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尾龟 第二十八回 留学生甘充十尾龟 小大姐揭破销金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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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尾龟》 第二十八回 留学生甘充十尾龟 小大姐揭破销金窟 陆士谔

话说费太太仰着头,正欲听单龙吟讲说新闻,忽听有人喊叉麻雀,回头瞧时,不是别个,正是周凤姑。

马小姐道:"人家正要听讲新闻,你又要来扰了。 邀了客人来,躲在里头,不晓得出来陪陪,亏你还好意思见我们。"

周凤姑道:"谁在讲新闻,我也要来听听。"

说着,一眼瞧见龙凤两人,诧道:"我道是谁,原来是龙弟凤妹,你们两位贵客倒还会踏到贱地来。"

回问周太太道:"嫂子,今天不是西南风么。"

周太太道:"不要说了,我们正要听龙弟讲说新闻呢。"

凤姑才不言语。

周太太催道:"龙弟快点子讲罢。"

单龙吟道:"我和朋友两个,正在讲戏,那洋行朋友也来搭嘴。 我们吃香烟,没有带得火柴,问他借时,他马上把火柴送过来。 后来缠缠缠熟了,我偶然谈起上海地方没有好玩所在。 这洋行朋友就说‘我有一处地方,倒颇有点子景致。 二位如果不弃,明日横竖礼拜,我就陪奉二位同去走走。 ’我听了就大喜,问这洋行朋友姓名,才知他姓郜。 这郜老友,人也好玩的很,拿出一小包西洋鼻烟来送给我。 我见小小一纸包,解开来通只一分不到的鼻烟,问他有何用处。 郜老友道:‘这个鼻烟真是第一样好玩东西。 ’问他怎样玩法,他向左右两边一瞧,见近几间包厢里都是女客,排得个密密层层,他就道:‘你不要问,且把一包解开来。 ’我听了他,把纸包解了开来,问他怎样?他道:‘你用口轻轻的吹着,吹上三吹,包你就见颜色。 ’我当时真莫名其妙,听他的话,轻轻吹去。 才吹得两吹,顿觉一股异样的气味,从鼻子管里直钻进来,再也忍耐不住,接二连三打那喷嚏。 霎时间本间里的人,个个都打喷嚏,左右两边包厢里的女客,哈欠哈欠,喷嚏之声,宛如落花流水,足打了五分钟工夫方才定当。 我就问他这鼻烟那里来的,可有地方买处?玩倒果然好玩。 郜老友道:‘买可真没处买,我这几包是行里外国人带来的样子。 ’我听了只得罢休。 到明朝是礼拜,约着二点钟惠芳楼喝茶聚会,同到那有景致地方去。 一到两点钟,我就坐车子到四马路惠芳茶楼。 姓郜的还没有来。 我这朋友倒先来了。 闲谈一回,姓郜的也到。 他一见面就说:有劳久候,刚巧有点子事情绊住了身子,不克早来,对不起对不起。 ’我就向他道:‘等候一会子倒也不要紧,你说的好玩所在在那里,可就同我们去走走。 ’ 姓郜的连说可以可以,立催我们动身。 我会过茶钞,同着朋友,跟着他走。 曲曲弯弯,走了好多的路,才到一条巷堂。 进巷转弯到一家门首。 见也是石库门,门首也贴着公馆条子,只条子上的字,却已剥蚀去了一半,瞧不出是什么姓氏。 郜老友举手碰门,才碰得三五下,就有个老娘姨,开门出来。 一见姓郜的就笑说:‘郜少爷为甚好多天不请过来,我们奶奶在牵记你呢。 ’姓郜的道:‘奶奶在么?’ 老娘姨道:‘奶奶在楼上。 郜少爷自家上去便了。 ’姓郜的领队,我们跟在后边,一同进内。 我见客堂里长凳高椅,七横八竖,摆得杂乱无章,我心里就有点子疑惑。 倘说是做生意的,不应杂乱得这般地步。 到得楼上中间里,娘姨大姐一大群。 我见了倒又愕然,估不透他是何道路。 若说是做生意的,该应收拾得洁净点子,就地方也不应处在这偏僻所在。 说是私门头,不应这样的招摇,用了这一大群子的人。 此时姓郜的招呼我们坐下,不一会一个寡老出来了,"上海流氓黑话,称妇女为寡老,详见新上海。 " 这寡老真叫做标致,浑勾勾的面孔,水汪汪的眼睛,滑腻腻的皮肤,软条条的身体。 走近人前,一阵香水香,直刺进鼻子管里来。 香的我遍体酥麻,浑身融化,满身上不得劲儿。 这寡者向姓郜的点了点头,就笑眯眯问我姓名。 我被他这一笑,魂灵都几乎丢掉了,竭力支持着同他讲话。 那时候全身浑陶陶,讲点子什么话,连我自己也没有明白。 一会,这寡老纠合我们叉麻雀。 我当时还有甚定力来抵拒,自然谨遵台命,就在他房间里搬开桌子来叉麻雀。 叉的是二十块底二四小麻雀,叉到八圈结帐,我只输了三十多块,那朋友输了二十多块,姓郜的只输得十几块,都是这寡老一家赢的。 临末还要我们每个人拿出三块钱头钱来。 房间里娘姨,搬上一席碰和莱,倒也十分齐整。 这寡老陪着我们吃喝,谈谈说说,觉得十分有兴。 敲过十一点钟才回来。 我问姓郜的:‘这地方到底是个什么所在,台基不像台基,私门头不像私门头,碰和台子又不像碰和台子。"

姓郜的笑道:‘随你说罢,你算他什么就是什么是了。

’于是约我下礼拜六再会面。

流光如矢,礼拜巴工夫一转眼就到了。

这日下午,依旧在惠芳楼取齐,我的朋友却没有去。

走到惠芳楼,姓郜的已经先在,于是同着行走。

再到那寡老家里。

偏偏寡老不在,问娘姨大姐,都回不知道,我心里就非常的失意。

姓郜的倒依旧坦其自然,向我道:‘他不在家,我们到别处去逛罢?’我道:‘除了这里,还有奇怪所在不成?’

姓郜的笑道:‘你不必问,尽管跟我去是了。

’我虽然狐疑,倒又不能不跟他去探一个究竟。

于是虽离了那寡老处,回向东行。

走不多时,又抵一处,这处同前一处更自不同。

一所三楼三底两夹厢房屋,杂杂夹夹都是人,大门也不关闭。

我们走到客堂里,有一个洋装朋友出来迎接,与姓郜的扳谈,好似很熟识的。

那洋装朋友问了我姓名,连说久仰久仰,谈吐之间十分的恭维。

我忽见他向娘姨道:‘快请少奶、小姐出来,郜少爷同单少爷在此,快出来陪陪。

我听了他这句话,不觉糊涂起来。

暗想上海地方开私门头当开眼乌龟的也很多,这样彰明较著的亮闹,却从没有见过。

正想着,早见走出两个寡老来,一肥一瘦,打扮得虽瘦十分路,两副宝容,那里有上礼拜那个标致。

这两个寡老,倒都异样殷勤。

那洋装朋友向我们介绍道,这个是山荆,这个是舍妹。

我才知那一团和气的就是他令妹,瘦骨玲仃的就是他夫人,我倒也不好说什么。

洋装朋友向我道:‘单先生与兄弟是初交,见兄弟这么的行景,出妻见妹,未免也有点子诧怪么。

其实无用诧怪得,兄弟在外洋念书时光,见外洋上自王公,下至士庶,那一家不这么着。

不瞒单先生说,外国那怕皇后,也和小百姓亲嘴的。

外国皇帝,眼睁睁瞧在旁边,倒也不曾见他吃什么醋。

外国所以强盛呢,我们中国样样不如人家,独有这极腐败极可恶极没道理的臭规矩,比人家来得讲究,比人家来独得密。

男和女,除了结发夫妻同胞兄弟外,就是三族六亲,轻易也不许见面。

照理就应得富起来强起来了,为甚穷到这般地步,弱到这般地步,可知都是这臭规矩弄坏的。

兄弟既然受过点子文明教育,便不能够同那些腐败种子一般的行径。

再者现在要造就中国,须先从破坏入手。

兄弟捏定宗旨,把这历古以来顽固老头儿死守的男女大防防城,先行打破,为国民作一个榜样。

所以每有人来客往,总叫山荆和舍妹出来应酬。

兄弟这点点苦志,无非也是要拯救中国。

单龙吟讲到这里,众人都笑起来。

周太太道:"做开眼乌龟,竟也有这样体面话儿好遮盖,真是奇闻。"

单龙吟道:"这一番话还好,后来几句话,听了真是要笑煞人。"

周太太道:"还有甚么好笑的话?"单龙吟道:"这几句话,不过不是对着我说的。 是对着别个客人说,被我在隔壁间听着的。 我坐在厢房里,听见他送客出去,一路讲着一路走,只听他道:‘山荆蒲柳之姿,荷蒙不弃葑菲,许令侍寝,兄弟曷胜感激。 ’又道:‘舍妹小有触犯,望瞧在兄弟面上,勿再介介。 ’我当时正在喝茶,听了他的话,再也忍不住,不觉喷了一地。"

周小燕道:"这位洋装朋友,人倒也老实的。 不知他姓什么?叫什么?"单龙吟道:"好像是姓徐,问过我也忘记了。"

周太太道:"是真留学生,还是假留学生?现在世界的留学生,简直有点子靠不住。 听说苏州地方有一个和尚,要做起不端事情来,总穿着洋装。 人家问他,他总回答是留学生。"

"事详士谔新著之《苏州现形记》。 "单龙吟道:"留学生倒不是假的,我见他客堂里还挂着张日本速成法政学堂毕业文凭呢。 当时见了面,那留学生的夫人像风摆荷花般摆过来伸出雪白粉嫩一只玉手叫我捏,我这个脸可真有点子老不起,别转面孔,只好装做不懂。 那姓郜的却已与他令妹亲嘴抱腰,亲热得要不的。 他们的亲嘴工夫,更是门市货,吮咂有声,吞吐得势,那副情形真叫很形,颇奈他那位令兄瞧在旁边,竟像没事人似的。 这副涵养工夫,我可真佩服他。 后来他夫人劝我们楼上去坐坐,我和姓郜的就到楼上房里头。 却见先有一个人在那里,我见了此人,不觉猛吃一惊。 你道此人是谁,原来就是上礼拜和我们碰和的那个寡老。 那寡老见了我,面孔上也露出惊异的样子,怔怔地向我瞧了好半天。 一会子留学生也走上来,死活拖我叉麻雀。 我推说不会,他们只得邀那姓郜的。 于是姓郜的就和留学生夫妻兄妹四个儿叉麻雀。 我在旁边闲看,这寡老也在旁边闲看,暗地把我袖子一扯。 我见他们心都注在牌上,就趁便溜出来。 这寡老随步跟出,向我道:‘你怎么会到这里来,这里不是好地方呢。 ’ 我正要详细询问,那留学生已在里头唤我。 寡老道:‘这里不便讲话,明日六点钟岭南春三号聚会再谈罢。 ’我回到里头,只见那留学生嚷道:‘单先生你来瞧,郜君这副牌这么和下来,倒说便宜,你看他便宜在那里。 ’ 我忙应道:‘麻雀我是外教呢,看了也不懂。 ’口里虽这么说,走到郜老友面前一瞧,见了整整齐齐摊在台上,十四张都是万子,是一二三、三四五、四五六、五六七四搭牌,另外两张麻雀头,也是三万。 郜老友道:‘如何会错,我方才六万本是一扣,摸起了一张七万,才把六万打去一张的,现在来了张一万,和下来。 十和一倍二十,二倍四十,三倍八十和,怎么会错。 ’ 留学生道:‘差是原没有差,只成全我们少输了几个钱。 你摸起七万,打掉六万,不过挺一四七二五八六门罢了,我做了你一定打掉七万的,打掉了七万不过七八两门不和,一万到六万一样要和的。 你方才来一万,一样和下来,四万做了麻雀,一二三、三三三、五五五、六六六,要多到三副扣子,二十二起翻,一翻四十四,再翻八十八,三翻一百七十六和。 你自己算算,钱要多进帐几许。 ’性郜的果然懊悔不迭。 八圈麻雀碰完,天已凑夜。 吃过晚饭,我就兴辞回家。 次日,一起身就望天晚,因为寡老六点钟约我在岭南春相会。 偏偏这日的天,分外来得长,左等右等,等煞不肯晚。 好容易等到五点半钟,我就忙忙地穿好衣服,奔向岭南春来。 跨进岭南春门口,摸出表来瞧时,离六点钟还有五分时光。 西崽上前招呼,我叫他开了三号房间,坐在里边老等。 六点不来,六点十分还不来,只道有甚变卦了,直等到六点十五分,才见那寡老姗姗的来了。 我那时获着活宝贝相似,就问他来的为甚这么的晚。 那寡老道‘没有晚,六点钟敲过得不多时光呢。 ’于是请他点菜,点过菜,巴望他总有紧要话同我讲了。 那里晓得夹七夹八尽是闲谈,并没半个字紧要的。 又是初交,不便十分细问。 这寡老酒量倒很好,连喝了三杯勃兰地。 吃毕大菜,要我陪去看戏。 我想大菜馆里有西崽在旁,不便讲,或者到了戏园子里才讲给我听。 我就欣然应命,到了戏园子。 这戏钱不用说得,总是我会钞的。 坐定看戏,直看到戏完结,依旧没有一句真语。 我耐到这时光,再也耐不住了,问他你今日约我来讲要紧话儿,到底是句怎样要紧的话。 他笑了一笑,回说‘这话果然很要紧,只不是三言两语说得完的。 横竖我们家里你是认识的,明日清晨八点钟,请你到我家里来谈罢。 ’我只好答应,心里却十二分的疑惑。 这夜回到家里,翻来覆去,差不多一夜没有合眼。 到明朝一早就起身,凤姊问我为甚起身得这样的早,我推说有两个寿而堪的寿头朋友,约着吃羊肉面,所以早点子穿好衣裳。 点心也没有吃,出门先到剃头店,梳了一条辫子。 差不多已有八点钟了,一部东洋车赶到那里。 见一个小大姐,候在门口向我道:‘今天恰恰不巧,老爷在家,不便讲话。 奶奶说请单少爷明日九点钟来罢。 ’我听了宛如兜头浇着一桶冷水,把兴透透的火一齐浇灭,只得败兴而回。 回到家里,见凤姊正在吃稀饭,觉肚子里也有点子饿了,忙叫娘姨盛一碗来。 坐也不及,拿了筷立着就吃。 凤姊道:‘你说吃羊肉面呀,怎么荒到这般地步。 ’我只得推说出去已经晚了,这寿头朋友已经吃了自去。 我于羊肉面一道又是不甚喜欢的,所以没有吃。 过了一天,到九点钟,只得再去。 走到那里,只见双门紧闭,这种地方是不便敲门打户的。 徘徊瞻眺了好一回,才见呀的一声,走出一个大姐来。 大姐一见我就说,少爷里面请坐。 我就问奶奶起身了没有?大姐道奶奶还睡着呢。 单少爷请上去是了。 我这时候心里真是委决不下,想了他的姿容艳态,上楼去趁趁热被头也好。 想了他这奇异不可思议的举动,倒又有点子胆怯。 后来决计不上楼去,随向大姐道,既然奶奶没有起身,不必去惊动他,我且去了。 大姐连忙拦住道:‘单少爷为甚这么的要紧。 请上楼去坐坐呢。 ’我回说没有工夫,说着要走。 大姐见留不住我,站在天井里,两手拦住了窗口,高声叫妈妈,单少爷要去了。 只见客堂背后转出一个四十左右年纪的娘姨,飞奔而出,一把抓住我的袖子,说:‘不许去。 ’ 我回我还有点子事情。 那娘姨道:‘你要去,等见过奶奶再去不迟,奶奶吩咐,叫我们留住你。 现在放你去了,我们做娘姨的可担当不起。 ’我听了愈加疑心愈不敢留。 无奈这娘姨力大无穷,被他拖住了,再也挣不脱身。 那大姐已飞奔上楼去通报了。 我只得在客堂里少坐。 娘姨道:‘这里龌龊的很,单少爷请里边小房间里来坐。 ’我想楼上楼下通已到过,从没见有收拾得清净一点子的地方,甚么大房间小房间。 此时大姐也跑下来了,向我道:‘奶奶请单少爷小房间里坐会子。 ’ 我这时光身不由主,跟随他们走到一间极精致的房间里。 这间房我真没有见过,虽只豆腐干那么大小,却收拾得十分清洁,摆设得十分精致,里头也有小小一张铁床,并小小的妆台和凳子。 娘姨说声请坐,我只得坐下。 不多会子就听楼梯上小足声响,大姐报说奶奶来了。 我忙着起立恭候,只见那寡老鬓发蓬松的进来,睡意惺松,春情满面,那一副娇憨的态度,煞是可怜可爱。 笑眯眯的向我道:‘对不起的很,我昨宵因为肝气陡发,睡得晚了点子,劳你候得长远了。 ’我道你原来有点子贵恙,我没有知道,再来惊扰不当的很。 寡老道:‘你倒会得客气,说甚当不当,你我都是自家人呢。 ’说着坐下,一面叫娘姨倒茶,谁料他依旧是闲谈。 才谈得三五语,听得外边一阵脚步响,一个娘姨极吼吼奔进,飞报‘老爷来了。 ’我只道是仙人跳老戏,顿时面孔唬得失色。 瞧那寡老,倒依旧舒徐暇豫,悄俏向我道:‘不要紧的,你尽管坐着是了。 ’ 那娘姨早出去挡住来人了。 只听娘姨道:‘老爷今天怎么倒又回来,奶奶在肝气发作呢。 ’又听那老爷道:‘他身子不晓得保养,弄的旧病时常发作,我去张张。 ’他说着一路脚步响,举步上楼去了。 寡老皱眉道:‘真讨厌,你一个子且坐坐,我去敷衍一会子就来。 ’说着便也上楼去了。 这时光,小房间里只剩我和小大姐两个人,我便打听那小大姐,你们这位奶奶究竟是何路道?既然有着老爷,为甚一切举动倒又很自由?我第一回来碰和那副情形,竟像是碰和台子。 后来又同我吃大莱看戏,好是没有人管束似的,怎么现在无端的又跑出一个老爷来。 这里头情形,真叫人测度不透。 那大姐听了我的话,只是笑,并没有一语回答。 我问他笑点子什么?大姐道:‘我不笑别的,只笑你很乖,一个乖人,也会上起人家当来。 ’我诧问,我也上人家当么?大姐道:‘你要不上人家当,这里赶早不要来,这里并不是什么好地方,你一样要花钱,堂堂正正的地方什么去不得,定要到这里来,花了钱还要偷偷摸摸,像做贼行窃似的。 我替你想想,很是不合算。 ’ 我被大姐这么一说,顷刻恍然。 随问你们这位太太到底是甚么路道?大姐道:‘这个不问也好,倘然不信我话时,尽管玩下去是了。 ’我道:‘我并不是不信你的话,因为你们这位奶奶来得过分奇特,倒不能不打听个青红皂白,不然我心里头总有点子不这么样。 ’说着,就摸出皮夹子,取出十元一张钞票塞在大姐手里道,这十块钱给你买点子零碎东西的。 大姐见了十块一张钞票,顷刻眉开眼笑。 向我道了谢,悄悄道:‘现在不便讲,少爷有空时,索性茶馆里去泡碗茶让我细细讲给你听罢。 ’正说着那个娘姨又进来了,向我道:‘奶奶说现在有桩要紧事情,缺个三百多块洋钱,叫我来向单少爷商量,倘然有调处,就托单少爷暂时调一调,应应急,过天儿本利奉还,一点子不要缺少的。 ’ 我就胡乱应道,调一调没甚不可以,只是现下身边倒没有预备。 我横竖出去调起来,停会子三点钟,叫这大姐到四马路惠芳茶楼听回话是了。 说着把手向那大姐一指,随即起身辞出。 娘姨道:‘请少爷走后门罢。 ’我回到家里,心想这寡老究竟是甚么个路道?那姓郜的又是甚么个路道?想来想去,总猜不透这闷葫芦。 到下午三点钟,跑到四马路惠芳茶楼去,不想在路上又碰见了那个姓郜的。 我因疑他是坏人,不大高兴和他招呼,敷衍几句就想走开。 姓郜的倒和我十分关切,问我姓徐的那里可曾去过?我道那个姓徐的?可就是那东洋留学生?没有去过。 姓郜的道:‘没有去过很好,姓徐的那里,不是个好地方。 我去走走,定不到一礼拜送掉了三千多块洋钱。 你想晦气不晦气。 ’ 我问他怎样送掉的? 姓郜的道:‘都是赌里输掉的。 ’ 我道你们麻雀叉的很小,怎么会输到三千多块钱?姓郜的道:‘麻雀底码果然不很大,后来掷老羊,几盘老羊掷下来五六百块钱。 声音都没有就完了,输了不服气,那里晓得手色不好,愈掷愈输,直输到三千开外,弄得到亏空了一大票。 ’ 我就问他亏空了想怎样?姓郜的道:‘有甚怎样,无非想张罗点子银子来弥补这亏空。 上海地方做生意,全靠着名气,弄穿绷了那里还好站脚。 ’ 我敷衍他道,讲的不错,上海都是空场面,就是几个阔天阔地的商界道台、洋行买办也并没有什么真实家计,无非靠着虚名,东首掳来西首去,倘然没有名气,就真真家里有着几十万家计,也投济事呢。 姓郜的道:‘很对很对,兄弟也是个光身子,就靠着稍微有点子名气,外头总算相信得过。 二三千银子,手里头常常划出划进,不过全靠着自家有算计,生意里借转点子,碰着法有甚进益,补凑补凑,就这么弄下去了。 ’ 我道老兄手段这样敏活,这一回的意外料也不难弥补。 姓郜的道:‘这回倒真有点子尴尬,新买办可不比老买办。 老买办非凡的四海,不论什么事求告到他,总无有不答应。 新买办是个精刮鬼,尖得要不的。 ’我问,你们的新买办是谁?姓郜的道:‘叫李希贤,听说从前开彩票行的。 他这买办,也是用计谋成功的。"

"我此时心记着那大姐,遂与他作别道,我们再会罢,我还有点子小事呢。 姓郜的不好意思再谈,点头作别而去。 我到慧芳茶楼,见挂钟上长短针并在一起,已经三点十五分了,恐怕大姐已经来过,心下万分的懊恼。 等到三点半钟,正要想走,只见扶梯上走上一个女子,左张右望,正是寡老家那个大姐。 不觉大喜,连忙招手叫应。 大姐一扭一扭扭过来道:‘单少爷方才在那里,我已经来过一趟了,瞧瞧你不见,才去张一个小姊妹的。 ’我道路上碰着了个人,兜搭了—下子,所以来迟一步。 随把开杯,倒了一杯茶,授给那大姐。 再问他寡老的来历,大姐道:‘我们这奶奶,原底是堂子里出身。 自嫁给了我们老爷,两口子倒也算要好。 老爷在奶奶身上,前后总算,倒也花过有一二万银子。 碰着这几年,运道不好,老爷做生意年年折本,现在差不多要站不住快了。 老爷家里的大奶奶,又赶了出来,把老爷管了去,这里的家用,也不来顾顾,弄的奶奶没奈何,只好私下做点子生意,贴补贴补。 老爷晓得了,倒也眼开眼闭。 有时光房间里有人着,恰巧老爷走来,我们知会了他,他也会在小房间里头躲避的。 我们这位老爷,说也可怜,场面上总算老爷,其实堂子里的烧汤乌龟差不多。 几个势利点子的底下人,见了这倒霉老爷,理睬都不大理睬,还要背地里披嘴呢。 ’ 我道你们老爷原底做什么生意的。 大姐道:‘听说在什么厂里头当总办的。 ’又问你们这位奶奶生意是怎么个做法? 大姐道:‘他是没有定法的,随机应变,你喜欢甚么,他就做甚么来应你。 他拉拢着一个人,总先要问你要钱,三百元、四百元、五百元、六百元多少不等,他现在亏有六千多银子债在身上,连我们娘儿两个工钱也积欠了两年多了。 我的妈在他房里做梳头娘姨,六块洋钱一个月。 我做个大姐,两块洋钱一个月。 娘儿两上工钱已经有二年零三个月不发了。 我一竟要歇出来,他定管不许我歇,说你们一歇出去,欠着的工钱就不给你。 单少爷,你去想罢,我们现在替他做差不多是白做,钱是半个儿没有见面。 要歇又怕他真个赖掉,究也雪雪白二百多块洋钱呢。 ’我又问,他那家姓徐的留学生,你们奶奶怎么也会认得。 大姐道:‘讲到那家徐公馆,真是又好气又好笑。 徐家少爷,在东洋读过书的,到北京去考洋翰林,运道不好,没有考中,钻来钻去谋差使偏偏又谋不到手。 吃尽当光,穷得要饿煞快。 也是他命里应该发财,不知怎样竟被他想到叫少奶小姐出来做生意这一妙着,无奈小姐是个大胖子,少奶又是个削骨脸,一瘦一胖,太差得远了,人家嫌不得情,都不大的高兴。 做了年巴生意,堪堪弄一个过去,要发财两字简直繁难。 徐少爷又想出个计较来,先借给了一百块钱与我们奶奶,却逼着要还。 我们奶奶还不出,他就要我们奶奶常去走走,替他做个招牌儿,引诱点子人来。 我们奶奶欠了他的钱,只好听从他。 你想他这个计较,巧妙不巧妙。 ’我听了这大姐一席话,这个疑团方才打破,那便是我这几天遭着的际遇。 没有到此地来,也就为这桩事情。"

欲知周太太如何回答?且听下回分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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