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话说陈保山正坐堂前审问三人。
那三人是谁?待做书的交代明白。
原来那三人叫做赵大、钱二、孙三,都是帮中老九,奉了盛春山之命令,分赴各处去贩卖私盐。
谁料他们时运不佳,临阵失风。
统率私盐三五船,没有与官兵通过关节,当面迎着,两方开火对敌,赵、钱、孙抵敌不住,弃了盐船,仅仅逃得性命。
他们明知失风逃走有犯帮规,回转山头,必然得罪,当下三人计议,不再回山,流落江湖,专在长江轮船上做些偷偷摸摸的事。
时春保山中因为赵、钱、孙等奉了差使好久不回,有些疑心,特派巡风出去侦察消息,尽得其详,回报山主。
春山、保山大为震怒,传令捉拿赵、钱、孙回山讯办。
一日,赵、钱、孙等正在长江轮中做事,却被同帮巡风撞见。
欲待走时,只见那巡风打出暗号,一霎时聚集三五十人,赵等料不能脱身,只得随着巡风回山。
那时陈保山身为红旗老五,兼理刑堂,所以赵等三人归陈保山审理。
却说保山坐在堂前,看着三人,问道:"帮规第三条,你们忘怀了吗?"赵等战慄答道:"第三条说的临阵脱逃者斩,兄弟不敢忘。"
保山听了,冷笑一声道:"帮规第六条,你们也忘怀了吗?"赵等一发抖着答道:"第六条说的吞没水头者斩,兄弟也不敢忘。"
保山道:"这样说来,你们没有忘了帮规,如何遇了官兵临阵脱逃,在长江轮中私做差使,吞没水头?如今已被拿来,更有何说?"赵等尚没回答,保山便吩咐下手道:"快把他们拉出去,一个个放掉便了。"
下手兄弟得命,走上一步,扭翻赵等三人,两个伏侍一个,拉到场上,斩下头颅,再将尸体分为数段,用破芦席卷了,拿同去投在大海之中。
"按:红帮放人例无全尸。 其法先断头,次断两臂、两腿,又次将中躯截分为二,然后以芦席卷成一束,抛诸江,投诸渊。 土葬者殊无几也。 "保山又将这事通告全帮兄弟,以为儆戒,不在话下。
却说李寅眼见陈保山执法严厉,心中十分佩服,即在山中住了几日,便与孙琪各背公事下山,招领同党。
书中暂且不提。
列位看官,须知红帮中刑堂一职,手操生死大权,最是利害。
后来有个好汉叫做颜鼎章,在四川省开山立堂,叫做蛾眉山大义堂,他自己做了正龙头,有个叫做金鹫大王的,做了刑堂大爷,也与陈保山一样厉害。
后人撰了一段笔记,专载其事,说道:
蜀中某岭之阴,箐篁葱郁,繁草缘径,日光射之作深绿色,与山翠空蒙相掩映。
径既曲邃,麋鹿绝踪,猎人亦不复至。
幽蒨欲绝。
顾疾风吟啸而外,时有人语马嘶,出诸穷谷。
阳乌西坠之顷,更必有汤汤金革之声。
伊为谁?盖峨眉山金鹫大王之帝居也。
大王为峨眉山之红旗老五兼刑堂,年富矣。
虬髯绕颊,黑白参半,双瞳翳若无光,长日无事,嘿不作语。
顾步履绝迅,无趑趄不进状。
其两臂坚若纯钢,遇者无幸免。
第勿审何以名金鹫,人之骤接之者,恂恂若众人,类勿能知其为勇夫,更勿能知其为盗魁。
岭有薮,垂数十稔矣。
其始魁之者,为施某。
施体硕,弗类金鹫,双眉浓黑。
隐隐有杀气,尤足令人目之而怖。
顾遏群下特优容,任其喧豗,都不之禁。
众亦德之,出令未尝忤。
时或有羽翼为官吏所执,咸怡然不为援。
金鹫者,初不审其为何产。
某岁夏月,一日薄暮,手衣裹及短刃,匆匆过岭。
适有喽罗倚山壁间,望见金鹫,突出执之曰:"若真懵人,乃勿审是处为大王帝居!苟能献若物者,可贷一死。"
金鹫佯勿之闻,径前行,喽罗意其为老而聋,追捕之,金鹫突反顾,以臂格其胸,喽罗大声呼,殒矣。
喽罗既呼,群众在山内闻之,咸骇诧,亦有展颜笑者,意为行客乞命之声耳。
迨出山睹状,乃始大震。
时金鹫行犹迩,在数十步以外,众知其俦侣之死,必是人所为,竟出白刃,飞步逐之,光晔晔然逐人影而乱,为状奇丽无匹。
少焉追及,金乃回其首,语众曰:"若曹何不惜鼠命至是?果苦苦嬲人者,当如适间之鼠。"
语次,遂止其步,凝睇斜视,以待众之报命。
众哗然曰:"以吾辈光泽之刃,膏若之血,殊为不值。 待若大言,不自衡虑,非小试锋镝者,不足以审吾辈之辣手。"
言既,竟以刃奔金鹫。
金鹫无语,挥其两臂,众之颠踬丈外者可十数,更余数辈,咸惶恐不知所为,其一特黠,笑语金鹫曰:"壮士若果有勇力者,盍少待,一与大王角?"金鹫曰:"可,固所愿也。"
无何,金革大振,黄尘翳空,施某衣锦服,手巨斧,率众百人,整队而出。
金鹫猝睹,色洋洋如平时,出其短刃,努目以待。
施某既至,大声曰:"若曷为伤我俦侣?陌路相逢,乃凶残至是。 我苟不有以惩若者,誓不再王此众。"
金鹫曰:"若言佳,第吾以一人,无能敌汝辈数百之众。 若果有勇者,其屏若众,只身与某角。 不者,若纵死某,亦不足为勇也。"
施某曰:"可。"
遂遣众远立,戒不许援,且语金鹫曰:"若志之,若固强于我者,其代我统此众,不众必磔若。 若其无悔。"
言既,遂纵斧奔金鹫,金鹫急以利刃格之,铛然一声,巨斧已折,施方震骇,金鹫突以刃进逼施胸,大吼一声,血下若雨,而负技自矜、杀人若草之施某,竟于是时毙矣。
施既毙,群众震慑,且益神金鹫之技。
盖渠辈畴昔心目中,以为天下雄勇迨无逾我王,初不料尚有更勇于其王者,顷刻而毙之,于是相与泥首于金鹫之前,恳渠继王之任。
金鹫慨然曰:"我乃红帮领袖金鹫是也。 我友颜鼎章,才艺胜我十倍,当邀之来,为尔等开山立堂,共扶大义。"
众皆欣忭。
于是金鹫遂邀颜至,立峨眉山,推颜为正龙头,而金鹫任刑堂。
众以其大权在握,私谥之曰金鹫大王。
金鹫宣告帮规既毕,且曰:"天下罪恶之至大者,无逾于污吏。 礼在上若神明,藐下民若土芥,凭陵纵肆,匪所不为。 凡尔群众,其欲有获,即取诸若辈,至贫稚衰朽,当有以援之,毋妄为也。"
又曰:"凡尔群众,其各相助,遏有危难,毋得奔逸。 其有左余律者,投畀豺虎。"
令既出,群众大怖,相与横眉咋舌,若有所失。
盖渠辈畴昔恣所欲为,未尝有所诫饬。
所劫之财,非过客之资斧,即平民之什具,徒以白刃及涂面作神鬼状,为骇人之具,未尝真有膂力。
至是大恧,悔前日之推金鹫进洪门,适以自苦也。
秋风飒飒,拂树梢而过,无数败叶,辞树翩飞。
尤有群雁,翱翔云表,似欲与败叶竟其飞行之技。
少焉启喙一鸣,而败叶已纷纷而下,为状实至惨栗。
时别深林之底,有数十人,各据石磴而坐,拊髀微语者,金鹫部下之兄弟也。
其一倚于枫林之次,语左侧坐者曰:"李大哥,吾人往日本以蹈刃扬拳为能,兹乃散居,粮食且尽。 长是以往,不几奄奄同毙于槁梧之侧耶?"李某闻言,应声曰:"老赵,若言良然,吾侪生涯,固不类文弱书生寂寂居家中者。"
二人方语,众杂声曰:"若二人言然也。 然今夕尚有些些兽脯,既醉之后,然后商议,未为晚也。"
言既,呼啸同去。
石径窈窱,阴气袭人,金鹫方独坐室中,倦而欲睡,突有一短悍之人迅步而入,睹金鹫,点首为礼。
金鹫猝睹,亟离椅起,语曰:"老黄,若岂有所得耶?"老黄曰:"然。 大王亦知省中俞某方服官于边塞耶?兹且解职而归,囊其剥削之资,挈其妻孥,跋涉已非一日。 计明日之午,当过兹岭之南。 大王诚能率我俦侣截其途径,则所有不难尽得。 大王乎!某得此息,实由贿其左右而来,不者不能详稔至是也。"
金鹫曰:"善,若当有赏。"
日已逾午,太阳殷然射岭阳,昭丽作异彩。
时则有短褐执械者百辈,据于途隅,若有所伺,即金鹫之俦侣也。
少焉,百武以外,黄尘起,笑语声自遥而近。
金鹫时方策骥立群俦中,闻声曰:"至矣。 然彼辈僮仆匪寡,征此长途,当亦有备。 老赵,若其悉召兄弟来,悉合歼此巨蠹。"
老赵闻言,立奔去。
转瞬间,百数人继至,而俞某群众已易道望西而驰。
金鹫曰:"噫,蠹行逸。 老赵,若其速袭山之西,截其行道。 李五,若其率五十人伏丛菁中,勿为所睹。 余兄弟其各返洞,某当孑身待于此。"
言既,众咸遵命而去。
无何,俞某车果已抵山之西矣。
老赵亟出,鸣镗助威,竟以白刃奔俞。
俞果聘有善技击者数辈随行,闻声而出,奋拳力格。
尤有一人名曰刘虎,其勇倍于他人。
老赵同侪虽众,僵仆累累,不获取胜。
幸途窄,俞犹未得脱。
丛菁间群从继至,呐喊以助。
时金鹫方踯躅山阳,闻声知有异,亟趋至,则见刘虎方掣道周巨柏之干,用以格刃,干槎枒甚,遇者悉无幸免,死亡相藉。
日光惨淡,俞某固犹在车中,拥家人共语。
金鹫大怒,突出攫巨柏之干,掷之地,声砰然震岩谷。
刘虎大骇,方欲详察,金鹫急以臂挥其背,虎噭然,背骨尽裂而尽,众各奋力共劫车从。
少须,俞某屈从,遂尽劫以入洞,而山中群喽亦翕然嗟金鹫之有异能矣。
俞既入洞,金鹫检其家人,失一稚妾。
俞亦痛哭告金鹫曰:"某此行,携银十万,令诸姬各掌之。 钞票千纸,存于稚妾,今既失矣。 某亦甚愿以所有尽献,惟愿大王贷一死。 数十稔辛勤一旦付之他人,亦复无怼。 特我稚妾待我有礼意,遽尔舍去,良所不忍耳。"
金鹫闻言,振喉大声曰:"若毋多语。"
遂促群盗挟之出。
黄白累累,则置之坐侧,检阅名簿,一一行赏。
死者共二十余辈,遗骸俱在,顾独失一老赵。
宁远城中,通衢之侧,有旅馆焉。
外观轮矣,缘饰巨丽。
门首有鲜旂二,似主人特简以招客之任,迎风招展,若谒行人。
顾渠虽劬劳终日,作意俛仰,而行人之知其意者绝鲜,类皆掉头不之顾。
一日薄暮,有客被服纨绮,偕一靓妆少妇,联臂而入,主人见贵客之贲临也,展颜而喜,似喜其旂之善招客。
客年四十许,肤作红色,意积岁累日曝日光中,始克有此。
举止粗戾,雅与其被服弗称。
犹有双髯,棼若麻丝,作深黑色,映以红肤,大足使人兴怖。
顾主人第求旅资,他非所计,故于客之美丑,未尝留以深意。
而足致主人萦怀者,反为少妇。
妇盛服逾于棼髯客,而芳容之靓丽,尤足颠倒一切世人而有余。
双眸曼转,娇嫣欲绝。
主人遂于款客之暇,偷目少妇,颇欲迎前询其起居,侍服一切,犹恐棼髯客之怒,则暗默而罢。
一夕,为客至旅馆之第五日,室中灯火辉煌,列席整楚,客方与少妇据案共饭。
侍者叉手拱立而待,为状至恭,亦至可鄙。
久不得诏,则逡巡退去。
少妇睹室中无他人,始语客曰:"果踪迹得之者,君将何以处之?"客面似微愠,亦无所答。
少妇复曰:"侬甚念渠家。"
言未既,客震怒,以箸叩桌曰:"若胡言。 某不尝于昨日告若以利害祸福耶?后此更言者,当无幸免。"
言次,门外有步履声,客乃顿止其语。
既而声远,似已入他室。
则复语曰:"阿俞贪酷,死人以万数,兹必不贷。 若果系念,其将从之黄泉之下耶?"语时,拈须微笑,不复作语。
而少妇则突起,面窗而坐,似不欲睹客,微闻声息,又大类作哭。
客方啖,未之知也。
少顷,门外哗声顿起,革囊登登之响自遐而至。
客方冥想,乃绝无闻,历刻许而复寂。
时侍者亦入,少妇曰:"适者喧豗曷故?"侍者曰:"夫人未之知耶?适者来者,为检旅之军士。 缘今日侦报,暮间有数十匪至是,故军官遂饬若辈检视旅社,辨其留匪与否。 兹已去,与夫人无与也。"
言已微笑睨少妇,旋携饭具去。
而棼髯客之面急惨若有丧。
翌日之晨,客方酣睡未起,侍者忽偕数人入。
客惊醒,睹其人,颜色顿异,神志大瞀,举止尽失其常。
少妇坐其旁,亦泫然不得语。
一人谓客曰:"若曷为犯规例,拥物潜逸?兹我实奉大王命,偕数十人行且挈汝及此女去。"
言既,客欲答无从,但有雪泪。
其人勿之理,挥侍者召主人既至,谓之曰:"若为旅东,亦良贸贸,乃未尝辨客之美恶。 然此亦无庸多语。 我今问若,若客旅食资若干?我将速持客去,资即出诸我可也。"
主人知其人不易为,即柔声曰:"某不须资,听客去可也。"
其人曰:"善。"
众遂偕客及少妇扬长而去。
读者至是,其于棼髯客之即为老赵,当不难寻绎而得。
而少妇为谁?则俞某之稚妾也。
初俞某行蜀时,诸妾分车而行。
老赵力夺,乃得稚妾,既艳其色,复多其财,奇计忽生,遂相偕遁。
行至宁远,计程已遐,冥冥鸿飞,当不复中弋人之弹,乃小憩旅中。
初拟小住数旬,即挟资游苏省,不料行踪甫定,逐者继至,而老赵遂入网罗。
其至旅之一人,即李五也。
我书以上,均为追述,今当叙其后事矣。
老赵既随李五而行,骤步数里,颇觉颠顿。
少顷,出宁远之西郭,风柳清寥,景绝幽雅,芦屋数椽,临治而筑,为贫贱者之逆旅。
李五十数人即旅于此。
老赵既至,气喘如牛。
俞妾犹疲顿弗能兴。
李五曰:"老赵,若犹忆往日林际共酌,崖畔寻秋之情景耶?"语未既,老赵之泪已不期下坠。
李五曰:"老赵,若迩日乐事何如?"老赵曰:"李五,大王果已至耶?且又何为欲得我?"李五曰:"若良愦愦,大王往日不尝以怜恤衰稚告众耶?兹大王知俞某不过为黩吏爪牙,已纵之逸。 若又曷为拥其妾,显背大王旨?且若艳其多金,秘不与兄弟共,既犯帮规,又失和气。"
言未既,老赵忽泣下,而俞妾亦泣。
二人语顷,内室傍桌之扉呀焉辟,一短悍之人骤步出。
老赵一见,惊悸几于忘魂,砰然一声,而此无情之躯干,遂离椅而下坠于地。
盖其人即金鹫也。
金鹫睹状,亦不作语,第以目遍视室间。
视既,入内。
而老赵此时犹悠悠然梦在旅社中与少妇作密语,风木萧然,薄曛已落,宁远西郊,寂如丘墓。
少焉忽有呻吟之声,遥度芦屋而出,盖老赵乞命之声也。
老赵时方跽于广桌之侧,据桌而赫赫坐者,即为金鹫,冥坐无言,大类荒龛之中神像。
而老赵则觳觫有似瘦羔,面宰人而乞生。
其言曰:"大王,适间李哥语,我已自审其罪。 钞千纸,所耗不及百之二,兹已俱呈大王。 俞氏之妇,亦已来兹。 幸大王鉴其愚,肉其白骨。"
言次,李五亦欲有言,为老赵乞货罪。
金鹫倏离座起,暴声曰:"混奴,毋絮絮作哀语。 明日,行挈汝至危崖之上,向波神一掷耳。"
言已径入。
老赵及李五咸失色。
日逾午矣,峻岭为太阳所曝,灿然如被金缕之衣。
山花作意,艳诸谷隅,浅碧杂黄,各矜繁彩。
于时突有数十人拥一人而来。
既至,缚之道周巨柏之底。
缚方既,一人策骥随后而至,众争前取进止。
策骥者曰:"速毙之,不则无以为侪辈惕。"
众闻言,遂以刃投系柏之人。
曾不几何,浓液喷涌,巨吼而尽。
策骥老作惨笑曰:"若辈志之,老赵今以好货眩色死矣。"
列位看了这段笔记,便知红帮刑堂的厉害。
其中也不止陈保山、金鹫大王如此,凡是刑堂大爷,没一个不是铁面无情,要杀便杀,要剐便剐,更无一些商量的余地。
所以红帮兄弟个个能守帮规,不敢轻易尝试。
再说孙琪、李寅二人一同下山,各背公事,招领同志,两人各为其主,行至半途分别。
孙琪独一个行至山东地界,时已薄暮,正想寻个宿头,忽然树林里走出两个强人,阻住去路。
只因这一番有分教:
双雄毕竟难相并,遂使萧墙起祸殃。
欲知后事如何,且听下回分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