淞隐漫录 吴琼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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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淞隐漫录》 吴琼仙 王韬

琼仙吴姓,小字玉奴,宦家女子,家住杭郡。

父为江苏候补县丞,旋授光福司,尝刻印章云:"钱塘江上三间屋,邓尉山中九品官",盖亦风雅自喜者也。

琼仙年十四五,丰姿窈窕,态度端妍。

性尤颖悟,诗词而外,兼通经史。

远近闻其艳名者,争求纳聘。

而女父选择殊苛,每谓人曰:"当得快婿,庶慰老怀。 况我家不栉进士,岂庸碌者流所能匹配哉?"

李有孙月洲者,名下士也。

年未弱冠,已贡成均。

为人风流蕴藉,群呼为"玉界尺"。

素稔女美,遣冰人致词。

女父将许之。

杭郡巨族周姓,亦令媒来。

周氏子曰玉仲,仪容秀整,年与琼仙相若;父为当时显宦,势位赫,权倾朝右。

时方随其叔至苏谒中丞,闻邓尉、莫厘山水名胜,拿舟往游,因及姻事。

女之从伯曰宣衡,具知人鉴,时在任所。

因谓女父曰:"闻某宦怙势擅权,朝野侧目,作事每不近人情,此冰山不可恃也。 若缔丝萝,后必有祸,不如辞之。"

女父以为今来求者,两家皆清门望族,未卜可否,不如同召二子来,一观其优劣。

爰设盛筵,招致里中缙绅,咸集于庭,肴馔之佳,宾客之美,一时未有。

孙郎冠履朴素,揖让雍容;周子衣服华侈,意态骄慢。

时庭中芍药盛开,红紫绚烂。

女父以金带围命题,令二子赋诗以宠之。

孙郎援笔立就,词旨俱美。

周子吟哦良久,竟不能成只字,红涨于颊。

宾客中有调停之者,曰:"月洲此诗,先探骊珠,所剩鳞爪尔,周公子虽不作可也。"

遂辍咏。

于是女父属意于孙,婚议遂定,刻期纳币行聘,成亲迎礼。

却扇之夕,仪态万方,见者惊为天人。

玉树琼枝,天然佳耦,伉俪之笃,虽翡翠之戏兰苕,鸾皇之翔云路,不啻也。

逾年,孙举于乡,闱中文艺,传诵一时。

周父以孙之攘其姻事也,憾之,辄举其文示人曰:"此钞录旧文,幸获隽尔。 何主司之失察也。"

密召剞劂者刻其文数千篇,纳诸前哲程文中,遍投坊肆,阴讽言官以失察劾主司。

磨勘者搜诸书肆,果信,孙竟被褫。

女极意尉藉之。

孙固倜傥者,初不以功名介意。

旋周父又摭拾他故,撤女父任。

吴孙两家咸知周父修旧怨,顾无如之何。

而周之报复犹未已也。

孙有同族昆弟,无赖子也,在京充钞胥者,与周之阍人相识,知周衔怨月洲,隐讽以若有驱使,当能为力。

阍人以告周。

召之至,问以"能仿孙笔迹乎?"曰:"能。"

遂嗾其冒孙名张揭帖于通衢,中多指斥。

巡城御史以闻。

以语多怨望,迹涉讪谤,坐不敬,充辽阳军。

女以荏弱,不能从行,临歧作别,悲啼宛转,几不欲生,行路者亦为之伤心酸鼻。

孙戍辽阳。

有某将军者,颇解翰墨。

见孙文秀,怜之。

试以诗文,笔不加点,因爱之,遂令在幕中司笔札。

偶于案牍余闲,询孙遣戍颠末,方悉孙冤,叹惋久之,思乘机会为孙雪诬。

方孙之行也,女归依父。

月夕花晨,虫声灯影,无日不以泪痕洗面。

女父自罢官后,宦橐萧然,多所逋负。

山右人李甲以豪富称,设银肆于间,权子母以牟利,人无得少其锱铢者,固虎而冠者也。

女父向与之贷七百金,积数年,几四倍之。

日来索,无以应,出恶声焉,扬言将控诸公庭。

女父计无所出,括室中所有,质诸典阁,仅偿十之一,愁与急并,疾以弗起。

女奉侍汤药,昼夜不解带,吁天臂肉以进,迄不瘳。

父死,母亦相继。

丧殓诸费,皆戚邻集助焉。

女孤孑无依,乃就食于邻媪。

日盼辽阳音信,雁杳鱼沉。

山右人登门索债,势犹汹汹;窥女之艳,将以为室,强使邻媪为之媒。

邻媪曰:"是亦司官女,孝廉妇,出自名门,岂肯作汝妾媵哉?况孙孝廉不久辽阳戍返,汝娶有夫妇,以良作贱,恐一涉讼庭,不能保汝囊橐也。"

山右人忿然曰:"负吾巨债,何悍不还?讵肯一旦付之流水?"邻媪曰:"贷汝钱者,周姓,非孙家也。 此女已适孙家,谁不知之?"山右人语塞,悻悻而去,曰:"我必有以报汝!"一夜,女方哭父未眠,忽闻室外人声鼎沸,咸曰救火。

邻媪亦仓皇入曰:"火已及门,何不速走?"女甫走出,一人挽其髻曰:"在是矣!"旁一人负之于背,疾趋出门,置之舆中。

女昏瞀不知人,但觉颠簸莫定。

须臾开目,则在船中,巨烛如椽,光辉四射,箕踞高坐者,则山右人也。

谓女曰:"汝身今已属吾。 汝若顺从,不患无金玉锦绣,膏粱刍豢也;否则将货妆于勾栏,以偿旧债。"

女知其人犷悍,不能以理谕情感,因曰:"余固孙氏妻也。 即欲奉君巾栉,亦当祭告吾父,方得成礼,且亦以重百年谐好;若不获听,有死而已!"山右人曰:"此何难。"

即命具牲醴置之船头。

女亲往奠酒。

焚帛将毕,涌身一跃投河。

时月黑风高,潮流湍急,尸已远去,无从援救。

翼日,女尸流至邻媪门前河畔,植立不横,观者如堵墙。

邻媪方以失女报官,得女尸,大恸。

官旋访得其事,山右人于法,而命以礼葬女,为立石坊曰:"贞孝贤烈"。

士大夫以诗表彰之者成帙。

孙在辽阳,将军颇信任之。

适周父以事蠲秩去,将军为白孙昔日冤诬状,蒙恩释还。

行至半途,宿于驿合。

时方秋杪,凉蟾入牖,寒蛩啼阶,倚壁孤灯,耿不成寐。

思及女回文信断,远别音孤,则更凄然泪下,呜咽不能成声。

忽闻西廊弓鞋细碎,有若女子行,既近,呀然推扉而入,娜而前,裣衽再拜。

谛视之,则女也。

孙起立执其手曰:"卿何能至此?岂已不在人间耶?"女缕述别后相思之苦,纵体入怀,涕零如雨。

孙以衣袖为之拭泪,曰:"余蒙将军恩义,得唱刀环,自此永遂团,与卿偕老。 余至今日,已无世上繁华想矣,但得郭外有二顷之田,架上有万卷之书,春秋佳日,偕卿联吟觅句,斗酒藏,乐已无极,岂再欲于势利场中为侧足地哉?"女倚枕欷◆,曰:"余岂不思此,奈今无及已!余已保身殉节,完璞全贞,君驻人间,我还天上,自此一别,虽历万古,无相见期。 茫茫宇宙,恨事何多!莽莽干坤,真情不泯。 孙郎孙郎,其善保玉体,无以妾为念。"

孙曰:"然则汝已死乎?今日之会,真耶?赝耶?杜少陵诗云:‘夜阑更秉烛,相对如梦寐。 ’殆为我今夕两人咏也!"女自指上除一玉环与孙,曰:"此昔年定情之物,君尚记之否?以后见之,如见妾也。 君前程方远,尚其勉旃!"孙尚欲有言,女以手拍孙肩,蘧然而觉,玉环宛在孙指。

孙得此噩梦,知非吉征,家乡渐近,步步凄侧。

既抵里门,方知吴氏一家,俱已物故。

急诣女墓,沥酒捧觞,伏地不能起,长号数声,呕血而逝。

里人为购棺衾,与女合葬。

嗣后墓树多连理交柯,枝相纠结,值风清月白之夜,见孙携女徙倚林间,徘徊吟讽,至晓不辍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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