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匈奴,其先祖夏后氏之苗裔也,曰淳维。
唐虞以上有山戎、獫狁、荤粥,居于北蛮,随畜牧而转移。
其畜之所多则马、牛、羊,其奇畜则橐扆、驴、□、□駃騠、□騊駼、驒騱。
逐水草迁徙,毋城郭常处耕田之业,然亦各有分地。
毋文书,以言语为约束。
儿能骑羊,引弓射鸟鼠;少长则射狐兔:用为食。
士力能毌弓,尽为甲骑。
其俗,宽则随畜,因射猎禽兽为生业,急则人习战攻以侵伐,其天性也。
其长兵则弓矢,短兵则刀鋋。
利则进,不利则退,不羞遁走。
苟利所在,不知礼义。
自君王以下,咸食畜肉,衣其皮革,被旃裘。
壮者食肥美,老者食其余。
贵壮健,贱老弱。
父死,妻其后母;兄弟死,皆取其妻妻之。
其俗有名不讳,而无姓字。
夏道衰,而公刘失其稷官,变于西戎,邑于豳。
其后三百有余岁,戎狄攻大王亶父,亶父亡走岐下,而豳人悉从亶父而邑焉,作周。
其后百有余岁,周西伯昌伐畎夷氏。
后十有余年,武王伐纣而营雒邑,复居于酆鄗,放逐戎夷泾、洛之北,以时入贡,命曰"荒服"。
其后二百有余年,周道衰,而穆王伐犬戎,得四白狼四白鹿以归。
自是之后,荒服不至。
於是周遂作甫刑之辟。
穆王之后二百有余年,周幽王用宠姬襃姒之故,与申侯有却。
申侯怒而与犬戎共攻杀周幽王于骊山之下,遂取周之焦获,而居于泾渭之间,侵暴中国。
秦襄公救周,於是周平王去酆鄗而东徙雒邑。
当是之时,秦襄公伐戎至岐,始列为诸侯。
是后六十有五年,而山戎越燕而伐齐,齐釐公与战于齐郊。
其后四十四年,而山戎伐燕。
燕告急于齐,齐桓公北伐山戎,山戎走。
其后二十有余年,而戎狄至洛邑,伐周襄王,襄王奔于郑之氾邑。
初,周襄王欲伐郑,故娶戎狄女为后,与戎狄兵共伐郑。
已而黜狄后,狄后怨,而襄王后母曰惠后,有子子带,欲立之,於是惠后与狄后、子带为内应,开戎狄,戎狄以故得入,破逐周襄王,而立子带为天子。
於是戎狄或居于陆浑,东至於卫,侵盗暴虐中国。
中国疾之,故诗人歌之曰"戎狄是应","薄伐獫狁,至於大原","出舆彭彭,城彼朔方"。
周襄王既居外四年,乃使使告急于晋。
晋文公初立,欲修霸业,乃兴师伐逐戎翟,诛子带,迎内周襄王,居于雒邑。
当是之时,秦晋为彊国。
晋文公攘戎翟,居于河西
、洛之间,号曰赤翟、白翟。
秦穆公得由余,西戎八国服於秦,故自陇以西有绵诸、绲戎、翟、镕之戎,岐、梁山、泾、漆之北有义渠、大荔、乌氏、朐衍之戎。
而晋北有林胡、楼烦之戎,燕北有东胡、山戎。
各分散居谿谷,自有君长,往往而聚者百有余戎,然莫能相一。
自是之后百有余年,晋悼公使魏绛和戎翟,戎翟朝晋。
后百有余年,赵襄子逾句注而破并代以临胡貉。
其后既与韩魏共灭智伯,分晋地而有之,则赵有代、句注之北,魏有河西、上郡,以与戎界边。
其后义渠之戎筑城郭以自守,而秦稍蚕食,至於惠王,遂拔义渠二十五城。
惠王击魏,魏尽入西河及上郡于秦。
秦昭王时,义渠戎王与宣太后乱,有二子。
宣太后诈而杀义渠戎王於甘泉,遂起兵伐残义渠。
於是秦有陇西、北地、上郡,筑长城以拒胡。
而赵武灵王亦变俗胡服,习骑射,北破林胡、楼烦。
筑长城,自代并阴山下,至高阙为塞。
而置云中、雁门、代郡。
其后燕有贤将秦开,为质於胡,胡甚信之。
归而袭破走东胡,东胡却千余里。
与荆轲刺秦王秦舞阳者,开之孙也。
燕亦筑长城,自造阳至襄平。
置上谷、渔阳、右北平、辽西、辽东郡以拒胡。
当是之时,冠带战国七,而三国边於匈奴。
其后赵将李牧时,匈奴不敢入赵边。
后秦灭六国,而始皇帝使蒙恬将十万之众北击胡,悉收河南地。
因河为塞,筑四十四县城临河,徙適戍以充之。
而通直道,自九原至云阳,因边山险巉谿谷可缮者治之,起临洮至辽东万余里。
又度河据阳山北假中。
当是之时,东胡彊而月氏盛。
匈奴单于曰头曼,头曼不胜秦,北徙。
十余年而蒙恬死,诸侯畔秦,中国扰乱,诸秦所徙適戍边者皆复去,於是匈奴得宽,复稍度河南与中国界於故塞。
单于有太子名冒顿。
后有所爱阏氏,生少子,而单于欲废冒顿而立少子,乃使冒顿质於月氏。
冒顿既质於月氏,而头曼急击月氏。
月氏欲杀冒顿,冒顿盗其善马,骑之亡归。
头曼以为壮,令将万骑。
冒顿乃作为鸣镝,习勒其骑射,令曰:"鸣镝所射而不悉射者,斩之。"
行猎鸟兽,有不射鸣镝所射者,辄斩之。
已而冒顿以鸣镝自射其善马,左右或不敢射者,冒顿立斩不射善马者。
居顷之,复以鸣镝自射其爱妻,左右或颇恐,不敢射,冒顿又复斩之。
居顷之,冒顿出猎,以鸣镝射单于善马,左右皆射之。
於是冒顿知其左右皆可用。
从其父单于头曼猎,以鸣镝射头曼,其左右亦皆随鸣镝而射杀单于头曼,遂尽诛其后母与弟及大臣不听从者。
冒顿自立为单于。
冒顿既立,是时东胡彊盛,闻冒顿杀父自立,乃使使谓冒顿,欲得头曼时有千里马。
冒顿问群臣,群臣皆曰:"千里马,匈奴宝马也,勿与。"
冒顿曰:"柰何与人邻国而爱一马乎?"遂与之千里马。
居顷之,东胡以为冒顿畏之,乃使使谓冒顿,欲得单于一阏氏。
冒顿复问左右,左右皆怒曰:"东胡无道,乃求阏氏!请击之。"
冒顿曰:"柰何与人邻国爱一女子乎?"遂取所爱阏氏予东胡。
东胡王愈益骄,西侵。
与匈奴间,中有弃地,莫居,千余里,各居其边为瓯脱。
东胡使使谓冒顿曰:"匈奴所与我界瓯脱外弃地,匈奴非能至也,吾欲有之。"
冒顿问群臣,群臣或曰:"此弃地,予之亦可,勿予亦可。"
於是冒顿大怒曰:"地者,国之本也,柰何予之!"诸言予之者,皆斩之。
冒顿上马,令国中有后者斩,遂东袭击东胡。
东胡初轻冒顿,不为备。
及冒顿以兵至,击,大破灭东胡王,而虏其民人及畜产。
既归,西击走月氏,南并楼烦、白羊河南王。
悉复收秦所使蒙恬所夺匈奴地者,与汉关故河南塞,至朝、肤施,遂侵燕、代。
是时汉兵与项羽相距,中国罢於兵革,以故冒顿得自彊,控弦之士三十余万。
自淳维以至头曼千有余岁,时大时小,别散分离,尚矣,其世传不可得而次云。
然至冒顿而匈奴最彊大,尽服从北夷,而南与中国为敌国,其世传国官号乃可得而记云。
置左右贤王,左右谷蠡王,左右大将,左右大都尉,左右大当户,左右骨都侯。
匈奴谓贤曰"屠耆",故常以太子为左屠耆王。
自如左右贤王以下至当户,大者万骑,小者数千,凡二十四长,立号曰"万骑"。
诸大臣皆世官。
呼衍氏,兰氏,其后有须卜氏,此三姓其贵种也。
诸左方王将居东方,直上谷以往者,东接秽貉、朝鲜;右方王将居西方,直上郡以西,接月氏、氐、羌;而单于之庭直代、云中:各有分地,逐水草移徙。
而左右贤王、左右谷蠡王最为大,左右骨都侯辅政。
诸二十四长亦各自置千长、百长、什长、裨小王、相、封都尉、当户、且渠之属。
岁正月,诸长小会单于庭,祠。
五月,大会茏城,祭其先、天地、鬼神。
秋,马肥,大会蹛林,课校人畜计。
其法,拔刃尺者死,坐盗者没入其家;有罪小者轧,大者死。
狱久者不过十日,一国之囚不过数人。
而单于朝出营,拜日之始生,夕拜月。
其坐,长左而北乡。
日上戊己。
其送死,有棺椁金银衣裘,而无封树丧服;近幸臣妾从死者,多至数千百人。
举事而候星月,月盛壮则攻战,月亏则退兵。
其攻战,斩首虏赐一卮酒,而所得卤获因以予之,得人以为奴婢。
故其战,人人自为趣利,善为诱兵以冒敌。
故其见敌则逐利,如鸟之集;其困败,则瓦解云散矣。
战而扶舆死者,尽得死者家财。
后北服浑庾、屈射、丁零、鬲昆、薪犁之国。
於是匈奴贵人大臣皆服,以冒顿单于为贤。
是时汉初定中国,徙韩王信於代,都马邑。
匈奴大攻围马邑,韩王信降匈奴。
匈奴得信,因引兵南逾句注,攻太原,至晋阳下。
高帝自将兵往击之。
会冬大寒雨雪,卒之堕指者十二三,於是冒顿详败走,诱汉兵。
汉兵逐击冒顿,冒顿匿其精兵,见其羸弱,於是汉悉兵,多步兵,三十二万,北逐之。
高帝先至平城,步兵未尽到,冒顿纵精兵四十万骑围高帝於白登,七日,汉兵中外不得相救饷。
匈奴骑,其西方尽白马,东方尽青駹马,北方尽乌骊马,南方尽骍马。
高帝乃使使间厚遗阏氏,阏氏乃谓冒顿曰:"两主不相困。 今得汉地,而单于终非能居之也。 且汉王亦有神,单于察之。"
冒顿与韩王信之将王黄、赵利期,而黄、利兵又不来,疑其与汉有谋,亦取阏氏之言,乃解围之一角。
於是高帝令士皆持满傅矢外乡,从解角直出,竟与大军合,而冒顿遂引兵而去。
汉亦引兵而罢,使刘敬结和亲之约。
是后韩王信为匈奴将,及赵利、王黄等数倍约,侵盗代、云中。
居无几何,陈豨反,又与韩信合谋击代。
汉使樊哙往击之,复拔代、雁门、云中郡县,不出塞。
是时匈奴以汉将众往降,故冒顿常往来侵盗代地。
於是汉患之,高帝乃使刘敬奉宗室女公主为单于阏氏,岁奉匈奴絮缯酒米食物各有数,约为昆弟以和亲,冒顿乃少止。
后燕王卢绾反,率其党数千人降匈奴,往来苦上谷以东。
高祖崩,孝惠、吕太后时,汉初定,故匈奴以骄。
冒顿乃为书遗高后,妄言。
高后欲击之,诸将曰:"以高帝贤武,然尚困於平城。"
於是高后乃止,复与匈奴和亲。
至孝文帝初立,复修和亲之事。
其三年五月,匈奴右贤王入居河南地,侵盗上郡葆塞蛮夷,杀略人民。
於是孝文帝诏丞相灌婴发车骑八万五千,诣高奴,击右贤王。
右贤王走出塞。
文帝幸太原。
是时济北王反,文帝归,罢丞相击胡之兵。
其明年,单于遗汉书曰:"天所立匈奴大单于敬问皇帝无恙。 前时皇帝言和亲事,称书意,合欢。 汉边吏侵侮右贤王,右贤王不请,听后义卢侯难氏等计,与汉吏相距,绝二主之约,离兄弟之亲。 皇帝让书再至,发使以书报,不来,汉使不至,汉以其故不和,邻国不附。 今以小吏之败约故,罚右贤王,使之西求月氏击之。 以天之福,吏卒良,马彊力,以夷灭月氏,尽斩杀降下之。 定楼兰、乌孙、呼揭及其旁二十六国,皆以为匈奴。 诸引弓之民,并为一家。 北州已定,原寝兵休士卒养马,除前事,复故约,以安边民,以应始古,使少者得成其长,老者安其处,世世平乐。 未得皇帝之志也,故使郎中系雩浅奉书请,献橐他一匹,骑马二匹,驾二驷。 皇帝即不欲匈奴近塞,则且诏吏民远舍。 使者至,即遣之。"
以六月中来至薪望之地。
书至,汉议击与和亲孰便。
公卿皆曰:"单于新破月氏,乘胜,不可击。 且得匈奴地,泽卤,非可居也。 和亲甚便。"
汉许之。
孝文皇帝前六年,汉遗匈奴书曰:"皇帝敬问匈奴大单于无恙。 使郎中系雩浅遗朕书曰:‘右贤王不请,听后义卢侯难氏等计,绝二主之约,离兄弟之亲,汉以故不和,邻国不附。 今以小吏败约,故罚右贤王使西击月氏,尽定之。 原寝兵休士卒养马,除前事,复故约,以安边民,使少者得成其长,老者安其处,世世平乐。 ’ 朕甚嘉之,此古圣主之意也。 汉与匈奴约为兄弟,所以遗单于甚厚。 倍约离兄弟之亲者,常在匈奴。 然右贤王事已在赦前,单于勿深诛。 单于若称书意,明告诸吏,使无负约,有信,敬如单于书。 使者言单于自将伐国有功,甚苦兵事。 服绣袷绮衣、绣袷长襦、锦袷袍各一,比余一,黄金饰具带一,黄金胥纰一,绣十匹,锦三十匹,赤綈、绿缯各四十匹,使中大夫意、谒者令肩遗单于。"
后顷之,冒顿死,子稽粥立,号曰老上单于。
老上稽粥单于初立,孝文皇帝复遣宗室女公主为单于阏氏,使宦者燕人中行说傅公主。
说不欲行,汉彊使之。
说曰:"必我行也,为汉患者。"
中行说既至,因降单于,单于甚亲幸之。
初,匈奴好汉缯絮食物,中行说曰:"匈奴人众不能当汉之一郡,然所以彊者,以衣食异,无仰於汉也。 今单于变俗好汉物,汉物不过什二,则匈奴尽归於汉矣。 其得汉缯絮,以驰草棘中,衣袴皆裂敝,以示不如旃裘之完善也。 得汉食物皆去之,以示不如湩酪之便美也。"
於是说教单于左右疏记,以计课其人众畜物。
汉遗单于书,牍以尺一寸,辞曰"皇帝敬问匈奴大单于无恙",所遗物及言语云云。
中行说令单于遗汉书以尺二寸牍,及印封皆令广大长,倨傲其辞曰"天地所生日月所置匈奴大单于敬问汉皇帝无恙",所以遗物言语亦云云。
汉使或言曰:"匈奴俗贱老。"
中行说穷汉使曰:"而汉俗屯戍从军当发者,其老亲岂有不自脱温厚肥美以赍送饮食行戍乎?"汉使曰:"然。"
中行说曰:"匈奴明以战攻为事,其老弱不能斗,故以其肥美饮食壮健者,盖以自为守卫,如此父子各得久相保,何以言匈奴轻老也?"汉使曰:"匈奴父子乃同穹庐而卧。 父死,妻其后母;兄弟死,尽取其妻妻之。 无冠带之饰,阙庭之礼。"
中行说曰:"匈奴之俗,人食畜肉,饮其汁,衣其皮;畜食草饮水,随时转移。 故其急则人习骑射,宽则人乐无事,其约束轻,易行也。 君臣简易,一国之政犹一身也。 父子兄弟死,取其妻妻之,恶种姓之失也。 故匈奴虽乱,必立宗种。 今中国虽详不取其父兄之妻,亲属益疏则相杀,至乃易姓,皆从此类。 且礼义之敝,上下交怨望,而室屋之极,生力必屈。 夫力耕桑以求衣食,筑城郭以自备,故其民急则不习战功,缓则罢於作业。 嗟土室之人,顾无多辞,令喋喋而佔々,冠固何当?"
自是之后,汉使欲辩论者,中行说辄曰:"汉使无多言,顾汉所输匈奴缯絮米糵,令其量中,必善美而己矣,何以为言乎?且所给备善则已;不备,苦恶,则候秋孰,以骑驰蹂而稼穑耳。"
日夜教单于候利害处。
汉孝文皇帝十四年,匈奴单于十四万骑入朝、萧关,杀北地都尉卬,虏人民畜产甚多,遂至彭阳。
使奇兵入烧回中宫,候骑至雍甘泉。
於是文帝以中尉周舍、郎中令张武为将军,发车千乘,骑十万,军长安旁以备胡寇。
而拜昌侯卢卿为上郡将军,宁侯魏为北地将军,隆虑侯周灶为陇西将军,东阳侯张相如为大将军,成侯董赤为前将军,大发车骑往击胡。
单于留塞内月余乃去,汉逐出塞即还,不能有所杀。
匈奴日已骄,岁入边,杀略人民畜产甚多,云中、辽东最甚,至代郡万余人。
汉患之,乃使使遗匈奴书。
单于亦使当户报谢,复言和亲事。
孝文帝后二年,使使遗匈奴书曰:"皇帝敬问匈奴大单于无恙。 使当户且居雕渠难、郎中韩辽遗朕马二匹,已至,敬受。 先帝制:长城以北,引弓之国,受命单于;长城以内,冠带之室,朕亦制之。 使万民耕织射猎衣食,父子无离,臣主相安,俱无暴逆。 今闻渫恶民贪降其进取之利,倍义绝约,忘万民之命,离两主之驩,然其事已在前矣。 书曰:‘二国已和亲,两主驩说,寝兵休卒养马,世世昌乐,闟然更始。 ’ 朕甚嘉之。 圣人者日新,改作更始,使老者得息,幼者得长,各保其首领而终其天年。 朕与单于俱由此道,顺天恤民,世世相传,施之无穷,天下莫不咸便。 汉与匈奴邻国之敌,匈奴处北地,寒,杀气早降,故诏吏遗单于秫糵金帛丝絮佗物岁有数。 今天下大安,万民熙熙,朕与单于为之父母。 朕追念前事,薄物细故,谋臣计失,皆不足以离兄弟之驩。 朕闻天不颇覆,地不偏载。 朕与单于皆捐往细故,俱蹈大道,堕坏前恶,以图长久,使两国之民若一家子。 元元万民,下及鱼鳖,上及飞鸟,跂行喙息蠕动之类,莫不就安利而辟危殆。 故来者不止,天之道也。 俱去前事:朕释逃虏民,单于无言章尼等。 朕闻古之帝王,约分明而无食言。 单于留志,天下大安,和亲之后,汉过不先。 单于其察之。"
单于既约和亲,於是制诏御史曰:"匈奴大单于遗朕书,言和亲已定,亡人不足以益众广地,匈奴无入塞,汉无出塞,犯约者杀之,可以久亲,后无咎,俱便。 朕已许之。 其布告天下,使明知之。"
后四岁,老上稽粥单于死,子军臣立为单于。
既立,孝文皇帝复与匈奴和亲。
而中行说复事之。
军臣单于立四岁,匈奴复绝和亲,大入上郡、云中各三万骑,所杀略甚众而去。
於是汉使三将军军屯北地,代屯句注,赵屯飞狐口,缘边亦各坚守以备胡寇。
又置三将军,军长安西细柳、渭北棘门、霸上以备胡。
胡骑入代句注边,烽火通於甘泉、长安。
数月,汉兵至边,匈奴亦去远塞,汉兵亦罢。
后岁余,孝文帝崩,孝景帝立,而赵王遂乃阴使人於匈奴。
吴楚反,欲与赵合谋入边。
汉围破赵,匈奴亦止。
自是之后,孝景帝复与匈奴和亲,通关市,给遗匈奴,遣公主,如故约。
终孝景时,时小入盗边,无大寇。
今帝即位,明和亲约束,厚遇,通关市,饶给之。
匈奴自单于以下皆亲汉,往来长城下。
汉使马邑下人聂翁壹奸兰出物与匈奴交,详为卖马邑城以诱单于。
单于信之,而贪马邑财物,乃以十万骑入武州塞。
汉伏兵三十余万马邑旁,御史大夫韩安国为护军,护四将军以伏单于。
单于既入汉塞,未至马邑百余里,见畜布野而无人牧者,怪之,乃攻亭。
是时雁门尉史行徼,见寇,葆此亭,知汉兵谋,单于得,欲杀之,尉史乃告单于汉兵所居。
单于大惊曰:"吾固疑之。"
乃引兵还。
出曰:"吾得尉史,天也,天使若言。"
以尉史为"天王"。
汉兵约单于入马邑而纵,单于不至,以故汉兵无所得。
汉将军王恢部出代击胡辎重,闻单于还,兵多,不敢出。
汉以恢本造兵谋而不进,斩恢。
自是之后,匈奴绝和亲,攻当路塞,往往入盗於汉边,不可胜数。
然匈奴贪,尚乐关市,嗜汉财物,汉亦尚关市不绝以中之。
自马邑军后五年之秋,汉使四将军各万骑击胡关市下。
将军卫青出上谷,至茏城,得胡首虏七百人。
公孙贺出云中,无所得。
公孙敖出代郡,为胡所败七千余人。
李广出雁门,为胡所败,而匈奴生得广,广后得亡归。
汉囚敖、广,敖、广赎为庶人。
其冬,匈奴数入盗边,渔阳尤甚。
汉使将军韩安国屯渔阳备胡。
其明年秋,匈奴二万骑入汉,杀辽西太守,略二千余人。
胡又入败渔阳太守军千余人,围汉将军安国,安国时千余骑亦且尽,会燕救至,匈奴乃去。
匈奴又入雁门,杀略千余人。
於是汉使将军卫青将三万骑出雁门,李息出代郡,击胡。
得首虏数千人。
其明年,卫青复出云中以西至陇西,击胡之楼烦、白羊王於河南,得胡首虏数千,牛羊百余万。
於是汉遂取河南地,筑朔方,复缮故秦时蒙恬所为塞,因河为固。
汉亦弃上谷之什辟县造阳地以予胡。
是岁,汉之元朔二年也。
其后冬,匈奴军臣单于死。
军臣单于弟左谷蠡王伊稚斜自立为单于,攻破军臣单于太子於单。
於单亡降汉,汉封於单为涉安侯,数月而死。
伊稚斜单于既立,其夏,匈奴数万骑入杀代郡太守恭友,略千余人。
其秋,匈奴又入雁门,杀略千余人。
其明年,匈奴又复复入代郡、定襄、上郡,各三万骑,杀略数千人。
匈奴右贤王怨汉夺之河南地而筑朔方,数为寇,盗边,及入河南,侵扰朔方,杀略吏民其众。
其明年春,汉以卫青为大将军,将六将军,十余万人,出朔方、高阙击胡。
右贤王以为汉兵不能至,饮酒醉,汉兵出塞六七百里,夜围右贤王。
右贤王大惊,脱身逃走,诸精骑往往随后去。
汉得右贤王众男女万五千人,裨小王十余人。
其秋,匈奴万骑入杀代郡都尉硃英,略千余人。
其明年春,汉复遣大将军卫青将六将军,兵十余万骑,乃再出定襄数百里击匈奴,得首虏前后凡万九千余级,而汉亦亡两将军,军三千余骑。
右将军建得以身脱,而前将军翕侯赵信兵不利,降匈奴。
赵信者,故胡小王,降汉,汉封为翕侯,以前将军与右将军并军分行,独遇单于兵,故尽没。
单于既得翕侯,以为自次王,用其姊妻之,与谋汉。
信教单于益北绝幕,以诱罢汉兵,徼极而取之,无近塞。
单于从其计。
其明年,胡骑万人入上谷,杀数百人。
其明年春,汉使骠骑将军去病将万骑出陇西,过焉支山千余里,击匈奴,得胡首虏万八千余级,破得休屠王祭天金人。
其夏,骠骑将军复与合骑侯数万骑出陇西、北地二千里,击匈奴。
过居延,攻祁连山,得胡首虏三万余人,裨小王以下七十余人。
是时匈奴亦来入代郡、雁门,杀略数百人。
汉使博望侯及李将军广出右北平,击匈奴左贤王。
左贤王围李将军,卒可四千人,且尽,杀虏亦过当。
会博望侯军救至,李将军得脱。
汉失亡数千人,合骑侯后骠骑将军期,及与博望侯皆当死,赎为庶人。
其秋,单于怒浑邪王、休屠王居西方为汉所杀虏数万人,欲召诛之。
浑邪王与休屠王恐,谋降汉,汉使骠骑将军往迎之。
浑邪王杀休屠王,并将其众降汉。
凡四万余人,号十万。
於是汉已得浑邪王,则陇西、北地、河西益少胡寇,徙关东贫民处所夺匈奴河南、新秦中以实之,而减北地以西戍卒半。
其明年,匈奴入右北平、定襄各数万骑,杀略千余人而去。
其明年春,汉谋曰"翕侯信为单于计,居幕北,以为汉兵不能至"。
乃粟马发十万骑,私从马凡十四万匹,粮重不与焉。
令大将军青、骠骑将军去病中分军,大将军出定襄,骠骑将军出代,咸约绝幕击匈奴。
单于闻之,远其辎重,以精兵待於幕北。
与汉大将军接战一日,会暮,大风起,汉兵纵左右翼围单于。
单于自度战不能如汉兵,单于遂独身与壮骑数百溃汉围西北遁走。
汉兵夜追不得。
行斩捕匈奴首虏万九千级,北至阗颜山赵信城而还。
单于之遁走,其兵往往与汉兵相乱而随单于。
单于久不与其大众相得,其右谷蠡王以为单于死,乃自立为单于。
真单于复得其众,而右谷蠡王乃去其单于号,复为右谷蠡王。
汉骠骑将军之出代二千余里,与左贤王接战,汉兵得胡首虏凡七万余级,左贤王将皆遁走。
骠骑封於狼居胥山,禅姑衍,临翰海而还。
是后匈奴远遁,而幕南无王庭。
汉度河自朔方以西至令居,往往通渠置田,官吏卒五六万人,稍蚕食,地接匈奴以北。
初,汉两将军大出围单于,所杀虏八九万,而汉士卒物故亦数万,汉马死者十余万。
匈奴虽病,远去,而汉亦马少,无以复往。
匈奴用赵信之计,遣使於汉,好辞请和亲。
天子下其议,或言和亲,或言遂臣之。
丞相长史任敞曰:"匈奴新破,困,宜可使为外臣,朝请於边。"
汉使任敞於单于。
单于闻敞计,大怒,留之不遣。
先是汉亦有所降匈奴使者,单于亦辄留汉使相当。
汉方复收士马,会骠骑将军去病死,於是汉久不北击胡。
数岁,伊稚斜单于立十三年死,子乌维立为单于。
是岁,汉元鼎三年也。
乌维单于立,而汉天子始出巡郡县。
其后汉方南诛两越,不击匈奴,匈奴亦不侵入边。
乌维单于立三年,汉已灭南越,遣故太仆贺将万五千骑出九原二千余里,至浮苴井而还,不见匈奴一人。
汉又遣故从骠侯赵破奴万余骑出令居数千里,至匈河水而还,亦不见匈奴一人。
是时天子巡边,至朔方,勒兵十八万骑以见武节,而使郭吉风告单于。
郭吉既至匈奴,匈奴主客问所使,郭吉礼卑言好,曰:"吾见单于而口言。"
单于见吉,吉曰:"南越王头已悬於汉北阙。 今单于即前与汉战,天子自将兵待边;单于即不能,即南面而臣於汉。 何徒远走,亡匿於幕北寒苦无水草之地,毋为也。"
语卒而单于大怒,立斩主客见者,而留郭吉不归,迁之北海上。
而单于终不肯为寇於汉边,休养息士马,习射猎,数使使於汉,好辞甘言求请和亲。
汉使王乌等窥匈奴。
匈奴法,汉使非去节而以墨黥其面者不得入穹庐。
王乌,北地人,习胡俗,去其节,黥面,得入穹庐。
单于爱之,详许甘言,为遣其太子入汉为质,以求和亲。
汉使杨信於匈奴。
是时汉东拔秽貉、朝鲜以为郡,而西置酒泉郡以鬲绝胡与羌通之路。
汉又西通月氏、大夏,又以公主妻乌孙王,以分匈奴西方之援国。
又北益广田至胘雷为塞,而匈奴终不敢以为言。
是岁,翕侯信死,汉用事者以匈奴为已弱,可臣从也。
杨信为人刚直屈彊,素非贵臣,单于不亲。
单于欲召入,不肯去节,单于乃坐穹庐外见杨信。
杨信既见单于,说曰:"即欲和亲,以单于太子为质於汉。"
单于曰:"非故约。 故约,汉常遣翁主,给缯絮食物有品,以和亲,而匈奴亦不扰边。 今乃欲反古,令吾太子为质,无几矣。"
匈奴俗,见汉使非中贵人,其儒先,以为欲说,折其辩;其少年,以为欲刺,折其气。
每汉使入匈奴,匈奴辄报偿。
汉留匈奴使,匈奴亦留汉使,必得当乃肯止。
杨信既归,汉使王乌,而单于复以甘言,欲多得汉财物,绐谓王乌曰:"吾欲入汉见天子,面相约为兄弟。"
王乌归报汉,汉为单于筑邸于长安。
匈奴曰:"非得汉贵人使,吾不与诚语。"
匈奴使其贵人至汉,病,汉予药,欲愈之,不幸而死。
而汉使路充国佩二千石印绶往使,因送其丧,厚葬直数千金,曰"此汉贵人也"。
单于以为汉杀吾贵使者,乃留路充国不归。
诸所言者,单于特空绐王乌,殊无意入汉及遣太子来质。
於是匈奴数使奇兵侵犯边。
汉乃拜郭昌为拔胡将军,及浞野侯屯朔方以东,备胡。
路充国留匈奴三岁,单于死。
乌维单于立十岁而死,子乌师庐立为单于。
年少,号为儿单于。
是岁元封六年也。
自此之后,单于益西北,左方兵直云中,右方直酒泉、燉煌郡。
儿单于立,汉使两使者,一吊单于,一吊右贤王,欲以乖其国。
使者入匈奴,匈奴悉将致单于。
单于怒而尽留汉使。
汉使留匈奴者前后十余辈,而匈奴使来,汉亦辄留相当。
是岁,汉使贰师将军广利西伐大宛,而令因杅将军敖筑受降城。
其冬,匈奴大雨雪,畜多饥寒死。
儿单于年少,好杀伐,国人多不安。
左大都尉欲杀单于,使人间告汉曰:"我欲杀单于降汉,汉远,即兵来迎我,我即发。"
初,汉闻此言,故筑受降城,犹以为远。
其明年春,汉使浞野侯破奴将二万余骑出朔方西北二千余里,期至浚稽山而还。
浞野侯既至期而还,左大都尉欲发而觉,单于诛之,发左方兵击浞野。
浞野侯行捕首虏得数千人。
还,未至受降城四百里,匈奴兵八万骑围之。
浞野侯夜自出求水,匈奴间捕,生得浞野侯,因急击其军。
军中郭纵为护,维王为渠,相与谋曰:"及诸校尉畏亡将军而诛之,莫相劝归。"
军遂没於匈奴。
匈奴儿单于大喜,遂遣奇兵攻受降城。
不能下,乃寇入边而去。
其明年,单于欲自攻受降城,未至,病死。
儿单于立三岁而死。
子年少,匈奴乃立其季父乌维单于弟右贤王呴犁湖为单于。
是岁太初三年也。
呴犁湖单于立,汉使光禄徐自为出五原塞数百里,远者千余里,筑城鄣列亭至庐朐,而使游击将军韩说、长平侯卫伉屯其旁,使彊弩都尉路博德筑居延泽上。
其秋,匈奴大入定襄、云中,杀略数千人,败数二千石而去,行破坏光禄所筑城列亭鄣。
又使右贤王入酒泉、张掖,略数千人。
会任文击救,尽复失所得而去。
是岁,贰师将军破大宛,斩其王而还。
匈奴欲遮之,不能至。
其冬,欲攻受降城,会单于病死。
呴犁湖单于立一岁死。
匈奴乃立其弟左大都尉且鞮侯为单于。
汉既诛大宛,威震外国。
天子意欲遂困胡,乃下诏曰:"高皇帝遗朕平城之忧,高后时单于书绝悖逆。 昔齐襄公复九世之雠,春秋大之。"
是岁太初四年也。
且鞮侯单于既立,尽归汉使之不降者。
路充国等得归。
单于初立,恐汉袭之,乃自谓"我儿子,安敢望汉天子!汉天子,我丈人行也"。
汉遣中郎将苏武厚币赂遗单于。
单于益骄,礼甚倨,非汉所望也。
其明年,浞野侯破奴得亡归汉。
其明年,汉使贰师将军广利以三万骑出酒泉,击右贤王於天山,得胡首虏万余级而还。
匈奴大围贰师将军,几不脱。
汉兵物故什六七。
汉复使因杅将军敖出西河,与彊弩都尉会涿涂山,毋所得。
又使骑都尉李陵将步骑五千人,出居延北千余里,与单于会,合战,陵所杀伤万余人,兵及食尽,欲解归,匈奴围陵,陵降匈奴,其兵遂没,得还者四百人。
单于乃贵陵,以其女妻之。
后二岁,复使贰师将军将六万骑,步兵十万,出朔方。
彊弩都尉路博德将万余人,与贰师会。
游击将军说将步骑三万人,出五原。
因杅将军敖将万骑步兵三万人,出雁门。
匈奴闻,悉远其累重於余吾水北,而单于以十万骑待水南,与贰师将军接战。
贰师乃解而引归,与单于连战十余日。
贰师闻其家以巫蛊族灭,因并众降匈奴,得来还千人一两人耳。
游击说无所得。
因杅敖与左贤王战,不利,引归。
是岁汉兵之出击匈奴者不得言功多少,功不得御。
有诏捕太医令随但,言贰师将军家室族灭,使广利得降匈奴。
太史公曰:孔氏著春秋,隐桓之间则章,至定哀之际则微,为其切当世之文而罔襃,忌讳之辞也。
世俗之言匈奴者,患其徼一时之权,而务纳其说,以便偏指,不参彼己;将率席中国广大,气奋,人主因以决策,是以建功不深。
尧虽贤,兴事业不成,得禹而九州宁。
且欲兴圣统,唯在择任将相哉!唯在择任将相哉!
獫狁、薰粥,居于北边。
既称夏裔,式憬周篇。
颇随畜牧,屡扰尘烟。
爰自冒顿,尤聚控弦。
虽空帑藏,未尽中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