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绿梧轩,闲花地,秋色盈眸,一望寒烟翠。
山带斜阳天接水。
芳草无情,不管人憔悴。
黯销魂,追往事,夜夜除非好梦留人睡。
明月高楼难独倚,酒入愁肠,化作相思泪。
右调《苏幕遮》
话说冯乐天有一个嫡弟,表字畏天,倒生一个儿子,只是有些呆气,人取他一个浑名,叫做憨哥。
那畏天是一个吃白食管闲事的生员。
昔日乐天做官时,俨然是一个公弟二爷,书帖往来,包揽词讼,好不热闹。
那些府县,虽厌他歪缠,只因假着乐天图书名帖,不好怠慢,只得依允。
以后渐渐的衙门情熟,广交结纳。
此时乐天致仕在家,他也用不着依傍了。
坐在家中,竟有人来寻他,包讼处和,俱少他不得。
乐天再三劝阻道;"吾弟身列儒林,系名教中人,当自立品望。 吾蒙叨帝眷,谬登仕宦,除了年节庆贺,从不肯轻易趋揖公庭。 总有切己的事情,只得隐忍丢开,不去计较。 看得天下事,利之所在,害必随之。 有利而无害者惟书。 当杜门高堂,谢绝闲事,娱情诗酒间。 尽可悠优取乐。 何苦日与奸胥滑吏,趋走险道。 窃谓吾弟所不取也。"
畏天道:"原非做兄弟的本怀,要是这样忙碌碌,巴不得个焚香煮茗,论道讲学,受一刻的清福。 只因这些人敲门打户,应接不暇。 或倚强欺弱,恃富欺贫。 我那时不知不觉动了个恻隐之心,只得与他伸冤理枉,排难解纷,保全两造的身家。 处得事体停妥,那杯酒须些小事,即受他酬劳的几两银子,也是理上应该的,不为罪过。 据我看起来,诵经把素,是后世邈茫的事,抑强扶弱,倒是现在的功德。"
乐天听了他这一番花言巧语,不好与他争论是非,只得点头微笑而已。
正是:
酒逢知己干杯少,
话不投机半句多。
冯公兄弟二人,作事天壤之隔,因此不甚和睦。
那畏天心里暗喜乐天并无子嗣,只得一个女儿,少不得要嫁出的。
时常对乐天说,要把憨哥过门立嗣。
乐天〔巴〕不得侄儿长进,抚养读书,接续宗〔祧〕。
看见是个呆子,岂肯眼前增一个厌物。
畏天倒也安心放胆,私心算计道:"冯氏族中,只有我们父子二人,田园房产,日后总是我们的,谁敢动得一毫,何必过门继嗣才为的当。"
故此后来把立嗣一说也不提起,只等乐天去世就一鼓而擒。
这也是他的造化。
正是:
痴人自有痴福,
泥神自有瓦屋。
且说乐天因暮年无子,转着后事,未免唏嘘慨叹。
一日对着夫人道:"我与你年俱六旬,孤力无助,只有一个兄弟,又是谋为不轨,品行欠端,后日必遭奇祸。 指望侄儿成人,承嗣宗祧,又是一个蠢然无知的废物。 便是闺英女儿,颇觉灵敏出众,才识超群,又是一个株守闺中的女子。 造物之颠颠倒倒,缺陷不平,真令人解说不出。 我今意欲择一佳婿,以完女儿终身,我与你也得半子相依,不忧无靠。 但少年子弟,不失于粗俗,便失于轻佻。 要个才德兼优能得吾意者,百不一见,又是一桩难事。 莫若使女儿,亲自出个限韵诗题,索人酬和,播扬出去,那才学浅陋的自然不敢前来呈丑,必有英才佳土踊跃献长。 倘文口选中,待我再亲自面试。 若果然内外如一者,取为东牀,庶不误女儿终身,而尔我亦倚托有人矣。 夫人意下何如?"夫人尚在沉吟不语。
那时闺英侍坐,立起身来从容答道:"双亲膝下无人,孩儿终鲜兄弟,正可权做个不出门的男子,晨昏定省,怙恃终身,固孩儿之素愿也。 婚姻大事,数由前定,岂容人拣择得的。 况闺中题咏,事属不经。 倘俚词鄙句,播扬开去,那些膏粱子弟,轻佻恶少,视为奇货,或冒名借色,或倚势强求,种种恶态,不可尽述。 那时父亲却之反多周折,就之又失择配本怀,添出一番是非,徒增烦恼。"
乐天点头道;"孩儿之言,深为有理,只是我此一举,亦出于不得已。 男大须婚,女大须嫁。 汝今年已及笄,不为早矣。"
闺英接口道:"孩儿粗知礼义,父亲只管放心过去,自然有个天数,何必作此多方忧虑。"
冯公夫妇俱赞叹不已。
于是把择婿的念头,且歇息了。
外人并不知闺英小姐具这般才貌,即有求亲的来,冯公不中意就回了,因此姻事蹉跎不题。
再表梅公子,自到园内,暗喜藏身得所,又感冯公加意看顾。
清晨起来,灌理花木,服役之暇,偷空便去读书,夜间每读到更尽漏澈。
正是:
受得苦中苦,
方为人上人。
话说冯公的书房,与梅公子的房相隔不远。
梅公子初时诵读,留心收敛,不敢高声。
以后渐渐惯了,读到忘怀处,便高声朗诵起来。
一夜冯公睡醒,忽听得书声朗朗,惊骇道:"怪哉,此处何得有书声入耳?"仔细听时,愈觉声音悲切,不禁披衣起坐。
再听时,那书声竟从木荣房里来的,不胜骇异。
遂缓缓启扉,一路步到木荣房边。
但见月明如水,树影横空,吟唔之声与风声上下,如怨如慕,如泣如诉,宛如孤鹤唳空,幽闺泣妇,书声中又带有凄楚之意。
回到房中想道:"我暮年不得一个接续书香的子嗣,不意木荣倒具此一种志气。 我一向原有些疑惑,』他并不像个下人的行止。 由今看来,莫不是去国怀仇,含冤隐迹的奇士?然我与赵连襟,志同道合,意气相投,即有亲友隐情,也该与我说明,何必如此乔装,连我也瞒着?"挨至明日,梅公子并不知夜间被冯公窥听读书。
那冯公存心要稽查他的来历,朝晨看他揩台抹凳,伏侍件件停当。
冯公着意看他,愈觉有一种俊雅蔼蔼吉士的气象。
暗想道:"我若平常这样问他,决不肯实说真情。 待我生个计较,探其口气,看他如何?"待得饭后,冯公独坐书斋,梅公子走来侍立在傍。
乐天道:"木荣你曾吃饭否?速去收拾行李,我打发你原到赵老爷那边去罢!"梅公子吃了一惊,跪下说道:"启老爷,倘小的有冒犯差失处,情愿受责。 蒙老爷大恩抬举,正当服役左右,老爷何出此言?"冯公扶起说道:"不是有甚么过失,只是你有天大一桩祸事,关系非浅,在我这里也未免有些不便,你休要瞒我。"
却说冯公原不知情,故意设此恐吓之计试他,不觉果然触着真情,梅公子吓得面如土色。
扑簌簌掉下泪来道c"求老爷救小的则个。"
冯公道:"你有甚事?细诉我知道方好救你。"
梅公子想来,亭到其间,不得不实诉真情。
四顾无人,把书房门拽上,将父亲尽忠而死,又被回禄,亏万寿庵园觉僧收留读书,拒见程松起祸,又亏徐魁代往,赵汝愚教他隐姓埋名,投这里藏身的情由,细细说罢。
放声大哭道:"我以为栖身得所,不料被谁觑破,又有什么祸事,今番必死无疑。"
冯公听到此处,呆了半晌。
肃然起敬道:"原来就是梅年兄的令郎,赵连襟何必瞒我,深为可笑。"
梅公子道:"这是赵年伯救小侄之热肠,只得假装托迹,但老爷刚才所说祸事,不知可再救得小的否?"乐天带笑说道:"只因贤侄瞒我,我心上有些疑惑,故设此恐吓之言,果然不出我料。"
梅公子有如得了恩赦-般,一个惊心块不知撇向东洋大海去了。
乐天道:"从今后只好照旧行藏,我自暗加优待,连老荆不必与他说明。 贤侄自去安心读书,以俟际遇。"
梅公子再三致谢感激。
冯公看见他人才俊雅,晶志不群,暗想道:"我为女儿姻事,无处觅一佳婿,不期家中倒有一个东牀坦腹,但此事且藏而不露。"
故此在夫人,闺英面前,并不提起,但心中藏之而已。
且说梅公子,不比往日,畏首畏尾,竟可放胆读书。
每每触景伤情,便有题咏志感。
光阴迅速,不觉又是腊尽春来时候。
一夜读到更深,渐觉身上寒冷异常。
纸窗有浙沥之声,推窗一看,却是落了一园大雪。
遂援笔作一首雪月读书赋云:
拥书万卷,奚假刻雉百城,听漏三更,堪读化蝴一枕。
风萧瑟兮,渐敲竹而成声,气凛〔冽〕兮,奈侵肌而切身。
九天无月而尽白,万树非花而皆春。
怀昔见睨之刺,逊古映读之勤。
若夫红炉添兽,暖阁盈樽,藏娇金屋,拥翠香衾,安知寂寞寒窗,穷秋夜檠。
至于山阴夜棹,鹤氅游行,寒江独钓,羔裘自温,又何知乎戍遣疆场,吞雪北尘。
唯有空闺梦杳,屈指堕针,孤灯光映,熏炉香烬。
人孰无情,谁能堪此。
嗟乎!赋未口兮想瑶池,志未酬兮望琼圃,远近弥漫兮知人事之蹉跎,忧乐宵壤兮叹缺陷之何多,剔银灯兮意如何,向冰壶兮怎奈何。
再说闺英小姐,虽是-个女子,却有儒家之气林下之风,兼且秉性端方,持躬严饬,除了晨昏定省之外,足不下楼。
连自家园内,一年难得一次进去遂玩的。
故梅公子住在园内年余,从未曾识面。
那小姐有个乳娘,年近六旬,留在身边要养老送终的。
那乳娘生一个女儿,带来就做了小姐的侍女,名唤待月,年纪与小姐相彷佛,颇有几分姿色,粗通文墨,为人最伶俐乖巧。
看见梅公子人物俊俏,心上有几分中意,巴不得老爷奶奶出个旨意,与他配做夫妇。
时常到园里来彩折花枝,对了梅公子带着笑容,问长问短。
那知梅公子是个见色不迷的正人君子,见了他来,倒回避不睬。
一日朝晨,小姐叫他到园里来折取腊梅花,打从梅公子房门首经过,只见房门还掩着,故意咳嗽一声道:"木荣哥,为何这时候还睡着,莫非昨夜做了什么好梦么?老爷在那里叫哩,快些起来。"
说完不见则声,轻轻把门一推,竟自虚掩上的,才知起身出去了,不在房中。
便挨身进去,但见满案书籍,惊喜道:"原来在这里读书,我说道原像个俊俏书生。"
将书来翻翻弄弄,只见一本书内,一幅纸上,有小小草字,像个做的什么草稿一般。
揭开一看,写雪夜读书赋。
明知是他做的,也不看到后面去,连忙袖了,仍旧替他拽上房门。
一头走,心里想道:"我若送与小姐看了,只伯顿起怜才之念,不无酬和。 那时还要央求我,做个传书递简的妙人哩。"
复转一念道:"小姐平日做人最古怪的,倘见了此纸,恼起我来,被他抢白几句怎么处?呸1又不是情书,我扯一个谎,只说木荣房门首拾的,难道就打我不成?"低了头只管思想,不照顾地上,却被树根绊了一跌。
爬起来,啐了两啐道,"冤家未曾动头,先为他吃这一跌。"
于是忙忙彩了些花回到房中。
小姐正在那里梳头。
问道:"待月,你到园中彩花,可曾看见老爷起身也未?"待月道;"老爷与木荣哥,清早不知在书房内说些什么,好不密切得紧哩。 也怪不得老爷这般喜,时常在奶奶面前称赞他,呆然人物生得俊雅,偏喜欢读书,又会吟诗作赋。"
小姐道:"你那里知道他会吟诗作赋?"待月道:"刚才园内去彩花,打从他门首经过,只见窗橘地下有一张字纸儿,拾起来看,是一篇雪夜读书赋,毕竟是木荣做的。"
一边说,一边从袖子里摸出铺在桌上。
小姐正在看时,待月道:"赋之好歹我也不晓得,只这一笔字儿,半真半草,玲珑秀丽,真要令人爱杀哩。"
小姐道:"丫头家,晓得什么,便胡乱认定是他做的。"
待月道:"老爷字迹写得苍古,不是这样的。 园中除了木荣,还有那个?故此稀罕拾来与小姐看。 不要说小姐不信,连我也不肯信。 这木荣倒是才貌两全哩。"
小姐道:"女子写字做诗也不为奇。 此是男子本分中事,有甚稀罕要你这样称赞他?"待月在背后把嘴一歪,做个鬼脸。
带笑说道:"老爷为了小姐,要择一个才貌兼全的,至今难得,小姐倒看得这样轻忽。"
小姐登时变了脸,骂道:"小贱人,谁许你轻嘴弄舌,这样无礼,该打几个巴掌。"
一头骂,一头把纸儿扯得粉碎。
待月惊慌,远远走开去了。
且说光阴易过,倏忽又是初春时候。
园中梅花早巳舒放,真个幽姿绰约,素色参差,所以林和靖的诗,至今脍炙人口。
众芳摇落独鲜妍,
占断东风向小园。
疏影横斜水清浅,
暗香浮动月黄昏。
霜禽欲下先偷眼,
粉蝶如知合断魂。
幸有微吟可相狎,
不须檀板共金樽。
话说闺英小姐,素性最爱的是梅菊二种,为其欺霜傲雪,雅淡坚贞也。
一日同着乳娘,带了待月同到园中看梅。
此时梅公子正叉着手倚着梅树,呆想那徐魁一去不能通个消息,未知存亡若何?好不肠迥九转,悲愤交集。
只听得背后有笑语声,回头一看,知是小姐出来游玩,连忙避在假山背后去了。
小姐问道:"这是谁人?"待月明明见是木荣,故意调戏道:"莫不是偷花的?这人不老辣,偷花不为贼,走过来向小姐磕个头儿,何必这样慌慌张张躲避了。"
小姐把眼一斜,待月还不觉小姐怒意。
〔自〕走到假山边一张,笑嘻嘻说道;"我只道是谁,原来就是老爷最心爱的。"
正要说完,看见小姐把脸一变,连忙住了口。
小姐略玩赏了一回,即转身回到房中,喝叫待月跪下骂道:"没廉耻的小贱人,自古道『内言不出于阃,外言不入于阃』,况瓜田李下,更当正经端重,那里学来这般弄嘴弄舌。"
刚要打时,只见一个小丫环走来说道:"奶奶叫我来请小姐说话,就要去的。"
闺英小姐平日最孝顺的,说是母亲叫唤,只得放了待月,连忙到夫人房内来。
未知有何话说,再看下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