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野狐变幻及奸臣,亦有衔冤堕落身。
谪降神仙并古佛,就中人品不同伦。
话说妓女之中,人品尽自不同,不可一律而论。
第一句"野狐变幻及奸臣",那野狐变幻是李师师,就是宋徽宗与他相好的。
李师师是汴京名妓,容貌非常艳丽,果然是宋宫中三千粉黛、八百娇娥,也比他不得标致。
秦少游曾有赠李师师的词儿道:"看遍颍川花,不似师师好。"
此词传播于宫禁之中,因此徽宗动念,不是从地道里走将出来,就是载李师师进宫,与他日逐盘桓淫戏。
徽宗最喜道教,敬重一个道士林灵素,精通道法,能知天上地下、神仙鬼魅之事。
一日雪天,在宫中与徽宗同在火炉边向火,林灵素忽然闻得一阵异香袭人,惊起向空作礼道:"天上九华玉真仙子过。"
少顷之间,却是安妃走来。
停了一会,林灵素闻得一阵狐臊臭,大惊道:"怎么宫中有野狐精?"急起搜索,少顷之间,却是李师师走来。
林灵素大骂道:"怎生野狐精敢大胆在宫中作怪?"急忙取火炉中铁火箸,要把李师师刺死。
徽宗慌张,急忙抱住,不容下手。
后来人方知李师师是野狐精,所以能媚人如此,所谓"野狐变幻"者此也。
惠州曾有一个娼女,被天雷震死,身上有朱书一行字道:"李林甫以毒虐弄权,帝命震死,七世为牛九世娼。"
所谓"奸臣"者此也。
第二句"亦有衔冤堕落身",那衔冤的是玉通长老,在临安竹林峰水月寺修行二十年,且是至诚。
柳府尹只因玉通不来参谒,心中着恼,暗暗叫营妓红莲假装寡妇,清明祭扫,挨进水月寺,要他坦腹磨脐。
那玉通生平不曾见此物之面,怎生便熬得住?霎时间不觉磨出那好事来。
柳府尹做首诗来嘲笑道:
水月禅师号玉通,十年不下竹林峰。
可怜数点菩提水,倾入红莲两瓣中。
玉通见了,甚羞甚恨,道:"我好端端在此修行,何苦设计赚我,却怎生饶得他过?"遂写八句偈道:
自入禅门无罣碍,五十三年心自在。
只因一点念头差,犯了如来淫色戒。
你使红莲破我戒,我欠红莲一宿债。
∫身德行被你亏,你家门风被我坏。
写罢,遂翻一个筋头投入柳府尹浑家胞内,做个女儿,长大为娼,就名柳翠,居于抱剑营。
但一灵不迷,性好佛法,极喜施舍,造桥万松岭下,名柳翠桥;凿井营中,名柳翠井,感得道兄皋亭山月明和尚为说佛法因果、本来面目,柳翠言下大悟,遂沐浴端坐而化,归骨皋亭山,所谓"衔冤"者此也。
宋时有个妓女,聪明无比,名满长安,口中时时出青莲花之香。
学士欧阳修道:"这女子前世定是诵《法华经》之人,只因一念之差,误落风尘。 那诵《法华经》者,口中方吐青莲花香。"
特召这个妓女来问道:"你曾诵《法华经》否?"妓女道:"不曾诵。"
欧阳修即取一部《法华经》与他诵,诵过一遍之后,就背得出,果像平日惯诵之人。
但投胎之时,一点色情不断,误堕风尘,所谓"堕落"者此也。
那"谪降神仙"是唐时女妓曹文姬,工于翰墨,为关中第一,号为"书仙"。
凡求为伉俪者,先投诗一首,以待其自择。
那投诗之人,堆山积海而来,文姬只是不理。
岷江有任生者,投首诗道:
玉皇殿上掌书仙,一点尘心谪九天。
莫怪浓香熏腻骨,霞衣曾惹御炉烟。
姬得诗,大喜道:"他 知我来历。"
遂结为夫妻。
五年后因歌送春诗,乃对任生道:"妾本上界司书仙,以情爱谪居人世,今当升天,子宜偕行。"
遂见朱衣吏持玉版而至道:"李长吉才子新撰《白玉楼记》,召汝书碑。"
任生方悟文姬为天上仙女,遂同拜命,举步腾云而去,世因名此地为"升仙里"。
那"古佛"是 唐朝庆历年间延州一个女妓,专与无赖贫穷之人交合,不接钱钞,如此几年而死。
后来一个西域僧绕墓礼拜。
众人都笑道:"这是淫娼,怎生礼拜?"西域僧道:"此是舍身菩萨化身,因见贫穷无赖之人无力娶妻、无钱得嫖,所以化身为娼,以济贫人之欲。"
说罢,掘出骨头来看,果是一具黄金锁子骨,节节勾连。
众人大惊,遂建塔设斋,极其弘丽。
看官,你道妓女之中,种种不同如此。
唐、宋、元都有官妓,我国初洪武爷时也有官妓,共建十六楼于南京:来宾重译清江石城鹤鸣醉仙
乐民集贤讴歌鼓腹轻烟淡粉
梅妍翠柳南市北市
只因后来百官退朝之暇,都集于妓家,牙牌累累,悬于窗槅,终日喧哗,政事废弛,因此庶吉士解缙奏道:"官妓非人道所为,可禁绝之。"
后都御史顾佐特上一疏,从此革去官妓。
但娼妓之中,从来有能事之人,有男子做不来的,他偏做得。
话说嘉靖年间,京师有个女妓邵金宝,与口西戴纶相好。
这戴纶后为京营参将,因与咸宁侯往来带累,犯在狱中,将问成死罪。
戴纶自分必死,况且家乡有数千里之远,若不死在刀下,少不得要死在狱中,遂取出囊中三千余金,付与邵金宝道:"俺今下狱,生死不可知,你若有念俺之情,可将此三千金供给我,以尽俺生前之命罢。"
邵金宝大哭,遂收了这三千金,暗暗计较道:"若只把这三千金将来供给,有何相干?须要救得他性命出,方才有益。"
遂先把些银子讨了几个标致粉头,将来赚钱。
看见财主之人,便叫粉头用计,大块起发他的钱财,将来送与当事有势力之人。
凡是管得着戴纶并审问定罪之人,都将金银财宝买嘱其心,并左右前后狱中之人,要钱财的送与钱财,要酒食的赠以酒食,并无一毫吝惜之心,只要救得戴纶性命。
若到审问之时,邵金宝不顾性命,随你怎么鞭挞交下,他也再不走开一步,情愿与戴纶同死同生。
一边狱中供给戴纶,再无缺乏;一边用金银买上买下,交通关节。
直到十年,方才救得戴纶性命,渐渐减轻罪犯,复补建昌游击。
邵金宝还剩得有四千多金,比十年前还多一千,尽数交与戴纶。
那戴纶的妻子听得邵金宝救出丈夫性命,仍做游击将军,好生感激,从家中来探望丈夫,请邵金宝坐在上面,叫左右丫鬟挽扶住了,不容邵金宝回礼,当下推金山、倒玉柱,拜了八拜,对丈夫痛哭道:"丈夫受难,妾身有病不能力救。 今邵氏替我救得,妾身甚是惭愧,怎生报得邵氏之恩?你当同邵氏到任所而去,妾自回归。"
遂大哭而去,邵氏再三挽留不得。
戴纶遂与邵金宝同到任所。
看官,你道这样一个妓女,难道不是古来一个义侠么?有诗为证:
解纷排难有侯嬴,金宝相传义侠声。
若使男儿能似此,史迁端的着高名。
这邵金宝不是西湖上人。
话说西湖当日也有一个妓女,与邵金宝一样有手段之人,出在宋高宗绍兴年间。
高宗南渡而来,装点得西湖如花似锦,因帝王在此建都,四方商贾无不辐辏,一时瓦子勾栏之盛,殆不可言。
内中单表一人曹妙哥,是个女中丈夫,真拳头上立得人、胳膊上走得马,年登二十五岁,最喜看那《汧国李夫人传》,道这李亚仙真有手段,那郑元和失身落局,打了莲花落,已到那无可奈何之地,他却扶持丈夫起来,做了廷对第一人。
若不是李亚仙激励,那郑元和准准做了卑田院乞儿,一牀草荐,便是他终身结果之场了。
果是有智妇人胜如男子。
这样一个人,可不与我们争气!我若明日学得他,也不枉了做人一场。
自此之后,常存此念。
有个吴尔知,是汴京人,来临安做太学生,与曹妙哥相处了几晚。
曹妙哥见这人是个至诚的君子,不是虚花浮浪的小人,倒有心看上了他。
争奈这吴尔知是个穷酸,手里甚是不济,偶然高兴走来,几晚后便来不得了。
曹妙哥心中甚是记念,叫招财去接了两次。
吴尔知手头无物,再不敢上曹妙哥之门。
三月初一日,曹妙哥一乘轿子抬到上天竺进香,进香已毕,跨出山门,恰好吴尔知同两三个朋友在那里游戏。
曹妙哥就招吴尔知过来,约定明日准来。
说罢,曹妙哥自回。
次日,吴尔知本不要去,因见曹妙哥亲自约定日子,只得走到他家。
曹妙哥出来见了道:"你怎生这般难请,莫不是有甚么怪我来?"曹妙哥是个聪明之人,早已猜够八分。
吴尔知道:"没有工夫走得出。"
曹妙哥道:"没有工夫,却怎生又有工夫到天竺闲戏?你不必瞒我,我早已猜定了,总是客边缺少盘费,恐到我这里要坏钱钞,所以不来。 我要别人的钱钞,断不要你的钱钞。 银子也要看几等要,难道一概施行?我知你是窘乏之人,不必藏头露尾。 你自今以后竟在我这里作寓,不要到厦处去,省得自己起锅动灶,多费盘缠。"
吴尔知被曹妙哥说着海底眼,又有这一段美意,便眉开眼笑起来。
从这日起,就住于曹妙哥处。
曹妙哥道:"你可曾娶妻?"吴尔知道:"家寒那得钱来娶妻?"曹妙哥道:"你这般贫穷,怎生度日?你可有甚么技艺来?"吴尔知道:"我会得赌,喝红叫绿,颇是在行。"
曹妙哥道:"这便有计了。 你既会得赌,我做个圈套在此,不免叫几个惯在行之人,与你做成一路,勾引那少年财主子弟。 少年财主子弟全不知民间疾苦,撒漫使钱。 还有那贪官污吏做害民贼,刻剥小民的金银,千百万两家私,都从那夹棍拶子、竹片枷锁,终日敲打上来的,岂能安享受用?定然生出不肖子孙,嫖赌败荡。 还有那衙门中人,舞文弄法,狐假虎威,吓诈民财,逼人卖儿卖女,活嚼小民。 还有那飞天光棍,装成圈套,坑陷人命,无恶不作,积攒金银。 此等之人,决有报应,冤魂缠身,定生好嫖好赌的子孙,败荡家私,如汤浇雪一般费用,空里得来巧里去,就是我们不赢他的,少不得有人赢他的。 杭州俗语道:“落得拾蛮子的用。"
若有人来落场时,你休得说出真名姓,今日改姓张,明日改姓李,后日改姓钱,如此变幻,别人便识你不出。
我将本钱与你,专看势头,若是骰子兴旺,便出大注,若是那人得了采头,先前赢去,须要让他着实赢过,待后众人一齐下手,管取一鼓而擒之。
你若积攒得来,以为日后功名之资,何如?”吴尔知喜从天降,便拍手道:"精哉此计!吾当依计而行。"
曹妙哥便去招那十个惯赌之人,来与吴尔知结为相知之契。
那十个人都有诨名:
白嬴全金来凑赵一果伍万零到我家
屈杀你咱得牢王无敌宋五星锁不放
话说这曹妙哥画出此计,把这十个人与吴尔知八拜为交,从此为始,招集那些少年财主子弟、贪官污吏子孙,做成圈套局赌。
那吴尔知原是赌博在行之人,盆口精熟,又添了这十个好弟兄相帮,好不如意。
看官,你道那些惯赌之人,见一个新落场不在行的财主,打个暗号,称他为"酒",道有一盅酒在此,可来吃,大家都一哄而来,吃这盅酒,定要把这一盅酒,饮得告干千岁、一覆无滴,方才罢休。
那怕千钱万贯,一入此场,断无回剩之理,定要做《四书》上一句道是"回也其庶乎,‘屡空’二字。 这一干人真是拆人家的太岁凶神,奉劝世人岂可亲近!曾有赌博经为证:赌博场中,以气为主。 要看盈虚消息之理,必熟背孤击虚之情。 三红底下有鬼,断要挪移; 劈头就掷四开,终须变幻。 世无长胜之理,鏖战久而必输;我有吞彼之气,屡取赢而退步。 衔 红夹绿,须要手快眼明;大面狭骰,定乘战酣人倦。 色旺急乘机而进,少挫当谨守以熬。 故知 止便尔无输,苟贪多则战自败。 若识盆中巧妙,定然一掷千金。 话说吴尔知得了这几个帮手,赚了许多钱钞,数年之间,何止三五千金,连帮手也赚了若干银子,只吃亏了那些少年子弟。 曹妙哥见积攒了这许多银子,便笑对吴尔知道:“我当日道,若积攒得钱来,以为日后功名之资。"
吴尔知道:"我这无名下将,胸中文学只得平常。 《西游记》中猪八戒道得好,‘斯文斯文,肚里空空’,我这空空之肚,只好假装斯文体面,戴顶巾子,穿件盛服,假摇假摆,将就哄人过日。 原是一块精铜白铁的假银,没有什么程色,若到火上一烧,便就露出马脚,怎生取得‘功名’二字?"曹妙哥道:"你这秀才好傻,那《牡丹亭记》说得好,‘韩子才虽是香火秀才,恰也有些谈吐。 ’你怎么灭自己的威风?你只道世上都是真的,不知世上大半多是假的。 我自十三岁梳笼之后,今年二十五岁,共是十三个年头,经过了多少举人、进士、戴纱帽的官人,其中有得几个真正饱学秀才、大通文理之人?若是文人才子,一发稀少。 大概都是七上八下之人、文理中平之士。 还有若干一窍不通之人,尽都侥幸中了举人、进士而去,享荣华,受富贵。 实有大通文理之人,学贯五经,才高七步,自恃有才,不肯屈志于人,好高使气,不肯去营求钻刺,反受饥寒寂寞之苦,到底不能成其一官。 从来说,‘一日卖得三担假,三日卖不得一担真。 ’况且如今试官,若像周丞相取那黄崇嘏做状元,这样的眼睛没了。 那《牡丹亭记》上道:‘苗舜钦做试官,那眼睛是碧绿琉璃做的眼睛,若是见了明珠异宝,便就眼中出火,若是见了文章,眼里从来没有,怎生能辨得真假?’所以一味胡涂,七颠八倒,昏头昏脑,好的看做不好,不好的反看做好。 临安谣言道:‘有钱进士,没眼试官。 ’这是真话。 如今又是秦桧当权,正是昏天黑地之时,‘天理人心’四字,一字也通没有。 你只看岳爷爷这般尽忠报国,赤胆包天,忠心贯日,南征北讨,费了多少辛苦,被秦桧拿去风波亭,轻轻断送了性命,连一家都死于非命,谁怕你那里去叫了屈来?又不曾见半天里一个霹雳,把秦桧来打死了。 如今世道有什么清头、有什么是非?俗语道:‘混浊不分鲢共鲤。 ’当今贿赂公行,通同作弊,真个是有钱通神。 只是有了‘孔方兄’三字,天下通行,管甚有理没理,有才没才。 你若有了钱财,没理的变做有理,没才的翻作有才,就是柳盗跖那般行径、李林甫那般心肠,若是行了百千贯钱钞,准准说他好如孔圣人、高过孟夫子,定要保举他为德行的班头、贤良方正的第一哩。 世道至此,岂不可叹?你虽读孔圣之书,那‘孔圣’二字全然用他不着。 随你有意思之人,读尽古今之书,识尽圣贤之事,不通时务,不会得奸盗诈伪,不过做个坐老斋头、衫襟没了后头之腐儒而已,济得甚事?你可曾晓得近来一个故事么?"吴尔知道:"咱通不知道。"
曹妙哥道:"近日有一个相士与一个算命的并一个裁缝,三人会做一处,共说如今世道变幻,难以赚钱,只好回家去。 这两个问这相士道:‘你相面并不费钱,尽可度日,怎么要回去?’相士道:‘我先前在临安,相法十不差一,如今世道不同,叫做时时变、局局迁,相十个倒走了九个。 ’这两个道:‘怎生走了九个?’相士道:‘昔人方头大面者决贵,今方头大面之人不肯钻刺,反受寂寞。 只有尖头尖嘴之人,他肯钻刺,所以反贵。 ’那个算命的也道:‘昔人以五行八字定贵贱,如今世上之人,只是一味财旺生官,所以我的说话竟不灵验。 ’那个裁缝匠道:‘昔做衣因时制宜,如今都不像当日了。 即如细葛本不当用里,他反要用里,绉纱决要用里,他偏不肯用里;有理的变做无理,无理的变做有理,叫我怎生度日?’据这三个人看将起来,世道都是如此。 况且如今世上戴纱帽的人分外要钱,若像当日包龙图这样的官,料得没有。 就是有几个正气的,也不能够得彻底澄清。 若除出了几个好的之外,赃官污吏不一而足,衣冠之中盗贼颇多,终日在钱眼里过日,若见了一个‘钱’字,便身子软做一堆,连一挣也挣不起。 就像我们门户人家老妈妈一般行径,千奇百怪,起发人的钱财,有了钱便眉花眼笑,没了钱便骨董了这张嘴。 世上大头巾人多则如此,所以如今‘孔圣’二字,尽数置之高阁。 若依那三十年前古法而行,一些也行不去,只要有钱,事事都好做。 有《邯郸记》曲为证: 有家兄打圆就方,非奴家数白论黄。 少了他呵,紫阁金门路渺茫,上天梯有了他气长。 从来道,家兄极有行止,若把金珠引动朝贵,那文章便字字珠玉矣。 此时真是钱神有主、文运不灵之时。 我如今先教你个打墙脚之法。"
吴尔知道:"咱汴梁人氏,并不知道杭州的市语。 怎生叫做‘打墙脚’之法?"曹妙哥道:"譬如打墙,先把墙脚打得牢实端正后,方加上泥土砖瓦,这墙便不倾倒。 如今你素无文名,若骤然中了一个进士,毕竟有人议论包弹着你。 你可密密请一个大有意思之人做成诗文,将来装在自己姓名之下,求个有名目的文人才子做他几篇好序在于前面,不免称之赞之、表之扬之,刻放书版,印将出去,或是送人,或是发卖,结交天下有名之人,并一应戴纱帽的官人,将此诗文为进见之资。 若是见了人,一味谦恭,只是闭着那张鸟嘴,不要多说多道,露出马脚。 谁来考你一篇二篇文字,说你是个不通之人,等出了名之后,明日就是通了关节,中其进士,知道你是个文理大通之人,也没人来议论包弹你了。 你只看如今黄榜进士,不过窗下读了这两篇臭烂括帖文字,将来胡遮乱遮,熬衍成文,遇着采头,侥幸成名,脱白挂绿,人人自以为才子,个个说我是文人,大摇大摆,谁人敢批点他‘不济’二字来。"
吴尔知听了这一篇话,如梦初醒,拍手大叫道:"精哉此计!"即便依计而行。
妙哥果妙哥,尔知真尔知。
话说吴尔知自得此法之后,凡是有名之士来到临安科举,或是观风玩景来游西湖之人,吴尔知实时往拜,请以酒肴,送以诗文,临行之时,又有赆礼奉赠。
那些穷秀才眼孔甚小,见吴尔知如此殷懃礼貌,人人称赞,个个传扬。
他又于乌纱象简、势官显宦之处,掇臂奉屁,无所不至。
因此名满天下,都堕其术中而不悟。
但见:
目中仅识得"赵钱孙李",胸内唯知有"天地玄黄"。
借他人之诗文张冠李戴,夸自己之
名姓吾着尔闻。
终日送往迎来,驿丞官乃其班辈;一味肆筵设席,光禄寺是其弟兄。
翻缙绅之
名,则曰某贵某贱;考时流之目,且云谁弱谁强。
闻名士笑脸而迎,拜官人鞠躬而进。
果是文
理直恁居人后,钻刺应推第一先。
话说秦桧有个门客曹泳,是秦桧心腹,官为户部侍郎。
看官,你道曹泳怎生遭际秦桧,做到户部侍郎?那曹泳始初是个监黄岩酒税的官儿,秩满到部注阙上省。
秦桧押敕,见曹泳姓名大惊,实时召见,细细看了一遍道:"公乃桧之恩人也。"
曹泳再三思想不起,不知所答。
秦桧又道:"汝忘之耶?"曹泳道:"昏愚之甚,实不省在何处曾遭遇太师。"
秦桧自走入室内,少顷之间,袖中取出一小册子与曹泳观看。
首尾不记他事,但中间有字一行道:某年月日,得某人钱五千、曹泳秀才绢二匹。
曹泳看了,方才想得起,原先秦桧未遇之时,甚是贫穷,曾做乡学先生,郁郁不得志,做首诗道:
若得水田三百亩,这番不做猴狲王。
后来失了乡馆,连这猴狲王也做不成了,遂到处借贷,曾于一富家借钱,富家赠五千钱,秦桧要再求加,富家不肯。
那时曹泳在这富家也做乡学先生,见秦桧贫穷,借钱未足,遂探囊中得二匹绢赠道:"此吾束修之余也,今举以赠子。"
秦桧别后,竟不相闻。
后来秦桧当国,威震天下,只道另有一个秦丞相,不意就是前番这个秦秀才也。
曹泳方才说道:"不意太师乃能记忆微贱如此!"秦桧道:"公真长者。 厚德久不报,若非今日,几乎相忘。"
因而接入中堂,款以酒食,极其隆重。
次日,教他上书改易文资,日升月转,不上三年之间,做到户部侍郎,知临安府。
那时曹泳为入幕之宾,说的就灵,道的就听,凡丞相府一应事务,无不关白。
曹泳门下又有一个陆士规,是曹泳的心腹,或是关节,或是要坑陷的人,陆士规三言两语,曹泳尽听。
那时曹妙哥已讨了两个粉头接脚,自己洗干身子,与吴尔知做夫妻,养那夫人之体。
一日,陆士规可可的来曹妙哥嫖他的粉头,曹妙哥暗暗计较道:"吴尔知这功名准要在这个人身上。"
遂极意奉承,自己费数百金在陆士规身上。
凡陆士规要的东西,百依百随,也不等他出口,凡事多先意而迎,陆士规感激无比。
曹妙哥却又一无所求,再不开口,陆士规甚是过意不去。
一日,曹妙哥将吴尔知前日所刻诗文送与陆士规看,陆士规久闻其名,因而极口称赞。
曹妙哥道:"这人做得举人、进士否?"陆士规道:"怎生做不得?高中无疑。"
曹妙哥道:"实不相瞒,这是我的相知。 不识贵人可能提挈得他否?"陆士规日常里受了曹妙哥的恭敬,无处可酬,见是他的相知,即忙应道:"卑人可以预力,但须一见曹侍郎。 待我将此诗文送与曹侍郎看,功名自然唾手。"
曹妙哥就叫吴尔知来当面拜了。
陆士规就领吴尔知去参见曹侍郎,先送明珠异宝、金银彩币共数千金为贽见之礼。
曹泳收了礼出见,陆士规遂称赞他许多好处,送诗文看了。
曹泳便极口称赞吴尔知的诗文,遂暗暗应允,就吩咐知贡举的官儿与了他一个关节。
辛酉、壬戌连捷登了进士,与秦桧儿子秦熺、侄秦昌时、秦昌龄做了同榜进士。
那时曹泳要中秦桧的子侄,恐人议论,原要收拾些有名的人才于同榜之中,以示公道无私、科举得人之意,适值陆士规荐这个宿有文名的人来,正中了曹泳之意。
那秦桧又说曹泳得人,彼此称赞不尽。
看官,你道这妓女好巧,一个烂不济的秀才,千方百计,使费金银,买名刻集,骗了世上的人,便交通关节,白白拐了一个黄榜进士在于身上,可不是千古绝奇绝怪之事么?吴尔知遂把《登科录》上刊了曹氏之名。
有诗为证:
十载寒窗未辛苦,九衢赌博作生涯。
八字生来凭财旺,建安七子未为嘉。
六月鹏搏雌风盛,身跨五马极豪华。
四德更宜添智巧,三星准拟照琵琶。
二人同心营金榜,一天好事到乌纱。
话说吴尔知登了进士,选了伏羌县尉,曹妙哥同到任所而去。
转眼间将近三年之期,乙丑春天。
怎知路上行人口似碑,有人因见前次中了秦桧的子侄,心下不服,因搬演戏文中扮出两个士子,推论今年知贡举的该是那个。
一个人开口道:"今年必是彭越。"
一个人道:"怎生见得是彭越?"这个人道:"上科试官是韩信,信与彭越是一等人,所以知今岁是彭越。"
那一个人道:"上科壬戌试官何曾是韩信?"这个人道:"上科试官若不是韩信,如何取得三秦?"众人大惊。
后来秦桧闻知大怒,将这一干人并在座饮酒之人,尽数置之死地。
遂起大狱,杀戮忠良不计其数,凡是有讥议他的,不是刀下死,就是狱中亡,轻则刺配远恶军州,断送性命。
秦桧之势愈大,遂起不臣之心。
秦桧主持于内,曹泳奉行在外,其势惊天动地。
那时吴尔知已经转官,曹妙哥见事势渐渐有些不妥,恐日后有事累及,对丈夫道:"你本是个烂不济的秀才,我勉强用计扶持,瞒心昧己,骗了天下人的眼目,侥幸戴了这顶乌纱。 天下那里得可以长久侥幸之理,日久必要败露,况且以金银买通关节,中举中进士,此是莫大之罪。 明有人非,阴有鬼责,犯天地之大忌,冒鬼神之真恨,冥冥之中,定要折福折寿。 如今秦相之势惊天动地,杀戮忠良,罪大恶极,明日必有大祸。 况你出身在于曹泳门下,日后冰山之势一倒,受累非轻。 古人见机而作,不如休了这官,埋名隐姓,匿于他州外府,可免此难。 休得恋这一官,明日为他受害!"吴尔知如梦初醒,拍手大叫道:"贤哉吾妻,精哉此计!"即便依计而行,假托有病,出了致仕文书,辞了上官,遂同夫人赍了些金银细软之物,改名换姓,就如范蠡载西子游五湖的光景,隐于他州外府终身,竟不知去向。
果然,秦桧末年连高宗也在他掌握之中,奈何他不得。
幸而岳爷有灵,把秦桧阴魂勾去,用铁火箸插于脊骨之间,烈火烧其背,遂患背疽,如火一般热,如盘子一般大,烂见肺腑,甚是危笃。
曹泳却又画一计策,待高宗来视病之时出一札子,要把儿子秦熺代职。
札子写得端正,高宗来相府视病,秦桧被岳爷爷拿去,已不能言语,但于怀中取出札子,要把儿子秦熺代职。
高宗看了,默然无言,出了府门,呼干办府事之人问道:"这札子谁人所为?"干办府事之人答道:"是曹泳。"
秦桧死后,高宗遂把曹泳勒停,安置新州,陆士规置之死地。
若当日曹妙哥不知机,吴尔知之祸断难免矣。
曾有古风一首,单道这妇人好处:世道歪斜不可当,金银声价胜文章。
开元通宝真能事,变乱阴阳反故常。
赌博得财称才子,乱洒珠玑到处扬。
悬知朝野公行贿,不惜金银成斗量。
曹泳得贿通关节,谬说文章筹策良。
一旦白丁列金榜,三秦公子姓名张。
平康女士知机者,常恐冰山罹祸殃。
挂冠神武更名去,谁问世道变沧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