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柳柳州
东坡云:"苏、李之天成,曹、刘之自得,陶、谢之超然,固已至矣;而杜子美、李太白以英伟绝世之资,凌跨百代,古之诗人尽废,然魏、晋以来,高风绝尘,亦少衰矣。 李、杜之后,诗人继出,虽有远韵,而才不逮意,独韦应物、柳子厚,发纤秾于简古,寄至味于淡泊,非余子所及也。 唐末,司空图崎岖兵乱之间,而得诗人高雅,犹有承平之遗风。 其论诗曰:‘梅止于酸,盐止于咸,饮食不可无盐梅,而其美常在于咸酸之外。 ’可以一唱而三叹也。 子厚诗在陶渊明下、韦苏州上。 退之豪放奇险则过之,而温丽靖深不及也。 所贵于枯淡者,谓外枯而中膏,似淡而实美,渊明、子厚之流是也。 若中边皆枯,亦何足道。 佛言譬如食蜜,中边皆甜。 人食五味,知其甘苦者皆是,能分别其中边者,百无一也。"
《诗眼》云:"子厚诗尤深远难识,前贤亦未推重,自老坡发明其妙,学者方渐知之。 余尝问人:‘柳诗何好?’答云:‘大体皆好。 ’又问:‘君爱何处?’答云:‘无不爱者。 ’便知不晓矣。 识文章者,常如禅家有悟门。 夫法门百千,差别要须自一转语悟入。 如古人文章,直须先悟得一处,乃可通其它妙处。 向因读子厚《晨诣超师院读禅经》诗一段,至诚洁清之意,参然在前,‘真源了无取,妄迹世所逐,微言冀可冥,(“冀"原作"异",今据徐钞本、明钞本校改。
)《缮性》何由熟。
’真妄以尽佛理,言行以尽熏修,此外亦无词矣。
‘道人庭宇静,苔色连深竹’,盖远过‘竹径通幽处,禅房花木深’。
‘日出雾露余,青松如膏沐’,予家旧有大松,偶见露洗而雾披,真如洗沐未干,染以翠色,然后知此语能传造化之妙。
‘澹然离言说,悟悦心自足’,盖言因指而见月,("月"徐钞本、明钞本作"日"。
)遗经而得道,于是终焉。
其本末立意遣词,可谓曲尽其妙,毫发无遗恨者也。
《哭吕衡州》诗,足以发明吕温之俊伟。
《哭凌员外》诗,书尽凌准平生。
《掩役夫张进骸》,既尽役夫之事,又反复自明其意,此一篇笔力规模,不减庄周、左丘明也。
刘梦得《伤愚溪》三首,有‘溪水悠悠春自来,草堂无主燕飞回’,又‘残阳寂寞出樵车’,又‘柳门竹巷依依在,野草青苔日日多’,谓之佳句,正如今之海语,于子厚了无益,殆《折杨》、《皇荂》之雄,易售于流俗耳。”
东坡云:"《南涧中》诗:‘秋气集南涧,独游亭午时。 回风一萧瑟,林影久参差。 始至若有得,稍深遂忘疲。 羁禽响幽谷,寒藻舞沦漪。 去国魂已游,怀人泪空垂。 孤生易为感,失路少所宜。 索寞竞何事,徘徊只自知。 谁为后来者,当与此心期。 ’柳仪曹诗忧中有乐,乐中有忧,盖绝妙古今矣。 然老杜云:‘王侯与蝼蚁,同尽随丘墟’,仪曹何忧之深也。"
蔡宽夫《诗话》云:"子厚之贬,其忧悲憔悴之叹,发于诗者,特为酸楚,闵己伤志,固君子所不免,然亦何至是,卒以愤死,未为达理也。 乐天既退闲,放浪物外,若真能脱屣轩冕者,然荣辱得失之际,铢铢校量,而自矜其达,每诗未尝不着此意,是岂真能忘之者哉?亦力胜之耳。 惟渊明则不然。 观其《贫士》、《责子》,与其它所作,当忧则忧,遇喜则喜,忽然忧乐两忘,则随所遇而皆适,未尝有择于其间,所谓超世遗物者,要当如是而后可也。 观三人之诗,以意逆志,人岂难见,以是论贤不肖之实,亦何可欺乎?"
洪驹父《诗话》云:"东坡言郑谷诗:‘江上晚来堪画处,渔人披得一蓑归’,此村学中诗也。 子厚云:‘千山鸟飞绝,万径人踪灭,孤舟蓑笠翁,独钓寒江雪’,信有格也哉!殆天所赋,不可及也。"
东坡云:"余自东武适文登,并海行数日,道傍诸峰,真若剑铓,诵子厚诗,知海山多奇峰也。 子厚记云:‘每风自四山而下,振动大木,掩冉众草,纷红骇绿,蓊葧芗气。 ’子厚、梦得皆善造话,若此句殆入妙矣。 梦得云:‘水禽嬉戏,引吭伸翮,纷惊鸣而决起,舍彩翠于沙砾。 ’亦妙语也。"
山谷云:"‘千里枫林烟雨深,无朝无暮有猿吟。 停桡静听曲中意,好是云山韶濩音。 零陵郡北湘水东,浯溪形胜满湘中。 溪口石颠堪自逸,谁人相伴作渔翁?’右元次山《欸乃曲》。 欸音媪,乃音霭,湘中节歌声。 子厚《渔父词》有‘欸乃一声山水绿’之句,误书‘欸欠’,少年多承误妄用之,可笑。"
苕溪渔隐曰:"余游浯溪,读磨崖《中兴颂》,于碑侧有山谷所书《欸乃曲》,因以百金买碑本以归,今录入《丛话》。 又《元次山集·欸乃曲》注云:‘欸音袄,乃音霭,棹船之声。 ’洪驹父《诗话》谓欸音霭,乃音袄,遂反其音,是不曾看《元次山集》及山谷此碑而妄为之音耳。"
《冷斋诗话》云:"‘渔翁夜傍西岩宿,晓汲清湘然楚竹。 烟消日出不见人,欸乃一声山水绿。 回看天际下中流,岩下无心云相逐。 ’东坡云:‘诗以奇趣为宗,反常合道为趣,熟味此诗有奇趣,然其尾两句虽不必亦可。 ’"
东坡云:"‘盛时一失贵反贱,桃笙葵扇安可常。 ’不知桃笙为何物。 偶阅《方言》:‘簟,宋、魏之间谓之笙。 ’乃悟桃笙以桃竹为簟也。 梁简文《答湘南王献簟书》云:‘五离九折,出桃枝之翠笋。 ’乃谓桃枝竹簟也。 桃竹出巴、渝间,杜子美有《桃竹杖歌》。"
《石林诗话》云:"蔡天启言,尝与张文潜论韩、柳五字警句,文潜举退之‘暖风抽宿麦,清雨卷归旗’,子厚‘壁空残月曙,门掩候虫秋’,皆集中第一。"
孟东野.贾浪仙
张文潜云:"唐之晚年,诗人类多穷士,如孟东野、贾浪仙之徒,皆以刻琢穷苦之言为工。 或谓郊、岛孰贫,曰:‘岛为甚也。 ’曰:‘何以知之?’‘以其诗知之。 郊曰种稻耕白水,负薪斫青山。 岛曰市中有樵山,客舍寒无烟,井底有甘泉,釜中尝苦干。 孟氏薪米自足,而岛家俱无,以是知之耳。 然及其至也,清绝高远,殆非常人可到。 唐之野诗,称此两人为最,至于奇警之句,往往有之,如鸡声茅店月,人迹板桥霜,则羁旅穷愁,想之在目。 若曰柳塘春水慢,花坞夕阳迟,则春物融冶,人心和畅,有言不能尽之意,亦未可以为小道无取也。 ’"苕溪渔隐曰:"六一居士以‘鸡声茅店月,人迹板桥霜’是温庭筠诗,‘柳塘春水慢,花坞夕阳迟’是严维诗。 文潜乃以为郊、岛诗,岂非误邪?"蔡宽夫《诗话》云:"司空图善论前人诗,如谓元、白为‘力勍气僝,乃都会之豪估’,‘郊、岛非附于寒涩,无所置才’,皆切中其病。 及自评其作,乃以‘南楼山最秀,北路邑偏清’,为假令作者复生,亦当以着题见许。 此殆不可晓。 当局者迷,固人情之通患。 如乐天所谓‘斸石破山,先观镵迹,发矢中的,兼听弦声’,使不见其诗,而闻此语,当以为如何哉?"
《缃素杂记》云:"《唐书》载:‘贾岛字浪仙,初为浮屠,名无本,来东都时,洛阳令禁僧午后不得出,岛为诗自伤,韩愈怜之,因教其为文,遂去浮屠,举进士。 当其苦吟,虽逢值公卿贵人,皆不之觉也。 一日,见京兆尹,跨驴不避,呼诘之,久乃得释。 累举不中第。 文宗时,坐飞谤贬长江簿。 ’余案刘公《嘉话》云:‘岛初赴举京师,一日,于驴上得句云:鸟宿池边树,僧敲月下门,始欲着推字,又欲着敲字,练之未定,遂于驴上吟哦,时时引手作推敲之势。 时韩愈吏部权京兆,岛不觉冲至第三节,左右拥至尹前,岛具对所得诗句云云。 韩立马良久,谓岛曰:作敲字佳矣。 遂与并辔而归,留连论诗,与为布衣之交。 自此名著,后以不第,乃为僧,居法干寺,号无本。 一日,宣宗微行至寺,闻钟楼吟咏声,遂登楼,于岛案上取诗卷览之。 岛不识帝,遂攘臂睨帝曰:郎君何会此邪?遂夺取诗卷。 帝惭恧下楼而去,遂除岛为遂州长江簿。 ’《唐史》与《嘉话》所载不同如此。"
《今是堂手录》云:"高丽使过海,有诗云:‘水鸟浮还没,山云断复连。 ’时贾岛诈为梢人,联下句云:‘棹穿波底月,船压水中天。 ’丽使嘉叹久之,自此不复言诗。"
《冷斋夜话》云:"贾岛诗有影略句,韩退之喜之。 其《渡桑干》诗曰:‘客舍并州三十霜,归心日夜忆咸阳,而今更渡桑干水,却望并州是故乡。 ’又《赴长江道中》诗曰:‘策杖离山驿,逢人问梓州,长江那可到,行客替生愁。 ’"
《隐居诗话》云:"孟郊诗蹇涩穷僻,琢削不暇,真苦吟而成,观其句法格力可见矣。 其自谓‘夜吟晓不休,苦吟鬼神愁,如何不自闲,心与身为仇。 ’而退之荐其诗云:‘荣华肖天秀,捷疾愈响报’,何也?"苏子由云:"唐人工于为诗,而陋于闻道。 孟郊尝有诗云:‘食荠肠亦苦,强歌声无欢,出门即有碍,谁谓天地宽。 ’郊耿介之士,虽天地之大,无以容其身,起居饮食,有戚戚之忧,是以卒穷以死。 而李翱称之,以为郊诗高处在古无上,平处犹下顾沈、谢。 至韩退之亦谈不容口。 甚矣,唐人之不闻道也。 孔子称‘颜子在陋巷,人不堪其忧,回也不改其乐。 ’回虽穷困早死,而非其处身之非,可以言命,与郊异矣。"
《笠泽丛书》云:"吾闻淫畋渔者,谓之暴天物。 天物不可暴,又可抉摘刻削,露其情状乎?使自萌卵至于槁死,不能隐,天能不致罚邪?长吉夭,东野穷,玉溪生官不挂朝籍而死,正坐是耳。"
玉川子
东坡云:"玉川子作《月蚀诗》,以为食月者,月中之虾蟆也。 梅圣俞作《日食诗》云:‘食日者,(“日"原作"之",今据宋本校改。
)三足鸟也。
’此固因俚说以寓其意。
《战国策》:‘日月辉于外,其贼在内’,则俚说为当矣。
又《月蚀诗》中云:‘岁星坐福德,官爵奉董秦,忍使黔娄生,覆尸无衣巾。
’详味此诗,则董秦当是无功而享禄者。
董秦,李忠臣也,天宝末骁将,屡立战功,虽粗暴,亦颇知忠义。
代宗时,吐蕃犯阙,征兵,忠臣即日赴难,或劝择日,忠臣怒曰:‘君父在难,乃择日邪?’后卒污朱泚伪命诛。
考其终始,非无功而享厚禄者,不知玉川何以有此句?”《学林新编》云:"韩退之《月食诗》一篇,大半用玉川子句。 或者谓玉川子《月食诗》,豪怪奇挺,退之深所叹伏,故所作尽摘玉川子佳句而补成之。 某切以为不然。 退之《月食诗》题曰《效玉川子作》,而诗中有以玉川子为言者,‘玉川子涕泗下,中庭独自行’,又曰:‘玉川子立于庭而言曰,地行贱臣今再拜,敢告上天公。 ’然则退之几于代玉川子作也。 玉川子诗虽豪放,然太险怪,而不循诗家法度,退之乃摘其句而约之以礼,故退之诗中两言玉川子,其意若曰玉川子《月食诗》如此足矣。 故退之诗题曰《效玉川子作》,此退之之深意也。 不然,退之岂不能自为《月食诗》,而必用玉川子句然后而成诗邪?以谓退之自为《月食诗》,则诗中用‘玉川子涕泗告天公’,又非其类矣。"
《雪浪斋日记》云:"玉川子诗,读者易解,识者当自知之,《萧才子宅问答诗》,如《庄子》寓言,高僧对禅机。 惟《有所思》一篇,语似不类,疑他人所作,然飘逸可喜。 其词曰:‘当时我醉美人家,美人颜色娇如花。 今日美人弃我去,青楼朱箔天之涯。 娟娟姮娥月,三五二八圆又缺。 翠眉蝉鬓生别离,一望一见心断绝。 心断绝,几千里,梦中醉卧巫山云,觉来泪滴湘江水。 湘江两岸花木深,美人不见愁人心。 含愁更奏绿绮琴,调高弦绝无知音。 美人兮美人,不知为暮雨兮为朝云。 相思一夜梅花发,忽到窗前疑是君。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