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养子须知教子难,莫因独子任偷安。
熊麟谁不同珠玉,禽犊何堪类绮纨。
索枣含饴嬉戏惯,欹花舞月少年钻。
由他一语贻人笑,不笑儿顽笑父宽。
从来说养儿传授,指望一脉可继,要后人传个好,不是要后人传个不好。
所以为父母者,必该教子读书识字,望他向上习善,就不能个发科发甲,显亲扬名,只愿做个端端正正,晓得行孝,不作非为的人,品行可传,便为有后。
若是做父母的,一味禽犊之爱,少时送在学中,先生拘管,他偏要百般护短,把读书挂个名儿,放在外边;入于匪类,他偏说人来引诱,再不怪自己孩儿;不学长时,或有人劝其还该教训,便说苦我膝下没个七男八婿,有这点骨血,传留做种,且听其寻些快活,博得他长大,再作区处。
该成人学好,不成人学好,都是命里注定的,只看公子王孙,上有好爹好娘,外有明师贤傅,岂少教道的人,却多有不长进的。
可见教训原没相干。
自古道:"生来的秀气,教来的臭气。"
书上又说道:"父子之间不责善,责善则离。"
父子本该相爱,何苦做这样死冤家?拘头管脚,伤尽一团和气。
执此一班偏见,遂致养成骄惰,纵彼胡为。
儿子要上天,巴不得装个登云梯;儿子要入地,恨没有个开山斧。
外边去呼朋闲荡,只道他有方情,有班辈;外边去花赌吃酒,或是打十番,唱曲子,只道他知音识趣,玲珑剔透,在人前坐得出,显得能,不像三家村里粗愚汉,但知自家的肉臭也香的。
那晓得失教之人,犹如野鹰着天飞,没笼头的马,直狂放到不可收拾。
丧身破家,以危父母,才悔少时不曾拘管,却已迟了。
只为溺爱二字,担误了多少儿孙,连父母也不知受了多少谈笑。
据在下看起来,与其贻笑于日后,何若严训于童时。
就是教而不改,打之骂之,如孟子所云:"苦其心志,劳其筋骨,饿其体肤",把他极其磨折,也不见得就伤了命,断了自家宗祀。
然养着不受教之子,就是做父母的痛加鞭朴,不少宽恕,逼迫他到伤生的地位,免得留下贻笑之人,在父母身上索也干净。
所谓:
贤子不嫌多,顽子不嫌少。
拼为无后人,无挂无烦恼。
这四句虽是不情之论,却也有激而言。
只为世上人,有子不知教,惟知爱。
在于父之爱,犹可言也;若说起母之爱,其害甚大。
女流无识,一味风吹肉痛,娇养回护,酿成顽劣,任他做下极可笑事。
因爱其子,遂瞒其夫,夫被妻瞒,迷而不悟。
或宗族乡党进言相规,只认是忌其有子,故为离间,再不去觉察其所为,把教子一件事,却置之度外。
不当做切肤之忧,以致母瞒夫而子亦藐其父,且不怕父知。
而辄取加声色于父者,皆溺爱之故也。
可笑,亦可叹矣。
所以说母爱之害,世上十居八九,只看《寻亲记》中,周娘子送学一出,其□何等贤明,却被周瑞隆一哭一跌,禁不住下泪道:"□打死我孩儿,有谁来救取?"又说到世情看冷暖,人□逐高低,心儿里却有无数疼惜,无数责人之意在。
虽不比得那溺爱者,然其爱恨,在为母心上,通是牢不可扳的。
曾闻宋朝河东地面,有个德化村,村中有一人,人叫做赛富翁。
本是小家子,粗妄不学,以盘放松债为业,不过小康而已。
他自恃有几个钱,开口便夸豪富,所以合村人起个绰号,叫他做"赛富翁",又叫他"赛牛"。
说起赛牛,年近六旬,结发先亡,因无子嗣,娶一个偏房,叫做乜姑。
那乜姑原是使女出身,浓眉大脚,身材雄壮,娶过一载,便生下一个儿子。
赛牛不胜之喜,极其珍爱,犹如掌上之珠。
取名唤做宝儿。
乜姑自生宝儿之后,剽悍非常,赛牛奉命惟谨,把乜姑做活嫦娥看待,把赛儿做小麒麟一般。
每日里,见他母子笑了一笑,赛牛岂但道值了千金,分明拾了万金样的欢喜,何惜百依百顺,以搏其目前之笑,谁虑到了日后被人之笑。
那知宝儿生性狡猾,自幼便顽皮无赖。
年方七八岁,见了丫鬟仆妇们,便扯住裙腰,必要摸他的好东西。
又喊道:"抱了我罢。"
勾住了颈,一定要亲个嘴儿。
若是父母正道,断不因其年小而不禁止之理,独有宝儿父母,非惟不为禁止,反是嘻嘻大笑,道:"有窍的小油苍,你晓得什么,讨这样干便宜?"宝儿遂回言道:"我常见爹爹搂着妈妈是这样,难道我是这样不得的?"若是父母正道,心里纵然极爱,断没有因其独子,略不加之喝叱,而反为稀罕之理。
独有宝儿父母,听得这话,两人笑做一团,道:"小贼乖,今后我们做事,再不容你瞧见了,省得你也要学样。"
日日和他打诨取乐。
偶然一日,赛牛在村中吃酒归家,带着三分酒意,栊栊种种,才要进门,恰好宝儿站在门首。
一把拖住袖子道:"老儿,你在人家吃酒,可留袖些果儿回来,与我吃么?"赛牛回言道:"不曾袖得。"
宝儿就骂道:"老贼牛,如何不袖与我吃?单肥着自家的嘴,吃得这般烂醉。"
一头骂,一头把赛牛尽力一推。
酒醉之人,没有脚力,翻筋斗,扑的跌倒在地,连宝儿也跌在肚子上。
若但是寡骂,赛牛无日不笑而受之,那有发极的事?只因平空一跌,跌痛了腰背,又是酒醉的人,不免容易性发。
见宝儿尚扒在肚子上乱嚷道:"看我骑牛,看我骑牛。"
恼得赛牛一时禁手不住,揪过头发去,把他打下四五个栗暴。
小孩子家出娘肚皮,只有他打人骂人,那个去打他骂他?从不曾尝这种滋味,猝然着痛,杀猪般哭将进去,道:"老贼牛吃醉了,把我头儿都打碎在这里了。"
乜姑猛听得哭声,拽开大脚,赶将出去,只见宝儿捧着头皮,哭个不止,道:"老牛要打杀我也。"
乜姑不问详细,直赶到大门首,赛牛还在地上搓腰,却被乜姑把脚尖乱踢。
踢得赛牛如龙翻大海,蛟扰西江,满地打滚。
口里哼哼告求道:"娘,有话好好说,不消这般发恼。"
邻里都上前来解劝。
乜姑那里肯听,直伸手去,揪住赛牛胸脯,思想要拖到里边去,与他厮闹。
不提防赛牛着了急,尽力一挣,他只想挣脱逃走。
谁料乜姑站脚不住,扑的一交,也扭倒在地。
此时乜姑放出泼丫鬟本来面目,那管千人百眼,不修半点边幅,揪住赛牛,在街市中心做个滚龙斗法。
只见:
撞将去,卷发蓬松,分明罗刹女狰狞出世。
滚转来,黑胸全露,何异母大虫横拽惊人。
咆哮气喘不曾收,撩乱脚勾那肯放。
一个像小学生害怕上学,巴不能脱手向前奔。
一个像醉乞儿强要求钱,挨得个泼皮图吓诈。
直弄得赛蛮牛声声不敢,乜劣姑件件摊开。
赛牛被乜姑乱打乱滚,又惊又怕,臭汗淋身,全无酒意。
惟有陪笑哀告道:"是我不是了,娘,你不要气坏了身子,今后我再不敢了。 且放我起来,任凭宝儿也打我几下,何如?"乜姑方才放手,扒将起来,又扯他耳朵根,直托到里面去。
见者都笑道:"夜叉拽了牛头,两个都是见鬼。"
果然把赛牛拖到宝儿跟前,唤宝儿擎着衣槌,一五一十打他背心。
赛牛含泪受痛,不敢则声,惟恐又恼了乜姑性子,雪上加霜。
宝儿又向乜姑道:"他把手来打我的,不干背心事。"
必定要打赛牛的手骨。
赛牛只得伸出铁搭船的富翁手,让他又打了几下,看见皮肉立时青肿,乜姑方才唱住。
又上前问赛牛道:"你今后再敢冲撞我孩儿么?"赛牛道:"我今后若再冲撞了宝官人,不要说打,好教罚我吃娘的尿。"
自此,赛牛变做羊一般的柔软,乜姑变成虎一般的凶恶,宝儿变做天王般的尊大。
恃其母之溺爱,年纪日长,无赖日甚。
才到一十五岁,窥见西邻处女略有姿色,白日里便去偷他,被地方围住拿奸,扭其到官。
急得其父不惜挥金,陪情设席,费过银一二百两,才买得"太平"二字。
乜姑见地方无话,便出去骂乡村,寻对头,又要告张家,又要告李家,只说众人造下美人局,欺他儿子年幼,借景陷害。
邻里都晓得他极其撒泼,让他骂了几日,没兴而止。
不隔半月,宝儿又被里中恶少习伯善、滑犹孙、常德贤等,勾引他同到童枢密府中去,看演女戏。
当时童枢密声势,上拟王侯,广蓄歌伎,凡遇花晨月夕,他□在万花楼上,唤歌伎们吹弹唱戏,或是打秋千,蹴气毬,百般作乐。
开着院门,任人观玩。
一到夜间,张挂花灯,点放烟火,引动得男女们挨挨济济,直至楼下,好不热闹。
昔有绝盛为证:
相府张华宴,重门喜洞开。
管弦彻两夜,歌舞醉高台。
火树凝明画,花光耀落梅。
金猊香馥郁,铜漏响徘徊。
蹴踘抛残月,秋千汗粉腮。
喧传鸡早唱,乐事怪相摧。
士女连云散,声呼沸似雷。
再说宝儿那晚同这一班恶少,径抄到花楼背后小阁子内,看那些女伎们妆扮脚色。
女伎们见宝儿乌发垂额,眉清目秀,鲜衣丽服,打扮得其实俊俏,却动了三分欲火,在人丛中与他捻手捻脚。
着那宝撞儿恰是贪色的小魔头,便去伺候在楼绨之下,乘他们落场下楼时节,捉个空儿,摸他们的玉乳,或是挖他们的屁股。
弄得女伎们都心善难熬,只管向他丢眼色,做骚态。
也乘上楼的时节,捉个空儿,有个拔钗儿丢与他,有个解汗巾丢与他,也有个捱近他身边,脱下手镯儿送了。
弄得宝儿五色无主,俏魂灵早被他们勾住,呆呆捱在阁子内,再不转身。
早是日落西山,鸟投林宿,外边喧传张花灯,放烟火,愈加热闹。
那班恶少都走出楼前观看,惟有宝儿,只是站住阁子内,被一个女伎招他到黑暗侧厢房里,解下绣裙儿铺地,紧紧搂住,迭做鸳鸯。
又被一个女伎知觉,也悄悄踅至厢房之内,争戏鸳鸯。
上面一个凑着嘴儿接舌,下面一个贴着肉儿抽弄,三个人搅做一块,不免有些声响。
恰有逃照的虞侯,逃照到侧厢那边,听得厢房中唧唧哝浓,像个老鼠偷粥吃一般,用手推门,门却闩上。
乃大声呼唤道:"谁个人在里头,快些开门!"吓得里面一男二女魂不附体,拌倒在地,那敢出声答应。
虞侯见事有跷蹊,把门儿尽力一推,闩断门开,急取灯火照时。
只见:
乳燕娇莺舌共吐,松衣宽带透兰香。
分明闯入天台路,粉面佳人伴粉郎。
虞侯便喝道:"好大胆小奴才,□府中是什么所在,真个侯门深似海,那许外人敲?你敢潜入内阁,奸淫伎女,□条□□,快站起来,都随俺去见老爷,少不得都要个死。"
此时二女一男活像善财参观音,向着虞侯叩头哀告,道:"望□德爷爷饶了三条狗命罢。"
那虞侯又喝骂道:"贼奴才,岂不闻律上说,夤夜入人家,立时打死勿论。 你们若要俺饶时,除非红日西边出。"
宝儿听了这一句,年纪又小,不耐惊吓,立时急得反□两拳捏紧,面如土色,直僵僵唬死在地上。
虞侯虽是□汉,心性却甚慈仁,见此光景,好生不忍,急忙先去扯起两个女伎,向厢房外一推,道:"你们还不快走。"
那两个女伎似脱网之鱼,离笼之鸟,恨不得再生两脚,抱头鼠窜而去。
悄悄挨至楼上,躲在屏风后面,一则害羞,二则恐虞侯来禀话,以便打听消息。
谁知虞侯却有宽放之意,先打发女伎转身,便吹灭灯火,悄悄负着宝儿,打从内街中行走。
直负到自己班房中放下,忙把热汤灌口,大叫苏醒苏醒。
淹捱到二更时分,才省人事。
宝儿定睛一看,见虞侯叉手站在身伴,慌忙扒起来,又拜求:"好爷爷,饶了狗命罢。"
虞侯用好言安慰他道:"孩子,你且不要害怕,好好站起来,实对俺说,你是何方浪子,姓甚名谁,可有人约你到里面去的?"宝儿不敢隐瞒,乃吐出真情,道:"小的叫做赛宝儿,是德化村赛富翁之子,因同伴相约,日里到中看戏。 不想拥挤直至楼下,为着贪看女伎,挨入戏房。 却被女伎扯到侧厢,不容转身。 此情是实,望爷爷慈悲,饶恕则个。"
虞侯笑一笑道:"你偏说得这般干净,据你说将起来,反是俺府中女伎们不是了?"宝儿又叩头道:"千不是万不是,总是小的不是,总要求爷爷放条生路。 若忘了大恩,天诛地灭。"
虞侯见其求告哀切,心里暗想道:"这孩子唬死之时,我早有释放念头,所以负他到房中救活,但不知其是何等人家子弟。 若系用得钱起的,便把奸盗两字,大题目装头,到他家里去讲贯。 若其要饶性命,自然愿送财物。"
语云:
得放手时须放手,得饶人处且饶人。
况且宝儿供称其父系富翁,虞侯心里怎不动火?愈用好言安慰他道:"你既系好人家子弟,俺自然饶你性命。 今夜且安歇在此,明早俺送你回去便了。 倘俺加班中有人进房来,问你是什么人,你只认俺做娘舅。 不可走漏事情,一到声扬出去,性命便不可保。 宝儿应声“晓得",虞侯唤他到床上去睡,双眼睁睁,巴得到天明,便起身告求回去。
虞侯道:"且慢,你可安心住在房中,待俺先到你家去,问明来历,唤你父亲来交付与他。 设或有人发觉,老爷知道,俺也有个着落。"
说罢,便把门儿关上,用锁锁着,一迳投往德化村,问到赛家门首。
宝儿父母见儿子一夜不回家,向同伴中去访问,俱推不知道。
急得乜姑正在那里骂丈夫不去找寻,怨乡邻诱他出外,叫天叫地,号陶大哭。
虞侯乃步进门,问道:"老人家可是不见了儿子,你家里这等大哭么?"赛富翁含泪答应道:"正是,客官,你若晓得我孩儿在那里,快快说明,自当厚谢。"
虞侯道:"他在童枢密老爷府中,以看戏为名,做下不端的事。 被府中人获住在那里,少刻便要送官处死。 俺特来报个信儿。"
赛牛、乜姑一齐大哭下拜,道:"客官,行个方便,可有什么门路,救取我孩儿一命?"虞侯道:"俺也要想救他,所以急来报信。 除非拼用些银子,买嘱府中管家,才有可生之路。"
赛牛道:"这也说不得了,但未知用多少银子,才可保全无忌?"虞侯道:"府中使费甚大,最少三千金,将就可以停当。"
赛牛道:"尽绝在下家私,也不上三千之数。 家里止有一千两现银,其余衣饰帐目,勉强搜括,最多不过二千。 若再要多时,我也只拼一死了。"
虞侯道:"俺也要行好事的,且就此二千之数。 待俺去效些微劳,讨些情面,将就弄得完局,便是你老人家的造化。 但事不宜迟,作速才妙。"
赛牛道:"客官可屈坐在寒舍,待小子去各处搜括。 若凑得就时,即在今晚料理如何?"虞侯道:"既如此说时,俺也不消打搅宅上,就此告别。 准期今晚,在童府门首相候便了。"
赛牛又叩头作谢,虞侯也随别而行。
赛牛走到里边,向乜姑道:"我一向盘放,止积得一千两现银。 如今尚少一千,结算欠帐,猝急怎讨到上手?我晓得娘有些□下私房,可凑出来,赎取孩儿。 总在他面上结果,不是为别人使费。"
乜姑便大闹起来,道:"老牛,你可晓得我有许多银子藏着,止有一个儿子,巴不得置之死地,不肯快凑银子去救回,反来图赖我老娘。 我也晓得你烂心肝的,当初小时节,你便要诈醉打死,如今才称你的心意了。 拼得不救他回来,我且先与你拼个你死我活。"
赛牛见乜姑又发起性子,连忙摇手道:"娘,你何须发恼,待我立刻去将各项搜括,凑足其数,管教救回孩儿便了。"
更不多话,急急往外去凑银。
可当的就当,可卖的就卖,肯借的就去告借,竭尽心力,方能凑足二千之数。
赛牛平日但知自己逼人银子,约了今日迟不得到明日,不管人家卖男鬻女,一定要逼取方休。
看得设入银子银子甚易。
那晓得一旦临在自己身上,千方百计,又去仰面求人,原来这等烦杂。
此所谓暴发财主,头轻脚重,只管夸口,有钱却不知所积有限,消得龙王几阵风也。
是晚,赛牛把银子封好,装在挂臬之内,自己背着一口气,跑到童府门首。
虞侯早在那边相候,即拉到班房中坐下,开了挂箱,点明银数。
赛牛道:"全仗大力,得即救出孩儿,此恩没齿不忘。"
虞侯道:"在下恐府中人要拷吊令郎,昨夜便保救在班房之内。 如今一面待在下将银子到府中使用,一面待在下取出令郎,交付与你老人家,先领回去,以安令正之心。 至于府中之事,有在下担承,不必挂虑。"
说罢,便取出钥匙开门,唤出宝儿,交与赛牛。
那时赛牛如获海冰奇珍,双手抱住,恐府中又有人来勒肯,向虞侯作谢一声,急急扶之而走。
打从径路,飞赶到家。
乜姑先已在门首探望,见赛牛着儿子归来,远远便叫道:"我的肉,回来了么?"一把搀他进门,抚其背,摩其面,又问道:"可曾吓坏么?"宝儿恐老牛埋怨,便放刀起来,向着乜姑大哭道:"我那晓得府中唱戏,都是习伯善等哄我同往。 到晚又撇我先归。 我又不认得府中路径,以致误入内阁,被逃照虞侯,擒闭班房,声言要立时处死。 唬得我魄丧魂飞,险些不得见娘之面。"
乜姑偏信其言,便要赶到习家去厮闹。
赛牛解劝道:"休尽怪了别人,若自家立定主意,不肯去时,难道他们把链子拖你去不成?"乜姑大骂道:"老贼牛,据你说起来,我的孩儿该被他们哄去害死的么?"骂之不已。
把赛牛连揸几个头拳,正撞在心口之内,赛牛一时就发晕倒地,口吐血沫。
乜姑只是嚷骂道:"你这样黑心老牛,妆模诈死,可是要图赖我杀夫么?"谁知赛牛吐沫个不住,眼目紧闭,手足如冰。
家人扶到床上,毫不转动。
乜姑母子方信其非诈,方把茶汤去灌醒,赛牛惟有吁吁叹气,自此遂成气蛊之疾。
且道为何就犯此症?只因生下宝儿,自小不去教训,一味溺爱,乜姑又极其酿恶,那赛牛不知受了多少闷气。
即据索果一件事,遭其荼毒,不可言说。
后来为了偷邻女,费过许多银两,陪了许多不是,惟有忍气吞声,自家叫苦,并不敢把儿子发挥半句。
及至被童府中获住,不见回家,又受乜姑许多懊恼,幸得虞侯报信,立时逼其凑银取赎,心里又惊又急,急而向乜姑求凑,又受其一番闹炒,心里却又急又气,没处说苦。
竭尽其力,不惜倾囊破家,才得赎回。
指望财去人安乐,还可将就度日。
不想乜姑又要寻端起衅,怪其劝阻,放泼打骂,伤心呕血。
老年之人何堪种种受累,种种失意?他却种种加来,又只好种种顺受。
所谓逆子顽妻,无药可治。
人生遇此,胜于罗刹催命鬼矣。
虽欲不病而不可得,虽欲不死而亦不可得也。
再说赛牛从那里卧床之后,一息奄奄,其腹如鼓,粒米勺水不能入口。
为妻者,也不想去祈神问卜,为子者,也不想去延医调治,撇他在内厢内,单着一小丫鬟相伴。
宝儿又被习伯善等哄去学串戏。
宝儿素性欢喜偷情,立主意要串演《西厢》,自己要扮张生,卖弄彼俏。
习伯善等奉其有钱,谁敢不从?但向他道:"宝老官,你若要串《西厢》,必定自己另制行头,衣巾极其华美,才觉有趣。 就是莺莺、红娘的裙袄,也毕竟你去另制几套时样的,簇新打扮,不比戏子样式,才是出群胜会。"
宝儿道:"说得有理。 待我回家去与母亲讨些银子,明日就和你们去买绸缎做行头。 必须在半月之内串成此戏,才不甚热。 若再迟几日,天气渐热,穿此衣服便不适意了。"
习伯善道:"只要银子凑手,在半月之内,稳稳串成。 宝老官,你是第一个正脚色,须拼舍得多费几个钱,自然称你心意的。"
宝儿遂惑其言,回家便与乜姑索取银两。
乜姑略不敢违拗,随即取出百金,任其撒漫。
不上三日,又回家来索银,说要请教师拜老郎许多费用。
乜姑又付出白金百两。
当其赛牛求凑之时,非但分毫不肯,反发出许多恶话。
如今儿子浪费,却慨然应付,待丈夫则薄,待儿子则厚。
虽曰爱之,岂知实害之耶?
那赛牛卧在床褥,方恨其子不来看视,又闻其日日串戏,火上添油,更加恼怒,遂气塞咽喉而死。
小丫鬟相伴,日日见其闷睡,再不开口,从何晓其是死是活?况乜姑单为着儿子串戏,日日在家,备酒治饭,也没个闲心情,到其房中看觑。
正交五月,即□天气甚势,赛牛已死了两日。
尸骸发臭,外边方知其死。
乜姑止取出二两银子,买一具棺木,即欲于是晚草率入殓。
宝儿到此时全无父子之情,哭他几声,出几点眼泪,心忙似箭,惟有要紧扮演张生。
可奈事不凑巧,正订于是日晚间,在习伯善家里登场花串,谁料:鲜衣俊俏风流客,翻作披麻带孝人。
宝儿因父尚未殓,虽极无人心,不好扯下白布裹头,便去串戏。
只得勉强守在家里,坐在棺木边,咿咿呜呜,人只道他在那里哭这生身之父,那知其却在那里唱随喜到上方佛殿。
亲戚闻之,无不哄然大笑。
当时有人就将《西厢》曲改换几字,嘲戏他道:
哭哀哀见了万千,似这样欢喜庞儿,罕曾见。
□教人眼流珠泪口难言,他华服并香肩,不管那新丧笑传。
乜姑又怪人改曲嘲戏,口里夹七夹八,千捣万入的乱骂道:"我养的儿子,谁要你们闲屄嘴来多管?"亲戚不忍见闻,因各散去。
可笑习伯善同了一班串戏朋友,直赶到灵柩边,也不作揖,也不吊慰,但向着宝儿道:"死的是死,活的是活,难道你费了许多银子,造了行头,约了今日。 为着父亲死了,今夜就不串戏不成?若不串时,传到外边去,不说你是守孝,竟说你是恐怕当场出丑,借此躲避,岂不被人笑杀?还不快扯下白布,脱下麻衣,随我们去吃了上场饭,整备顶扮脚色。"
宝儿心虽跃跃,觉得不好意思,还在那里做假惺惺。
乜姑在照壁后听见,便道:"费了银子,自不必说起,但果然是死的死,活的活,岂可因老牛臭烂,遂败众人之兴?习大官,可劝我儿子同去顽顽,省得独住在家里,孤孤凄凄,苦坏他的身子。"
习伯善得了其母口气,同着这班串戏朋友,一齐上前去,扯下头上白布,脱下身上麻衣,便到他里面去,取出其新制衣妆,替宝儿立时脱换起来。
且道怎生打扮:
银红袍子晋人巾,藕色里衣相衬白绉衫儿,簇簇新都是香熏。
弹子鞋,绣花端正;松绫袜,时样鲜明。
笑带惊大红绸裤换麻绳。
把一个簇新孝子,打扮得十分齐整,在风月场中果觉有趣。
然论人伦大节,真堪喷饭矣。
奈宝儿自幼失教,毫不以为非,□然登场,直做到附荐一出。
张生向法本道:"哀哀父母,生我的劳。"
做泪下的光景。
看戏的人喊道:"真眼泪没有得出,假眼泪何处得来?不哭自己老子,偏会哭别人的爹娘,还该请这老和尚到家里去做了入殓道场,再来追荐崔相国。"
又有人插口道:"不消请得法本长老,他家里和尚尽多。"
嘻嘻哈哈,说的说,笑的笑,打伙取乐,直弄得宝儿不敢登场,躲在戏房中,好生没兴。
一宵胜会,半途而止。
看串戏者因相叹曰:"人家养儿子,都是眼花,小时活宝般,养大只为要他送终守孝,出几点血泪,哭几声亲爹,以见为不绝后嗣之人。 若尽像宝儿这样狂逆,做尽笑话,填别人的舌根,便死者何以瞑目?信乎,养顽子不如无子之干净快活也。"
适有友人忧无子者,终日愁泣,双目俱昏。
因以第五笑示之,彼矍然起悟,变忧为喜,抚掌大笑,曰:"诚如君言,吾今虽死,可以含笑于地下。"
亦卧庐生评曰:
此一回,为子者不可不读。
为父者更不可不读。
若其母不识字,须逐段读与他听,煞强如唤盲妇弹唱孝顺歌也。
又云,富翁也该读读,之能会其意,则必教子成器,骍且角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