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代野记 卷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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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清代野记》 卷下 梁溪坐观老人

○戕官类记

同治庚午,予在扬州,闻丹徒严某官浙江嵊县知县,忽为署中剃发匠所戕,并杀其幼女及女之乳母,取县印出,跳舞狂歌于市,似有神经病者。

旋获之,按律治罪。

是年,山东青州知府某亦被戕。

青州有城守参将,一兵以技勇、资格皆应拔补马粮,忽为人以贿得,大怒,思得参将而甘心焉。

乃于朔日之夜,伏于武庙神座下待之,以参将是日必来拈香也。

及黎明,见有一三品顶戴者跪拜神前,突出刺之而毙。

谛视,乃知府,非参将也。

须臾参将至,乃执而置诸法。

至庚午秋,又有张文祥刺马新贻事。

○刺马详情

马新贻,字谷山,山东荷泽人,世为天方教,由进士分发安徽即用知县。

咸丰间,皖北一带粤捻交讧,马以署合肥县失守革职,带罪立功,唐中丞委办庐州各乡团练。

一日与捻战而败,被擒,擒之者即张文祥也。

文祥本有反正意,优礼马,且引其同类曹二虎、石锦标与马深相结纳,四人结为兄弟。

与马约,纵之归,请求大府招降其众。

马归为中丞言,允之,张、曹、石三人遂皆投诚。

大府乃檄马选降众设山字二营,令马统之,张、曹、石皆为营哨官矣。

至同治四年,乔勤恪抚皖时,马已瀳升至安徽布政,驻省城,兼营务处。

抵任后,山字营遣散,张、曹、石皆随之藩司任,各得差委,甚相得也。

无何,曹二虎眷属至,遂居藩置内。

时张已微窥马意渐薄,大有不屑同群之意,劝曹勿接眷,曹不听。

曹妻既居署中,不能不谒见马夫人。

马见曹妻,艳之,竟诱与通。

又以曹在家,不能畅所欲为,遂使曹频出短差,皆优美。

久之,丑声四播。

文祥知之以告,曹不信。

继闻人言啧啧,乃大怒,欲杀妻。

文祥止之曰:"杀奸须双,若止杀妻,须抵偿,不如因而赠之,以全交情。"

曹首肯,乘间言于马。

马大怒,谓污蔑大僚,痛加申斥。

曹出语张,张曰:"祸不远矣,不如远引为是。"

曹不能决。

忽一日马檄曹赴寿春镇署请领军火。

时寿春镇总兵为徐◆,字心泉,怀宁人也。

乔勤恪大营驻寿州南关外,徐为总营务处。

曹得檄甚喜,欣然就道。

文祥谓锦标曰:"曹某此去,途中恐有不测,我与若须送之。"

盖防其中途被刺也。

于是三人同行,至寿州,无他变。

石笑之,谓张多疑,张亦爽然若失。

及投文镇辕谒见,忽中军官持令箭下,喝绑通匪贼曹二虎。

曹大惊,方欲致辩,徐总兵亦戎装出。

曹大声呼冤,徐曰:"马大人委尔动身后,即有人告尔通捻,欲以军火接济捻匪,已有文来,令即以军法从事,无多言。"

遂引至市曹斩之。

张跌足大恸,谓石曰:"此仇必报,我与尔须任之。"

石沉吟。

张又曰:"尔非朋友,我一人任之可也。"

曹既死,张、石收其尸藁葬讫,遂分道去,不知何往。

至九年,李庆翱为山西臬司,统水陆各军防河,驻军河津县。

石锦标为李之先锋官,已保至参将矣,一日委石稽查沿河水师各营,凡十一营营官公宴石于河上,忽有大令至调石回,谓有江督关文逮石至两江对案云云,盖张文祥之难作矣。

时马新贻方督两江,督署尚未重建,借首府署驻节。

署旁有箭道,每月课将弁于此。

马被刺之日,正在阅课,甫下座,忽有一递呈呼冤者,文祥乘此突出刺之,入马左胁,刀未拔出,伤口亦无血。

方喧嚷间,马回首见张曰:"是尔耶!"复回顾左右曰:"不要难为他。"

遂倒地,舁回卧室遂死。

张既刺马,矗立不少动。

时众兵方执呼冤者拷讯,文祥大呼曰:"毋冤他人,刺马者我也。 我愿已遂,我决不逃。"

于是司道府县闻风皆至,藩司梅启照命发交上元县收禁。

时道府为孙云锦,上元县令张开祁、江宁令萧某即于上元署中同讯。

余等皆在屏后窃听。

文祥上堂,原原本本如数家珍。

两令相对眙咢,莫敢录供通详。

次日,商于梅启照,梅曰:"不便直叙。"

须令改供浙江海盗,挟仇报复,张不肯。

其后种种酷刑,皆逼令改供,非无供也。

张又云:"自曹被杀后,我暗中随马数年,以精钢制匕首二,用毒药淬之,每夜人静,迭牛皮四五层以刃贯之,初不能入,二年,五层牛皮一刃而洞穿矣,盖防其冬日著重裘也。 马为浙抚时,曾一遇于城隍山,护从甚众,不能下手,至今乃遂志耳。"

梅言于护督,以海盗入告。

护督者,将军魁玉也。

奏入,朝命郑敦谨为查办大臣。

郑未来之先,朝命漕督张之万就近查办,张不敢问,托故回任,乃改命郑也。

相传张奉命后,自淮来宁,一日舟泊瓜州,欲登岸如厕,以小队二百持械围护之,时人传为笑谈。

郑至江宁,张之供仍如在上元时,一字不改。

郑无如何,乃徇众官之请,以海盗挟仇定案。

司官有颜姓者,于谳定后弃官而归,郑亦引疾去。

其年为同治九年庚午乡试之年,马死之日在七月下旬,正上下江学使者录遗极忙时也。

次日上江学使殷兆镛考贡监场,题为《若刺褐夫》,诸生哗然,相率请示如何领题,殷沉吟曰:"不用领题,不用领题。"

又次日补考,题为《伤人乎》,盖皆谑而虐矣。

马死后数日,署中一妾自缢,并未棺敛,密埋于后园中,即曹妻也。

时上海戏园编出《刺马传》全本,皖抚英翰闻之,亟函请上海道涂宗瀛出示禁止,并为马请祠请谥,铺张马之功几与曾、胡埒,裕庚手笔也。

英与马同官安徽,有休戚相关之谊云。

厥后乔勤恪有七律咏其事,末二句云:"群公章奏分明在,不及歌场独写真。"

案既定,决张文祥于金陵之小营,马四亲自监斩。

马四者,新贻之弟,浙江候补知县也。

定制一刀一钩,命刽子以钩钩肉而碎割之,自辰至未始割毕,剖腹挖心而致祭焉。

文祥始终未一呼号也。

子一,阉割发黑龙江为奴。

石锦标亦革职遣戍。

案既结,马四后至浙江,为众指摘,上官亦不礼之,郁郁死。

新贻既葬数年,河决荷泽,墓为水所冲塌。

无子。

天之报施固不爽耶。

○妻控夫强奸

潘文勤公长刑部时,有妇人诉其夫强奸者。

文勤曰:"是必有奸夫教之,欲以法死其夫也。"

盖清律载,夫与妇为非法交者,两相情愿以和奸论,若妇不肯而夫用强,则照强奸论。

然有律而无案。

诚以闺闱之中,事属暧味,孰知之而孰发之哉。

故文勤一见即知有唆使之人,严鞠果然,遂并唆者而治罪焉。

此吴江范瑞轩比部为予言,潘文勤门生也。

因忆道光中叶,桐城方宝庆掌刑部秋审处,有告室女与表弟通奸者,验之处女也,然形迹实可疑。

堂上将释之矣,方命承审官曰:"可验其后庭。 "验之非完璧,乃以非法淫定奸夫罪,而判女折赎罚鍰,合署称神明焉。

女归自缢死,男闻亦自尽于狱。

盖此女极爱其表弟,而幼已字人,表弟亦订婚,不得偕婚媾,遂于无可联合之中,而相爱焉。

又不忍以破甑贻夫羞,此亦可谓发乎情止乎礼义矣。

若我为刑官,即明知而故昧可也,何必逞此精明而伤人命哉!

方后授福建漳州知府,以墨败,三子皆流落以死,无后,妻于咸丰季年亦饿死,人以为谿刻之报。

光稷甫侍御云。

○科场舞弊

咸丰戊午科顺天乡试大狱,伏法者正考官大学士柏葰、同考溥安、士子平龄等,又场外传递之程某,而遣戍革职者不知凡几。

原参御史孟传金,初固不料如是之严惩也。

盖自道光以来,凡士子来京应试,遇同乡京官之考差者,必向之索关节,谓之条子。

不必一定为利,亦有为收门生计者,亦有博延揽人才名者。

若不向之索条子,则其人必见怪,以为此士瞧不起我,因而存芥蒂者有之。

故热中之士,亦乐得乞条子也。

此风已久,昌言无忌,恬不为怪。

及戊午事起,而此风遂绝。

事后执政诸大老皆觉杀人太多,追咎孟御史多事,遂摭他事发回原衙门。

自是科场严肃者十年。

己未会试,奉待旨加倍严搜,片纸只字皆不敢挟入。

光稷甫侍御即此科中式者,为予言。

至同治改元,慈禧秉政,博宽大之名,凡派搜检之王大臣请训时,必谕之曰:"勤慎当差,莫要多事。"

即隐示以勿搜也。

而士子之怀挟,直可设一绝大书肆矣。

至同治庚午科,江宁有刘汝霖者,时文高手也,为人代作而中。

嗣是每科富贵子弟皆刘之生计矣,刘成进士始已。

继起者为陈光宇,为周钺,皆江宁枪手之卓卓者,所代中不知凡几。

陈入翰林后,竟因此永不准考差,周后亦分发河南知府。

继陈、周而起者无数矣,直至停科举之日止。

盖江南一闱,行贿于考官者尚无其人,惟代作者实繁有徒。

北闱自光绪改元后,此风亦盛,初犹乡试为之,继乃会试亦分然为之。

戊戌会试,有宝应刘某者以一人而中三进士,且得一会元,执政知之,廷试时会元与刘皆抑至三甲,会元用中书,刘用主事。

二人书法皆佳,皆可得翰林者也,当道不敢兴大狱,聊示薄惩而已。

至湖南主考杨泰亨、陕西主考周锡恩、浙江主考费念慈大张旗鼓出卖举人,更卑卑不足道矣。

此科场气运之所以终,而国之所以亡也。

○书杨乃武狱

浙之上虞县有土娼葛毕氏者,葛品莲之妻也,艳名噪一时。

县令刘某之子昵焉,邑诸生杨乃武亦昵焉。

杨固虎而冠者,邑人皆畏之,刘之子更嫉之。

杨欲娶葛为妾,葛曰:"俟尔今科中式则从尔。"

榜发,杨果隽,谓葛曰:"今可如愿矣。"

葛曰:"前言戏之耳,吾有夫在,不能自主也。"

杨曰:"是何伤?"正言间,刘子至,闻杨语,返身去。

杨闻有人来,亦去。

次日而葛夫中毒死矣,报官请验,县令遣典史携忤作往,草草验讫。

闻杨有纳妾语,即逮杨,讯不承。

令怒,详革举人,刑讯终不服。

遂系杨、葛于狱,延至四年之久。

每更一官,杨必具辩状,皆不直杨,然又无左证,而刘令子又死福星轮船之难,浙之大吏将以杨定谳抵罪,而坐葛以谋死亲夫矣。

会有某国公使在总署宣言,贵国刑狱,不过如杨乃武案含糊了结耳。

恭亲王闻之,立命提全案至京,发刑部严讯。

原审之刘令,葛品莲之尸棺,皆提至京。

及开棺检验,见尸有白须,且以丝棉包裹,两手指甲皆修洁,既不类窭人子,又非少年,又无毒毙痕迹。

讯刘,刘亦无从置对,盖始终未见尸也。

于是刘遣戍,杨、葛皆释放,案遂结。

此案到京之日,刑部署中观者如堵墙,几无插足地。

陆确斋比部,江西司司员也,亦往观。

据云葛氏肥白,颇有风致云。

葛出后,削发为尼。

杨则不知所之。

或云当刘子闻杨语时,即潜以毒置葛品莲茶瓯中,品莲饮之致死;或又曰刘子常携毒,备觊便毒杨者,未知孰是。

要之刘子之死于海,似有天道。

杨虽非佳士,此案似非所为。

又闻杨每于供词画押时,以"屈打成招"四字编为花押书之。

吾以为杨必有隐匿,冥冥中特借此以惩之耳。

○死生有命

光绪元年,上海招商局以福星轮船载海运粮米赴津,附舟者江浙海运委员三十余人,又搭客数十人。

行至黑水洋,遇大雾,适迎面一船来,未及避,被撞而沉。

时当半夜,全船之人皆已寝,遂及于难。

委员中有一满人者,将自苏起程时,梦有人持一文牍示之,大书"水府"二字于牍面,云有公事相邀会议。

醒即言于人,以为不祥,将改由陆行,闻者嗤之。

其人亦以为梦境无足凭,遂至沪附福星而死。

此满人予尚至其家为人致赙金焉,今忘其名矣。

中国鬼神之说甚不可解。

又有一林姓者,亦海运委员也,动身之日,已薄暮矣,一犬横卧于大门外,林未之见,误踹犬身,倾跌伤足,不能行,改期焉,竟免于难,莫谓此中无天道焉。

○海王村人物

今京师之琉璃厂乃前明官窑制琉璃瓦之地,基址尚存。

在元为海王村。

清初尚不繁盛,至干隆间始成市肆。

凡骨董、书籍、字画、碑帖、南纸各肆,皆麇集于是,几无他物焉。

上至公卿,下至士子,莫不以此地为雅游而消遣岁月。

加以每逢乡会试放榜之前一日,又于此卖红录,应试者欲先睹为快,倍形拥挤。

至每年正月初六起至十六日止,谓之开厂甸,合九城之地摊皆聚于厂之隙地,而东头之火神庙,则珍宝书画骨董陈列如山阜,王公贵人命妇娇娃车马阗塞无插足地,十日乃止。

此厂肆主人所以皆工应对,讲酬酢,甚者读书考据,以便与名人往还者不知凡几,不似外省肆佣之语言无味面目可憎也。

予出入京师几三十年,厂肆之人几无不识予者,以予所知有数人焉。

有若琴师张春圃者,其志节高尚,已纪于前矣。

有若刘振卿者,山西太平县人,佣于德宝斋骨董肆,昼则应酬交易,夜则手一编专攻金石之学,尝著《化度寺碑图考》,洋洋数千言,几使翁北平无从置喙,皆信而有征,非武断也。

德宝斋主人李诚甫,亦山西太平人。

肆始于咸丰季年,仅千金资本耳,李乃受友人之托而设者。

其规矩之严肃,出纳之不苟,三十年如一日,今则其肆已逾十万金矣。

诚甫能鉴别古彝器甚精,潘文勤、王文敏所蓄,大半皆出其手。

诚甫卒,其犹子德宣继之,亦如诚甫在日,犹蒸蒸日上也。

有若李云从者,直隶故城人。

幼习碑贾,长益肆力于考据。

当光绪初年,各衙门派员恭送玉牒至盛京,盛伯兮侍郎、王莲生祭酒、端陶斋尚书,皆在其中。

一日夜宿某站,盛与王纵谈碑版,端询之,王奋然曰:"尔但知挟优饮酒耳,何足语此。"

端拍案曰:"三年后再见!"及归,遂访厂肆之精于碑版者,得李云从,朝夕讨论,购宋明拓本无数,又购碑碣亦无数。

其第一次所购,即郛休碑也,以五百金得之,罗列满庭院,果不三年而遂负精鉴之名矣。

云从为潘文勤所赏识,有所售辄如数以偿,故云从得以挥霍十余年,终以贫死。

至书肆主人,于目录之学,尤终身习之者也。

光绪初,宝森堂之李雨亭,善成堂之饶某,其后又有李兰甫、谈笃生诸人,言及各朝书板、书式、著者、刻者,历历如数家珍,士大夫万不能及焉。

又有袁回子者,江宁人。

亦精于鉴别碑帖,某拓本多字,某拓本少字,背诵如流。

有若古泉刘者,父子皆以售古泉为业,其考据泉之种类,有出乎各家著录之外者,惜文理不通,不能著述为可恨耳。

至博古斋主人祝某,鉴赏为咸、同间第一,人皆推重之。

炳半聋时为予言。

予生也晚,不及见此人矣。

及新学盛行,厂肆多杂售石印铅板诸书,科学仪器之属,而好古之士,日见寥寥。

此种商业与此种人物,皆将成广陵散矣。

世运升降盛衰之故,不其然哉!不其然哉!予深惜闤阓中有如是之人,而无人传之也,因拉杂书之。

○程堡殉难

丹徒吴封翁启,军机章京台朗、监察御史台寿之父也。

咸丰戊、己间,由京携家侨居苏州,翁时年七十余,形貌魁梧,白须渥丹,性复伉爽,能饮健谈,座客常满。

日者有客自京来,翁觞之。

客程姓,名堡,字镇伯。

先世亦丹徒人,惟堡官京师已三世矣。

时以京曹截取道员发浙江,道出苏州。

年五十余,无子女,仅携老妻与一仆而已。

居翁家数日,终日求宝刀名马,翁笑之。

程曰:"今粤寇未靖,浙与贼邻,岂必无战事,吾今往当请缨自效,与长枪大戟相周旋,不愿以毛锥子露头角也。"

迨至浙,未三月,贼袭杭,陷之。

会提督张玉良援师至,即克复,前后仅三日也。

而堡死矣。

先是,贼之来也,为徽宁之败贼,仅三千余人。

堡所居去贼尚远,闻贼入,大怒,发冲冠,髯奋张,挥刀出门,击杀数十百人,贼麇集交刃之,遂殒,妻亦自缢。

其仆于贼去后,殓其夫妇,而至苏述其状于翁。

翁大哭,设位祭之,且归葬其榇于祖籍焉。

嗟乎!堡一候补官耳,无守土之责,何必死?即不出杀贼,亦无人责以不义者,更何必死?而堡也则深以未酬其志,必欲杀贼以死,死忠义也。

杭城既复,未闻当事有褒恤之者,是岂遗忘之耶?抑以死之无名,而不措意耶?予尝闻先君子言之甚详,故特表而出之。

○胜保事类记

胜保,字克斋,满州镶蓝旗人,以乙榜任国子监助教,转翰林,开坊洊至侍郎,尚书衔太子少保而终。

其居官事迹,载在国史,不必记。

记其由皖豫入陕琐事,皆闻之先君子者。

先君子以咸丰十一年冬入胜保颍州戎幕,相从至河南至陕西,至同治二年春逮问而止。

前后十六月中,所见甚伙,颇足记也。

豫有邢家寨者,附捻逆者也。

寨主邢万钧,曾掳胜保弟恩保而污辱之。

至是恩保为翼长,颍州围解,乘胜攻克邢家寨,捕邢万钧并捕其妻妾子女,恩保令兵士于白昼污而斩之。

又制一刀,铭曰"斩邢万钧之刀",用以磔之而泄忿焉。

及胜获罪,恩亦遣戍黑龙江,久之无以为生,遂入马贼党,为将军铭安捕斩之。

有张龙者,宿州人,亦捻首也。

其妻曰刘三姑娘,美而勇,尝披红锦袍,插双雉尾,乘骏马舞双刀,人莫敢敌。

张龙有外宠,刘衔之次骨。

胜知之,使人诱刘以为义女,刘感胜,遂刺杀龙以众降。

胜又虑人之多言也,以刘配部将某。

胜败,刘复暗结苗沛霖图举事,为蒙城知县尹春霖所杀,并其夫斩之。

苗沛霖者,凤阳诸生,性阴鸷慓悍,有兵略。

以团练保卫功,洊至布政使衔四川川北道巴图鲁,又暗通粤寇洪秀全,封为秦王。

夜郎自大,目无余子,独服膺胜保,执弟子礼甚恭。

伪英王陈玉成自安庆为曾忠襄所败,全军皆没,穷无所归,走凤阳投苗。

苗匿而不见,使其侄天庆缚献于胜。

时胜驻军于河陕之交,得陈大喜,克日亲讯,盛设军卫。

陈立而不跪,大笑曰:"尔乃我手中败将,尚腼然高坐以讯我乎!"因历举与胜交绥事。

胜大惭,命囚之,铺张入奏,冀行献俘大典以矜其功。

批答反斥其妄,并命就地正法。

大失所望,遂切齿于曾氏矣。

陈之囚也,有精舍三椽,陈设皆备,环以木栅,兵守之。

先君子与冯鲁川、裕朗西皆往见。

貌极秀美,长不逾中人,二目下皆有黑点,此"四眼狗"之称所由来也。

吐属极风雅,熟读历代兵史,侃侃而谈,旁若无人。

裕举贼中悍将以绳之,则曰:"皆非将才,惟冯云山、石达开差可耳。 我死,我朝不振矣。"

无一语及私。

迨伏诛,所上供词皆裕手笔,非真也。

陈妻绝美,胜纳之,宠专房,随军次焉。

胜性豪侈,声色狗马皆酷嗜。

生平慕年羹尧之为人,故收局亦如之。

胜每食必方丈,每肴必二器,食之甘,则曰以此赐文案某,盖仿上方赐食之体也。

然惟文案得与,他不得焉。

一日者,先君子报谒某于他所,忽奉胜召,遂亟归。

胜曰:"大帅之文案,犹皇上之军机,至尊贵至机密,不得与他员相往来者,尔何报谒之有?"胜豪于饮,每食必传文案一人侍宴。

初,先君子与冯、裕皆常侍宴者,继以先君子不能饮,遂命冯、裕以为常。

一日军次同州境,忽谓文案诸员曰:"今午食韭黄甚佳,晚飧时与诸君共尝之。"

及就坐,询韭黄,则弃其余于临潼矣。

大怒,立斩庖人于席前,期明早必得。

诸庖人大骇,飞马往回二百余里,取以进,其泰侈如此。

冯鲁川,山西进士,由刑部郎简放庐州知府,出京赴任,道由河南,胜奏留军中司章奏。

冯端人也,高尚澹泊,不趋时习。

一日与胜言论不翕,决然舍去,恐面辞不得,留书别之。

胜阅书大惊,亟命材官赍狐裘一袭、白金二百,飞骑追冯还,戒之曰:"如冯不归,杀尔无赦。"

并手书致冯,略曰:"计此书达左右时,公度韩侯岭矣,此即‘雪拥蓝关马不前’,昔退之咨嗟太息之地也。 公于军事虽非所长,然品望学问当代所重,所以拳拳于公者,以公之品学足以表率群伦也。"

云云。

冯得书即返,胜大慰。

先君子私询于冯曰:"公何以去而复返?"冯曰:"胜虽跋扈恣睢,然能重斯文,言亦出于至诚,可感也。"

胜之章奏往往自属草,动辄曰"先皇帝曾奖臣以忠勇性成赤心报国",盖指咸丰间与英人战八里桥事也;又曰:"古语有云,阃以外将军治之,非朝廷所能遥制";又曰:"汉周亚夫壁细柳时,军中但闻将军令,不闻天子诏"。

此三语时时用之。

意以为太后妇人,同治幼稚,恐其牵掣耳。

而不知致死之由,即伏于此矣。

至西安日,入行台,甫下舆,而冠上珊瑚珠忽不见,遍觅不得,识者已知为不祥矣。

及事败年余,有人于地肆上以钱四百购得之,可诧也。

入陕后,各省督抚交章劾胜,有劾其贪财好色者,有劾其按兵不动者,有劾其军中降众杂出,漫无纪律者,惟河南巡抚严树森一疏最刻毒,略曰:"回捻癣疥之患,粤寇亦不过支体之患,惟胜保为腹心大患。 观其平日奏章,不臣之心已可概见。 至其冒功侵饷、渔色害民,犹其余事。"

云云。

相传为桐城方宗诚手笔。

是以慈禧震怒,立下逮问之旨,而狱成矣。

初,胜之至陕也,军机处有密书至,属其日内切勿上言触怒,因廷议将以陕抚、甘督二者择一简任,俾专力于西北军事。

胜得书示文案诸员曰:姑妄听之。”

逾数日无耗,又曰:"是或有变,不得不上言利害以要之。"

众劝稍缓不听,乃自属稿,略曰:"凡治军非本省大吏则呼应不灵,即如官文、胡林翼、曾国藩、左宗棠等,皆以本省大吏治本省兵事,故事半而功倍。 臣以客官办西北军务,协饷仰给于各省,又不能按数以济,兵力不敷,又无从召募,以致事事竭蹶,难奏厥功。 若欲使臣专顾西北,则非得一实缺封疆,不足集事。"

奏上,大受申饬,至谓该大臣跋扈情形,已可概见,不匝月而逮问矣。

胜之为钦差大臣也,与河、陕两省巡抚皆朱笔札文,文案诸员尝谏之,胜曰:"尔辈何知,钦差大臣者即昔之大将军也。 大将军与督抚例用札,不以品级论也。"

在陕日,有驻防副都统高福者,出言顶撞,胜大怒呼杖,高福曰:"等二品耳,何得杖我?"胜曰:"我钦差大臣也,以军法且可斩,何止杖!"立命杖二百逐之出。

后之劾疏,高福亦其一也。

又有德楞额者,初帮办陕西军务,亦副都统也。

胜至劾去,降参领,俾统一军壁黄河岸,德亦衔之。

逮问之旨密交多隆阿自赍,即代胜为钦差大臣者。

至之日,胜方置酒高会,宾客满座。

有谍者报曰:"灞桥南忽增营垒三十余座,不知谁何。"

盖桥之北为回逆所据也。

须臾又报曰:"来者闻为将军多隆阿也。"

胜绰髯沉吟曰:"岂朝廷命多来受节制乎?若然,则不待营垒成即当入城进谒矣。 姑饮酒,且听之。"

有登城见望者,而连营十余里,刁斗森严,灯火相属,寂无人声。

归而相谓曰:"事不妙矣。"

有潜行整装待发者。

甫黎明,忽报多将军至。

将军下马,昂然入中门,手举黄封,高呼曰:"胜保接旨。"

胜失色,即设香案跪听宣读。

读毕,并问曰:"胜保遵旨否?"胜对曰:"遵旨。"

多即命取关防至,验毕,交一弁捧之。

谓从官曰:"奉旨查抄,除文武僚属外,皆发封记簿。"

胜再三恳,多曰:"与尔八驼行李,其余皆簿录之。"

当即摘去珊瑚顶孔雀翎,易素服待罪,遣兵百人守之。

凡文武员弁兵卒役夫,皆遵旨投多军矣。

所不去者,幕中四人耳,一先君子,一冯鲁川,一裕朗西,一丁友笙也。

鲁川尚作谐语曰:"诸君不观降者乎?明日皆将傲我矣。"

胜于此骄容尽敛,凄然无色。

平日庖人四十八人,仅存其二。

红旗小队二百,并旗械皆不见,材官之便捷者皆亡去,所存者老仆三人,圉人二,皆胜官翰林时旧役也。

是晚即闻炮声隆隆,彻夜不息。

次日黎明,人报灞桥克复,回垒皆扫平矣。

即胜四十余日所不能攻克者也。

逾数日,文案旧员杨某,头衔一新,欣欣然谓先君子曰:"克复灞桥保案,已得知府衔直隶州矣。 公等不入多军,真愚也。"

一笑置之。

不数日,胜就道,例以铁索缠舆杠,示锁拿意。

甫至河,德楞额截其辎重侍妾而去,胜诉于多,始返其辎重,而留其侍妾,谓人曰:"此陈玉成贼妇也,不得随行。"

胜亦无如何。

四人者,送至山西蒲州府,洒泪而别,胜犹人赠百金为舟车资也。

于是四人遂分道矣,冯鲁川往安徽赴任,裕朗西往江北宝应省亲,丁友笙往河南,先君子由清江至泰州,携予返上海。

鲁川名志沂,山西代州人。

朗西名庚,汉军正白旗人,原姓徐。

父联翰庭,曾为江苏县令。

友笙名宪铮,怀宁人,后不知所终。

胜至京,系刑部狱,奉旨严讯,犹桀骜不驯,讯其河南奸淫案,答曰有之。

河内李棠阶、商城周祖培两家妇人无老幼皆淫之。

周大怒,其后赐帛之命,皆周成之也。

是时周值枢府,李掌刑部,死之日,周监刑。

胜曰:"胜保临刑呼冤,乞代奏。"

周曰:"圣意难回。"

遂死之。

胜有印章二,一曰"我战则克",一曰"十五入泮宫,二十入词林,三十为大将",皆生平得意事也。

当庚申年,文宗北狩,洋兵入京,和议成,议建总理衙门以治外交事。

大宴各国洋使于礼部堂上,英使巴夏理首座。

酒酣,胜笑谓巴曰:"今日和议已成,誓约已定,然两军究未分胜负也。 今将与君会猎于郊外,胜负无与国事,第请与君之士戏耳,可乎?"巴大恐,乞恭亲王和解之。

胜大笑曰:"彼惧我矣。"

盖是时胜奉命总统各省援兵,位诸将帅上,当时援师至者十三万,故巴恐也。

八里桥之战,胜一生最得意事也。

洋兵麇集,僧忠亲王战不利,大沽失守,近逼北塘。

八里桥者,距北通州八里。

洋兵欺我无人,长驱而入,至桥,胜扼之,炮弹破马腹,颔受微伤,易马与战,卒败洋兵。

厥后和议易成,未受大累,未始非胜一战之力也。

当时胜裹创入见,故文宗奖之曰:"忠勇性成,赤心报国。"

岂知此二语即长其傲,速其死哉。

当洋兵之焚圆明园也,珠玉珍宝皆掠去,独书画古玩弃而不顾。

有土寇二百余,掠所余而遁。

至中途,遇胜,聚而歼旃,尽得其所有。

簿录京宅时,并其第皆赐兆公焉。

兆公者,慈禧姊子,于穆宗为中表行也。

同治季年,兆公之母死,居丧不哀,慈禧大怒,命尽室所有为皇老老焚之。

皇老老者,即其姊之俗称也,焚三日夜始竟。

焚之时,命护军统领率千人监视之,于是胜所得与历年御赐物皆荡然矣。

闻胜所得者,有项墨林进呈之物数百种,他称是,亦书画之浩劫哉。

此事炳半聋见之,为予言。

胜一子海某为蓝翎侍卫,以事遭斥,同治壬、癸间,飘泊至皖,英果敏怜之,为集资纳同知,分安徽。

英去,亦不知所终。

予随侍先君子在皖南时,有扬州人冯继昌者,曾在胜军为文案小吏,后为皖北牧令,谓一日奉使至宿州,见旅舍有执泛扫役者,貌酷类胜,面亦半青色,密访之,知其母少时曾一度侍胜寝。

盖过境时,地方官所进之土妓也,而贵种沦为下贱矣。

故世之疵胜者,皆谓胜有应得之罪。

惟曾文正有言,胜克斋有克复保卫之功,无失地丧师之过,虽有私罪而无死罪,人皆服其公允云。

考胜所部惟雷正绾一军二千人为官兵,其余则苗沛霖万人,宋景诗八百人,长枪会也,又山东大刀会千人,合之不满五万千人。

苗军之饿,沛霖自称报效者;雷军则就饷于陕者;其余则或有或无,不能按时按数也。

即如先君子在戎幕时,文牍所载皆号称月二百金,实则月仅得六七千金耳。

盖各路协饷皆积欠,间有来者,必先尽胜挥霍,挥霍所余,乃归军用耳。

一日者方至同州,雷军后至,猝遇贼伏,未及备,遂大败,死伤枕藉。

雷正绾痛哭入,求发恤赏,胜无以应。

须臾负伤者累累舁至辕门下,彻夜呻吟,无过而问者。

先君子谓人曰:"实令人惨不忍睹也。"

呜呼!胜治军如此,自奉又如此,焉得不败。

就逮之次日,苗沛霖率所部返皖北而叛。

宋景诗骤马挺枪而来,哭拜于胜前曰:"沐恩不能终事公矣,世事尚有公道哉!"掷冠带于阶下,率八百人呼啸而去,一渡河即大掠,后为宋庆所灭。

大刀会亦返山东作乱。

故曾国荃劾胜疏云:"胜保军营,降众杂出。"

诚哉是言,未之诬也。

予尝论胜之为人,瑕瑜互见,然瑕多而瑜少,是殆不学无术之故哉!然固一世之雄也。

○冤鬼索命

苗沛霖之叛归皖北也,皖豫之交响应者大小一千六百余寨,其中胜兵者不下四十万人。

有劝苗勾结张宗儒、任柱等大股捻逆直扑京津者,而苗逆必欲得蒙城为根据地,围攻月余不下,盖县令尹某深得民心,竭力守御也。

会僧忠亲王援师至,内外夹击,苗大败溃。

沛霖乘肩舆夜遁,有步卒二尾之旷野,杀苗割其首,将以献王。

至中途,遇王万青率兵巡缉至,验其首信,遂受其降,匿二卒于营,至夜杀之,而以苗首级赴王师报功。

王大喜,立赏万金,翌日即专折奏保提督黄马褂、轻车都尉世职。

万青家清淮,既思富且贵矣,不可不夸耀乡里,遂乞假,以巨舟载金而归。

将至家,忽瞪目变色,趋至鹢首,若与人撑拒状,大呼曰:"莫捉莫捉,我即去即去。 我不合杀尔冒尔功,我知罪矣。"

言毕喷血而死。

其从者知其事,言于人,谓实二卒索命也。

异哉!岂中国真有鬼神哉!岂鬼真能为厉哉!西医曰,肝经热血妄行,则生平恶迹皆现象。

是说也,然乎?否乎?然予必主为厉之说,可以警世人之为恶者。

○裕庚出身始末

裕庚字朗西,本姓徐,为汉军正白旗人。

父联某,字翰庭,道、咸间任江苏县令,君子人也。

庚貌岐嶷,幼而聪颖,读书十行并下,过目成诵。

有誉庚于其父者,联曰:"是儿聪颖自恃,不受范围,愈贵显愈不能保令名,吾料其必堕家声,非福也。"

太息而罢。

庚年十二即入国子监肄业。

时胜保为满助教,亟爱之,遂由官学生入泮。

十四食饩,十六选优贡。

累应乡举不第,遂就职州同,从胜保军,甫逾弱冠耳。

下笔千言,倚马可待,纵横跌宕有奇气。

凡奏报军事,极铺张扬厉之致,令阅者动目,故所至倒屣。

胜败后,裕回江北省亲,旋丁父艰。

会冯鲁川已由庐州知府权卢凤道,随巡抚乔勤恪驻寿州。

冯与乔同年同乡,又京师旧好,言听计从。

裕得冯汲引,入乔戎幕,司章奏,乔甚倚重之。

同治五年,乔调抚陕西,裕亦相从,已洊升知府矣。

乔乞休,英果敏抚皖,又入英幕,而权势愈盛。

甲戌岁杪,果敏擢广督,裕以道员留广东,事无大小,一决于裕,英惟画诺而已。

粤有二督之称,其信任如此。

闱姓捐事起,英入奏,谓岁可益百万,不待命下,即布告举行。

巡抚张兆栋、将军长善、都统果勒敏交章劾之,英、裕皆革职,未半年也。

英举家返京,裕亦随之。

光绪三年,起英为乌鲁木齐都统,期年卒于任。

裕侘傺无聊,有言于李文忠者,谓裕才可用,遂至津,文忠众人遇之。

适刘铭传授台湾巡抚,延裕往,得开复知府,发湖北。

时鄂督为张文襄,一见惊为奇才,历畀沙市、汉口厘税事,皆鄂省美任也。

复得道员,以明保送部,转内阁侍读学士。

奉使法国,六年归,升三品卿,而双目瞽矣,以至于死。

裕妻前死,遗一子曰奎龄。

妻婢凤儿者,赤脚婢也,裕悦之,宠专房。

继又纳京师妓,不容于凤儿,服毒死。

及罢官入都,邂逅一洋妓,实洋父华母所生也。

洋妓者,家上海,有所欢入京,追踪觅之不得,乃遇裕,纳之。

凤儿不忿,而洋妓阴狠,能以术使裕绝凤儿且凌虐之。

凤儿不堪其虐,亦自经。

于是洋妓以为莫予毒也已,与裕约,不得再纳妾,不得再有外遇,气日张,权日重,玩裕于股掌之上,而服从终身焉。

久之立为继室,逼奎龄夫妇母之。

奎龄不从,逃之芜湖,匿县令邹隽之署中。

隽之即清末外务部尚书邹嘉来之父也。

无何病死,邹为之殓。

奎龄妻为觉罗续庆女,缔姻时,续方为颍州守。

续无子,仅一女,甚钟爱,嫁后,续夫妇相继亡。

及奎龄逃,洋妓遂褫其妇之衣饰,斥为爨婢,妇不从,鞭之。

裕偶缓颊,则诬以新台之耻。

久之,裕亦与之俱化,而朝夕鞭挞矣。

裕之邻为英教士居,常闻呼号之惨,得其情,甚怒,将与理论经,始稍稍敛其锋,然续女亦伤重死矣。

当洋妓之奔裕也,携一子,小字羊哥,即上海所欢之种也。

继又为裕生一子二女,裕更视为天上人矣。

洋妓固有才,凡英、法语言文字及外国音乐技艺皆能之。

二女既长,亦工语言文字之学,尝夤缘入宫为通译,西国命妇之觐慈禧者,皆二女为传言,以故势倾中外。

会有外国女画师者,慈禧命其绘油像甚肖,将酬以资。

画师以其为太后也,不索值。

而二女竟中饱八万金。

未几为慈禧所闻,逐之出宫,乃之津之沪,广交游,开跳舞会,泰西之巨商皆与往来。

二子名勋龄、馨龄,皆入资为道员,馨分湖北,勋分江南,皆为端忠敏所摈,不知所往。

及裕庚死,洋妓率其二女流寓上海有年,今不知所终,或曰随洋人至欧洲矣。

语云,知子莫若父,观裕庚之结局,而联翰庭之言验矣。

○刘传桢出身始末

皖抚乔勤恪公驻军寿州时,上元宗湘文太守源瀚荐一人来,曰刘传桢。

宗之未仕浙也,曾从事江北粮台,勤恪时为两淮运使,管粮台事,驻泰州,倚宗为左右手。

刘之来即委内署文案,刘不能文,不称职,以宗荐故耳。

刘时年二十余,美丰仪,衣幍蕴藉,风流自赏。

冯鲁川嘲之云"顾影翩翩刘太守",即指传桢也。

刘虽年少,已知府用直隶州矣。

既入幕,见裕庚为乔所重,深相结纳,师事之,率妻子与裕同居,裕亦不吝教诲,年余,居然能为公牍文字,即书法亦酷似,其小有才如此。

继知先君子与冯鲁川皆裕旧侣,亦过从甚密,厚貌深情,人皆不以为忤。

考其官之由来,则得之豫胜营。

豫胜营者,李世忠归诚后所统之军,皆降众也。

刘入营后不一年,由白丁而至四品官孔雀翎。

或曰李艳其貌,将以官为饵而龙阳之。

刘微窥其意不善,遂托故而逃,投勤恪也。

迨勤恪入陕,继之者为英果敏,刘大见信用,管捐输厘金诸要职,亦三品衔记名道矣。

同治庚、辛间,扬州捐输分局亦刘所辖也,故时来扬,藉稽核公事为名为治游计。

一日者遇李世忠于青楼,刘庄客对之,李笑曰:"尔勿作态,尔忘在营时为我提虎子邪?"刘大恨次骨,从此不敢与李相见。

在扬州以八百金购一小家女,年华碧玉,楚楚动人,畏人多言,不敢以捐局为金屋,携至炮艇中设阳台焉。

于是鬓影衣香掩映于长枪大戟间矣。

刘时驻芜湖管皖南厘政,岁必数游扬州以为常。

无何,英果敏丁外艰。

满大员例持服百日即视事,惟果敏父没于京,须奔丧回旗守制,遂陈请半岁假。

当是时,议所以护抚印者。

故事,惟布政合格。

时布政为张兆栋,按察为裕禄,兆栋孤介不与诸人洽,而裕禄则与刘传桢、裕庚皆结为兄弟,情好甚密,刘乃与裕庚谋,怂恿果敏奏请裕禄护抚印。

既舍布政而取按察,则疏中于张不能无微词,兆栋深衔之,粤东恶感,盖根于此矣。

假满英回皖,张亦擢广抚去,裕禄则坐升布政。

同治甲戌冬,果敏擢粤督,裕禄又坐升皖抚。

传桢、裕庚皆为果敏所奏调。

裕庚随果敏先行,传桢有未了事,约后期。

不意次年五月,因擅开闱姓捐,英、裕皆劾革矣。

于是传桢仍留皖,信用如故。

继而权安庐凤颍等道,骎骎乎将膺简命而大用焉。

数年,裕禄擢鄂督,传桢自以为皖中老吏,新抚必倚重,忽为御史所纠,奉旨命江督查办。

勘云:"刘传桢有奔走肆应之才,无监守临民之器。"

降通判,赋闲年余,夤缘李文忠,得管淮军支应,驻金陵,于是旧院笙歌,秦淮风月,朝朝暮暮,老死于是间焉。

李世忠之罢官闲居也,以演剧博簺为乐,蓄优伶数十人,往来于长江商埠博缠头资。

又于安庆居宅设博局为囊家,赌甚豪,胜负常巨万,贵游子弟趋之若鹜。

有吴通判弟某者,与博徒龃龉,为众殴辱,伤其臂,数日死,吴固不敢与李敌,又不甘隐忍,姑控于巡抚取进止。

裕禄受其词,意不决。

传桢进曰:"李世忠怙恶不悛,屡奉亚惩之旨,犹不知敛迹,今又以赌博酿人命,当据实上陈,勿回护。"

裕即命传桢属草。

奏上,奉旨就地正法,以除后患,遂斩世忠于中军参将署前。

刘之疏稿盖引用曾文正受降时语,有云:"该逆虽已投城,其心叵测。 嗣后各督抚当随时察看,如果有不安分之处,一面奏闻,一面即行正法。"

李之死,即死此数语也。

不然,以优柔无识之裕禄,安敢死李世忠哉!非刘之衔恨,又谁忆二十年前之曾疏而引之哉!谓李之死,死于刘也可,死于文正也亦可。

李世忠初名兆寿,亦贼中伪王也。

投诚后改今名。

刘传桢字文楠,江南上元人,家世微贱,至传桢始以斜封贵。

子二,长名家怡,捐纳湖北知州,为瑞澂劾罢。

次某,夤缘入泮,发放时,以衣冠不整为学使者戒饬。

传桢死,家居苏州,今式微矣。

二十年优孟衣冠,居然富贵,槐柯一梦,不堪回首当年。

吾犹为传桢幸也。

传桢有母弟曰传林,幼失教,长傲饰非,好昵群小,伪为神经病,以抵触正人。

传桢有客曰姚伯平者,桐城惜抱翁后也,好作谐语。

传林妻丑,见妇人有微姿者辄羡之,于是修容饰貌,冀有所媚。

伯平戏谓曰:"尔欲为红楼之宝玉乎?"传林闻,初亦不觉,继忽怒曰:"宝玉曾盗王熙凤,岂隐刺我盗嫂耶!吾必扑杀此獠。"

纷呶竟日,阖局如沸,终使伯平谢过而后已。

此在芜湖事也。

传桢自以得官不正,必欲传林博一第以光门闾,然传林亦小有才,诗词骈体皆可观,独八股不能就范。

忽于光绪己卯捷南榜,人皆异之。

后以通判官广东,遇麻疯女,几死。

补广州通判,通省第一缺也。

补十年始得莅任,一年即被劾归,然宦囊累巨万矣。

后不知所终。

○雁门冯先生纪略

冯志沂,字述仲,亦字鲁川,山西代州人。

中道光乙未举人,丙申进士,分邢曹。

笃行好学,手不释卷,于刑律尤有心得。

主秋审十余年,以京察一等授安徽庐州知府。

生平于财帛不苟取,声色无所好。

古文私淑惜抱,以上元梅伯言为师,以仁和邵位西、洪洞董研樵、平定张石洲、满州庆伯苍为友,皆当时攻经学、肆力于诗古文词者。

及出都,为胜保奏留军中司奏牍。

胜之治军也,所至无壁矣,兵士皆散处民间,从官皆购良马留不虞,盖贼踪飚忽无定,一闻警,则骑而驰耳。

公独无马,一帷车,老骡驾之,一牛车,载行李书笥而已。

尝谓人曰:"吾不善骑,设有警,堕马而死,不如死贼之为愈也。"

与人交无城府,性情相契,则肝胆共之。

豪于饮,善诙谐。

备兵庐凤时,随巡抚驻寿州,署中不携眷属,惟以座客常满尊酒不空为乐。

乔勤恪重其资望,凡捐输营务报销皆命公总之,此在他人岁入且巨万,公但稽核公事而已,羡余皆涓滴归库。

人曰:"公则清矣,其于后任何?"公曰:"吾不能预为后任作马牛也。"

同治乙丑夏,雉河告警,捻逆已渡涡,将逼寿州,大军戒严,勤恪督师移驻南关外。

剌史施照,良吏也,有应变才,檄乡兵运粮入城,为守御计,诣公请登陴听号令,公曰:"吾于军事未尝学问,姑从君往,远眺八公山色可也。 一切布置君主之,勿以我为上官而奉命也。"

于是携良酝一巨瓮,墨汁一盂,纸笔称是,书若干卷。

人曰:"登城守御武事耳,焉用是为?"公曰:"我不娴军旅事,终日据城楼何所事,不如仍以读书作字消遣也。"

人曰:"贼至奈何?"公曰:"贼果至即不饮酒、不读书、不作字,又奈何!既为守土官,城亡与亡耳,我决不学晏端书守扬州,矢遁也。"

言罢大笑。

既而大雨数昼夜,城不没者三,渡舟抵雉堞上下。

贼无舟不得至,又不能持久,遂退。

公曰:"此所谓一水贤于十万师也。"

有盐城人孙某者,以乡团功得县丞,发安徽,挟吴清惠书投勤恪,留之军中供奔走。

孙自谓工诗,闻公有文名,挟一卷就正。

予时居公署,受业于公。

是日见公面客,捧一巨册,作惊骇状,大异之。

客去,公手一册至曰:"诸公盍观奇文乎?"及揭视,皆轰堂,公亦忍俊不禁。

盖其诗有"札饬军功加六品,借印申详记宿州"

等句,如此甚伙。

公曰:"彼欲我题,何以落笔?"既而曰:"有之矣。"

遂书曰:"读大著五体投地,佩服之至,反覆吟诵,不觉毛骨之中,悚出一然。"

众又大笑。

其风趣如此。

一日会食时,有劝之迎夫人者,公曰:"内子来,诸公皆将走避矣。"

众问故,公曰:"内子身长一丈,腰大十围,拳如巨钵,赤发黑面,声若驴鸣,那得不怕。"

众大笑。

盖公娶郝氏,同里武世家也,父武进士,兄武状元,夫人亦有赳赳之风。

公通籍后,独居京师,无姬侍,与夫人不相闻问者三十年矣。

闻之公老仆云,盖奇悍也。

公事上接下,无谄无骄,人皆乐与相近,僚属进见无拘束。

遇文士则尤加礼。

合肥徐毅甫、王谦斋皆博雅士也,二人至,必设酒食,酒酣,必争论不休。

一日者,谦斋误引《西洲曲》"单衫杏子红"为"黄",又引上句为"海水摇空碧",公大笑曰:"此二句不连属,‘红’不应作‘黄’,罚无算爵。"

勤恪尝羡曰:"公斋中乃常有文酒之宴,我则军书旁午,俗不可耐矣。"

项城袁文诚过临淮,遣人以卷子索勤恪题咏,乃明季李湘君桃花扇真迹也。

扇作聚头式,但余枝梗而已,血点桃花,久已澌灭,仅余钩廊。

后幅长二丈余,历顺治至同治八朝名人题咏迨遍。

勤恪命公咏之,公曰:"言为前人所尽。"

但署观款以归之。

予时年尚幼,宝物在前不知玩览,可惜也。

侯与袁世为婚姻,故此卷藏袁氏,今不知存否。

公有客陈少塘者,故人杨见山所荐,斗筲也,能以小忠小信动人。

公委司度支,大肆侵蚀,公知之。

或劝公逐陈,公曰:"见山端人,且不得意,吾不忍拂见山耳,且吾酒皆陈所掌,但能不窃吾酒足矣,财何足论。"

公尝曰:"吾生平无他长,惟司文柄掌刑条或称职,乃终身不得衡文,诚恨恨。"

又权皖臬,平反冤狱无数,有颂其积阴功者,公笑曰:"吾无子,留阴功与谁?或天不靳吾年,俾吾多饮可耳。"

同治丙寅,授皖南道。

丁卯四月,以酒病卒,年五十七。

身后惟余俸钱数百金,藏书数十笥而已。

曾文正为之理其丧焉。

后之为皖南道者,无不满载而归也。

公清廉出天性,非矫饰者比,尤恨锱铢必较之辈,以为精刻非国家之福。

诚哉名言!公官京曹时,颇嗜碑版书画,及分巡庐凤,则绝口不谈,一日有属吏以宋拓某碑献者,匣以文梓,裹以古锦,公亟命还之。

先君子曰:"何不一启视?"

公曰:"一见则不能还矣。 此著名之物,不启视,尚可以赝本自解,若果真而精者,我又安忍不受乎!受则为彼用矣。 不见可欲,其心不乱,故不如不见为妙。"

卒不受。

公衣履朴质,除古书佳帖外,无值钱物。

予时初学书,公顾而善之,教以用笔与临摹之法,谓他日必成名家。

迄今将五十年,言犹在耳,惜公不得见矣。

公手书黄庭小楷一册赠予,甚精妙,予居公署二年,得公书最多也。

公虽膺甲榜官司道,而用非所学,常郁郁不得志,读其诗,可知其大概矣。

公貌清冷,长不满五尺,口能容拳,酒酣辄引以为笑。

每饭必饮,每饮必健谈。

公尝曰:"吾幼失怙恃,不逮事亲,君门万里,不敢仰望,终鲜兄弟,夫妇失欢,平生所乐,惟友朋之聚耳。"

有问公何以无子者,公曰:"吾十七岁时,坐书斋手淫,适一猫骤扑吾肩,一惊而缩,终身不愈。 此不孝之罪,百身莫赎也。"

公著有《微尚斋诗》五卷,文一卷,皆已梓行,公牍若干卷未刻。

身后书籍字画衣物,皆为其族子冯焯号笠尉者将去。

予自有知识以来,所见文人学士达官贵人商贾负版之徒,其中才能杰出,性情伉爽者,颇不乏人,而挥金如土、不屑较锱铢者亦有之,惟口不言钱,不义不取,出纳不吝,五十年来仅见公一人而已。

岂不难哉!同治间,有与公同姓名者,由大挑补安徽天长知县。

学使景其濬以供张不丰,齮龁之。

冯以地瘠民贫对。

景大怒。

景门生路玉阶河南人,安徽已革知县也,与冯故有隙,又从而媒孽之。

冯已受债累,又不堪其辱,投淮河死。

有三言绝命诗云:"吾遭毁,惊吓死。 路玉阶,伤天理。 七尺躯,亡淮水。"

事后英果敏为景极力弥缝,冯冤终不得白。

公言晏端书矢遁事,乃晏为团练大臣时,守扬州,贼氛已逼,晏在城上思遁,忽曰:"吾内逼须如厕。"

众曰:"城隅即可。"

晏曰:"吾非所习用者不适意。"

匆匆下城出门去,不知所往。

至今传为笑谈。

○道学贪诈

曾文正之东征也,以大学士两江总督治军于安庆,开幕府揽人才,封疆将帅出其门者甚伙,一时称盛,有所谓"三圣七贤"者,则皆口孔孟貌程朱,隐然以道学自命者。

池州进士杨长年者,亦道学派也,著《不动心说》上文正,文正阅竟,置幕府案头。

时中江李鸿裔亦在幕中,李为文正门人。

杨说有"置之二八佳人之侧,鸿炉大鼎之旁,此心皆可不动"云,盖有矜其诣力也。

李阅竟大笑,即援笔批曰:"二八佳人侧,鸿炉大鼎旁。 此心皆不动,只要见中堂。"

至夜分,文正忽忆杨说,将裁答,命取至,阅李批即问李白:"尔知所谓名教乎?"李大惧,不敢答,惶恐见于面。

文正曰:"尔毋然,尔须知我所谓名教者,彼以此为名,我即以此为教,奚抉其隐也。"

人始知文正以道学箝若辈耳,非不知假道学者。

于是有桐城方某者,亦俨然附庸于曾门圣贤中矣。

方某闻为植之先生东树之族弟。

先生得古文真传,品亦高洁,与城中桂林望非一族。

方某窃先生未刻之稿,游扬于公卿间,坐是享大名。

初客吴竹如方伯所,有逾墙窥室女事,方伯善遣之,不暴其罪也。

嗣是橐笔为诸侯客者十余年。

相传客豫抚时,严树森劾胜保一疏即出其手。

及文正至皖,为所赏,延之幕府,执弟子礼焉,故与李文忠称同门也。

及文忠督畿辅,方某以知县分直隶,补冀州属之枣强知县。

予累年奔走京师,与海王村书贾习。

书贾多冀州人,能道方某德政甚详晰。

有富室某获贼送方某,乞严惩,方某曰:"尔失物乎?"曰:"幸未失,甫闻穴壁声即擒之矣。"

方某曰:"彼亦人子也,迫饥寒,始为此。 本县不德,不能以教化感吾民,吾甚惭。 人非木石,未有不能感化者。 尔姑将此人去,善待之,晓以大义,养其廉耻,饮食之,教诲之,为本县代劳也可,慎毋以为贼也苛虐之。 本县将五日或十日一验其感格否。 "富室不得已,将贼去。

贼闻方某语,至富室家,顿以宾客自居,稍不称意,即曰官命尔何敢违。

富室无如何,又不敢纵之去,惧其验也,乃辗转贿以重金,始不问。

从此无敢以窃物告者。

邑有少孀,无子女,有遗产千金,叔觊觎之,逼其嫁,不从,乃讼其不贞。

方某逮孀至,谓之曰:"吾观尔非不贞者,尔叔诚荒谬。 然吾为尔计,日与恶叔居,亦防不胜防,设生他变,将奈何?"妇叩头求保护。

方某曰:"尔年少又无子女,按律应再醮。"

妇曰:"醮则产为叔有矣。"

方曰:"不然,产为尔所应有,叔不得夺也。"

妇叩头谢曰:"感公晓谕,愿醮矣。"

方称善者再,回顾曰:"命缝工来。"

指妇谓曰:"以此妇为尔妻,如何?"缝工睨妇微有姿,妇视缝工年相等,皆首肯。

方曰:"佳哉!本县为尔作冰上人。"

即令当堂成礼,携妇去。

命隶卒至妇家,尽取所有至署中。

明日缝工叩头谢,并言及妇产,方曰:"尔得人矣,犹冀得财耶?何不知足乃尔。 此金应入公家矣。"

斥之退。

缝不不敢言,妇亦懊丧而已。

一日有省员至,方宴之,命行沽,乃薄劣无酒气。

方曰:"是沽者盗饮益以水耳。"

沽者曰:"此间酒无不益以水者,非关盗饮也。"

立签提酒家来,责之曰:"凡人行事当以诚,诚即不欺之谓。 尔以水为酒,欺人甚矣,且以冷水饮人岂不病?是乃以诈取财也,律宜重惩。"

命将所蓄酒尽入官。

酒家叩头无算,愿受罚。

方曰:"罚尔若干为书院膏火,免尔罪。"

乃已。

县月有集,来者麇聚。

方于是日以少许酒食款乡之耆老于堂上,毕,出所著语录若干册遍给之,且曰:"此本县心得之学,足裨教化,所值无多,尔曹可将去。 按都图散之,大有益于人心风俗也。"

耆老以为赠也,称谢而去。

翌日檄诸里长等按户收刊资,每册若干,又获金无算。

族弟雅南自故乡来省兄,意有所白而未言。

方一见,作大喜状曰:"弟来甚善,我薄俸所得惟书数十笥耳,将赍归以遗子孙,无可托者,弟来甚善,其为我护此以归可乎?"越日,集空箧数十于堂上,命仆隶具索綯以待。

方躬自内室取书出,皆函以木,或以布,往来蹀躞数十百次。

堂上下侍者皆见之,有怜其劳欲代之者,方呵之曰:"止。 昔陶侃朝暮运百甓以习劳也,我书视甓轻矣,亦藉此习劳耳,何用尔为。"

装既竟,乃以绳严束之,即置之廓庑间,非特仆隶等不知中之所藏,即其弟亦茫然也。

至夜分,方妻密语雅南曰:"尔途中须加意,是中有白金万也。"

雅南大诧曰:"吾所见书耳,非金也。"

妻曰:"不然,金即入书中,函穴书入二大锭百两也。"

雅南大骇,恐途中有变,不欲行。

妻曰:"尔仍伪不知可也,苟有失,罪不在尔。 我之所以诏尔者,俾途中少加意耳。"

事乃泄。

故事,帝谒陵,直隶总督治驰道成,须亲验。

是日百官皆鹄立道旁,候文忠至。

方亦列班中。

文忠一见即握手道故,同步驰道上。

文忠好诙谐,忽谓方曰:"尔官枣强有年矣,攫得金钱几何?"方肃然对曰:"不敢欺,节衣缩食,已积俸金千,将寄归,尚未有托也。"

文忠曰:"可将来,我为尔赍去,我日有急足往来乡里也。"

方称谢,即摸索靴中,以银券进。

文忠曰:"尔勿以赝鼎欺我,致我累也。 "言罢大笑。

道旁观者数万人,皆指曰:"冠珊瑚者,中堂也,冠铜者,方大令也。"

皆啧啧惊为异焉。

久之以循良第一荐,例须入觐。

去官之日,乡民数万聚城下,具粪秽以待,将辱之,为新令吴传绂所闻,急以敝舆舁方由他道遁,始免。

方惧入都为言官持其短长,乞病归。

置良田数百顷,起第宅于安庆城中,又设巨肆于通衢以权子母。

三十年前之寒素,一变而为富豪矣。

迨方死,子孙犹坐享至今日也。

予既闻书贾语,询之曰:"何邑人甘受其虐,竟无上诉者?"贾曰:"彼与中堂有旧,讼亦不得直,且无巨室与朝贵通,何敢也?"相与太息而罢。

枣强者,直隶第一美任也,有"银南宫、金枣强"之谣。

他人令此,岁可余四万金。

方与文忠昵,既无馈遗之繁,又善掊克之术,更以道学蒙其面,所入当倍之,莅枣五年,不下四十万金矣。

方仍布衣蔬食敝车羸马以为常。

军兴以来,县令皆有升阶或四品或五品,无以素金为冠顶者。

方则始终七品服也。

昔文正幕府人才辈出,军旅吏治外,别为二派,一名士派,如独山莫友芝郘亭、武昌张裕钊廉卿、中江李鸿裔梅生辈,皆风流儒雅以诗文名者;一道学派,如徽州何慎修子永、程鸿诰伯旉,六安涂宗瀛朗轩,望江倪文蔚豹岑,桐城甘绍盘愚亭及方某辈,然何管苏州厘政三十年,弊绝风清,死无余财,鸿诰以校官终,不求仕进,皆卓卓可风者。

若涂者以大挑知县受文正知,奏简江宁知府,不数年而苏松道,而江藩,而豫抚,而鄂督,解组归田,百万之富矣。

又为子纳道员,分江苏。

宣统改元,以侍妾盗其黄金忿而归。

倪以编修授荆州守,荆故鄂之美任,亦洊至豫抚,兼河督,富亦百万,有巨宅在江宁城中,亦为子纳道员,分江苏。

子不才,受鸦片毒,不能事上,上官亦以其富家子置之。

有黄金置箧中,子常枕之,不知中有金也。

一日者为仆挟之去,不知所往,觅枕不得,始悟中有金焉。

涂、倪之相类,选物者有意揶揄之者。

甘令江苏,累权繁剧,沽名之事亦为之,后以推诿命案为沈文肃劾免,一孙病不能为人,竟绝嗣。

京师谚云:"黄金无假,道学无真。"

此之谓欤。

○满员贪鄙

穆克登布者,字少若,荆州驻防满州旗人,前江宁将军魁玉之第七子。

魁玉随征粤寇有功,洊至专阃,死谥果肃,建专祠于镇江,富为荆旗冠。

湖北乡试驻防中额二,什之八皆贿得,穆亦其一也。

丰姿俊美,长身玉立,见者莫不以为善气迎人,和蔼可亲,不知其阴险忌刻也。

以久经阅历之欧阳霖,且堕其术中,况其他哉。

初以道员至江南,刘忠诚蔑视之。

穆与布政瑞璋善,瑞贪墨最著,为穆道地无效。

欧之名曾文襄震之,刘忠诚亦器之,穆遂以媚瑞者媚欧,果一言重于九鼎,欧任善后事,不一年调管厘政。

欧家扬州,母年九十余,欧性孝,不欲久亏温清,乞解厘政而就扬州堤工,堤工远逊厘政也,并举穆可当善后事,忠诚皆许之。

未几穆亦管厘政,而欧巳丁内艰回籍矣。

穆初以欧荐得露头角,既见欧所造渐不如己,又加以严责其子,恨之,遂浸疏,然犹未肆其倾轧之技也。

人有以穆之词气语欧者,辄斥之。

及服阕回江南,见穆子所为加劣,复言于穆,迫使严束之,毋为大吏闻。

穆于是大恨,同官或有言其子恶者,穆皆以为欧之播扬,然其时欧固未有职司,无所用其排挤也。

会有谣传通州张殿撰謇将条陈穆父子恶迹,属言官纠之,穆大惧,遂乞退,忠诚许之,思厘政为欧旧任,仍委欧,穆又以为欧之阴谋。

交替日,新旧令尹至不相见,欧亦未之觉也。

未几,刚毅来江南,搜括财赋,欲增厘税,欧为民请命,拂刚意。

穆遂密言岁可增缗钱三十万,欧阳霖欲见好于民,而不顾国计,非忠也。

刚于是罢欧而任穆,而宿憾复矣。

及刚去,复以民困苦状白忠诚,以为刚逼之使然,其实万无可增之理。

忠诚本恶刚,颇然穆言,而不知穆之密言于刚也。

穆之再管厘政也,大肆贪婪,二子尤纵恣,奔走其门者,皆借风月为关说地。

谭嗣同时已知府候补,挟贵人书求大胜关厘税,穆严词拒之。

有唐光照者,以五千金贿穆子得之,谭一怒入都,致蹈康梁之祸,惨矣。

穆且言于忠诚曰:"唐某以徐中堂书来,不敢不奉教。"

徐中堂,徐郙也,穆在京师,曾执贽门下,人皆知之,托言于徐,使人不疑也,其狡如此。

有禄德者,亦荆州驻防旗人,进士也。

家甚寒,以穆故,由部曹改知县来江南,穆委之芒稻河、立法桥两税关,皆江北最优之地,更番六年,同僚莫不羡之。

禄叹曰:"我仅清宿逋耳,若计六年所获,当可赢十万余金,皆为邺生、蜀生掷之花间矣。 于取于携,犹之外府。 我与穆本为亲故,又受其培植,何敢与较,伤哉!我浪得虚名耳。"

禄未至仪征令之前,在江宁为人言者。

邺生文达,蜀生文锦,即穆之二子,皖人陈静潭孝廉常以孽畜呼之者也。

朱宝森、张景祐皆昵于孽畜,凡孽畜冶游之地,如镇江、如扬州、如金陵,所费皆二人任之,任情挥霍,一掷千金以为常。

此欧阳霖所以自恨无知人之明也。

淮安税关者,特简内务府司县为监督,已二百余年矣。

新政行,为外人所诟病,廷议改归江督委员监收,比武昌、芜湖例,部议以淮扬道淮安府按年轮直。

穆夤缘总督,请加派监司一员专司之。

盖言道府皆有专责,恐不能兼顾,反滋流弊。

奉谕允,即以穆当其任,于是者四年,皆相传获三十万金也。

乃起巨第于金陵,购物产土田于沿江繁盛之区,其他银行盐运皆有巨资,为江南监司中首富矣。

权徐州兵备年余,丰、砀之鸦片,亦存储数千斤。

革命军起,金陵光复,穆所存鸦片掷道旁无数也。

岁丁酉,文锦以捉刀捷京兆,纳知府发浙江,不二年,为言官劾罢,永不叙用。

至宣统二年,文锦又复职请觐矣。

朝廷黜陟无权,亲贵苞苴有价,可叹哉!穆初司厘政时,有韩某者,庸妄人也,管镖捐事,上书言"岁比不登,税不足额,蒙允移善地感甚。 兹上盈余千金,愿充公用"云云。

穆批答嘉许之。

未几,又上言"千金想蒙察收,久不见调,不知何故"云云。

皆印文,非私函也。

第二次书至,时正欧阳霖再任受事之日,霖一见大诧之,观前书更怒,曰:"安有苞苴横行,居然形诸公牍者;安有正税不足,而有盈余者。"

遂揭参革职。

穆又谓霖揭其短,更恨之,及霖罢,遂与霖绝。

辛亥八月,革命军起,穆长兄札拉哈哩在鄂全家被劫,仅以身免。

穆家江宁,亦率妻孥遁上海,城破之日,家尽毁,第宅为墟。

或云父子皆遁日本,不知所终。

○满洲老名士

炳成,字集之,五十后号半聋,以左耳重听也。

为清肇祖后,世贵显。

父桂昌,道光初为浙江粮道,擢宁绍台道。

以治战舰不如期,为钦差赛尚阿所逼,自经死。

伯父桂清,以都御史讯狱湖北道卒,谥文清。

家虽贵而贫。

炳成幼好学,无贵介习,尤好金石书画。

童年见桐城吴康甫先生甚敬之。

吴时年二十余,为杭州府知事,炳从其习篆隶,识钟鼎字,学篆刻。

年既冠,遭家难,浙之人士悯桂昌清贫,醵二万为赙,炳成遂奉母携妻子还京师。

以八旗贵胄浮薄无文采,不愿与往还,而独与汉人士相款洽。

初居宣武门故第,极亭台花木之胜,迨母没,仅妻与子三人耳,又少仆从,遂货其居,挟妻子赁居南城外龙树院之东偏天倪阁。

炳之返自浙也,菅葬毕,不事生人产,又座客常满,尊酒不空,有古瓷酒杯三百器,号三百杯斋,不数年,裘敝金尽矣。

以荫为都察院笔帖式,四十年不迁,郁郁以终。

故事,户部银库司员三年一更替,司库一缺选各署资深之笔帖式为之,岁可赢千金。

其族子某为某部笔帖式,资与炳埒,少数月耳,极力营谋不能得,而炳成适当选,炳不知其犹子之谋也。

三年期满始知之,尽举所有以与犹子,弗顾也,人以是尤重炳。

炳狂傲,尝蔑视上官,以为不足与语。

国初故事,设有司属与堂上论事久,得自挟坐具席地坐而言,此犹未入关时毡幕中旧习,而《会典》既未删除,亦未声明。

一日者,炳故择一长言之事,挟坐具怀《会典》以往见都宪,立谈良久,忽设坐具坐于地。

都宪大诧,将斥之,炳以《会典》进,都宪瞠目以视,而无如何,同僚咸以为玩世不恭也。

子年十五,昼夜课之读,举《十三经》皆背诵如流,犹以为未足,更以《国语》、《国策》、《史记》督责之。

子不堪其苦,呕血死,妻痛子亦殒,炳乃大悔。

独居龙树院,踽踽凉凉,凄然寡欢,时止于光稷甫先生家。

予初至京,即于先生家见之者也。

绘天倪阁图册以悼亡,遍征题咏。

其为人也,一介不取,故旧资以金,皆不受,岁入俸四十条金,不足,则鬻书画以益之,虽至交如光,亦不受其尺丝寸缕也。

能饮健谈,尤熟于国朝掌故。

尝言《品花宝鉴》小说,出于道光中叶,其时正随父居杭州任所,著者挟贵人介绍,以稿本遍阅江浙诸大吏,所至以旬为限,获金无算。

其书中人有身见之者。

华公子者,崇华岩,父名玉某,两任户部银库郎中,集资百余万,有园林在平则门外。

华公子死,贫无以殓。

徐子云者,名锡某,六枝指,其园即在南下洼,名怡园也。

田春航者,毕秋帆制府也。

侯石翁者,袁子才太史也。

史南湘,蒋苕生也。

屈道翁,张船山也。

孙亮功者,穆扬阿、慈安后之父,嗣徽、嗣元,即其二子四山、五山也。

魏聘才者,常州朱宣初,即江浙时文八名家中朱雪塍之父也。

萧静宣者,或曰江慎修也。

梅学士,或曰铁保也。

奚十一者,孙尔淮之子,尔准时为两广总督也。

潘其观者,内城内兴隆靴肆主人姓苏也。

梅子玉、杜琴言皆无其人,隐寓言二字之义。

高品者,名陈森书,即著书之人也。

伶人袁宝珠,则仍其姓名,云南甘太史为之自尽者也。

其余诸伶皆原姓名,未改也。

宏济寺即兴胜寺。

金粟者,即桂竹荪,曾权常州知府,遭吏议者也。

其余如王恂、颜仲清,皆隐当时名人,不可缕纪也。

又言《红楼梦》一书,实隐国初宫闱事,非明珠纳兰成德之事也。

其赅洽如此。

光绪丁、戊间,京师有歌舞妓厌风尘,欲择人而事,一日于座上见炳,大悦,以为可偶,遂委身事之,生一子一女。

子名增篸,年十三,亦毕《五经》并《尔雅》、《仪礼》皆成诵,为国子监官学生,凡旗生无与匹者,及壮年时,选护军。

乙未予出京,遂与炳长别矣。

其子自炳没后,奉母迁居内城,遂不知所终。

炳好读书,手不释卷,凡有心得者辄手录之,名之曰《我爱钞》,积十余年,得巨册厚二尺许,没时鬻藏书以殓,此手钞者未知尚存否也。

予时不在京,不能以重价易此,可惜也。

炳有一可笑事,其妾言于光妾者。

炳性僻,不能与人同衾卧,每晚饭时,必使其妾递戒指,如宫中递膳牌例,若留侍,则留其戒指,事毕,即遣去,或天癸期则免递。

其可笑如此。

光侍御为予言,皆不禁大噱。

予戏曰:"此龙子龙孙法乳也。"

因附志之。

○文章挟制怀宁有杨秉琦者,礼南学士秉璋之九弟也。

幼随兄官京师,从瑞安黄漱兰学士体芳攻举业。

学士时文名家也,门墙甚众。

同时有庐江人章玕\者,字蕴卿,富室子也,以资为户部郎,亦负笈从黄游,与秉琦有戚谊,叔之,至相得。

凡学士所改课作,彼此皆互相留稿,以资揣摩。

同治庚午科,秉琦恐兄入闱须回避,乃出京就本省试。

是科顺天首题为"季氏使闵子骞为费宰"

全章,黄曾改秉琦课作极佳,章玕\携入闱录之,得中第十名,刻入闱墨。

玕\父恐秉琦扬其事,手千金赠之。

久之,学士死。

秉琦屡试不第。

其为人乖谬成性,好恶与人殊,妻死无子,遂只身走金陵就章。

先是章捷后,同乡皆讪笑之,龚引生比部竟于宴会时面诮焉。

章恐为言官上闻兴大狱,遂改道员,分江苏。

其时曾忠襄督两江,章挟权贵书以往。

未几遂得管筹防局务,金陵城中道员第一美差也。

当秉琦之造章也,谓章曰:"我贫而病,又无子,将就养于尔,尔当能奉我以终也。"

章唯唯,窃怪之,然不敢慢,辟精室处之,饮食起居,事事维谨,少不遂意,则必呼章面责之,如父之训子然。

章有婢美,秉琦欲之,即遣事焉。

日者章自上海返,携广东藤椅入,甚精美,秉琦见之,命留其半。

章曰:"此我购以奉帅者,叔爱之,当别购以进。"

秉琦曰:"尔视我不如帅,何也?"章曰:"非帅以一纸与我,安得此美任。"

秉琦曰:"我岂无一纸与尔耶!"章无言。

如是将十年,秉琦死,章为营丧葬焉。

仆婢皆尤之曰:"主人徒多此一策耳,而遂受挟制终身,何为哉!"有榜下知县周某者,贵州人,以初抵省谒章,谀之曰:"职未第时,即熟读观察闱墨,诚名家也。"

章以为诮己,大怒,变色而起,即传呼送客。

周惶惧不解,及出,询之皖人,始知其故。

自是僚属无敢以文章颂章者。

○肃顺轶事

清咸丰十一年,各国联军入京,文宗挟后妃等走热河,未几崩。

及梓宫还京,那拉后遂斩户部尚书宗室肃顺于菜市。

清祖制,凡宗室有罪,皆于宗人府赐自尽,不刑于市。

此次不遵祖制者,以叛逆论也。

肃既伏法,京师人莫不以为大奸之除,非那拉后不能有此刚断,颂声彻上下。

呜呼!岂知肃顺有大功于国,实隐成中兴之业哉!咸丰间,左文襄会试入京,伏阙上书,痛陈时事,多触忌讳,文宗大怒,革举人,命顺天府五城逮捕治罪。

旨未下,肃阴命文襄逸,次晨旨下,而文襄已出国门矣。

肃与文襄初未谋面也。

曾文正皖南之败,退守祁门,劾者纷起,廷议将改简,肃大言曰:"胜败兵家之常,临敌易帅,兵法大忌,不如使之带罪立功可也。"

文正遂得一心于兵事,卒平大乱。

当钦差大臣向荣之没于军也,肃力举张忠武国梁继其后,文宗将许之。

时长洲彭文勤蕴章在枢廷,文宗问彭曰:"尔以为如何?"彭曰:"张国梁究系反贼投诚,其心叵测。"

乃简和春继向任,而江南军事大坏。

庚申大营溃败,张忠武阵亡,和亦畏罪自尽,两江总督何桂清亦逮问伏法。

向使从肃言,则张忠武必能支持,待曾军南下,合围金陵,决无江浙两省之糜烂矣。

肃之才识,非有大过人哉!直至今日,天下无知左、曾二公隐为肃所用者。

徙薪曲突,功人无功,千古伤心矣!世之罪肃者,以其盛气凌人,骄恣不检,遂并其功而没之,不知盛气骄恣,乃亲贵之常态,但使有功于国,其他可未减也。

肃极喜延揽人才,邸中客常满,皆汉人也。

湖口高碧湄大令,会试在京,肃聘为记室,欲以状头畀之。

庚申高式式,迨殿试,适肃奉命为收卷大臣,虑有优于高者,欲困之,遂下令曰:"下午四时不交者撤卷。"

乃未晡,即有交者,视其名,钟骏声也,通篇七叶半,无一补缀。

肃不觉大愠,即受而置之靴中,既毕事,亦忘之矣。

归邸脱靴,始见之,大骇,即遣骑驰送阅卷处。

阅卷大臣以为必肃所注意者,遂以一甲一名进呈御览,而钟竟得大魁矣。

及遍觅高卷,乃知亦在撤卷中。

盖高作字甚缓,日将没,犹未毕,遂一例被撤,而肃不知也。

及朝考,又以出韵置未等,以知县发江苏,补吴县知县,有强项声。

肃之爱才多此类,如陈孚恩、匡源、焦佑瀛、黄宗汉等,皆肃所举也。

而独不喜满人,常谓满人胡涂不通,不能为国家出力,惟知要钱耳。

故其待满人,不如其待汉人之厚,满人深恶之。

及文宗崩,穆宗幼,那拉后名位又卑,肃常藐视之。

言者论其有窥窃大位之志,非无因也。

肃随文宗之幸热河也,常戏坐宝位,谓人曰:"似否?"那拉后甚忌之。

肃每晨未起,坐帐中,即饮人参汁一杯,有小内侍专司其事。

杯为和阗羊脂玉所制,文宗赐也。

一日小内侍误碎之,大惧欲逃,有老监某教之求陈尚书缓颊。

陈尚书即孚恩,与肃最莫逆者也。

孚恩授以计而去。

小内侍归,粘以胶,次晨仍贮参汁以进。

甫揭帐,即惊呼仆地而掷杯焉,肃怪之。

对曰:"适见爷两鼻孔中有黄气二,如龙状,长五六尺,故不觉骇而碎杯也。"

因请死。

肃曰:"速起,毋妄语,何惧为?"竟不问碎杯事。

肃自是隐然以为有天命焉。

故文宗晏驾,肃命改元为祺祥。

穆宗立,始定同治年号。

其举动之躁妄如此。

肃之临刑也,秽语詈那拉后,刽子以刀筑其口,齿舌皆糜,犹喷血有詈焉。

自是朝中大治肃觉,凡为所赏者,皆禁锢终身,然皆有文武才者也。

相传肃之生也,有冤业焉。

肃为郑亲王乌尔棍布之孽子,母回女也。

先是,王下朝,途见一女甚美,命心腹包衣赵姓者往探之,欲购为妾,乃知女幼已字人,家粗给,无与人为妾之理。

王大懊丧,必欲致之,多金非所吝。

赵请缓图,王不许,予三月限。

赵于是伪为革退者,卜居于女之邻,与女父缔交,时助其缓急,谊若管鲍,女父母皆感之,然于女仍无术以致之也。

期已迫,王忽奉旨管步军统领事,受事三日,有以获盗解署者。

赵大喜,得计,贿盗使言回回为窝主,于是女父与诸盗骈斩于市。

赵厚为之敛,且周恤其母女,又使人伪为女父贷券,登门追索,赵又为清偿,于是母女感之次骨。

赵又阴使恶少时登门调女,又阴使人诬其不贞于婿家。

婿乃退婚,而母女益大困,商于赵,赵曰:"何不进女于王,不但母女得所,且可享富贵,计莫此之善也。"

乃饰女以进,王大喜,重赏赵。

次年即生肃顺。

未几,王患颈疽而死,如斩然,俗呼落头疽也。

使刽子缝其项,乃能殓。

盖京师惟刽子擅此技也。

可异者,赵亦患颈疽而死,以至于肃顺之斩,论者以为有天道焉。

吁!异矣。

保全左、曾及举张忠武、聘高碧湄、碎玉杯等事皆炳半聋为予言。

其父诱买回女事,闻之江宁郑受之部郎,转闻之肃邸中者。

○杨查孽缘

杨鼎来,字小匡,淮安山阳人。

才子也,兼精拳勇,能百人敌。

幼随其父苏州校官任,署邻查姓者,浙江海盐巨族,与校官至交,眷属相往来。

有女幼而有才,尝来署与杨同嬉游,两小固无猜也。

杨能诗,女亦能诗,唱酬无虚日。

杨固未聘妇,而女则已字吴县潘祖同矣,虽彼此有情,格于礼法,不能通婚媾。

祖同父侍郎曾莹在籍时,杨曾受业门下,及弱冠,娶彭氏,时为京官,杨走京师就婚,遂馆于潘氏。

时女已出嫁,祖同亦入翰林。

咸丰己未,杨中顺天副榜,已与女通。

至甲子,又中乡举。

其年祖同因事革职遣戍,兄祖荫又由侍郎降编修,骤失势,杨遂无所顾忌。

然其师曾莹固在也,以侍郎退休,就养于京。

一日见杨与女唱和诗,语多狎亵,逐杨出。

次年,杨会试不第,竟夤夜逾墙入潘宅,负女遁。

潘氏聘拳师五人,使于中途杀之。

追至杨柳青,见杨与女迭骑而驰,五人皆败而还,杨遂安然归故乡矣。

于是潘氏父子遍告同乡故旧,闻者皆恶之。

朝臣相戒,如会试得杨卷,即抽换,不使淫凶得志也。

无何,杨竟于同治戊辰复入京就试,及拆弥封,杨名在第九,已进呈御览,不能易。

遂更相戒于殿试时抑之。

杨素工书,师米襄阳,人皆识之,至是杨变作率更体,众果不察,进呈前十本,杨之卷又在焉。

朝考时始抑入三等,犹得用主事,分工部。

杨自知不容于清议,不复作春明之梦,遂归,筑精室于淮之河下,与女居,日相唱和,享闺房之乐二十余年,授徒以终。

淮之人呼女为汤夫人,盖合其二夫之姓之半而谑之也。

杨自书楹帖榜其门曰:"文章有价,阴骘无凭。"

女先杨数月死,杨挽以联云:"前世孽缘今世了,他生未卜此生休。"

能于无可著笔之中,曲曲传出心事,可谓才人之笔。

淮之人述女赠杨会试送行诗云:"淮水清清河水浑,安排行李送王孙。 明年三月桃花浪,君唱传胪妾倚门。"

风致甚佳,然含荡意,一望而知非贞妇也。

嗟乎!人禽之界,一念之间耳。

杨具文武才,使其发乎情止乎礼义,则儒林也,名相也,大将也,杨皆优为之;乃一念之差,纵欲败度,遂入于衣冠禽兽之途,而不可救药,吾甚为杨惜也。

闻女并不美,且面有痘瘢,惟多才耳。

自杨中会试后,朝中大老主会试者,得淮安卷辄摈之,如是者几二十年,以为淮之士人皆如杨也。

有吉元者,亦山阳名下士,坐是困春明终其身,恨杨次骨。

杨为山阳世家,五世皆进士,亦难得也,然至杨斩矣。

杨妻彭氏,与所欢查氏各生一子,皆不能继杨业。

闻之泗州祁颂芸云。

○神经病能前知

扬州谢梦渔侍御,清道光三十年庚戌科一甲三名及第,书法甚劣,二甲且不能望,竟问鼎焉。

盖是年殿试之日,犹在宣宗大行百日内也。

士子皆素服入试,于策中照例抬写处,多未留意。

惟谢卷遇抬写皇上陛下之上,必加"当今"二字,通场所无。

诸大臣以为得窍,拟置状头,以字太劣,置第三,京师人呼为两字探花。

惜仕途蹭蹬,终于御史而已。

谢之为人无可议,惟似有神经病,多作可解不可解语,往往能前知。

尝一日谒一宗室,其人并非显者,坐甫定,阍人进言青麟传到,宗室立命之入,谢意青乃侍郎,且翰林前辈,彼岂能传之,或另一人耳。

及入,则即侍郎而前辈也,皇悚避席。

宗室曰:"彼在我处无坐位,尔不必谦。"

即回顾青麟,声色俱厉,大加申斥而去。

谢出谓人曰:"我观青老前辈,将不得其死。"

人曰:"青久蒙简在,即将外任封圻矣。"

谢曰:"放出去,更不得其死,不如死于旗主之逼,犹不害人。"

众以谢呓语也,置之。

未几青果得湖北巡抚,以粤逆陷城失守,伏法。

谢之言竟验。

咸丰壬子科顺天乡试,四月考差,谢不赴,人劝之,谢曰:"我一生无差运,故不考。"

至秋,同乡京官宴士子于会馆,甫入坐,空中有鸦飞鸣一声而去,谢瞿然惊曰:"今科我扬只中一人,可惜可惜。"

人又以为呓语也。

及榜发,果中方鼎锐一人,谢言又验。

银台仪征胡隆洵之入都也,并行李而无之,投会馆,长班以无行囊不纳,使之谒值年者取进止。

时值年为陈六舟中丞,胡往谒,陈细询之,知为诸生,遂留宅中,司笔札,试以时艺,则不佳。

陈曰:"既欲应试,非用功不可。"

于是督课甚严,亲为改削。

一日谢至,熟视胡,问陈曰:"此何人?"陈曰:"吾乡应试者,然不能望中也。"

示以胡文,谢曰:"此可中矣,在他人固无望,然在胡不必佳也,尔以为必佳文方中乎?"相与拊掌。

及谢出,陈谓人曰:"谢老前辈戏言也,不可为后生法。"

是年为同治改元壬戌恩科,秋闱胡报捷矣。

胡于是意得志满,终日应酬奔走,无暇伏案,陈督责之,亦不听。

逮癸亥会试,首题为《大畏民志此谓知本》,怀宁杨礼南学士为同考官,已撤堂矣,同考中有孙观者,与杨同乡至好,得一佳卷,欲补荐,挽杨为伴。

杨不得已,随手取一落卷,加一游批陪孙上堂,孰知孙荐被摈,杨荐竟入彀,即胡卷也。

照例于放榜后,各房考先自磨勘一次,杨勘至胡卷,大骇,惶愧万状,随呼奈何!人问之,阅其中二比起句,皆不觉大笑。

盖出比起句曰:"盖在夫子。"

对比曰:"而在民也。"

又无法为之改削,惟不刻入同门录而已。

胡以为我亦送板价与老师,而不刻我文,是轻我也,从此师生无感情焉。

胡用主事分吏部,后升至通政司参议而终,谢之言又验。

谢居京三十年,宴客之事寥寥焉,将殁之前一月,忽折简遍邀同年同乡至好者,大宴于松筠巷,即杨忠愍公祠堂也。

众异之,届期往,则十余席珍馐罗列矣。

皆请曰:"公今日何事盛设?"谢曰:"我将与诸君永别,不得不痛饮一回以当离筵也。"

众笑曰:"公何以知之?"谢指忠愍神主曰:"此我故人也,昨夜入梦相告,故知我辞世不远耳。"

皆冁然尽欢而散,果不一月而讣至。

谢殁后,囊橐萧条,老妻以哭子早丧,侍御有子,于粤寇陷扬州时,乳母携之逃,遂相失。

谢属纩时,谓所亲曰:"他年吾子来京,望诸公善视之。"

众唯唯,然皆知其无子也。

及殁年余,忽有老媪携童子来京,遍叩同乡之门,谓是谢子,述避寇年月甚悉,以久不得主人消息,故未来,今闻人言主人在京,不料子来而主人死,并言谢家事甚悉,遂醵金教养之。

及长,屡应试不售,就馆职,得知县,历任顺天繁剧,有能声,宦橐甚丰,以道员卒于京,即谢星庵也。

吁,异哉!论谢之品学,皆为人所称许,独其有先见之明,而故作不伦不类语出之,岂悟道者耶?抑其人果如佛家所云有来历者耶?予在京,历闻扬州人云,遂拉杂记之于此。

○贵女杀亲夫

榕兴,字吉孙,满州人,江苏候补知府也,年三十一。

妻为前清兵部尚书铁良之侄女,年二十九。

榕需次苏州时,纳一妾,极宠之,因是不与妻共枕席者五年。

光绪三十四年春,奉委荷花池厘差,局在北岸濒江,属镇江境,乃携家居差次。

有荐司事与榕者曰周凤魁,无锡人。

少年美丰姿,善修饰。

五月始至,未浃旬即与榕妻通。

榕知之,慑于阃威,不敢言,忿而致疾,宿于外寝。

榕有一子,妻出也,已六岁,将拜周为假父,择期六月二十六日设宴称贺。

先期妻谓榕曰:"二十六日将大治具,汝能稍饮一杯否?"榕不答。

至二十四日,榕觉疾甚,如疟状。

次晨,妻忽造榻殷勤慰问,并劝之食。

榕夫妇积不能已五年之久,至是人皆异之。

是日慰问至八九次,至黄昏,又手粥一瓯,力劝加餐。

榕不忍却,遂啜之。

未三更死矣,七窍皆有血,舌紫黑。

医者以银针探其喉,作黑绿色,皆知其中毒也。

走告妻,妻若不经意者,犹手风琴而歌,周坐其旁,稚子倚周膝而嬉。

妾闻之,奔至榕寝,抚尸大恸,为之洗涤血污,手自含殓。

而二十六开筵拜假父之举不成矣。

合局之人大动公愤,诱周至江南岸而痛挞之,并勒其供状,历述通奸谋毙始末。

有高姓者,北人也,性愚直,将执状控于官,尼之者谓不合法律而止。

当道又碍于铁良,不欲彰贵家之秽,仅遣人送其子与榕榇回旗,即周凤魁亦幸逃法网焉。

噫!大员之妻谋毙亲夫,若毙一犬然,诚世界罕见之事也。

清律,凡捉奸者,必于奸所双执之,又必其本夫或其父母始可,即翁与伯叔兄弟皆不得而捉之也。

又曰,指奸勿论,以其非亲见于奸所也。

若外人告奸者有禁,恐其妒奸或诬奸也,此高姓之控所以不合法律也。

○名士遇鬼

朱铭盘,字曼君,江苏泰兴人。

记诵渊雅,文词典赡。

光绪癸巳举孝廉。

瑞安黄漱兰学士督学江苏时,拔高才生,肄业南青书院。

庐江吴武壮长庆闻其名,聘为军中记室,与今张季直殿撰同掌机要,武壮宾师之,不以属吏待也。

会武壮卒,所部有欠饷未放者,朱代领万金舁至舟,待发矣。

盖朱又为驻旅顺淮军将领张某所聘,亦武壮旧部也。

盗侦知之,亦附其所乘之轮舶而行,见其舁银至家,遂往约他盗夜劫之,不知朱舁至家后,忽转念不如舁往军中为妥,盗不知也。

至夜,盗十余人破扉入,觅银无有,询朱,朱曰:"此军饷也,已舁至营矣。"

一盗将刃之,前随之盗曰:"不可,我辈与朱某无仇,何必血刃。"

遂劫其衣物少许而去。

次晨即报张缉之,获七人,前随之盗亦在其中,盖亦武壮革退之兵也。

盗直陈不讳,并云:"我辈忌空过,故劫其少许物,计不直百金,无死法也,且我尚有德于尔,尔亦当以德报。"

张回顾朱曰:"如何?"朱曰:"尔按军法办理可也,何必问。"

张不得已,骈斩之。

未几,朱妾生子,弥月之期,大开汤饼宴,宾众杂沓,朱抱子出示众宾,时朱年已逾四十始得子也。

抱而入,甫至厅事后,忽闻朱狂呼曰:"勿伤吾儿。"

旋闻儿亦狂啼一声,戛然而止。

众趋入视,朱僵于地,两目直视,历叙杀盗事,又云:"我错我错,乞恕我子。"

须臾气绝。

更视其子亦死矣。

此甲午冬月事。

予时客烟台东海关道刘芗林观察署中,有友人自旅顺来言如此,皆以为盗索命云。

观此与王万青二事,中国岂果有鬼神哉?所以近年西人之讲哲学者亦皆主灵魂之说也。

○猴怪报怨

前清光绪季年,直隶盐山县令史某,杭之钱塘人,无锡王壮武公之孙婿也。

署中庖人杨大者,有童养媳年十五矣,尚未成婚。

忽一日,觉有人与同卧,始尚隐约,继更近昵,询其何氏,答曰:"我侯氏女银针也。 汝三世前邵姓,为钱塘令。 我其时亦士人女,因见恶于卖花媪,彼遂诬予不贞。 婿家闻之,遽退婚。 父不服,诉之官。 官受媪贿,诬予非贞体,予遂自尽。 此雍正间事。 予死后,阎罗悯予屈死,命转世为男子,富且贵。 予不愿,但思报仇。 阎君谓‘邵令已堕畜生道。 尔恨亦可泄矣,不如转世为佳也。 ’乃投生中州贵人家为人。 既长,迷失本性,无恶不作,及壮而夭。 阎君怒,谓亦当堕畜生道。 予大哭,但求复仇,遂转世为猴女,猴父母皆修炼成道去。 予同胞尚有一弟一妹皆能修炼,先予得尸解,惟予以心怀复仇故,道念不及弟妹之坚,迟之数十年,亦得尸解。 遍觅仇人,知尔今生为杨氏妇,故来觅尔。 然吾母与妹皆常来防守,不令我索尔命,以为冤宜解不宜结也。"

自是附妇体不去,阖署之人皆昵之,令之女儿辈呼之为银针姊,幼者姑之。

与人接谈,恭而有礼。

母与妹亦时附妇而言,独银针有时作空中笑语声也。

令之诸女有欲见其面者,女曰:"我一猴耳,何足观。"

再三请,女曰:"无已,可于帷后观予足可也。"

则见一足弓鞋窄小如菱,履制亦精美,一足则大如莲船盈尺,皆哄堂大笑。

壮武之孙名恕字心如者,荩臣同守之第三子也,时在署,女亦常与款洽,一日恕问女曰:"尔母尔妹则常来,尔弟何不来?"女曰:"但闻其转世为大贵人,今在湖广大衙门。 亦不知湖广为何地也。"

问姓名,曰:"不知,但知其为湖广最大之官耳。"

忽一日戏谓恕曰:"三舅老爷,我为尔妾何如?"恕笑曰:"我不惯看猴子面目。"

女曰:"我能变形也,然亦只能变一小时耳,不能久也。"

杨大夫妇敬之如神明,称为仙姑。

令有小奚奴谓杨曰:"一猴怪耳,何足畏,尔俟其空中发声时,循其声抵于壁,我以棍击之,可使其现形也。"

语未毕,忽自批其颊无数,且自投曰:"尔以后再敢狂言否?"奚奴大惧,跪而哀告乃已。

如是者五年而去,并不为妇祸,惟妇体赢瘠耳。

女作杭音,声直而粗,其母妹皆然。

此心如为人言,盖于盐山署中亲见之者。

据女言,则人云张文襄前身为猴,非虚言矣。

文襄之貌似猴,饮食男女之性无不似猴者,亦奇人也。

予所纪不载虚渺神怪之迹,惟此乃近年事,且王君兄弟所目击,言之凿凿,当非妄语,故记之,此吴骞《传信录》例也。

○前世冤鬼

叶伯庚,江宁廪生也,颇有文名。

光绪二十三年丁酉,各省乡试之年也。

其秋叶忽病,旬日不醒,尝喃喃自语,作湖北乡音。

人问之,答曰:"我周吕氏鬼魂也,嫁周凤奎为妾。 道光中,周以甲榜为福建闽县令,因口舌细故,忿而缢于凤凰山之银杏树下,山即在县署后。 周知之,不使敛,致尸饱虎狼。 周转世为叶,今科将中江南第四名举人,予得请于帝而索命焉。 "一家大恐,许度脱,鬼曰:"我亦不能遽毙之,缘渠曾办振饥事有微劳,上帝亦许贷其死,惟不使之入场耳。"

家人环求不已。

鬼又曰:"祀我,并使某高僧诵《楞严经》千遍,则我去矣。"

如其言,至八月八日贡院封门,而叶病愈。

访之闽人,果有闽县令周凤奎其人者。

逾年为光绪二十四年,叶摒挡入闽,访询周吕氏事,竟无人知。

至凤凰山,果有银杏树,百年外物也,于其地招魂立冢而归。

其时余在金陵,叶亲为人言。

此事甚可怪,叶不致造言以自污也。

○鬼捉酷吏

时乃风,字萼卿,浙江仁和人,江苏候补知府也,管闵行镇厘税。

会帮办委员倪祖谦家被盗,鸣官捕数人,内有护卡炮艇勇丁焉。

艇有哨弁,素与时有隙,时遂诬以坐地分赃,言于抚院巡捕官申保龄,申白巡抚吴元炳,遂骈斩之。

未几,申权吴江知县,甫匝月而病,病中喃喃辩杀盗事,遂死。

死后数日,时又权松江知府,甫三日,一日送客出厅事,杭声大言,若对客状,仆以客去告,则大怒曰:"我正与申大令言,何相混也。 "俄顷面目惨变,自投无数而死。

此同治戊辰、己巳间事也。

石埭徐子静言。

○翰林不识字

自科举废倡言新学,凡留学日本三年毕业归国者,送部应廷试,或赏翰林,或进士,或举人,皆出于一榜焉。

此从来科名未有之变局也。

光绪末年,有粤人某廷试得翰林,呼何秋辇中丞为"秋辈",读"奸宄"之"宄"为"究"。

予初以为言者过甚耳,迨指其人而实之,始知不谬。

吁!此亦国之妖异也,安得不亡哉!

○妖狐为祟

同治季年,芜湖有厘卡委员俞某者,浙人而北籍也。

妇为狐所凭,夫入房,辄有物击之,遂不敢近。

在芜湖时,一日清晨,有仆妇入房洒扫,忽见一壮年男子,冠白毡冠,衣灰色茧绸袍,腰系大绿皮烟荷包,坐主妇床上。

大骇,欲询,转眼即不见。

俞自北南来,此狐即随之而至,历有年所矣。

妇日渐枯瘠,遂死。

俞亦无子。

予其时亦在芜湖,一时喧传,以为怪事。

○方某遇狐仙

事道光间方某,皖人,寒士也,入都应乡试,馆某旗员家。

书室在花园中,园故空旷,仅一馆童作伴而已。

一日月下,方仰天长叹曰:"家无儋储,功名未遂。 昨有家信来告匮,奈何?"忽空中有答者曰:"公富贵中人也,何忧贫?公无患家计,我已为公备银二十两为家用,明日封寄可也。"

方大骇,不敢应,遂归寝。

次晨,见案上封裹宛然。

视之,银也,权之,得二十两,大喜,遂寄家焉。

晚坐月下,望空称谢。

又闻人语曰:"公长者,愿与公为世外交,可乎?"方曰:"可。"

叩其姓名,曰:"胡某,为大内管库职司也。"

是年方捷顺天,胡又为摒挡一切,费不赀,方深感之。

次年会试后,遂移居试馆,不复馆旗员家矣。

及联捷,又助之,且时来与方谈论今古,颇淹洽。

惟不见形耳,方颇以不得一面为恨。

胡曰:"无见面缘也。"

方固请,胡曰:"不得已,可于某日午后俟我。"

届期,戒阍者,凡有客来皆辞谢,以为今日可以见我良友矣。

至午后,忽座师传唤,命即至,方大恨,然座师命不敢违,怏怏行。

甫出门,胡即来,投刺而去。

至晚方归,仆曰:"午后有一人白而颀,四品冠服来拜,素不相识也。"

方颔之。

至夜胡至,谓之曰:"如何?我固谓无见面缘也。"

久之,胡忽语方曰:"我辈交谊可谓厚矣,欲附为婚姻可乎?家有弱妹,貌颇不恶,堪备箕帚。"

方曰:"我有妇矣,胡可者?"胡曰:"不妨,我辈世外人,不争名分,公即妾之可也。"

方曰:"容徐议之。"

次日,方出门后,有一李姓来拜,归视名刺,不识也。

至夜,闻空中有声,非胡声也。

问为谁,答曰:"即日间奉拜之李某也。 某亦狐而仙者,久欲奉教,未敢唐突。 今闻胡某欲以妹许公,明知交浅言深,公未必信。 然视公之危而不救,实不忍。 胡妹虽美,而淫荡,已蛊死多人矣。 公奈何堕其术中,不如设词拒之为是。"

方大惊谢。

翌日胡又至,申前说,方绝之,胡诘其故,方曰:"我虽贫,究人类也,岂可与君辈为偶。"

胡大怒曰:"相交许久,犹以我为畜类耶?"作恨恨声而去。

自是遂日作祟无虚日,或食物中置粪秽,或衣服无故自焚,或朋友求书之件污以墨水,种种恶作剧,不堪其扰。

方恨之而无如何。

李又至,教之曰:"尔第焚疏于前门关帝庙,彼自惧而不敢祟矣。"

方如言。

至夜,梦一三十许方面壮夫,锒铛被体,戟指向方曰:"尔受李某谗,控我于神。 我待尔不薄,计我所毁尔之物,尚不敌赠尔十之一,尔何忍乃尔!尔知李某为何如人,大内库掌我为正,李为副,李久欲谋我缺,不得隙,今遇尔,亦天也。 我不过发配陕西三年耳,三年后公亦须来京考散馆矣。 黄河岸边相见可也。"

方醒而大惧,请假归,终身不复入京,此即方朝觐之父也。

闻朝觐会试后,梦一人,自称胡某,与尔父相善,因尔父信谗,致我得罪充徒三年,今归仍复旧职。

闻尔能继父志甚喜,然尔命中无进士也,何必跋涉哉!方梦中大哭,求转圜。

胡曰:"无已,以寿算准折或可。 尔具一疏焚于前门关帝庙,我再于冥冥中为尔谋之,惟中后即不永年,勿悔也。"

朝觐允之,故殿试后未匝月即死也。

朝觐为光稷甫侍御姊夫,于方父子事言之甚详。

予至京,主其家,茶余饭罢,辄以为谈资也。

此岂中国人迷信之故哉!然而其事甚确,非空中楼阁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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