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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日,帝尧正在视朝,忽然从外面走进一个老百姓来,头戴箬帽,身穿蓑衣,脚着草履,肩上挑着一个大
担,担中盛着不知什么东西。
原来那时君主和百姓,名分虽殊,而情谊不甚隔别,仿佛和家人父子一般。
虽则
朝堂之上,可以随便进出,不比后世,堂陛森严,九重远隔,不要说是个寻常百姓,就使是个大官显爵,亦非
得特旨允许不得进见。
若说是来献物件的,那更加不得了,那些守门小臣,非大索贿赂不可,起码总要比贡献
物品加一点,才可以给你递进去。
上下之间,隔绝到如此,所以民隐不能上达,而君臣间的隔膜亦日甚,务为
雍蔽欺罔,以致贿赂公行,而政治日以败坏,无怪乎君主制度,有废除的必要了。
闲话不提。
且说那老百姓走到堂下,将担放下,就向帝尧再拜稽首。
那帝尧视朝本来是立着的,也就立刻答揖,叫他起来,问他有什么事情。
那老百姓道:"小人刚从海外归 来,得到一种宝物,特来敬献圣天子,以表小人区区之心。"
说着,就转身将担盖揭开,只见里面满满盛着五
彩斑斓的东西,不知什么。
那老百姓随手拿了两个,双手献与帝尧,说道:"这个是冰蚕的茧缫成了丝,可以 做衣服,请帝赏收吧。"
帝尧细看那蚕茧,足足有一尺长,五彩悉备,果然是个异宝,便说道:"朕很感谢你的美意,不过朕向来不宝异物,对于衣服,尤不喜华丽。 这个蚕茧太美丽了,朕无所用之,请你仍旧拿回去吧 。"
那老百姓道:"圣天子的俭朴,小人向来知道的。"
说时,用手指指帝尧身上道:"这样大寒天气,帝连 狐皮貉皮的裘都不肯穿一件,还只穿一件鹿裘,这个冰蚕宝物自然更不肯穿了。 但是圣天子为天下之主,所谓 富有四海鹄,尚且不肯穿这种宝物,那么小人一介穷民,拿回去有什么用处?难道织起衣服来穿吗?真正万无此理。 假使说拿来卖,卖与何人?圣天子所不敢穿的东西,哪个还敢穿呢?如若将它藏起来,万一坏了,这种 宝物是世间所稀有的,岂不是可惜!所以小人想来想去,还是请帝赏收吧,横竖总有用处的。"
帝尧听他的话颇有情理,正要开言,只见大司农在旁说道:"依臣愚见,不如收了它吧。 将来织成黼黻, 可以穿了祭祀祖宗,那就不嫌华丽,岂不好吗!"帝尧道:"朕亦如此想。"
说着,就向那老百姓说道:"你既然如此说,朕就收了,谢谢你。"
那老百姓听了大喜,连他的担子也不要了,向帝尧行一个礼,回身就走。
帝尧忙叫道:"海人来,海人来 ,且慢走,朕还有话呢。"
那老百姓回身转来,帝尧道:"承你远来拿冰蚕茧赠我,真可感谢,但是你这冰蚕 茧从何处得来?"那老百姓道:"小人住在东海之滨,向来专以捕鱼驾船为业。 十几年前,正在海中行船,忽 然一阵飓风将小人的船直向东方卷去,足足卷了三日三夜。 那时小人等之船,舵也倾了,樯也折了,人人都昏 晕过去。 也不知过了多少时间,忽然之间醒转来,但见这船已泊在一座山下,同船之人幸喜个个存活。 大家喜 出望外,忙上山探问这是什么地方。 后来遇到工人,才知道这山名叫员峤山,又叫环丘山,去中国不知道有几 千万里呢。 小人等到此际,自分漂流绝域,永无归期,幸喜得那些土人怜悯小人等天崖落难,相待颇好,于是 就在那山上一住十几年。 这十几年之中,将那山四处都游遍了。 今年三月间,他们忽然向小人等说:‘考察天 文,应该有东风数月不断,遇到这个好机会,你们可以回去了,不宜错过。 ’于是小人等将原有船只舵樯,种 种修理妥当。 临走的时候,他们又赠送小人等许多物件,这冰蚕茧就是其中之一种。"
帝尧道:"冰蚕的形状 如何,汝看见过吗? "那老百姓道:"小人看见过,却很奇怪,长约七寸,有鳞有角,通体黑色,拿了霜雪覆盖在它身上,方才会作茧,所以叫作冰蚕,岂不是奇怪吗!"大司徒道:"天然五彩,真是不可多得之物。"
那老百姓道:" 岂但如此。 小人看见那边的土人穿了这种丝做的衣服,入水去不会得濡湿,投它在火中,经过一夜,亦不会得 烧毁,那真是个可宝之物呢。"
帝尧与群臣听到这话,都觉得诧异。
和仲问那老百姓道:"足下与其将冰蚕茧拿回来,何不将冰蚕种拿回 来,自己可以养得,岂不是大利吗?"那老百姓道:"小人起初何尝不如此想,后来知道,事实上不可能。 因为冰蚕所吃的是猗桑之叶。 据土人说,这种猗桑迁地勿良。 没有猗桑,那冰蚕就不能养,所以只好带茧子回来了。"
羲仲道:"某闻员峤山上有一个移随国,其人皆长三尺,足下见过吗?"那老百姓道:"果真有的。 他这个国在员峤山之南, 男女皆长三尺,用茅草来做衣服,长裾大袖,起风的时候,裾袖飘飘,凭着风力能直上空中,如禽鸟的羽毛一般,非常好看。 他们的眸子都是重瞳。 他们的相貌,修眉长耳,亦非常之端正。 据说,他们的年寿都在一万岁 以上,飧九天之正气,能够死而复生。 这种话真假如何,那却不得而知。"
赤将子舆道:"足下既在那边住过 十年,游历一转,那山上还有什么有名的风景,奇异的人物,请说给我们听听,以广知识。"
那老百姓道:"员峤山上有两个大湖,一个在顶上,据说周围有四千里,小人曾到那湖边一望,浩淼无际,与大海差不多,但是却没有乘船渡过去,就是它的名字亦忘记了。 还有一个湖,在西方,据说周围亦有千里 ,名叫星池。 池中有个大龟,八双脚,有六双眼睛,背上有北斗七星及日月八方的图像。 腹下又有五岳四渎的 图像,它本在水中的,亦时常爬到石上来呼吸空气,晒曝阳光。 远望过去,光耀煌煌,仿佛天上的星辰,真是 一种神物呢。 还有一种异草,名叫芸蓬,白色如雪,每株高约二丈,坚硬如木,夜里看起来,皎皎有光,可以 拿来做拐杖。 这两种是山上西方之异物。 至于北方呢,有一个浣肠之国,其人民寿亦很长。 这种人,时常将他 的肠胃拿出来洗涤,因为人的消化滋养全靠肠胃做一个转运融化的器具。 人的寿命,本来都有几千百岁好活, 只因饮食之后,百分中之九十几固然消化了,精华吸收,灌输百体,它的糟粕都从大小便里排泄出去。 但是有余不尽,留滞在肠胃之中,总是有的。 几十年之后,积少成多,肠胃中污秽堆积,器具渐渐朽坏, 失去了运输融化的能力,所以不能得到滋养的效果,以至渐渐衰老死亡。 虽则有药物服食,亦可以浚渫肠胃, 但是终有不能涤尽之处,所以他们常将肠胃洗涤,寿命遂能延长,因此邻近之人都叫他们浣肠国。 其实这并不是他们真正的国名。 浣肠国四面,环绕甜水,其味如蜜。 这甜水的流势非常迅急,而它的质地却很浓重,是个 矛盾不可解的道理。 寻常的东西投在那水里,滔滔随流而去,甚不容易沉没,就使千钧重物,亦须久久方能沉 没到底。 所以那边人民,隔水往来,不用舟楫,都从水面上步行过去,如履平地一般。 不过水流既异常迅急, 蹈水颇难,不是从小练习惯的人,往往随流而去,虽则不会沉溺,但不能达到目的地,亦是可怕。"
大司农听了,便说道:"某从前经过弱水,虽芥叶之微,亦不能福现在这甜水竟可以载重,可见天下之事 物,决不单生,必有对待了。"
篯铿又问那老百姓道:"南西北三方都说过了,还有东方呢?"那老百姓道:
"东方的异物就是冰蚕。 还有一种是云石,广有五百里,文彩剥珞,仿佛和锦绣一般,拿物件来敲击它一下,登时有云气蓊然从石 中而出,经久方散,这也是东方之异物了。"
和仲道:"冰蚕所吃的猗桑,形状是怎样的?"那老百姓道:"形状与中国桑树差不多,不过高大异常。 它所结的桑椹,其味甚甜,煎起来可以为蜜,如此而已。 "帝尧道:"汝此番从那边来,走了几日?"那老百姓道:"约有一百多日。"
帝尧道:"沿路停泊有几 处?"那老百姓道:"沿路尽是茫茫大海,无处停泊。"
帝尧道:"那么很难了。 一则方向容易歧误。 二则粮食万一不继,怎样呢?"那老百姓道:"这两层都不必虑。 员峤山在东,中国 在西,只要以太阳月亮为标准,就可以不会歧误,至于粮食问题,员峤山上出一种粟,叫作不周之粟,粟穗高 到三丈,它结的颗粒皎洁如玉,吃了一餐之后,可以历数月而不饥。 小人从前在山上的时候,吃的就是这种。 所以在那边虽则住了十多年,而计算吃饭的总数,不过三四十餐。 此次动身,预备全船人两三餐之粮,但是三 个月宋亦只吃了一餐。 所以到了中国之后,尽有得多,已经分给各亲友携去了。 海中所最欠缺的,就是淡水。 但是粮食既然不必多备,自有余地,可以多储淡水,所以一路行来,尚不感到困难。"
大司农是最注重民食的人,听到这话,忙问道:"这种不周之粟,是一年收获一次吗?"那老百姓应道:
"是。"
大司农道:"这粟既然吃一餐可以历数月而不饥,那么当然消耗少;又一年一获,当然出产甚多,这 些粟堆积起来,做什么用呢? "那老百姓道:"他们亦早虑到此,所以有一个通盘计算,全山人口共总有多少,每人每年要吃多少餐, 每餐需多少粒粟,每亩每株可以结几粒粟,统统都预算好了。 所以他们每年所种,都有定额,不过较消耗之数略多而已。 其余田亩,悉数栽种他物,因此米粟一项,不会有供过于求之患。"
大司农听了,连说:"可惜,可惜,你没有将那粟的种子带回来,假使带了回来,我们种植起来,无论如何荒年我们都不怕了。"
篯铿道:
"某听见尹老师说,东海之滨常有大鸟飞过,坠下所衔的米粟来,煮而熟之,其长径尺,食之可以终岁不饥, 不要就是这不周之粟吗?"那老百姓接着说道:"那边山上的大鸟确系甚多。 有一种鹊,其高约一丈,最喜欢 吃这种粟,不要就是它衔来的吗?"大司农道:"果然是此鸟衔来,想来决不止一颗,亦决不会颗颗都被人遇 到,拿去煮食。 那些落在地下的,何以不听见滋生起来呢?或者土性不宜,迁地弗良,那么就使拿了种子回来 ,亦是无益呢。"
当下众人又谈论了一会,帝尧叫人取了许多布帛,赏赐那老面姓,强之再三,方才收受,称谢而去。
群臣
亦各散出。
帝尧饬人将那担冰蚕茧挑至宫中,正妃散宜氏及诸妃宫人等看了,都不胜欢喜。
次日就动手亲自缫
起丝来,缫完之后,散宜氏又亲自纺织,然后做成一套黼黻,真乃华美异常。
还有剩余的,正要想藏起来留作
别用,哪知忽然寻找不到,原来已被帝子丹朱拿去了。
这时帝子丹朱已有十几岁,姿质既不高明,性质又非常顽劣,而且甚不喜欢读书,最爱的是游戏玩耍。
帝
尧退朝之暇,亦常常教导他,然而当面唯唯,或则绝不作声,一到离开了帝尧之后,依旧无所不为。
帝尧虽则
是至圣之君,但亦无可如何。
这次他看见冰蚕丝华美异常,不胜艳羡,又听说是能够人水不濡,人火不烧的,尤其动了好奇之心,一定要向散宜氏乞些去试验试验。
散宜氏道:"这是宝贵之物,不可轻易糟蹋的。 且等将来,果然有得多,再给你些吧。"
哪知帝子丹朱不等散宜氏吩咐,竟将她剩余的统统拿去,剪得粉碎,或放在水里,或放在火里,不住
的试验,及至散宜氏查觉,已经毁坏完了。
散宜氏不觉叹息,就训责他道:"你不等我答应,擅自取去,这个就是非礼的举动。 物件不是你的,你怎样可以擅取呢?第二项,不禀命于父母,更是不孝的行为。 这许多剩下 的冰蚕丝锦,还有小衣裳好做呢,你弄得如此粉碎,这又是不惜物力,暴殄天物。 这三种都是你的错处,你知 道吗?"
帝子虽则照例不做声,但是却无愧悔之意。
适值帝尧走进来,知道了这回事,亦恳恳切切的训责了他一番
。
散宜氏问帝尧道:"朱儿年纪渐大了,如此下去,如何是好?帝总须设法教导才是。"
帝尧听了,半晌不言。
停了一会才说道:"过几日再讲吧。"
过了几日,帝子丹朱正在那里漫游玩耍,忽有一个内臣走来叫他,说道:"帝召你呢。"
帝于丹朱听了,
顿然失色,知道又要听训话了。
但是又不能不去,只得随了内臣,趑趄而前。
到得帝尧书室之中,只见席上放着一块方板,板上刻画着许多方格,格上布着许多小而圆的木块,有黑,有白,旁边堆着黑白的小圆木块,更是无数。
帝尧手中却拿着一颗白色的木块,坐在那里,对着方板凝思。
看
见丹朱进来,就问他道:"朕前日和汝师傅说,叫汝熟读的书汝读完了吗?能够知其大意吗?"帝子丹朱听了,半日答应不出。
帝尧叹口气道:"汝不喜欢读书,朕亦无可如何,但是汝除出读书之外 ,究竟有什么事情是汝所欢喜的,汝可和朕说明。"
帝子丹朱听了,仍不做声。
帝尧道:"汝前日将那冰蚕丝织成的锦,拿去做什么?"帝子丹朱方开口说道:"儿听说那个锦能够人水不濡,入火不烧,所以拿去试验试验。"
帝尧道:"那么试验的结果如何呢?"帝
子丹朱道:"果然能够入水不濡,入火不烧。"
帝尧道:"同是一样的锦,何以寻常的锦入水必濡,入火必烧 ,冰蚕锦独能够不濡不烧呢?"帝子丹朱听了,答应不出来。
帝尧又问道:"这种道理,汝细想过吗,研究过 吗?"帝子丹朱道:"儿没有研究过。"
帝尧道:"可是这种地方就是汝最大的缺点。 总而言之一句话,叫作 不肯用心。 汝要知道,我们人类亦是动物之一,所以能超出万物之上而为万物之灵,就全靠这一颗心。 这颗心愈用则 愈灵,不用则不灵,不灵则和禽兽有什么分别?大凡天下的事情,有一个当然,必定有一个所以然。 譬如饥了 之后必定要食,倦了之后必定要眠,这个就是当然。 人知道这个理由,禽兽亦知道这个理由。 至于饥了之后何 以一定要食,倦了之后何以一定要眠,这个是所以然,只有人能知道,禽兽就不能知道了。 又譬如冬天日短, 夏天日长,冬天气候冷,夏天气候热,这个亦就是当然,人人能够知道的。 但是同是一个天,同是一个太阳, 同是东出而西没,何以会一个日短,一个日长,一个气候严冷,一个气候酷热呢? 这个就是所以然。 只有有知识学问的人,能够知道;寻常之人,就不能知道了。 不但饮食起居之理如此, 不但天文、气候之理如此,凡项事情,都有一个所以然的原故在内。 寻常粗浅的事情,都能够知道它所以然之 故,才可以算得一个人。 项项事情都能够知道它所以然之故,方才可以称作圣人。 但是圣人的能够如此,并非都是自己去想出来的。 要知道这种所以然的原故,前人陆续多有发明,载于书上。 后人读了前人的书,将他那 已经发明的,不必费力,而可以得到在心上,再从此继续的研究下去,时间愈多,研究的人愈多,那么发明的 亦越多越精,世界的所以日进于文明,就是由此而来。 朕亦不希望汝将来能够成为圣人,发明前人所未经发明 出的道理,但求汝对于前人所已经发明出道理,载在书上的,能够一一领会,那已可以算好了,所以总劝你要 读书。 哪知你对于读书一层偏偏没路,专欢喜游戏玩耍。 果然对于游戏玩耍等事情亦能够用心,件件都去研究它一个所以然的原故,那么虽则不能算一个大有用之才,还可以算一个能用心之人。 但是汝能够吗?汝将冰蚕 锦拿去毁坏,不告而取,固是一罪;暴殄天物,亦是一罪。 但是汝果真有心去试验,想研究出一个所以能人水 不濡,入火不烧的理由来,那么汝的行为虽然不合,汝的用心尚属可嘉。 哪知朕刚才问汝,汝竟说没有研究过 。 照此说来,汝所说拿去试验,究竟是试验些什么?冰蚕锦的能够入水不濡,入火不烧,早经多人试过,已成 为当然之理了,何必再要汝来试验?就使汝要试验,弄一点点来已够了,为什么要糟蹋这许多?总而言之,朕 和汝说,一个人总要用心,不但读书要用心,无论做什么事情都要用心,就是做游戏事情,亦要用心。 不肯用心,不要说书不能读,各种事情不能做,就是游戏之事亦做不好。 现在汝既不喜读书,朕暂时不来勉强你,且先教汝做一种游戏之事,看汝肯用心不肯用心。"
说到此处,便将席上所摆的棋教他如何如何的弈法。
那帝子
丹朱方才欢欣而出,自己去研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