淞隐漫录 媚梨小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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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淞隐漫录》 媚梨小传 王韬

媚梨,英国美女子,世所称尤物者也。

生于伦敦京城,固世家裔冑,稍式微矣。

女父掌教书院,颇有文名。

女兄考授律正,衙署中公务,必延其折衷。

女生而警慧绝伦,书过目即能成诵。

各国语言文字,悉能通晓,而尤擅长于算学,时出新意,虽畴人家名宿,无不敛手推服。

塾中同学有约翰者,美丰姿,最精于几何、代数,与女同一师。

暇时各出疑义,相与辨析。

女所思奇幻,迥不犹人。

生虽略输一着,总以授受同一渊源,堪称伯仲。

生与女两相爱悦,目成眉许,誓为伉俪,惟约翰为乐工子,与女门阀非敌体,故格于父母命,不得行。

盖泰西虽由男女相悦而婚,然门第悬殊,家世清浊攸异,亦不能遽为撮合也。

顾二人此时志比漆胶,心坚铁石,难以骤离,因闻姻事不谐,两情抑郁,计不如先作比翼之鲽鹣,莫为分飞之劳燕。

距书塾半里许有一山,峰峦重迭,树木扶疏。

山不甚高,其上有故侯第,荒废已久,尚留数椽,为游人憩息之所,特其地深僻,人罕至者。

生女相约于此,以遂幽欢,缱绻方浓,绵臻至,如是者非一日,幽期密约,率以为常,拂墙花影,人无知者。

女年及笄,父母拟为之议婚他族。

偶有吹箫求凤者栗姓,名西门,家拥厚资,貌亦翩翩,而女殊弗愿。

女父母仰其富,曲意承奉,至则必使女出见,与之周旋。

女姿容秀丽,两颊如菡萏凌风,晓霞将放,愈形其媚,西门亦深眷之。

女母时以女意达西门,多所赠遗,而女弗知也。

西门亦以珍异作答,恒致之女侧,时夸其情深意厚,谓:"阅国中,年少而貌美、家豪而职贵如西门者,能有几人?而彼意专注于汝,此固可遇而不可求者也,奈何交臂而失此良缘也哉?"女亦为心动,由此婚议遂定,急择期成礼,延牧师诵经于会堂,为之合卺。

是日宾朋毕集,仪文之盛,陈设之华,一时罕俪。

酒阑客散,新郎方拟入房,忽有美少年来招之出外,曰:"将以密事奉告。"

新郎见其人初不相识,讶甚。

其人即于怀中出一巨函,授新郎曰:"归启阅之自知。"

匆促遽去。

其人非他,约翰也。

新郎既得书,到别室览焉。

斜行细字,格妙簪花,乃闺阁中女子手笔也。

细审牍尾署名,则媚梨也。

其中所言,皆愿结为夫妇语,引誓山河,证盟日月,以至桑间私会,花下输情,无不尽露纸上。

西门不觉愤气填膺,怒发上指,抽壁间宝剑斲案曰:"不杀此一对野鸳鸯,何以泄我胸中郁勃哉!"于箧中取六门手枪,径入新房。

女犹卸妆未睡,瞥睹生至,起而相迎,嫣然一笑,遽与接吻。

生觉吹气如兰,玉颊相偎之际,冰肌滑腻无比,一缕幽情,如茧自缚。

转念:"天生丽质,杀之不祥。 我自无福消受耳!"默不一言,仍返书斋,濡墨淋漓,急写一札,与女诀别,以前函同作一缄,呼婢授女,闭门开枪自击,轰然一声,仆地殒命。

女得书,知事已露,急投之火中,以灭迹焉。

啜泣竟夕,辗转难安。

思欲自裁,卒不能决。

天明,知生自杀,合家鼎沸,争来问女,女泣言弗知。

数日,渐有窃窃议女前事者。

女度弗能容,遂大归焉。

父母戒勿令出外。

久之,约翰前来省女,女父母命阍人绝之,而弗以告女。

女独居无伴,静极思动。

自念:"在己国中,必无问名者。 不如作汗漫游,藉豁襟抱。 素闻中土繁华,远胜欧洲,其人物之美丽,服饰之灿烂,山川之秀奇,物产之富庶,于天下首屈一指焉。"

请于父母,航海东行。

女父母许之,赍金钱万镑为行资。

甫登舟,见一华人自英旋华,容貌魁玮,衣冠赫,船主谓女曰:"此中华贵官也。"

客本惊女妖冶,思通款曲,遂以船主为介,与女执手为礼,而致殷懃焉。

客略能操英国方言,女思学华语,每日倩客教导,遂相亲密。

询知客姓丰,字玉田,在中土尚未有室。

女思嫁之,私以终身订。

客谢曰:"贵国居处饮食,皆异于华。 供养之费不资,日食万钱,犹嫌无下箸处。 我窭人子耳,恐枳棘中非可以栖鸾凤也。"

女笑曰:"子将谓余不能耐贫苦哉?余西邻有律丽者,贫家女子也。 闻至华后设绛帐教授女徒,月得百金,可以自给。 余亦可仿效其所行。 况余囊中携有五万金,即存银肆权子母,亦可无冻馁忧。 子何必屑屑然多虑为哉?"客从之,于是遂成嘉耦,恩爱倍笃,跬步弗离。

既抵香港,女即欲僦屋作久居计。

客曰:"余北方人也,不能耐此炎。 不如居汉皋,为南北适中之地,寒暖亦相均。"

女曰:"余固欲遍历中土一周,何处风土清嘉,即可托足焉。"

客曰:"善。"

遂道鹭江,经歇浦,历浔阳,汉皋。

每至一地,盘桓匝月。

继欲觇皇都之壮丽,复自芝罘达析津,而至京师焉。

女谓天下□□之盛,无如上海,由北言旋,遂寄一廛。

女于算法中尤善测量,能令枪炮命中及远,无一虚发。

当海疆告警,边境骚然,女谓客曰:"子其行矣。 大丈夫立功徼外,正在斯时。 余也不才,窃愿从君一往。 苟不能立靖海氛,甘膺巨罚。"

客曰:"卿一弱女子,而勇于赴敌如此,小戎、驷之风,复见于今矣。 我乃不如巾帼,负此须眉矣。 我其从卿行也。"

即附兵舶赴闽江。

途中见有盗舟数艘,方劫掠商船,扬帆疾驶。

女以纪限镜仪测量远近,告驾驶者曰:"是可击而沈也。"

众皆迂笑之。

女愤甚,命客装储药弹若干,炮移置若干度,三发而沈三舟。

众于是乃叹其神。

顾卒不能见用于时,落寞而归。

约翰知女之游东土也,以为此行也必为己耳,盖至华则无所约束,而曩日之盟庶可践矣。

急欲追踪而至,而一时苦乏资斧,爰尽货其所有,得金钱七百镑。

闻女橐中携有重资,跃然喜曰:"但得见彼,则累累者悉归我挥霍耳。"

及至,访女,屡不相值。

后稔女已嫁华人,则忿然曰:"彼其之子,抑何负心乃尔!絮薄花浮,于今为信。 我见必手刃之,必使男女双双杀却,庶快我意!"因未识客之面目,恐致误杀,特托人以重价购其小象,朝夕谛视之,恒伏伺要道,欲得而甘心焉。

女重回沪上,买屋虹口。

精庐三椽,小园五亩,颇具萧寂幽闲之致。

延女师教以文字,居然能把笔学书,旁通说部;言语操华音,正如莺簧乍转,鹦舌初调,隔室听之,几不辨为西妇也。

从客薄游江浙,易华妆作中国女子,倍形媚,惟嫌云鬓微黄,秋波稍碧耳。

裙下双趺,不耐迫袜,乃着自制绣履,头窄而跟圆,略乞灵于高底,虽行步婀娜,而体态益觉苗条。

客喜曰:"卿肯如是装束,即携至家乡,谬谓娶自南方者,亦复谁能识破哉?"女笑曰:"偶一为之,聊以解嘲;若日日效颦,殊觉强人以所难也。"

女偕客陟虎阜,历武陵,乘画舫,荡兰浆,往来于莫愁西子湖中,见者皆惊其艳丽。

往游留园,亦招武迎芷、金瑞卿诸校书前来侑觞,品评花月,均出其下,且并不知其为西方美人也。

一日,女偶阅西字日报,见有约翰名,已附轮舟从西土至此,不觉失惊。

既而忿然曰:"此人以计杀我婿,几陷我于死地,智狡而狠,岂复有些子情意哉?今日之来,殆为我也。 我今已得所归,岂复甘从汝敝人!俟其来,当以一言绝之;设或不然,愿拚一命以殉彼,借以报我婿之仇,庶可见我婿于九幽之下。"

女意已决,出外必携小枪自随,备不虞也。

适车利尼马戏自新洲来,往观者宝马香车,络绎不绝。

客与女相携偕去。

方当电迈飈驰之顷,约翰亦乘车而至。

驶至通衢,两车相并。

约翰摘帽作礼,高呼问无恙。

女香腮薄晕,若不相识。

约翰意不能舍,其车或先之,或后之,口中喃喃问女住居何处。

女殊不答,但挥约翰,令去勿随。

约翰隐作怒容,挥鞭策马,疾驰而前。

女睹约翰之容,暗露杀机,知必不善,挥手视怀中金表,佯作遗物在家,令客下车往取,且谓客曰:"我待汝于戏场。 当再乘别车来,毋匆匆行也。"

女徘徊良久,始徐徐展轮,仅百数十武,而约翰停车在前,若相待状。

见女独至,谓有相就意,竟舍己车而登女车。

女急推之下,损其肱,忿甚,以枪拟之,一发不中。

方待再击,女亦持枪于手,两枪同发,并殪。

逮客至,则已玉碎香消矣。

乃泣而载尸归,择地葬焉,表其碣曰:"英国奇女子媚梨之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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