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林士樾,闽之古田人。
客游燕京,寓居城外萧寺中。
寺系六朝时所建兰若,绀宇琳宫,规模宏敞,惜半荒落矣。
生所处为佛殿后数楹,距僧寮尚远,出入必键户。
对面有东西两厢房,尚无人居。
忽有被来宿者,听其所操口音,则秦人也。
初见,一揖之外,不再款曲。
昕夕相遇,但颔首而已。
一夜,月光如水,顿触乡思,沽酒独酌,醺然径醉。
隐几假寐,竟入睡乡。
及醒,则良夜将阑,蟾辉渐匿。
忽闻邻窗有笑语声,侧耳细聆之,清锐类女子音。
讶谓禅剎中何得有此?启扉出视,见西厢灯烛朗耀如昼。
径前伏窗窥之,则秦客面南中坐,两旁坐四女子,年并十六七,皓齿明眸,异常冶丽。
面北对坐者,独作宫妆,年约二十许。
方击鼓飞花,举杯相属。
秦客手执梅花一枝,递于东座。
生疑今非冬令,梅自何来?须臾,鼓声忽止,梅正在北座美人手中。
闻美人云:"素不解掉书袋,昨阅近人诗,有‘细嚼梅花当点心’句,此语何如?"众皆曰:"善。"
例当东座者饮。
顾东座者已欠伸作倦态,引觥立尽,起向秦客曰:"夜深矣,盍归休乎?"推窗欲出。
生恐为其所见,亟隐身于庭前双桂树下。
女行经生侧,若为未睹也者,径诣东厢,推扉而入。
生亦归卧。
翌日早起,伺秦客他出,亟往觇之,双扉未扃,推之,呀然自开。
室中行李萧然,帷帐衾枕之外,了无长物。
几上置铁匣一,举之,重不能胜。
生异焉。
仍为之阖扉而去。
既夕,秦客自外返,甫入,连称咄咄怪事,若预知他人之入室也者。
时天气渐炎热,阶前隙地颇广,凉风飒然至。
秦客露坐中庭,见生犹于灯下作咿唔声,因呼生出,曰:"酷暑逼人,何不于此间纳凉,乃犹作占毕计,岂将射策于金华殿上耶?"生笑曰:"聊温故业耳。 功名之心,久已如死灰槁木矣。"
谈次,问生曰:"君昨夕曾觇余室乎?后勿复尔,恐于君有所不利。"
生然色变,久之,曰:"吾观君殆异人也,愿附门墙居弟子列。"
秦客曰:"仆无所长,耻为人师,君勿谦也。 今夕盍从余饮,以破寂寞乎?"把臂入室,则室中已焕然改观,转瞬间二女婢立于前,探筐出肴馔,热气蒸腾,若新煮于釜者,陈列几上殆满。
生方虑有肴无酒,则秦客已启铁匣,四女子自匣中跃出,各执一壶。
问:"琼娘何以不来?"答曰:"方赴瑶池,偕洛姊并至耳。"
须臾,二女自空而降,神韵娉婷,不可一世。
秦客曰:"洛娘亦忆陈思乎?五百年一度,当于红尘小聚,藉偿夙情。 至于缘之修短,亦视其人之福分耳。"
爰命生与洛娘并坐,居宾位,面南;己居主位,与琼娘俱面北;四女子仍东西旁侍焉。
生询四女子姓氏。
则长眉丰颊者,为细娘;纤腰玉肌者,为端娘;媚容流盼者,为蕙娘;婀娜临风者,为雪娘。
生量颇豪。
秦客亦罄无算爵。
六女子每饮必引满,而壶中不见其竭。
席间,生故设僻令,秦客与琼娘连沃数十觥。
继行射覆,生思索亦穷,罚维倍,酒力不胜,告归寝。
秦客笑曰:"狂郎情急矣。"
乃命婢秉烛导生;洛娘初不欲行,四女子或推之,或挽之,始前。
生视己室,顿尔华丽,但觉玉软香温,生平所未解。
二婢已为生代弛外服,置之于牀。
女亦就灯卸妆,一笑入帏。
逮乎东方既白,宿酲甫醒,开眸审视,一无所有,故帐尘栖,敝衾线断,仍如畴昔而已。
遂疑夜间所为,涉于梦幻,向秦客质之。
秦客曰:"是皆实境也,我岂敢欺子哉?今夕仍请顾我。"
生诺焉。
由是夜聚朝散,夕醉晨醒,习以为常,一载有余,生乐极忘归。
一日,秦客忽来告别曰:"余将有远行,南极乎金马碧鸡,而西穷乎苍梧斑竹,永诀在兹,相逢无日。 子亦可从此逝矣。"
生闻言,涕不能仰,呜咽而言曰:"抑何离别之长而欢娱之短也!"秦客曰:"君岂不能忘情于洛娘哉?"袖出铜盒授生,曰:"子后无论莅至何所,独居一室,夜静无人,焚香祝之,彼当自至。 但有所嘱:慎勿涉洛浦也。"
言讫,握手径去,倏忽已杳。
生自是遍历四方,所至不交一客。
人见其无所事事,而服御饮食,奢于自奉。
夜宴一开,自宵达旦,间或箫管悠扬,歌声如沸,而从未见其招妓侑觞也。
因是窃窃疑之,而犹未敢发也。
生有内戚萧穆斋者,生妻遣之来,以促生归,与生同寓而异室。
每夕,闻生室中笑语声喧杂,讶焉;寓主人亦告以所异。
因留心觇之,见一女子,容华艳冶,天人不啻也,吹竹弹丝,征歌按曲,无所不工。
斗转参横,其声始寂。
明旦以询之生。
生始犹诿曰:"无有也。"
证以目见,乃无词,但戒萧勿宣扬于外。
出牀头所志一编示萧曰:"此即余之日记也。"
萧见其标题曰《遇甄奇缘》。
因曰:"然则所谓洛娘者,殆即甄后乎?吾闻甄后美而贞静,遘谗而殒,天下惜之。 陈思《洛神赋》,殆有托而言,后世称为《感甄赋》者,荒唐之词也。 今君所记,无乃污蔑古贤后乎?"生笑曰:"阿瞒奸雄,曹丕篡贼,以天道论之,宁有贞操苦节,以彰其家声者哉?世但知宓妃授枕,盗嫂贻羞,而不知其家庭中已先有聚之讥,当时阿瞒破城,甄后出见,操见其媚波啼露,冶色羞花,叹为‘真吾儿妇’,遂驱丕出,事实有不可言者。"
记中言:甄后体有异香,每出汗着衣,作桃花色,浣之不去,其香经月不灭。
后一目重瞳,其光倍朗,其视倍明,能于黑夜暗室中拾针芥。
后纤腰细颈,窈窕多姿,亦能效飞燕作舞,一日着碧绡之衣,曳轻之裙,翩跹起立,回翔久之,几欲乘风飞去,一时殿上下观者,无不叹赏,但后不屑为耳。
后精于女红,绣物写真,栩栩欲活。
尝作百蝶图,悬之内廷,时有所蓄白猫,呼为"雪衣娘"者,后所爱也,见必扑之堕地,盖以其似真也。
后能作小诗,出语清新,不拾牙慧。
尝寄闺中女伴云:"感红兰之泫露,对啼眼兮娟娟。 隔窈窕于空谷,怀秋思之凄然。"
当时传诵,称为隽逸。
一日,生正在室中,闻鸣钲者过,亟出视之,则作猴戏者也。
猴巨似人,见生,怒眦欲裂,势几欲掣铁索以扑生,戏者之,犹不惧。
生避入乃免。
夕以问洛娘,曰:"是即曹子桓也。 知君昵妾,故欲一泄厥忿耳。"
后生捷南宫,筮仕于汴,与伊园主人素相识,特遣急足迎之至伊阳。
戒途方始,是夕女恻焉以悲,而泫然以泣曰:"与君缘尽矣!自此一别,遂隔千秋。 君其善自珍重,勿以妾为念。"
生不解,但慰藉之。
越数日,过洛水,正欲登舟,忽思秦客言,纡道而行,至寓,觅铜盒,则已羽化。
怅惘欲绝。
生自是入峨眉山修道,不知所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