淞隐漫录 鲍琳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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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淞隐漫录》 鲍琳娘 王韬

琳娘鲍姓,扬州人。

父甲,疡医也。

悬壶于市,求治者户外屦满。

甲一一施刀圭,贫者畀以药,不索其酬。

甲久断弦,家中供奔走司炊爨者,惟一赤脚婢。

女在旁日见甲治病,颇稔其术。

久之,甲或他出,女代为之,亦能奏效,里中人群以"女华佗"呼之。

然惮其秽,弗欲终学,常检药饵,因略识字。

一日,有鬻旧货者,担荷过其门,前足蹩,弗良于行。

见女,驰担坐阶石上,向女乞药石。

女俯视之,将指生一疽颇巨,其穴已溃,乃为之敷治,其人感甚。

担中有医书数册,渝弊已甚,即举以赠女,曰:"以此聊作酬仪。"

女展阅数叶,不能悉解。

中一册多符◆咒语,字皆作蝌蚪形。

女意谓此必秘本也,遂视为枕中鸿宝,日夕仿效。

虽属春蚓秋蛇,而萦挽欹斜,颇得形似,特未能知其用法。

逢里中有习岐黄术者,必问之曰:"世间为医者,有以符水治病者乎?"或曰:"有之,此辰州祝由科也。 惟近日精是术者甚罕。"

女欲求明师指授,时刻不能去怀。

偶至天宁寺,以行路过多,纤趾酸楚弗胜,小憩殿旁石栏。

见有摇铎而过者,操异乡土音,背插小方旗标曰:"祝由科善治一切疑难奇症。"

女心动,视其人,虬髯虎颔,形貌非常。

因佯问以常患心痛,作何治法。

曰:"必见其人,然后可治。 我观女菩萨固毫无病容也。"

女出袖中所携书,问之。

曰:"此固祝由科正传嫡派,不知女菩萨何由得此,殆有所授耶?"女曰:"吾欲学之,惜无导师,末从入门。"

曰:"此又何难?女菩萨家当离此不远,归告堂上,可于城西准提庵中觅余,当自至也。"

言竟,振铎锵然,扬长而去。

女归,言之于父,求父自往延之。

甲曰:"此江湖鬻术者流,不可近也,恐无真实本领,但求啖饭耳。 即或小有验,所索殊奢,奈何?"女曰:"儿颇有相人术,昨观其举止,必不至于此辈伍。"

甲重拂女意,即往访焉,果有其人。

告以女意,欣然命驾。

既至,委曲为女指授。

继而索观女书,则自祝由科外,一为针砭,亦古法也;一为驱治鬼狐之术。

为女讲解,女心领神会,有如夙习。

凡经三阅月而学成,曰:"操此术以行天下,不患无餬口所矣。 顾非其人,慎勿轻用。"

女方议所以酬师,其人曰:"余昔当习学时,曾自誓于神前,自饮食外,不敢妄受人一钱。 余今教汝,吾道得传人矣。"

匆促别女,负笈遂行。

女自此为人施符水治疾病,应手辄愈,远近闻其名者,争来就诊,馈遗无算,家日以裕。

其父反无问名者,殊寂寞也。

有西蜀贵公子自京师至邗江,闻竹西最多佳丽,拚以十万金钱,买此二分明月。

顾日夕在秦楼楚馆中问柳寻花,迄无当意。

陆家巷里有顾姬怜影,国色也。

虽小家碧玉,却未堕平康;其父虽吏胥,家颇小康,不甘为人妾媵。

公子偶赴鹾商宴,乘舆经此巷侧,从门外猝见之,惊其艳绝,疑风尘中无此丽品,急遣人讯之,方知是姬。

顾无计可以致之,商之于其友马药轩。

药轩固扬郡巨绅也,笑曰:"其父我固识之,色厉而内荏,不能以货取,必可以势胁也。 不出匝月,一颗明珠管在君掌上擎也。"

即遣杨媪达公子意。

顾胥骤闻斯言,忿甚,叱之使出。

杨媪倚公子势,语颇不逊,且曰:"成则汝为座上客,不成行看汝为阶下囚也。"

顾怒批其颊。

杨媪踉跄遁去,泣诉之公子。

公子转告药轩,答曰:"现县中捕得劫盗二人,案情颇重。 盍贿狱卒,盗诬攀,俾陷于罪。 然后遣人关说,必得此妖娆儿,乃许以援手。 不惧彼不入我瓮中也。"

公子跃然喜曰:"善。 任君为之。"

怜影自幼失恃,事父甚孝。

年甫,戚串求婚者踵至。

其父择婿殊苛,以是低昂苦不就。

前日杨媪之来,女在闺中,微闻其言,隐讽父当此势力世界,或可迁就者,勿过执持,恐飞灾横祸之临,将俟晦运而猝乘也。

至是女父果及于难,锒铛桎梏,遽陷狴犴。

女痛哭不欲生,思事必由己,当是公子播弄其间,求公子,则父必释矣。

因阴侦公子所在,抽笔作诉牍,情词怆恻,椎髻布裳,约束雅素。

时公子方昵一妓曰云仙,亦北里之翘楚也。

雇巨舟泊河畔,方拟同泛长江,偕作金焦之游。

系缆欲解而姬号哭至,奋身登舟,浪涌板滑,遽陨堤下,头触铁锚,贯颅睛出,玉碎花蔫,气已垂绝。

公子见之惊怛,急令人拯之起,扶置舱中,血如泉涌。

方讶为何人,或有识之者,曰:"此顾家怜影也。"

手中犹执一纸,牢握不放。

擘而视之,诉牍也。

促召医来,皆言不可救。

公子面如土,殆无人色,连呼负负。

因昌言于众曰:"有能活怜影者,酬以千金。"

舟子李七进曰:"此间有鲍琳娘者,神医也。 囊中具有返生香、还魂丹,起死人而肉白骨。 若能邀之至,复何虑哉?"公子曰:"琳娘既擅此异术,何不早言。"

飞骑往迎。

须臾,琳娘果至,谛视一周,曰:"是儿已魂游墟墓间矣,即使阎罗包老来,亦何能为?"公子再三哀之,许于千金之外,再馈白粲三百石。

时山东河决,饥民之厄于水灾者几十余邑,办赈捐者束手无策。

琳娘告众曰:"余素来治病,从不需阿堵物。 今公子诚悔罪,能出万金,以赈山东饥民,妾当竭微力,献兹薄技。 否则敢告不敏。"

公子曰:"但使怜影得生,虽万金何惜。"

琳娘于是纳睛于眶,出皮箧中白蜡一丸,塞溃穴,索碗水,戟指书符,拔银簪微启其齿灌之,用巾涤去血痕,然后覆以锦衾,戒人勿偷视。

经半时许,启衾曰:"活矣。"

公子觇之,则樱唇欲启,星眼微饧,额上香汗侵淫,泪珠下堕,衫袖皆湿。

琳娘曰:"我能治其伤,不能医其心。 若使其父女相见,则彼始能言矣。"

公子曰:"诺。"

急药轩使白顾胥冤于邑宰,而请释之。

怜影见父至,然哭失声,曰:"今日乃犹得相见耶?此岂尚是人间世哉?"闻者悲之,称为孝女。

公子乃命顾胥携女归家,而遣冰人接踵继至。

方谓剖诬析枉,出自公子之力,因称公子为大恩人,愿以女侍巾栉,商之于女。

怜影独不可,曰:"父以公子为何如人哉?始以利诱,终以威劫,盗祸之兴,安知非由其所使?此匪婚媾,直寇仇也。 我观公子好憎无常,此时见我美,不惜多方罗致,恐他年再有所属意,不免赋《白头吟》也。 不如决意辞之,以绝其望。"

顾胥从之,备述女意,谓:"生长寒门,甘居贫贱,不愿富贵也。 若公子必欲强之,请以颈血溅公子左右。"

公子惮女性烈,亦不敢强。

怜影知己命为琳娘所救,乘轩亲往致谢。

一见如旧识,甚相爱悦,曰:"姊操何妙术,竟能续断嘘枯、拯绝援危,而至若是之神哉?"女曰:"此由阿妹福命所自致,余何功焉?"姬曰:"然则其术可授之外人与?"女曰:"何不可之有?特视其过去生中果有缘法否。"

姬自陈愿学意。

女曰:"阿妹此时虽贫,然不久即为富贵场中人,非真学此者也。 余有符一丸一,他日贤伉俪有急难,可吞服之,自能无患。 乞佩于身,牢记勿忘。"

怜影再拜受之而别。

自怜影投江救父,孝声振远近。

邑茂才周幼莲闻其美而贤,特出重资,聘为继室,鱼水和谐,甚相得也。

是秋登贤书,明春联捷南宫,出宰岩邑,勤于政事,剖幽摘伏,称为神明。

邻境有游勇聚党作乱,劫库戕官,势颇猖獗,民间汹惧,鹤唳风声,时虞窜入其邑。

生亲率壮丁,出境御之,适与贼遇,遂相搏战。

生持大纛指挥众军,跃马疾驱而前。

于时士气百倍,无不以一当十,所向披靡。

贼不能支,群奔。

生首先逐之。

甫过桥,望贼去已远,正欲掣马首而旋,忽有贼从桥下突出,自后斲生,断其颈之左偏,头将陨矣,生犹能发枪击贼,中之毙。

马惊,向城逸走,入城至县衙始止。

怜影闻变,以首抢地曰:"天乎!何故至此!"陡忆女言,焚符,投符于水,扶生头使正,而亲灌之,以幕围庭,亦覆以衾。

夜半闻呻吟声,怜影启而视之,生已蹷然起曰:"余甚矣惫。"

视其颈,尚有红线环之。

后生以卓异升监司。

琳娘未知其所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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