慕平白品行端方,十分敬重,便留他夜饭,平白因有语言要讲,也不推辞。

饮酒中间,把日里事情说起,求县尹从宽发放。

太爷道:"年兄为此而来,本该领教。 但是令兄这事,太来得不循法度了,却有些不好从命怎处?"

平白攒着眉头道:"公道所在,要父台在法询情,原是难的。 这都是生员的命。"

便把自己何等苦口劝他哥哥,奈只是不听,诉说一遍。

道:"如今看他受刑,怎不寸心如割。"

说罢,不觉垂下泪来,滴在酒杯里。

太爷见了,心中感动道:"年兄,难得你这般友爱,下官怎不关心。 你不用悲伤,但劝得周家气平,这里便极容易办了。"

平白忙谢道:"即承父台美意,生员就去那边请罪便了。"

当下吃了夜饭,辞别县尹出来,早已二鼓。

连夜到周家去叩门。

周孝思却还未睡,他三个儿子,已于那日傍晚归家,闻了日间的事,正在咬牙切齿。

忽听见说平白在外,便一齐要赶来,把他出气。

却是周孝思挡住道:"你们不要造次。 他家几个弟兄,只有他是圣贤一般的人。 日间的事,他必然没分,不要错怪了人。 你们只在里边,待我一个出去见他便了。"

当下周孝思出来,平白见了,连忙俯伏在地道:"小弟该死。"

周孝思忙跪下去扶他,他那里肯起来,周孝思道:"老兄有甚见教,请起来坐了说便了。 若是这般,不过拉小弟也跪在这里,不成什么事体。"

平白方才立起身来。

周孝思又延他坐。

平白坐在椅子上,一句话也说不出,只是眼泪像抛珠一般的滚。

歇了好一回,方开口道:"小弟时来运舛,遇着家兄性情这般顽劣,今日冒犯得府上不小。 小弟闻知了,这个身子,就如坐了针毡。 他今被拿前去,原叫自作自受。 但小弟到底是他的兄弟,何忍看他三拷六问。 为此特地昏夜到来,要求老兄,在小弟面上开恩的意思。"

周孝思见是替平衣来讨饶,心中老大不然,却因他是个忠厚君子,不好怠慢,只说道:"令兄的事,已经了官,与弟商量也没用。 谅来官府,决不偏袒小弟一边。 老兄但请放心。"

平白知他怒气未平,只得又苦诉哀求。

周孝思却只说是:"听凭官府发落。 要小弟去递息呈,却自觉不好意思。"

平白见他并无一些松头,便又垂泪满面,哀告道:"不瞒老兄说,方才小弟,实是先到县里,求过县尊,已肯从轻发落。 再得老兄能开那生门,这事就停当了。"

周孝思听得说县尹肯从轻发放,却想道:做官的既已心许了他,就是明日打那班恶棍几片板子,也是虚行功令,我却何苦,必不肯做这人情在他面上。

便转口道:"小弟原只怕县尊道是今日告了,明日又要息,怪我反覆,因此踌蹰。 既是县尊已肯宽松,又得老兄昏夜到此,小弟也何惜那一纸息呈,明日就同兄去递便了。"

平白听了大喜,便跪下去谢。

周孝思扶住了,当下送平白出门,归家已是四鼓。

次日,平白同周孝思去投息状,太爷叫出平衣等一干人来,当堂喝道:"你们这班人,十分肆行无忌。 本县本待活活把来处死,却因你兄弟平白,求得你对头怒气略平,因此好好的放了你们。 回去以后,再是这般行为,本县断断恕你们不过的。"

众人叩头谢了,太爷又吩咐,当堂对周孝思磕头陪罪。

众人不敢不依,也叩了头,各自还家。

真个是:

鳌鱼脱却金钩去,摆尾摇头不再来。

平衣回家,不但不感激兄弟救他,倒还恨他不同自己去周家吵闹。

平白也只不放在心上。

过了几时,平白的生母,生起病来死了。

平衣等该有一足年孝服,他们却全然不遵律例,初丧头里,死的还未曾入殡,平衣和两个同母兄弟,在间壁轩里饮酒划拳行令,欢呼达旦。

脚迹也不曾到灵座前来。

平聿、平娄气不过,要同平白去骂他们,平白道:"这是他们自没道理,不害我什么。 就是去骂他们,他们也断不睬,还要受他打骂哩。"

两个只得缩住了。

又过几时,平白等要与张夫人出殡。

那时甘夫人亡过多年,和平长发的棺柩,久已安葬,平白意思,要把生母的柩来附上去。

到得临时,平衣和平身、平缶,拦住了墓门道:"这是田家的女儿,不过生前买来作乐两年罢了,怎么便想合厝起来?"

平聿、平娄见他们无礼已极,欲待发作,又是平白阻住。

平白就另寻一块地来,把张夫人葬了。

又过了两月,平衣的老婆病死了,平白招呼两个兄弟,同去拜奠。

平聿道:"他们庶母都没有在眼内,我们省得他什么嫂嫂。 这是再也不去的。"

平白再说时,两个冷笑了声,都走散了。

平白只得独自一个,走去哭拜,尽礼尽哀。

却听见平聿、平娄,两个在间壁,一个吹着笛,一个唱着曲儿,在那里作乐。

平衣大怒,道:"这里正是哭哭啼啼的时候,他两个倒在那厢吹唱,好没道理。"

便叫平身、平缶等去打。

平白也拿了一根竹杖在前走,口里一路大声骂去。

这不过是怕他们打得太毒,要惊走两个的意思。

平聿听得喊声,向后面逃了去。

平娄却因脚上数日前被皮靴打破了,走不快,平白赶到面前,把竹杖在他肩上抽一下,道:"你怎么不去灵前拜,倒在这里唱曲。"

平娄还未回答,只见平衣等都到了,门闩棍棒一齐上,不管他受得刑的地方,受不得刑的地方,着力乱打。

平白见势头忒凶恶,便横身子过去,挡住他们。

看平娄时,却已滚倒在地,立不起来。

平衣见他拦阻,嚷道:"怎么不容我打这个畜生?"平白告道:"他虽然不好,已经打到这般样子,劝哥哥饶了他罢。 倘然必竟还要打,兄弟情愿代他受杖,却不忍再见打他。"

平衣等听了这话,便抡过家伙,把平白一齐乱打,打得周身青肿,头面上破了好几处,流出血来,就如关夫子一般,众人方住了手回去。

平聿归家,见一兄一弟被打,平娄伤重了,饮食不进。

只见平白到还拄了根杖,到平衣那里去请罪。

他心中没处消那口气,便瞒了平白,自己写一纸状去递,告平衣等不与庶母戴孝。

县里便出差拘拿。

见就是前日打周家这班人,心中恼极,便要把来重处。

却敬服平白,不知道他要怎样办,便差人到来,请平白去商量。

平白心内要去,无如遍身疼痛,又嫌大红大绿的那副嘴脸,不好去见官,只得写了一个禀贴,但哀求县尹莫办这事,就托公差带回投处。

那公差问平白:"为何这般模样?"平白不肯说,平聿却在旁一一诉说。

公差听了,心中也甚不平。

回至县上,呈上平白的禀贴。

太爷看了,点头道:"我原料到是不要办的,因此去问他,不道果然。"

便问公差:"他为何自己不来,却但把禀贴交你带来?"

公差便将平聿的话,禀告太爷。

太爷听了,怒气填胸,立刻叫从班房里,吊出平衣等几个人来,喝道:"天下有这般丧尽良心、禽兽都不如的!你们不与庶母戴孝的事,且不要讲。 你那兄弟平白,是救你们性命的人,前番周家那案,本县主意,要处死你这几个败类,若不是他来求,怎能发放你们,你们怎么倒把他打伤了!你们这样人,留在我地方上,天也不快活。"

喝声:"打"把一筒的签都撒下来。

众皂役听得这些情节,个个不平,恨不得一板一个,结果了他们。

狼虎一般的,把他们横拖倒拽下去。

却待打时,太爷忽转一念道:"处死他们,原是大快人心的事。 但伤了平白的心,却不是敬贤之道。"

便喝住了打,问平衣等:"你们回去,还敢欺他么?"答道:"不敢了。"

太爷袖里摸出平白禀贴来,与他们看道:"有人告你们不服庶母的孝,本县正待处死你们,却是他不记恨你们不好,还出贴来讨饶。 我两番留你们的命,都是为你兄弟,你们也省得些。"

三个都叩头谢。

太爷便叫放起他们,又痛骂了一场,才令回去。

那平衣等归到家中,却仍旧不道平白好,倒还怨他不能提防平聿告状。

这就叫:

众生易度人难度

平聿见他们捉去县里,不曾吃得一下毛竹,那口气终不出。

平娄也渐渐平愈了。

两个日日埋怨平白,不该写那禀贴县里去。

平白三翻四覆劝谕,他两个都已壮年,气性正大,那里肯听,和平衣那边仇恨愈深。

日常淘神费气,平白耳朵里聒得厌烦了,先前只耐着平衣等一边,如今他同母的兄弟,又是这般倔强,心中好生不快。

便道:"这里难住,不如搬到别处去罢。 就在离家三十里,一个平同镇上,买所房子,带了妻儿,择日移居不表。 且说平衣等。 先前见平白在家,他虽然不偏护两个兄弟,却终觉有些儿碍眼。 如今见他离了开去,越发逞强。 两个小兄弟有一毫不如他意,便登门大骂,把张夫人的头皮都日常牵动。 平聿、平娄欲要和他们放对,又怕众寡不敌,强弱相悬,心中怀恨已极。 各买一口快利刀子,藏在衣裳底下,思量刺杀他们,却不得其便,终日懊恼。 忽一日,那被山寇掳掠去的平成,领了妻儿回来,说是尤氏已经身死,他因系念故土,在彼逃归。 当下合族共商量个安顿他的办法。 平衣等三个都推称,父亲在日,已把家事分定,不肯再呕出来。 议了三日,平成夫妻,父子几口儿,饭都没吃处。 平聿、平娄,心中暗喜,便招去他家中管待。 又遣人到平同镇上,通知平白。 平白晓得了大喜,即日率领着儿子,到来相见。 就把他向日住的这边房子,让与平成住,又在自己和平聿、平娄的产业内,匀出一股与他。 平成见他三个这般相待,好不快活。 只听见门外喧嚷,却是平衣等三个,同了子侄,在那里骂道:“他既归来,少不得有个安顿他法儿,却要你们做好人,也不来和我们通商量,竟自分他家产业。"

平成是在山寇窝里长成的,气性又粗,臂力又在,得了这话,大怒道:"我来到家中,饭都没有吃处,幸得这三个兄弟,念手足的情分,各分自己财产来与我,方得存活,你们倒来放这样屁么!"

便虎一般赶出来,把平衣一掌,跌去足有三丈远。

平身、平缶,和那些子侄一拥上前,思量扳倒平成。

怎当他水牛般气力,把手一掠,一个个倒在地上。

平聿、平娄也拿了棍棒赶出来,荷着平成的势,将平衣等痛打。

平白舍命来劝,却那里劝得住。

看看都被打得头破血淋,方肯歇手。

平成不等他们告官,先自写了状去投递,诉说平衣等的无礼。

太爷又差人,来请平白去商量。

平白不得已,来到县中,见了县尹,但低头垂泪,没得话说。

县尹再四问他,只答道:"听从父台公断。"

县尹便判平衣等,各归出田产来。

那平白等先前具已归出得多了,又划还他们些,共作七股均分。

平白却再三不要划还,求县尹只在平衣那边少派些。

县尹不依。

从此平白仍住平同镇,平成却和平聿、平娄同居。

他两个和平成既说得来,一日谈及张夫人的葬事,弟兄两个垂下泪来。

平成道:"他们这般作为,竟是禽兽了。"

便拣个日子,要把来合葬。

平聿、平娄大喜,遣人知会平白,平白晓得了,星夜前来,阻挡道:"已成之局,断不可动。 阴灵必然不安的。"

平成如何肯听,到了临朝,传齐平衣等,都到坟上。

平成在衣裳底下,抽出一口雪也似亮的刀来,把墓前一株大树,从上削下,铲去了二寸来厚一张皮,指着对众兄弟道:"那一个不披麻戴孝的,照这样子。"

平衣等都诺诺连声的应道:"是!"安葬已毕,从此弟兄稍稍相安。

那平成性格,极是刚暴,众兄弟略有不合他意,轻则骂,重便要打。

平衣等不知被他打骂了多少,就是平聿、平娄,也有时要被他骂几句,打几下。

两个因他为自己出了好些恶气,再不怨他。

平成在众兄弟内,只敬重平白一个。

但凭他怎样怒气冲天的时候,只要平白到面前,一句说话,自然而然心平气和下来。

平衣受不得他的打骂,时时到平同镇去,请平白出来做和事佬。

平白劝平衣尽些弟道,他自然也另眼看待的。

平衣却又不肯听。

平白被他缠得厌烦,平同镇住不稳,又迁到了三泊湾地方。

那三泊湾是极幽僻去处,虽也属庐陵县管,却离城有一百二三十里远,从此诸弟兄的音问稀疏了。

平成在家,见众兄弟都怕了他,他便不十分要打要骂,倒安静了好些时节。

有话即长,无话即短,这里按下。

却说平衣有四个儿子,长的叫立德,三的叫立言,都是正室王氏所生;第二个叫立功,第四个叫立行,乃侧室全氏所出。

这弟兄四人,也学了上辈的传头,立德和立言做一路,立功和立行做一路,终年在家吵闹。

平衣几番劝他们要和气,说道:"你兄弟虽不是一母所子,但都是我儿子,休这般分门别户的闹。"

四人那里肯听。

一日,立德酒醉了,从外归家,路遇立功,擦身走过,把肩膀一挺,意欲跌立功一交。

不道立功在那里防的,也将肩膀一迎。

一个醒人,脚根是牢的;那个醉子,脚根是浮的,倒把立德翻在一条沟里。

旁边人看见,一齐好笑起来。

立德跌这一交,酒都醒了。

见众人笑他,又羞又恼,便拾个石块,抛过去打立功。

立功在一株树边,见石块打来,把身子一闪,石块闪过了,那顶帽子却被垂下的树枝儿一挑,挑起去,落在立德身边。

立功忙上前去取,早被立德拾起来,向侧旁一只窖坑里丢去吃屙去了。

立功当下大怒,扭住立德便打。

立德也将老拳回答。

立德那拳打在立功眼眶上,打得血泪迸流,立功发了狠,飞起那右脚来,恰踢中立德的阴囊,便蹲了下去,站不起来。

立功也有些着急,便缩住手,走了开去。

众人忙扶立德回家,见他面色渐渐转青,到得家中,气息都没有,竟呜呼了。

当下立德的老婆马氏,号啕大哭,要将立功送官偿命。

平衣见死的是他儿子,凶身也是他儿子,欲劝马氏,与他私休,马氏那里肯听。

立言也从旁插口道:"杀人偿命,这是王法,那里私下调停得的。"

平衣只是不忍。

再送立功的性命。

立言见父不肯送官,便悄悄地走出门,一径到县前去叫喊。

县里便遣公差,同立言来家拿人。

平衣见事体按捺不住,只得含着眼泪,看他们把立功捉去。

他爱子之心不死,一面托平身、平缶,去衙门里使用银子,莫令他吃苦;一面连夜亲自赶到三泊湾去,要追平白出来,知县处说人情。

到那里,见平白的儿子立善问时,平白却不在家,有个朋友请他吃喜酒去了。

便拉了立善,要同他到那朋友人家去寻。

立善见他慌慌张张的样子,不知其故,问道:"伯伯为何要见父亲,却这般急迫?"平衣便对他诉说缘由,泪流满面。

立善是和他父亲一般忠厚的,并不记那前情。

听了这话,倒也着急,思量要领平衣前去,却又想道:那边是喜事人家,倘或见了我父亲,也是不住地滚下泪来,岂不要被他家抱怨,连我父亲面上都不好看。

不如莫去的好。

便开言道:"伯伯星夜赶来,也辛苦了。 且在这里歇息片刻,父亲酒散了,也少不得就回来的。"

平衣道:"侄儿,你不晓得我做伯伯的,犹如赤日头里蚂蚁一般在这里,那里等得到你父亲吃完了酒,慢慢地回来。 你还是同我那边去的好。"

立善又道:"既是伯伯这般要紧,侄儿就打发人去,请父亲一声,原说伯伯有极要紧的事,在这里立等,请父亲不要待席散,火速回来便了。"

说罢便要转身,到里面去叫人。

平衣见他不肯同自己走,只道是记那宿怨,他要里头去,又只道躲过他。

情急了,一把抓住了他衣袖,双膝跪下去道:"侄儿不要走。"

慌得立善连忙也跪,扶住道:"伯伯何故如此。"

平衣道:"侄儿,先前原是我浅见薄识,欺你父亲和那两个叔叔,是我该死。 你今却诸凡要看祖公公的面,我和你父亲虽不同母,却都是你祖公公的儿子,你和立功,便都是你祖公公的孙子。 再不要记旧怨,快和我同去罢。"

立善见他这般行径,便道:"非是侄儿不肯同伯伯去,实告伯伯,因那边是喜事人家,怕伯伯见了我那父亲,说得伤心,大家垂下泪来,那里却是忌的原故。"

平衣连声道:"我到那就不说起,只追你父亲同回来便了。"

说罢,就扯了立善衣襟就走。

立善没奈何,便同平衣出门。

平衣问:"朋友人家在那里?"

立善道:"这里去有三里路,是个小村坊。"

两个一头走,一头说。

恰好那里的筵席散得早。

平白吃完了回家来,在路上撞着,平衣便一把拖住,哭诉家中事故,要他就同回去。

平白听说,愁眉不展道:"哥哥,这里不是说话地方,且再到兄弟家里去。"

当下几个人又同回来。

平白歇口气道:"我家几个老弟兄,连年吵闹,我原晓得这种垂泪之气,没有什么好处的,却不道做出这般事来。"

平衣道:"兄弟你也不要说了,这都是我做哥哥的不是,家教不好,今日他小弟兄也学了我,却闯出这场大祸来,使我见了惨伤。 我现身受的报应,也够了。 兄弟你也不要再来抱怨我,快同我城里去干事要紧。"

平白踌躇道:"哥哥不知,先前只是些弟兄不和的小事情,兄弟可以到县尊那里求得;今是以弟杀兄的大犯,兄弟如何好去说得。 就是去说,官府也决不理的。"

平衣见他不肯去,不觉哭起来,道:"兄弟我原晓得你去求来,也不是便能安然无事,但愿得免死罪受些活罪也罢了。 兄弟你可怜见我连夜奔波到此,同我去去罢。"

也便要跪下去。

慌得平白连忙俯伏道:"不要折杀兄弟,就替哥哥去求便了。"

当下平白不得已,同平衣下了船,取路望城中来。

且说公差拘捉立功到官,太爷见又是平家的事,又是杀兄的重犯,心中怒极,立刻坐堂,问了几句,便丢下八根签来,叫用力重打。

打完了四十板,打得皮开肉绽,鲜血迸流,太爷怒气不解,又抛下八根签来叫打。

当案的上去禀道:"看犯人光景,打不起了,不如且拿去收监罢。"

太爷抡起眼来道:"这杀兄的人,你还要保全他命么?"喝声:"只管打!"

那些皂役虽想延他的命,来生发几贯钱使,见太爷这般发怒,却又不敢用情,便再打了四十头号。

打得两腿上的肉都没有了,那口气只剩得一丝。

太爷分付叫且收监。

那平身、平缶赶到县里,见这般光景,放心不下,便用些小银子,入监去看立功,恰好送他的终,见他已自气绝了。

牢头禁子便报了官,着平家自来领去。

当下,平身、平缶,便同立行,去收拾那尸首,拖出了牢洞,合家啼哭,这是不消说的。

到了明日,平衣同平白回家,知道立功已被县里一顿板子归结了,放声大哭。

平白劝了一回,在城耽搁几天,自回三泊湾去不题。

且说立德的老婆马氏,和立功的老婆金氏,见丈夫死于非命,两下终日聒噪。

平衣心中又想,念大儿子,又不舍得二儿子,苦坏了生起病来,卧病在床。

却又听见两个媳妇那淘气,耳朵内不得清静,家中住不得了,叫了船,到他表弟甘令人家去养病。

离家却有一百五十里远。

平衣去了一日,马氏在那里骂立功。

金氏正在隔壁怨命,听见恨道:"你的丈夫死了,却是谁的丈夫活着?"便拿了把尖刀赶转去,把马氏当胸就刺,那刀尖从背上穿了出来,死在地上。

金氏便拨出刀来,自己颈上一勒,喉管已断,也死了。

家中慌做一堆,连忙去报他两个的母家。

金氏的父亲,死已多年,没得弟兄,只有个母亲在家,又是久病在床。

知道这事,不过哭一场罢了。

那马氏的父亲叫马大立,却也不是个善良之辈。

闻了那信,不胜怨恨道:"这都是平衣那该死的,家教不好,不训诲得儿子,害我女儿这般惨死。"

便率领了四个儿子,纠合些亲族,共有五六十人,赶到平家,要寻平衣出去打。

那时恰值平家一班男人,都不在家,平衣又在甘令人处,连两个媳妇的死信,家里怕他病中懊恼,也还未曾去通知。

马大立和众人,把那门窗户闼打得粉碎,却寻不见平衣。

拿住个丫头问他,方晓得在甘家,都道:"造化了他。"

马大立忽想起道:"闻得他前年女儿死了,去打亲家母,我何不就替周家报冤!"便和众人搜寻他侧室全氏来打。

原来躲在个橱里。

众人揪住了头发出来,也剥得赤条条,浑身上下,打个赤青,临了来,绑他在长板凳上,拣一条大丝瓜,去塞在那话儿里,方才一哄散去。

不多时,平家那班男人回来知道了,平成大怒道:"我家死人如乱麻,他们却又这般来欺人么?" 大喊一声,提了根棍子就走。

那平身、平缶、平聿、平娄,和下一辈弟兄,各各拿了家伙跟去。

原来马家离城有三十里,都是旱路。

其时正当八月下旬,暑气虽退,在那晴杲杲的日头里走,却还炎热。

马大立领着多人,在路上停停歇歇的步回去。

忽听得后面发喊赶来,回头看时,见止有十来个人,不放在心上,便都立定了脚,思量再打这几个人来畅一畅。

不道当先这平成赶到,犹如饿虎一般,那条棍子着地一扫,便倒了他那里十五六个人。

马家的人见势头凶猛,四散奔逃。

平家的人奋勇去追。

平成亲手捉住马大立,便拔出小刀,把他割去两只耳朵,放他回家。

他儿子马奉言来救,反被立行一棒打去,打断了两只腿,倒在地上。

平成等见已得了便宜,也便回家。

马家的人见他们去远了,方才回转来,扛了那断脚的归家。

连夜打发人县里叫喊。

县尹听得又是平家的事,好不着恼,立刻出差,把诸平捉拿到官,只走了一个平身。

他见做公的到门,从狗洞里爬出去,一夜内脚不离地,逃到三泊湾。

恰好平白和儿子立善乡试回来,见了问道:"兄弟何事到此?"

平身把上项事述了一遍,道:"求哥哥再去县里说一个情。"

平白不悦道:"怎么只管闯出祸来。 我在这里住得久了,与官府声气不通,恐怕说来无益。 但愿马家儿子不死,我父子再有一个中了,这事就好料理。 兄弟且在这里住几时看。"

平身便依言住在三泊湾。

平白日里和他共桌而食,夜里与他同塌而眠,十分友爱。

又见立善与两兄弟是前后母的,却一团和气,全不似自己那般样子,不觉感动,垂下泪来,道:"今日才晓得一向竟不是人。"

平白见他悔悟,心中甚喜,也陪他落了几滴泪。

过了几日,只听见锣声震地,报他父子都中了。

平白大喜,叫立善在家料理,自己和平身入城,去见知县。

明朝举人,极有声势,州县官倒要让他一步的。

又幸喜马奉言折的腿,被个名医医好了,便劝他家息了讼,放平成等和平白同归家。

那时平衣病好了,也已回家。

众弟兄都爱敬平白,劝他仍来城里同住。

平白与众弟兄焚香立誓,约今后各人改过自新,方移家到城同住,从此众弟兄有甚事情,必来请问平白。

平成渐渐年老,气性也渐和平,合门无事。

倒连下一辈堂弟兄,也都感化得像同父又同母的一般亲爱。

后来平白会试中进士,殿试后批选了知县,自知吏才平常,求改了教。

立善再下一科。

点入翰林,子孙科甲连绵,却都发那平白的一支,这便是孝友的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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