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话说肇廷提起了刘永福守台南的事,大家知道他离开台湾还不甚久,从那边内渡的熟人又多,听到的一定比别人要真确,都催着他讲。
肇廷道:"刘永福虽然现在已一败涂地,听说没多时,才给德国人营救了出险。 但外面议论,还是沸沸扬扬,有赞的,有骂的。 赞他说的神出鬼没,成了《封神榜》上的姜子牙;骂他的又看做抗旨害民,像是《平台记》里的朱一桂;其实这些都是挟持成见的话。 平心而论,刘永福固然不是什么天神天将,也决不会谋反叛逆,不过是个有些胆略、有些经验的老军务罢了。 他的死抗日军,并不想建什么功,立什么业,并且也不是和威毅伯有意别扭着,闹法、越战争时被排斥的旧意见。 他明知道马关议约时,威毅伯曾经向伊藤博文声明过,如果日本去收台,台民反抗,自己不能负责。 现在台民真的反抗了。 自从台北一陷,邱逢甲、林朝栋这班士绅,率领了全台民众,慷慨激昂地把总统印绶硬献给他。 你们想,刘永福是和外国人打过死仗的老将,岂有不晓得四无援助的孤岛,怎抗得过乘胜长驱的日军呢!无如他被全台的公愤,逼迫得没有回旋余地,只好挺身而出,作孤注一掷了。 只看他不就总统任,仍用帮办名义担任防守,足见他不得已的态度了。 老实说,就是大家喧传刘大将军在安平炮台上亲手开炮,打退日本的海军这才是笑话呢!要晓得台南海上,常有极利害的风暴,在四五月里起的,土人叫做台风,比着英、法海峡上的雪风还要凶恶。 那一次,日舰来犯安平,恰恰遇到这危险的风暴。 永福在炮台上只发了三炮,日舰就不还炮地从容退去,那全靠着台风的威力,何尝是黑旗的本领呢?讲到永福手下的将领,也只有杨紫云、吴彭年、袁锡清三四个人肯出些死力,其余都是不中用的。 所以据愚见看来,对于刘永福,我们不必给他捧场,也不忍加以攻击,我们认他是个有志未成的老将罢了。 我现在要讲的,是台湾民族的一部惨史。 虽然后来依然葬送在一班无耻的土人手里,然内中却出了几个为种族牺牲、死抗强权的志士。"
合座都鼓着掌道:"有这等奇事,愿闻,愿闻!"
那当儿,席面上刚刚上到鱼翅,梦兰出堂唱尚未回来。
娘姨大姐满张罗的斟酒,各人叫的林、陆、金、张四金刚等几个名妓,都还花枝招展地坐在肩下。
肇廷道:"自从永福击退了日舰后,台民自然益发兴高采烈。 不到十日,投军效命的已有万余人。 永福趁这机会,把防务严密部署了一番。 又将民团编成二十营,选定台民中著名勇士二人分统了。 一个最勇敢的叫徐骧,生得矮小精悍,膂力过人,跳山越涧,如履平地,不论生番和土人,都有些怕他。 一个林义成,原是福州人,从他祖上落籍在嘉义县,是个魁伟的丈夫,和徐骧是师兄弟,本事也相仿。 把这两个人统率民团,自然是永福的善于驾驭。 还有一个叫做刘通华,是朱一桂部将刘国基的子孙,在当地也有些势力,和徐、林两人常在一起,台人称做‘台南三虎’。 不过刘通华生得獐头鼠目,心计很深,远不如徐、林两人的豪侠。 徐骧因为是自己的同道,也把他引荐给永福,做了自己部下的帮统。 编派已定,徐、林两人日夜操练兵马。 甫有头绪,那时日军大队已猛攻新竹。 守将杨紫云只抗月余,大小二十余战,势危请援。 徐骧和林义成都奉了永福命令,星夜开赴前敌。 刚走过太甲溪,半路遇见吴彭年,方知道赴援不及,新竹已失,杨紫云阵亡。 日军乘胜长驱,势不可当。 于是大家商定,只好退守太甲溪。 且说那太甲溪,原是一个临河依山的要隘,沿着溪河的左岸,还留下旧时的砖垒,山巅上可以安置炮位。 当下徐骧、林义成领着民团,帮同吴彭年把队伍分扎在岸旁和山上,专候日兵来攻。 那天正是布置好了防务的临晚,一轮火红的落日,已渐渐没入树一般粗的高竹林后面,在竹罅里散出万道紫光,返照在正在埋锅造饭的野营和沿河的古垒上,映得满地都成了血色。 夏天炙蒸已过,吹来的湿风,还是热烘烘的。 就在这惨澹的暮霭里,有两个少年在砖垒上面,肩并肩地靠在古垒的炮堵子上低低讲话。 两人头上都绕着黑布,身上穿着黑布短衣,黑缠腰。 腰带上左挂马枪,右插标枪。 两腿满缠着一色的布,脚蹬草鞋。 一个长不满五尺,面似干柴一般的瘦,两眼炯炯有威;一个是个稍长大汉,圆而黑的一张巨脸。 那瘦小的不用说是徐骧,长大的便是林义成。 那时徐骧眼望着对岸,愤愤地道:‘他妈的!那矮鬼的枪炮真利害,凭你多大本领,皮肉总挡不住子弹。 我们总得想一个巧妙的法子,不管他成不成,杀他一个痛快,也是好的!’林义成道:‘说的是!有什么法子呢?’徐骧沉吟了一回道:‘大冈山上的女武师郑姑姑,不是你晓得的吗?拳脚固然练得不坏,又会一手好标枪。 懂得兵法,有神出鬼没的手段,番人没个不畏服,奉她做女神圣。 我想若能请她出来带助我们,或者有些办法。 ’林义成扬了一扬眉,望着徐骧道:‘她肯出来吗?你该知道郑姑姑是郑芝龙的子孙,世代传着仇满的祖训。 他们宁可和生番打交道,怎肯出来帮助官军呃!’徐骧摇头道:‘老林,你差了!我们现在和满清政府有什么关系呢?他们早把我们和死狗一般的丢了!我们目前和日本打仗,原是台湾人自争种族的存亡,胜固可贺,败也留些悲壮的纪念,下后来复仇的种子。 况且这回日军到处,不但掳掠,而且任意奸淫,台中妇女全做了异族纵欲的机械。 郑姑姑也是个女子,就这一点讲,她也一定肯挺身而出。 ’林义成道:‘就算她肯,谁去请呢?’徐骧指着自己道:‘是我。 ’林义成正要说话,忽听背后一人喊道:‘团长,你敢吗?’两人却吃了一吓。 回过头来,见是自己的帮统刘通华,满脸毛茸茸未剃的胡子,两条板刷般的眉毛下露出狡猾的笑容。 徐骧怒道:‘为什么我不敢!’刘通华道:‘郑姑姑住在二鲲身大冈山铁猫椗龙耳瓮旁边。 从这里去,路程不过十来里,可是要经过几处危险的山洞溪涧。 瘴气毒蛇,不算一回事,最凶险的是那猴闷溪。 那是两个山岬中间的急流溪,在两崖巅冲下象银龙般的一大条瀑布。 凡到大冈山的,必要越过这溪。 除了番人,任你好汉,都要淌下海去。 团长,你敢冒这个险吗?’徐骧道:‘什么险不险,去的,就敢!’通华道:‘敢去我也不赞成。 台湾的男子汉都死绝了,要请一个半人半鬼的女妖去杀敌?说也羞人!’义成冷笑道:‘老刘不必说了,你不过为了从前迷恋郑姑姑的美貌,想吃天鹅肉吃不到,倒受了她一标枪,记着旧仇来反对,这又何苦呢!’通华道:‘我是好意相劝,反惹你们许多话。 ’徐骧瞪起眼,手按枪靶喝道:‘今天我是团长,你敢反抗我的命令吗?再说,看枪!’通华连连冷笑了几声,转背扬长的去了。 这里徐骧被刘通华几句话一激,倒下了决心,一声不响,涨紫了露骨的脸,一口气奔下垒来。 跑到一座较高的营帐前,系着一匹青鬃大马的一棵椰子树旁,自己解下缰绳,取了鞭子,翻身跨上鞍鞒。 义成连忙追上来问道:‘你就这么去吗?还是我跟着你同走罢!’徐骧回头答道:‘再不去,被老刘也笑死!你还是照顾这里的防务。 也许矮子今天就来,去不得,去不得!吴统领那里,你给我代禀一声。 明天这时我一定回来,再见罢!’说着,把鞭一扬,在万灶炊烟中,早飞上山坡,向峰密深处疾驰而去。 林义成到底有些不放心,疾忙回到自己营中,嘱咐几句他的副手,拉了一匹马,依着徐骧去的路,加紧了马力追上去。 翻了几个山头,穿了几处山洞,越过了几条溪涧,天色已黑了下来。 在微茫月光里,只看见些洪荒的古树、蟠屈的粗藤,除了自己外,再找不到一人一骑,暗暗诧异道:‘难道他不走这条路吗?’正勒住马探望间,一阵风忽地送来一声悠扬的马嘶。 踏紧了镫,耸身随了声音来处望去,只见一匹马恰系在溪边一株半倒的怪树下,鞍鞁完全,却不见人到。 义成有些慌了,想上前去察看,忽听硼的一声,是马枪的爆响。 一瞥眼里,溪下现出徐骧的身量,一手插好了枪,一手拉缰,跳上马背,只一提,那马似生了翅膀似地飞过溪流去了。 义成才记起这溪是有名的多蛇的,溪那边便是雅猴林,雅猴林的尽头就是猴闷溪,那是土人和生番的界线。 义成一边想,一边催马前进。 到的溪边,在月光下,依稀看见浅滩上蠕动着通身花斑的几堆闪花。 忙下了鞍,牵了马,涉水过溪,方见清溪流里横着两条比人腿还粗的花蛇,尾稍向上开着,红色的尖瓣和花一般。 靠左一条是中标枪死的,右面一条是马枪打死的。 看那样儿,方想到刚才徐骧被这些畜生袭击的危险,亏得他开了路,自己倒安然地渡过溪来。 看着溪那边,是一座深密的大树林,在夏夜浓荫下,简直成了无边的黑海,全靠了叶孔枝缝中筛簸下一些淡白月影,照见前面弯曲林径里忽隐忽现的徐骧背影。 义成遥远地紧跟着前进。 两人骑行的距离,虽隔着半里多,却是一般的速度。 过了一会儿,树林尽处,豁然开朗。 面前突起了冲天高的一个危崖,耳边听见澎湃的水声。 在云月朦胧里,瞥见从天泻下一条挟着万星跳跃的银河,义成认得这就是最可怕的猴闷溪了。 忽见徐骧一出了林,纵马直上那陡绝的坂路,义成怕他觉得,只好在后缓缓地跟上去,过了危坂,显出一块较平坦的坡地。 见那坡地罩出的高崖下,有几间像船一般狭长的板屋,屋檐离地不过四五尺高,门柱上仿佛现出五采的画。 屋前种着七八株椰树,屋后围着竹林。 那竹子都和斗一样的粗。 数十丈的高,确是番人的住宅。 看见徐骧到了椰树前就跳下马来,系好马,去那矮屋前敲门。 只听那屋前的竹窗洞里一个干哑的人声问道:‘谁?半夜打门!狗贼吗?看箭!’言未了,硼的一响,一根没翎毛尖长的箭,向徐骧射来。 幸亏徐骧避得快,没射着,就喊道:‘我是老徐。 ’咿哑的一扇门开了,走出一个矮老人来。 草缚着头上半截的披发,一张人蜡的脸藏在一大簇刺猾的粗毛里。 露着一口漆黑的染齿,两耳垂着两个大木环。 赤了脚,裸着刺花的上半身。 腰里围了一幅布,把编藤束得紧紧的。 一见徐骧,现出凶狡的笑容道:“原来是你我只当来了一个红毛鬼。 ’徐骧也笑道:‘我不是红毛鬼,我是想杀黄毛小鬼的锺馗。 ’老人道:‘我们山里只有红花的大蛇,没有黄毛的小鬼,你深夜来做什么?’徐骧道:‘小鬼要来,尽你有大蛇也挡不住,我特地来请一位杀鬼的帮手。 ’老人道:‘谁?’徐骧道:‘你们的郑姑姑。 你们往常找郑姑姑,必要经过猴闷溪。 怎样越过,你们肯帮我吗?’老人像怪鸟一样地笑了一声道:‘小鬼是要仙女来杀的,我们一定帮你。 ’说着,把手向屋里一招,出来了一对十五六岁的一男一女,赤条条的一丝不挂,头上都戴满了花草,两臂刺着青色的红毛文。 女的胸悬贝壳,手带铜镯;右手挽着男的臂,左手托着猪腰似的果肉,自己咬了一口,喂到男的嘴边。 一壁嬉笑,一壁跳跃的出来,看见徐骧,诧异似的眼望老人傻看。 老人向徐骧道:‘这就是我的女儿和她自己招来的丈夫。 你瞧,这对呆鸟,只晓得自己对吃檨果,也不分敬些客。 可是你不要看轻他们,能帮你过溪的只有他们俩。 ’徐骧莫名其妙地听着那老番很高兴地讲,随后又很高兴地吩咐那两孩子领客人过溪。 于是两个孩子和猴子般向前窜,老番也拉了徐骧一同往高崖下瀑布冲激的斜坡奔去。 义成看到这里,正想举步再跟,忽见木屋的侧壁上,细碎的月光中闪过一个很长的黑影,好像是个人影转过屋后不见了。 心里好生奇怪,不由自主地抄到竹林里,又寻不到一些踪迹,暗忖道:‘难不成这里有鬼?’回过脸来,恰对着那屋后的一个大窗洞。 向里一望,大吃一惊!只见一片月光,正斜照在沿窗悬挂着的一排七八个人头上,都是瞪着无光的大眼,眦露着黑或白的齿,脸皮也有金箔色的,也有银色的,惨赖的怕人。 义成被这一吓,不拣方向地乱跑,一跑就跑出竹林以外,恰遇到岩石的缺口处。 在依稀斜月中,望见下面奔雷似的大溪河,溪河这边站着老番和徐骧。 看那老番,正望着怒瀑的两岬间,指指点点地给徐骧讲话。 义成随着他手指地方望去,忽见崖顶上仿佛天河决了口倒下的洪涛里,翻滚着两个赤条条的孩子。 再细认时,方辨明有一条饭碗粗的长藤,中段暗结在爆布下两岬夹缝的深谷里,两端却生根似的各系在两岸的土中。 此时正被两孩解放了谷中的结,趁势同秋千一样同冲激的水空里直荡进去,简直是天盖下挂着一座穿云的水晶壶,跳跃着一对戏水的金鱼。 一瞬目间,两孩已离开了瀑流,缘着藤直滑到溪岸。 只听溪边徐骧拍着掌欢呼道:‘妙啊!好一双绝技的弄潮儿。 奇啊!好一条自然秘藏的飞桥。 ’说着话,抢上几步,纵身只一跃,两臂早挽上了悬藤。 全身悬垂在空,手和臂变了肉翅。 一屈一伸,一路飞行而进,恰堆入了雪崩的洪水圈里,倏地豁刺一声,徐骧全体随了一边脱拴的老藤,突落下沸成危潭的涡旋里,被几个狂浪打击,卷入溪中不可控制的急湍,向下海直淌。 但见水花飞溅了几阵,一些人影也找不到了。 老番站在岸边,张手顿足,嘴里狂喊道:‘怎么千年的古藤,今天会拔了根,送了老徐的性命?你俩到底怎么弄的?’两孩也喊道:‘太奇怪了!这棵藤根本长在我们屋后竹林外的石壁上,若不是有人安心把刀斧砍断,任什么都拔不了根。 ’老番道:‘是呀,一定有歹人暗算!我们已没法救老徐的命,只有赶快去杀那害人贼,替他报仇!’一声呼啸,三人一齐向崖上跑。 义成正着急他同伴遇险,想跳下崖去营救,忽听到这几句话,顿悟自己犯了嫌疑,一落番人手里,定遭惨杀。 三十六着,走为上着,只好不顾一切,逃出竹林,飞身上马,没命地向来路狂奔。 奔够了一两个钟头,不知越过了多少深林巨壑,估量着离猴闷溪已远,心头略略安定。 刚放松缰绳,忽地望见远远月光中,闪电般飞过一个骑影,等到再定睛时,已转入山弯里不见了。 义成十分惊诧,料定就是害徐骧的人,不觉怒从心起,加紧一鞭,追寻前去。 正追得紧时,风中传来隆隆的炮声,又一阵阵连珠似的枪声。 越走越听得清楚。 义成猛吃一惊,抬头远望,已见天空中偶然飞起的弹火,疾忙催马向火发处驰去。 又走了半个钟头,才现出一个平坦宽广的坂路,上面屯聚着一堆堆的人马营帐,旗帜刀枪,认得是吴统领的队伍。 那坂路上面,恰当着两座高峰夹峙的隘口。 那隘口边,已临时把沙土筑成了一条城堡般的防障,吴统领正指挥许多兵士轮流着抵御下面猛攻的敌军。 义成赶到,下马上前谒见。 吴彭年一望是他,就喊道:‘你和徐骧到哪里去了?日军偷渡了太甲溪半夜来攻,你们的队伍先自溃退,牵动了全军。 我们当然也抵挡不住,直退到这凹底山的隘口。 好容易才扎住了,你们民团被日军追逼到东面的密菁中,至今不知下落。 咦!怎么你只剩一人,徐骧呢?’义成知道自己坏了事,很惭愧地把徐骧去寻郑姑姑和自己跟踪目睹的事,详细说了一遍。 吴彭年惊道:‘啊哟!这样说来,徐骧是被人害死了。 害死他的,一定是刘通华!’义成问道:‘统领怎么知道是他害的?’吴彭年道:‘刘通华早已不知去向了!如今事已如此,说他无益,由他去罢,还是请你振作精神,帮助我一同防守要紧。 ’义成到此地步,既悲伤徐骧的惨死,又悔恨自己的失机,心里十分的难过。 现在看见吴统领不但不斥责他,反奖励他,岂有不感激效命的呢!虽然敌人炮火连天,我军死伤山积,义成竟奋不顾身,日夜不懈地足足帮着守御了三天。 到第四天的清晓,日军忽然停止了攻击。 义成随着吴彭年在大帐里休憩,计议些防务。 忽见几个兵士捉住了一个番女,嚷着奸细,簇拥进帐来,请统领审问。 谁知那番女一踏进帐门,望见吴、林二人,就高声说道:‘我不是奸细,也不是番女!我是从间道来报告秘密事情的,请统领屏退从人。 如不相信,尽可叫兵士们先搜我身上,有无军器,或者留林义士在这里护卫,都听统领的便。 ’吴、林二人听了,暗暗纳罕。 当时照例搜检了一通,真的身无寸铁。 吴统领立刻喝退了护卫,只叫义成执枪侍立。 那番女忽地转身向外,拔除了头上满插的花草,卸下了耳边悬垂的木环,扯掉了肩头抖张的鸟翅,拉去了项下联络的贝壳,等到回过脸来,倏变成了一个垂辫丰艳的美貌少女。 义成先惊叫道:‘你是郑姑姑,怎会跑到这里?’言犹未了,把吴彭年也惊得呆了。 郑姑姑微笑从容说道:‘我自有我的跑法,林义士不必考问。 我现在来报告的,是我预定的破敌奇计。 ’吴彭年诧问道:‘你有奇计吗?’郑姑姑把眉一扬道:‘原也算不了奇,不过老套罢了,我从前夜里在大冈山,领了百十个壮健些的番女一同下来。 刚到傀儡内山的郎娇社,就遇到民团溃兵窜过,向着山后卑南觅逃走。 日军见穷山深菁,不敢穷追,便在社内扎住了。 幸我先到一步,把带来的番女都暗暗安顿在番众家里。 我只留了老妇二人、小番女一人认做亲属,也占住了一座番屋。 日兵一到,在休战时间,第一件事,当然是搜寻妇女取乐,补偿他们血战之苦。 番女中稍有姿色的全被掳去,注目到我的格外的多。 正谋劫夺,忽然闯进一个会说中国话的青年军官,自称炮兵队长,相貌魁梧,态度温雅,不愧武士道风。 进得门来,便把老妇少女支使出去,亲手关上了门,转身挨我身旁坐下,很婉转地和我搭话。 我先垂着头,佯羞不答,也不峻拒。 他有些迷惑了,絮絮叨叨,说了许多求爱的软话。 我故意斜看了他一眼,低低说道:“像将军这般英雄年少,我在中国还没有遇见过。 若能正式娶我,我岂有不愿。"
队长道:"令娘真好眼力,我恰正没有娶妻。"
说罢,就拉我就抱,将施无礼。
我却徐徐把他推开,带着嘲弄的样子和他说:"哪有堂堂大国男儿,想做苟合之事。"
他倒窘了,问我该怎么办呢。
我说:"我们既是正式婚嫁,难道不用媒证?"他说:"一时那里去找?"我问:"围绕在门外的那些人是谁?"他说:"是同伍。"
我道:"何妨请他们进来,做我们的媒证。"
那队长见我说得诚恳,很欢喜地答应,竟招众人进门,宣布了大意。
大家都欢呼赞成,并且要求我立刻成婚。
我推托嫁衣未备,便做和服至快也得三天。
这么着,磋商的结果,定了后天下午成婚。
我又要他当夜在我家里开一个大宴会,他允许我请到同僚里许多重要官佐,替我装场面,内中我知道就有这里的炮队长和机关枪队长。
这些都是昨夜约定的话。
老实说,我早准备下虎阱龙窝,就打算在这筵席上关门杀贼。
可恨那些小鬼,一向看扁了中国人,这回也叫他们尝尝老娘的辣手,可见汉族还有人在,不是个个象辽东将帅的闒茸。
我探知统领被困在此,所以特地偷空从小路冒险而来,通知一声。
请你们记好,在后天夜饭后,见东南角上流星起时,尽管放队猛攻,做我声援,必可获胜。
’郑姑姑说完这一席话,吴、林二人都咋舌惊叹。
还没有等到林义成告诉她徐骧往访被害的话,一眨眼早把原来的番装重进扎扮停当,上前一把拉了义成说道:‘我不能久留在此,请义士伴送出营。
只须说明是旧识的番女,免得大家疑心。
其余的事,请统领依着我的话做就得了。
’当下吴彭年惟有唯唯听命,义成也一一照了她的话,恭恭敬敬送到营外山角一座树林边,看她跨上骑来的一匹骏马,丝鞭一动,就风驰电掣地卷入林云深处不见了。
话分两头。
如今且说郑姑姑久住番中,熟悉路径,随你日光不照处,也能循藤跳石,如履平地。
不一刻,已赶回了郎娇社自己家里,招集了她的心腹女门徒,有替她裁缝的,有替她烹调的,有替她奔走的。
备了十坛美酒,十桌筵席,又请了许多同社的番女。
那队长见她这样的高兴忙碌,居然深信不疑。
到了结婚那一天,家中挂灯结彩,小番女打着铜鼓,吹着口琴,当做音乐。
满屋陈列着四季锦边莲等各种花卉。
日到中午时候,一排军乐队和一班肩襚辉煌、袖章璀粲的军官,簇拥了扬扬得意的队长进门。
推了两位年长的做了证婚人。
郑姑姑穿了极美丽的日本礼服,就在大厅上举行了半中半日式的结婚典礼。
黄昏将近,厅上已排开了十个盛筵。
筵上鲜果罗列,最可口的是味敌荔枝的襚果,其他如波罗蜜、梨仔芨、王梨、芭蕉果、椰子、槟榔、甘马弼等,不计其数。
肴馔中,有奇异的海味、泥鱑、乌鱼之外,又有蚊港的蟳虾,坑子口的蚶螯和蚝螺,样样投合日人的口味。
络绎左右的,又都是些野趣横生的年轻番女。
那些日军官刚离了硝烟弹雨之中,倏进了酒绿灯红之境,没一个不兴高采烈,猜忌全忘。
队长则美人在抱,目眩魂消,不知不觉地和大家狂饮大嚼起来。
酒过数巡,陡见满堂的灯烛逐渐熄灭,伺候的番女逐渐减退。
大家觉得有些诧异,互相诘问,人人都道腹痛如裂,正要质问郑姑姑。
郑姑姑出其不意,已袖出匕首,直洞队长之胸,立时倒地;拔出刀来,顺手又杀一人。
其余番女各持兵器,从暗中窜出,逢人便斫。
日人都徒手袒露,无可抵御。
众人想夺门而走,谁知前后门都落了大闩,锁上铁锁。
日人无奈,只好应用他国粹的柔术来抵敌。
郑姑姑率领了一大队亲练的蛮学生,刀劈枪挑,杀人真如刈草。
一刹那间,死尸枕藉满庭。
即不受刀枪刺死的,也都中毒死了。
这一场恶战,大约来赴宴的百余人,没有一个幸免。
那时忽听西北方凹底山边枪炮声一阵紧似一阵,郑姑姑知道她放射流星的效力,吴彭年军队已响应了。
门外知风的日兵,也围得铁桶般的剧烈撞击。
郑姑姑忙收拾了屋内和场上纵横倒毙的日人身上许多枪弹,分配给众番女,高声喊道:‘我们的死期到了!一样的死,与其在此等死,不如冲出去战死!’大家同声附和。
郑姑姑举起一块大石,打破边墙,率领了众番妇,长枪短铳,和着铁镖弩箭,一窝风地向日兵聚集处杀去。
日兵正集中在攻门,没有提防到一大群见人即噬的雌狼在外面反攻,一时措手不及,等到转身抵御,已经成了肉搏的形势,火器失了效用。
虽然杀伤了不少番女,究竟大和魂的勇猛,敌不住傀儡番的矫捷。
还有郎娇社全社的番壮,一齐舞动蛮器,旋风似地卷来,只好往下直退。
退到太甲溪相近,恰遇到吴彭年和林义成也率了大队,在凹底山冲下。
郑姑姑和吴彭年合在一起,奋勇追奔。
日兵本备下渡溪的船只,一到溪边,都争先上船,慌乱之际,落水和中弹的不计其数。
数百只船舰正载着逃军荡到中流,岸上的追兵和船中的败兵还不断地矢弹横飞。
忽地上流头顺着风淌下无数兵船,枪炮纷来,向日船中腰轰击,顿时把日船打得东飘西荡,不成行列。
吴、林等在火把光中看时,只见来船船头上站着个伟丈夫不是别人,正是徐骧。
全军中人人惊喜狂喊,都说是徐义士显灵助战,立时增加百倍的勇气,没个人不冒死向前,竟夺得许多渡船,把日军一直驱迫到海边,方始收兵回来。
等到吴、林两人渡过太甲溪,忽不见了郑姑姑,番女们都四处奔驰的寻觅她们的贤师。
吴、林两人忽在太甲溪的一个小湾水滩上,瞥见郑姑姑满身血污地横躺在砂土上,旁边坐着在那里掩面号哭的,正是大家认为已死的徐骧。
义成跳上去问道:‘咦!徐统带你怎么没有死,倒在这里,郑姑姑怎么反死了呢?’徐骧呜咽道:‘我在猴闷溪断了藤,抓住了藤没脱手。
幸遇到郑姑姑巡山看见,她救了我的性命,并且许我下山,设谋杀敌。
谁知她的计成了功,她可在争渡时胸腹中了敌人的两弹,我竟眼睁睁看她死去,没法救活,这未免太惨伤了!’于是大家才明白这次战胜的首功,全是郑姑姑一人。
大家都洒泪赞叹,不用说,第二天就举行了一个盛大的丧仪,全军替她缟素一天,把她葬在大冈山的龙耳瓮。
这个捷报申报到刘永福那里,自然更增了徐骧和林义成的信用。
虽然后来还是刘通华怀恨背叛,到了七月中,利用大帮土匪,造了大营哗溃的谣言,吓跑了新楚军统领李惟义,牵动前敌,袁锡清战死。
日军仍袭据了太甲溪,进攻彰化。
刘通华又导匪暗袭八卦山,破了彰化,吴彭年也殉了难。
日军连陷云林、苗粟二县,进逼嘉义。
当时和日军对垒的,只剩徐骧和林义成两人,还屡次设伏打败日人。
然日军大集,用全力攻台南,徐骧和林义成相继中炮而亡。
从此刘永福孤立无援,兵尽饷绝,只得逃登德国商轮,弃台内渡了。
但至今谈到太甲溪一战,还算替中国民族吐一口气,在甲午战争史上最光荣的一页哩!不过大家不大知道罢了。”
肇廷讲完这一大篇的历史,赤云先叹了一口气道:"龚璱人《尊隐》上说的话真不差,凡在朝的人,恹恹无生气;在野,自多任侠敢死之士。 不但台湾的义民,即如我们在日本遇到和弢天龙伯在一起的陈千秋,也是一个奇怪的人。"
被赤云这句话一提,合座的话机就转到陈千秋身上去了。
又谁料知己倾谈,忘了隔墙有耳,全灌进了杨云衢的耳中。
正和皓东在动问那大姐阿毛,忽然相帮送上皓东家里来的一个广东急电。
拆封一看,知道是党里的商业隐语密电。
皓东是电报生,当然一目了然。
电文道:
大事准备已齐,不日在省起事,盼速来协谋。
当下递给云衢看了,两人正格外地高兴。
倏地帘子一掀,一阵莺声呖呖地喊道:"你们鬼鬼祟祟的干得好事!"两人猛吃一惊。
正是:
血雨四天倾玉手,风雷八表动娇喉。
不知来者何人,下回再来交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