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诗曰:
彼苍万事有安排,不必忧疑不必猜。
曼倩冷讥皆赘语,长沙热泪亦空哀。
苑中风景犹相待,殿上丝纷尚欲裁。
不料琵琶泄天意,被人看破不归来。
却说炀帝准了宇文达的奏议,遂以征辽为名,游幸江都为实。
一面差人催选殿脚女,一面命翰林院官草征辽诏书,各官领旨而去。
炀帝退回后宫,与萧后查点带去的宫女。
宫中查点完了,又到西苑来查点。
只等殿脚女一到,便要起身。
次日翰林院官草成征辽诏书,先来呈稿。
炀帝看了,不甚中意,发下去重作。
翰林院官一连更改了几遍,便不中炀帝之意。
炀帝心中不悦,因说道:"翰林院许多官员,就没个出类的才人,作一道好诏书,震压华夷!"遂带了袁宝儿自到观文殿来,要御制一篇,夸耀臣下。
谁想看时容易,作时却难。
炀帝拿起笔来,左思右想,再写不下去。
思想了一歇,刚写得三四行,拿起看时,却也平常,不见有新奇警句,心下十分焦躁。
遂把笔放下,立起身来四下里团团走着思想。
袁宝儿在旁边看了,微微笑道:"陛下又不是词臣,又不是史官,何必如此费心?"炀帝道:"非朕要自家费心,怎奈翰林这些官员,就没有一个有真才学的,能当此任。"
袁宝儿道:"翰林院既负虚名,或者散官中倒有。"
炀帝道:"若要有,除非在古人中去寻。"
遂将手到书架上要翻古人的文集来看,不期信手抽出一本,却不是古人,就是当今秘书郎虞世南的文集。
炀帝见了,又惊又喜道:"几乎忘了此人。"
袁宝儿道:"此人是谁?"炀帝道:"此人乃越州余姚人,就是翰林院学士虞世基的兄弟,叫做虞世南,现任秘书郎之职。 此人大有才学,这本文集,就是他的著作。 只因他为人不肯随和,故此数年来,并不曾升迁美任。 今日这道诏书须宣他来面试一番。"
随叫两个小黄门去宣虞世南,立等西苑见驾。
黄门去不多时,随将虞世南宣至。
原来虞世南生得风流儒雅,为人沉静寡欲。
自小几无书不读,又且记性超人,但读过的书便终身不忘,下笔才思湍飞泉涌,如有神助。
只是生性儿有些古怪,好的是方正,怕的是诡随。
与虞世基虽是同胞弟兄,任世基以谄谀官居清要,他却甘守下僚,绝不起一个夤缘的念头,每日只是读书作文取乐而已。
后来炀帝被宇文化及杀了,并要来杀世基。
世南再三抱持痛哭,情愿以身代死。
宇文化及说道:"我只杀奸臣,不杀好人。"
必不肯听,竟把世基杀了。
唐太宗登基之后,晓得虞世南为人正直,又有文名,遂起为弘文阁学士,言必行,计必听,竟成了大唐一代的名臣。
正是:
佞臣只道为官易,谁料为臣佞有殃。
何似良臣随分去,有荣无辱享名长。
又云:
十年不调尽嫌迟,君子胸襟苦不知。
只待万红零落后,青青方显雪霜枝。
按下后话休题。
却说虞世南见了炀帝,朝贺毕,炀帝便说道:"近日辽东高丽恃远不朝,朕今亲往征讨,先要草一道诏书,播告四方,见得远东小国抗逆天朝,法在必征;怎奈翰林院众官连草几道都不达意,朕思卿才学兼优,必有妙论,以彰天朝威武,故召卿来,可展渊云妙笔,为朕一草。"
虞世南道:"微臣菲才,止可写风云月露,何堪宣至尊德意。"
炀帝道:"不必过谦。"
遂叫黄门,另将一个案儿,抬到左侧首帘栊前放下,上面铺设了纸墨笔砚。
又赐一颗锦墩,与世南坐了。
真个是会家不忙,虞世南谢过恩,磨得墨浓,掭的笔饱,展开御纸,也不思想,直头便写。
那支笔就如龙蛇一般,在纸上风行云动,毫不停辍。
哪消半个时辰,早已草成了一道征辽诏书,献将上来。
炀帝接了展开一看,只见上写着:
大隋皇帝,为辽东高丽不臣,将往征之。
先诏告四方,使知天朝恩威并著之化。
诏曰:朕闻宇宙无两天地,古今惟一君臣。
华夷虽限,而来王之化,不分内外;风气即殊,而朝宗之归,自同迩遐。
顺则绥之以德,先施雨露之恩;逆则讨之以威,聊代风雷之用。
万方纳贡,尧舜取之鸣熙;一人横行,武王用以为耻。
是以高宗有鬼方之克,不惮三年;黄帝有涿鹿之征,何辞百战!薄伐狁,周元老之肤功;高勒燕然,汉骠骑之大捷。
从古圣帝明王,未有不兼包胡蛮夷狄,而共一胞与者也!况辽东高丽,近在甸服之内,安可任其不庭,以伤王者之量,随其梗化,有损中国之威哉!故今爰整干戈,正天朝之名分;大彰杀伐,警小丑之跳梁。
以虎贲之众,而下临蚁穴,不异摧枯拉朽;以弹丸之地,而上抗天威,何难空幕犁庭。
早知机而望风革面,犹不失有苗之格;倘恃顽而负固不臣,恐难逃楼兰之诛。
莫非赤子,容谁在覆戴之外;同一斯民,岂不置怀抱之中。
六师动地,断不如王用三驱;五色亲裁,卿以当好生一面。
款塞及时,一身可赎;天兵到日,百口何辞!慎用早思,无遗后悔。
故诏。
大业八年月炀帝细看了一遍,满心欢喜,大笑说道:"笔不停缀,文不加点,卿真奇才也!古人云:‘文章华国’。 今日这一道诏书,真足华国矣!此去平定辽东,卿之功劳非小。 久屈卿于下僚,明日即当加升。"
虞世南奏道:"微臣浮蔓之词,不足以壮天威,尚望陛下睿思裁定。"
炀帝道:"卿不必过谦,就烦卿一写。"
遂叫近侍将一道黄麻诏纸,铺在案上。
虞世南不敢抗旨,随提起笔来端端楷楷而写。
炀帝因诏书作得乐意,甚爱其才,要称赞他几句,又因他低头写诏,不好说话。
此时只有宝儿侍立在旁,遂侧转头来,要对宝儿说话,不料头才转过,话还未曾说出,只见宝儿一双眼珠也不转,痴痴的看着虞世南写字。
炀帝看见,遂不做声,任她去看。
原来袁宝儿见炀帝自做诏书,费了许多吟哦搜索,并不能成,虞世南只一挥便就。
心下因想道:"无才的便那般吃力,有才的便如此风流!"又见世南生得清清楚楚,瘦不胜衣,故憨憨的只管贪看。
看了一歇,忽回转头,却见炀帝清清的看着自己。
若是宝儿心下有私,未免便要惊慌,或是面红,或是蹴。
只因她出于无心,故声色不动。
看着炀帝,也只是憨憨的嘻笑。
炀帝因知她素常原是这等憨态,却也不甚猜疑。
不多时,虞世南写完了诏书,献将上来。
炀帝看他写的端严有体,十分欢喜。
随叫左右赐酒三杯,以为润笔。
虞世南再拜而饮。
炀帝说道:"文章一出才人之口,便觉隽永可爱。 但不知所指事实,亦可信否?"虞世南道:"《庄子》的寓言,《离骚》的托讽,固是词人幻化之笔,君子感慨之谈,当别有商量;若是见于经传,事虽奇怪,恐亦不妄。"
炀帝道:"卿言大是。 朕观赵飞燕传,称她能舞于掌中,翩跹轻盈,风欲吹去,常疑是词人粉饰之句,世上妇人,哪有这般柔软!今观袁宝儿的憨态,方信古人摹写,亦依稀仿佛不尽虚也。"
虞世南道:"袁美人有何憨态?"炀帝道:"袁宝儿素多憨态,且不必论;今见卿挥毫潇洒,便在朕前注目视卿,半晌不移,大有怜才之意,非憨态而何?卿才人勿辜其意,可题诗一首嘲之,使她憨态与飞燕轻盈并传,也见得这一段光景。"
虞世南闻旨,也不推辞,也不思索,走近案边飞笔题诗四句,献与炀帝。
炀帝展开细看上写道:
学画鸦黄半未成,垂肩袖大憨生。
缘憨却得君王宠,常把花枝傍辇行。
炀帝看了大喜,因对袁宝儿说道:"得此佳句,不负你注目一段憨态矣。"
又叫赐酒三杯。
虞世南饮了,便起身辞出。
炀帝道:"劳卿染翰,另当升赏。"
虞世南谢恩退出不题。
却说炀帝先见虞世南草诏称旨,心下十分爱他,便要加升官职;后因他题诗敏捷,大胜于己,忽然又忌起才来,故连金帛也不曾赏赐,只说了两句好听话儿,遂打发出来。
次日吏部不知就里,闻得虞世南草诏有功,炀帝御口许他加升。
遂上一本说翰林院缺侍制学士,推秘书郎虞世南。
炀帝看了,也不批允,也不批不允,只是留在阁中,竟不发下。
正是:无才每被君王谴,不道君王又忌才;才与不才都见斥,朝廷东阁为谁开!
按下虞世南因炀帝忌才、不得升迁不题。
却说炀帝有了诏书,遂传旨命幽州总管元弘嗣提兵三十万,以为前部先锋,直压辽东境地。
就将诏书播告四方,声言御驾随后亲征,誓必讨平高丽。
元弘嗣领旨,就在教场中点集兵马粮草,往辽东进发不题。
炀帝又与萧后商议道:"这一番游幸,乃新河道、新龙舟,朕又新选一班殿脚女,必须叫乐人再制得一部新乐,方才相称。"
萧后道:"要新乐,必须陛下自谱一曲翻调,叫众伶官演习方有趣处。 若叫乐人自制,新煞了还是这些常套,如何得中圣意?"炀帝道:"这也说得是。"
遂一面取酒来饮,一面叫朱贵儿、袁宝儿一班善吹弹的美人,都到面前。
大家同吃了几杯,将到微醺之际,却叫众美人各尽所长,或是箫,或是管,或是筝,只捡新奇的吹弹了听。
炀帝就中或一声,或两声,但凡巧妙的都采取出来,凑成一曲。
炀帝又倚着自家识些音律,且照着宫商角征羽的五音,太簇、姑洗、蕤宾、林钟的十二律,细细随着迟疾紧慢,抑扬高下,摹写入谱。
哪消半日工夫,早已制成一曲翻调突公子曲。
正是:
治国偏无术,荒淫便有才。
一声翻调起,千古令人哀。
炀帝制成翻调,遂叫众美人将各样乐器,照着谱儿奏起来。
真个是丝清竹脆,管媚弦娇,别是一番声响;虽则是靡靡之音,倒其实流丽好听。
萧后听了,连声称赞道:"陛下真圣人也!能精通音乐如此!"炀帝大喜,又连饮了数杯。
即叫近侍将新谱传出,叫乐人连夜打出,以备游幸供用。
众乐人领了旨意,遂聚集一处,各分乐器连夜演习。
却说内中一个伶人,叫做王国风,祖传惯弹胡琵琶。
这一日领了旨意,另抄出一个谱儿,日夜在坊中演习。
忽一日有事回家,又恐怕演习不熟,就偷空儿在堂前把胡琵琶细细的弹演。
原来这王国风,有个父亲叫做王令言,原是有名知音律的乐人;只因炀帝嫌他年老,遂退出不用。
这日正养病睡在房里,忽听得外面儿子弹琵琶之声,音律与往日大不相同,遂吃了一惊,说道:"大变大变!如何有这样声调?"连忙跳起身来,扶着病走到堂前,问王国风道:"你这琵琶出了几时,从何处学来?"王国风见父亲问得古怪,连忙答道:"此曲出不上五七日,就是当今皇爷,御制了要游幸江都,叫做翻调突公子曲。"
王令言听了,不觉呜呜的哭将起来,说道:"先皇爷东征西战,不知费了多少气力,方挣得这座江山,不想只享得二三十年,便一旦要亡家破国也。"
说罢,两眼中泪如雨下。
王国风慌忙止住道:"此曲乃欢乐之词,父亲听了,为何倒悲伤起来?"王令言道:"你哪里知道?此曲调虽欢乐,然声音淫厉,不出二三年,必有干戈起于四方,天下杀伤殆尽。 此曲又乃宫声,为君之象;宫声往而不返,皇爷这一番游幸,断不能重转东京矣。 你千万不可从行;若要从行,定做他乡之鬼矣!"说罢,又嚎啕痛哭。
王国风晓得父亲洞达音律,见说得剀切,也自着忙,因说道:"父亲这话要谨慎,倘然皇爷知道,其祸不小。 儿子只是不去便了。"
王令言道:"我们倒无大祸,只恐怕皇爷倒有大祸。"
王国风再三劝解,王令言方才走了进去。
一边走,一边犹含泪叹息道:"好社稷,忽然至此,可惜,可惜!"正是:
天心莫道深难测,一曲新声识者窥。
试问当时忧国者,谁知野老泪先垂。
王国风次日依了父亲言语,竟自托病辞退。
众乐人又选了一个补了演习不题。
却说炀帝急急要游幸江都,在宫中各色俱打点齐整,只等殿脚女一到便要起身,连连差中官催促。
一日,高昌忽飞马来报道:"殿脚女一千名,俱已选到汴渠,候旨亲选定夺。"
炀帝听了,大喜道:"时日迫切,不必亲选,就差你分派定了。 一缆十人,一船百人。 一千殿脚女,分派在十只大船舟上,有风时挂起锦帆,只叫她各持镂金兰楫绕船而坐;若是无风,便要牵缆而行。 可忙忙教她习熟,其美恶待朕登舟之后,再加选择。"
高昌领旨,依旧飞马而去。
炀帝因诸事俱备,遂传旨着越王一个守国,留一半君臣辅助,又命礼官选了一个吉日起行。
到了这日,炀帝同萧后龙章凤藻,打扮出一个天子家气象,共坐了一乘金围玉盖的逍遥辇,率领着十六院夫人、三千美女、无数宫嫔,都驾着七香车,围绕在前前后后。
众内相都是蟒衣玉带,骑在马上,左右随侍。
又因借征辽的名色出门,銮舆前面,又有许多兵马排列。
真个是龙旗招展,凤带飘摇,从古帝王游幸,哪有这般富贵!后人有诗吊之曰:
帝王都有好风流,谁肯因荒便送休!
独有隋家慨天子,江山只换一遨游。
炀帝打点齐整,正要发辇,忽听得辇旁哀哀哭声。
炀帝忙看时,只见一人俯伏在地哭奏道:"奴婢送驾!"不是别人,却是西苑令马守忠也。
炀帝见了道:"好生看守西苑,不消送罢!"马守忠奏道:"万岁銮舆已发,料难挽留。 只望万岁早还车驾,奴婢不胜望。"
说不完便哽哽咽咽,腮边泪如雨下。
炀帝道:"朕偶然游幸,何必这般伤悲?"马守忠道:"奴婢想万岁造这一座西苑,穷年屡月,千工万匠,也不知费多少心机,也不知花多少金钱,方盖得成五湖、北海、三神山、十六院,这般风景,不异天宫,何殊仙岛?今万岁一旦弃之而去,致令园林冷落,殿院萧条,臣对景伤心,故不禁欷泣下。 伏望万岁再思而行!"炀帝道:"朕非不恋西苑,这也是天意如此,偶然思想江都,要去游赏。 只要你好好看守,不要差池了,被人笑朕弃甜桃而寻苦李也。"
真个兴亡自有先兆,炀帝一边说着,也不觉惨然于色,就像要哭的一般。
马守忠道:"奴婢尽心收拾西苑,断不敢荒芜;但不知万岁车驾何日方还?"炀帝道:"朕浮萍断梗,飘零无定,还京之期,焉能有日!"左右见炀帝说话颠倒,俱骇然惊叹。
还是萧后看不过,代说道:"车驾游幸江都,多也只一年半载,就要回銮,何必这等恋恋?"马守忠不敢再言,含着眼泪,磕一个头,退将下来。
二人一段依依光景,就像死别生离、再不见面一般。
正是:
社稷兴亡自有机,机来不觉露其微。
谁知万乘欢腾日,忽有阉臣泪湿衣。
马守忠方才退下,銮舆正要拥卫而行,忽又一派哭声,从宫中涌出。
只见上千宫女,聚做一阵,乱跑将来,拦定车辇,不容前进,齐声说道:"万岁弃了我们往哪里去?"原来炀帝的宫女最多,虽有无数龙舟,毕竟装载不尽,只带得一半,还留下一半守宫。
这一半宫女不得随行,因此拥住车驾,不肯放行。
炀帝见了,忙吩咐道:"朕前往征辽,乃朝廷大事,如何强留得住!"众宫女道:"辽东小国,何须要御驾亲征?"炀帝道:"亲征别有妙算,非汝等所知,不须苦苦拦阻。 朕平定辽东,车驾即当回也。"
众宫女道:"辽东几时得平,车驾几时得回?只望万岁不要去罢!"只因炀帝平素待宫女有情,故今日一个个不顾好歹,拼死命上前挽留。
也有攀定帏幔苦劝的,也有拖住轮辕不放的,也有扒上辇来分说的,也有跪在地上啼哭的。
炀帝百般安慰,众宫女百般劝留。
这一阵道:"我们也愿随去。"
那一阵道:"我们死也不放。"
乱哄哄的都嚷做一团。
正是:
娇攀媚挽不胜愁,只愿君王行处留。
莫道江山游乐尽,尚遗一种好风流。
不知众宫女如何得退,且听下回分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