明史 列传第一百三十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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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明史》 列传第一百三十一 张廷玉等

赵南星邹元标孙慎行"盛以弘"高攀龙冯从吾

赵南星,字梦白,高邑人。

万历二年进士。

除汝宁推官。

治行廉平,稍迁户部主事。

张居正寝疾,朝士群祷,南星与顾宪成、姜士昌戒弗往。

居正殁,调吏部考功。

引疾归。

起历文选员外郎。

疏陈天下四大害,言:"杨巍乞休,左都御史吴时来谋代之,忌户部尚书宋纟熏声望,连疏排挤。 副都御史詹仰庇力谋吏、兵二部侍郎。 大臣如此,何以责小臣,是谓干进之害。 礼部尚书沈鲤、侍郎张位、谕德吴中行、南京太仆卿沈思孝相继自免,独南京礼部侍郎赵用贤在,词臣黄洪宪辈每阴谗之,言官唐尧钦、孙愈贤、蔡系周复显为诋诬。 众正不容,宵人得志,是谓倾危之害。 州县长吏选授太轻,部寺之官计日而取郡守,不问才行。 而抚按论人赃私有据,不曰未甚,则曰任浅,概止降调,其意以为惜才,不知此乃惜不才也。 吏治日污,民生日瘁,是谓州县之害。 乡官之权大于守令,横行无忌,莫敢谁何。 如渭南知县张栋,治行无双,裁抑乡官,被谗不获行取,是谓乡官之害。 四害不除,天下不可得治。"

疏出,朝论韪之。

而中所抨击悉时相所庇,于是给事中李春开起而驳之。

其疏先下,南星几获谴。

给事中王继光、史孟麟、万自约,部曹姜士昌、吴正志并助南星诋春开,且发时来、仰庇、洪宪谗谄状。

春开气沮,然南星卒以病归。

再起,历考功郎中。

二十一年大计京官,与尚书孙鑨秉公澄汰。

首黜所亲都给事中王三余及钅龙甥文选员外郎吕廕昌,他附丽政府及大学士赵志皋弟皆不免,政府大不堪。

给事中刘道隆因劾吏部议留拾遗庶僚非法。

得旨,南星等专权植党,贬三官。

俄因李世达等疏救,斥南星为民。

后论救者悉被谴,鑨亦去位,一时善类几空。

事具鑨传。

南星里居,名益高,与邹元标、顾宪成,海内拟之"三君"。

中外论荐者百十疏,卒不起。

光宗立,起太常少卿。

俄改右通政,进太常卿,至则擢工部右侍郎。

居数月,拜左都御史,慨然以整齐天下为任。

天启三年大计京官,以故给事中亓诗教、赵兴邦、官应震、吴亮嗣先朝结党乱政,议黜之,吏科都给事中魏应嘉力持不可。

南星著《四凶论》,卒与考功郎程正己置四人不谨。

他所澄汰,一如为考功时。

浙江巡按张素养荐部内人材,及姚宗文、邵辅忠、刘廷元,南星劾其谬,素养坐夺俸。

先是,巡方者有提荐之例,南星已奏止之;而陕西高弘图、山西徐扬先、宣大李思启、河东刘大受,复踵行如故,南星并劾奏之,巡方者始知畏法。

寻代张问达为吏部尚书。

当是时,人务奔竞,苞苴恣行,言路横尤甚。

每文选郎出,辄邀之半道,为人求官,不得则加以恶声,或逐之去。

选郎即公正无如何,尚书亦太息而已。

南星素疾其弊,锐意澄清,独行己志,政府及中贵亦不得有所干请,诸人惮其刚严不敢犯。

有给事为赀郎求盐运司,即注赀郎王府,而出给事于外。

知县石三畏素贪,夤缘将行取,南星亦置之王府。

时进士无为王官者,南星不恤也。

魏忠贤雅重之,尝于帝前称其任事。

一日,遣娣子傅应星介一中书贽见,南星麾之去。

尝并坐弘政门,选通政司参议,正色语忠贤曰:"主上冲龄,我辈内外臣子宜各努力为善。"

忠贤默然,怒形于色。

大学士魏广微,南星友允贞子也,素以通家子畜之。

广微入内阁,尝三至南星门,拒勿见。

又尝叹曰:"见泉无子。"

见泉,允贞别号也。

广微恨刺骨,与忠贤比而龁南星。

东林势盛,众正盈朝。

南星益搜举遗佚,布之庶位。

高攀龙、杨涟、左光斗秉宪;李腾芳、陈于廷佐铨;魏大中、袁化中长科道;郑三俊、李邦华、孙居相、饶伸、王之寀辈悉置卿贰。

而四司之属,邹维琏、夏嘉遇、张光前、程国祥、刘廷谏亦皆民誉。

中外忻忻望治,而小人侧目,滋欲去南星。

给事中傅櫆以维琏改吏部己不与闻,首假汪文言发难,劾南星紊旧制,植私人。

维琏引去,南星奏留之,小人愈恨。

会涟劾忠贤疏上,宫府益水火。

南星遂杜门乞休,不许。

攀龙之劾崔呈秀也,南星议戍之。

呈秀窘,夜走忠贤邸,叩头乞哀,言:"不去南星及攀龙、涟等,我两人未知死所。"

忠贤大以为然,遂与定谋。

会山西缺巡抚,河南布政使郭尚友求之。

南星以太常卿谢应祥有清望,首列以请。

既得旨,而御史陈九畴受广微指,言应祥尝知嘉善,大中出其门,大中以师故,谋于文选郎嘉遇而用之,徇私当斥。

大中、嘉遇疏辩,语侵九畴,九畴再疏力诋,并下部议。

南星、攀龙极言应祥以人望推举,大中、嘉遇无私,九畴妄言不可听。

忠贤大怒,矫旨黜大中、嘉遇,并黜九畴,而责南星等朋谋结党。

南星遽引罪求去,忠贤复矫旨切责,放归。

明日,攀龙亦引去。

给事中沈惟炳论救,亦出之外。

俄以会推忤忠贤意,并斥于廷、涟、光斗、化中,引南星所摈徐兆魁、乔应甲、王绍徽等置要地。

小人竞进,天下大柄尽归忠贤矣。

忠贤及其党恶南星甚,每矫敕谕,必目为元凶。

于是御史张讷劾南星十大罪,并劾维琏、国祥、嘉遇及王允成。

得旨,并削籍。

令再奏南星私党,讷复列上邦华及孙鼎相等十四人,并贬黜。

自是为南星摈弃者,无不拔擢,其素所推奖者,率遭奇祸。

诸干进速化之徒,一击南星,辄遂所欲。

而石三畏亦起为御史,疏攻南星及李三才、顾宪成、孙丕扬、王图等十五人。

死者皆削夺,缙绅祸益烈。

寻以汪文言狱词连及南星,下抚按提问。

适郭尚友巡抚保定,而巡按马逢皋亦憾南星,乃相与庭辱之。

笞其子清衡及外孙王钟庞,系之狱,坐南星赃万五千。

南星家素贫,亲故捐助,始获竣。

卒戍南星代州,清衡庄浪,钟庞永昌。

嫡母冯氏、生母李氏,并哀恸而卒。

子生七龄,惊怖死。

南星抵戍所,处之怡然。

庄烈帝登极,有诏赦还。

巡抚牟志夔,忠贤党也,故迟遣之,竟卒于戍所。

崇祯初,赠太子太保,谥忠毅。

櫆、呈秀、广微、九畴、兆魁、应甲、绍徽、讷、三畏、尚友、志夔,俱名丽逆案,为世大僇焉。

邹元标,字尔瞻,吉水人。

九岁通《五经》。

泰和胡直,嘉靖中进士,官至福建按察使,师欧阳德、罗洪先,得王守仁之传。

元标弱冠从直游,即有志为学。

举万历五年进士。

观政刑部。

张居正夺情,元标抗疏切谏。

且曰:"陛下以居正有利社稷耶?居正才虽可为,学术则偏;志虽欲为,自用太甚。 其设施乖张者,如州县入学,限以十五六人,有司希指,更损其数。 是进贤未广也。 诸道决囚,亦有定额,所司惧罚,数必取盈。 是断刑太滥也。 大臣持禄苟容,小臣畏罪缄默,有今日陈言而明日获谴者。 是言路未通也。 黄河泛滥为灾,民有驾蒿为巢、啜水为餐者,而有司不以闻。 是民隐未周也。 其他用刻深之吏,沮豪杰之材,又不可枚数矣。 伏读敕谕‘朕学尚未成,志尚未定,先生既去,前功尽隳’,陛下言及此,宗社无疆之福也。 虽然,弼成圣学,辅翼圣志者,未可谓在廷无人也。 且幸而居正丁艰,犹可挽留;脱不幸遂捐馆舍,陛下之学将终不成,志将终不定耶?臣观居正疏言‘世有非常之人,然后办非常之事’,若以奔丧为常事而不屑为者,不知人惟尽此五常之道,然后谓之人。 今有人于此,亲生而不顾,亲死而不奔,犹自号于世曰我非常人也,世不以为丧心,则以为禽彘,可谓之非常人哉?"疏就,怀之入朝,适廷杖吴中行等。

元标俟杖毕,取疏授中官,绐曰:"此乞假疏也。"

及入,居正大怒,亦廷杖八十,谪戍都匀卫。

卫在万山中,夷獠与居,元标处之怡然。

益究心理学,学以大进。

巡按御中承居正指,将害元标。

行次镇远,一夕,御史暴死。

元标谪居六年,居正殁,召拜吏科给事中。

首陈培圣德、亲臣工、肃宪纪、崇儒行、饬抚臣五事。

寻劾罢礼部尚书徐学谟、南京户部尚书张士佩。

徐学谟者,嘉定县人。

嘉靖中,为荆州知府。

景恭王之籓德安,欲夺荆州城北沙市地。

学谟力抗不予,为王所劾,下抚按逮问,改官。

荆州人德之,称沙市为"徐市"。

居正素与厚。

万历中,累迁右副都御史,抚治郧阳。

居正归葬父,学谟事之谨,召为刑部侍郎。

越二年,擢礼部尚书。

自弘治后,礼部长非翰林不授,惟席书以言"大礼"故,由他曹迁;万士和不由翰林,然先历其部侍郎。

学谟径拜尚书,廷臣以居正故,莫敢言。

居正卒,学谟急缔姻于大学士申时行以自固。

及奉命择寿宫,通政参议梁子琦劾其始结居正,继附时行,诏为夺子琦俸。

元标复劾之,遂令致仕归。

慈宁宫灾,元标复上时政六事,中言:"臣曩进无欲之训,陛下试自省,果无欲耶?寡欲耶?语云:‘欲人勿闻,莫若勿为。 ’陛下诚宜翻然自省,加意培养。"

当是时,帝方壮龄,留意声色游宴,谓元标刺己,怒甚,降旨谯责。

首辅时行以元标己门生,而劾罢其姻学谟,亦心憾,遂谪南京刑部照磨。

就迁兵部主事。

召改吏部,进员外郎,以病免。

起补验封。

陈吏治十事,民瘼八事,疏几万言。

文选缺员外郎,尚书宋纟熏请用元标,久不获命,纟熏连疏趣之。

给事中杨文焕、御史何选亦以为言。

帝怒,诘责纟熏,谪文焕、选于外,而调元标南京。

刑部尚书石星论救,亦被谯让。

元标居南京三年,移疾归。

久之,起本部郎中,不赴。

旋遭母忧,里居讲学,从游者日众,名高天下。

中外疏荐遗佚,凡数十百上,莫不以元标为首。

卒不用。

家食垂三十年。

光宗立,召拜大理卿。

未至,进刑部右侍郎。

天启元年四月还朝,首进和衷之说,言:"今日国事,皆二十年诸臣酝酿所成。 往者不以进贤让能为事,日锢贤逐能,而言事者又不降心平气,专务分门立户。 臣谓今日急务,惟朝臣和衷而已。 朝臣和,天地之和自应。 向之论人论事者,各怀偏见,偏生迷,迷生执,执而为我,不复知有人,祸且移于国。 今与诸臣约,论一人当惟公惟平,毋轻摇笔端,论一事当惩前虑后,毋轻试耳食,以天下万世之心,衡天下万世之人与事,则议论公,而国家自享安静和平之福。"

因荐涂宗浚、李邦华等十八人。

帝优诏褒纳。

居二日,复陈拔茅阐幽、理财振武数事,及保泰四规。

且请召用叶茂才、赵南星、高攀龙、刘宗周、丁元荐,而恤录罗大纮、雒于仁等十五人。

帝亦褒纳。

初,元标立朝,以方严见惮,晚节务为和易。

或议其逊初仕时,元标笑曰:"大臣与言官异。 风裁踔绝,言官事也。 大臣非大利害,即当护持国体,可如少年悻动耶?"时朋党方盛,元标心恶之,思矫其弊,故其所荐引不专一途。

尝欲举用李三才,因言路不与,元标即中止。

王德完讥其首鼠,元标亦不较。

南京御史王允成等以两人不和,请帝谕解。

元标言:"臣与德完初无纤芥,此必有人交构其间。 臣尝语朝士曰:‘方今上在冲岁,敌在门庭,只有同心共济。 倘复党同伐异,在国则不忠,在家则不孝。 世自有无偏无党之路,奈何从室内起戈矛耶?’"帝嗣位已久,而先朝废死诸臣犹未赠恤,元标再陈阐幽之典,言益恳切。

其年十二月改吏部左侍郎。

未到官,拜左都御史。

明年,典外察,去留惟公。

御史潘汝桢、过庭训雅有物议,及庭训秩满,汝桢注考溢美。

元标疏论之,两人并引疾去。

已,言丁已京察不公,专禁锢异己,请收录章家祯、丁元荐、史记事、沈正宗等二十二人。

由是诸臣多获昭雪。

又言:"明诏收召遗佚,而诸老臣所处犹是三十年前应得之官,宜添注三品崇秩,昭陛下褒尊耆旧至意。"

帝纳其言。

于是两京太常、太仆、光禄三卿各增二员。

孙慎行之论"红丸"也,元标亦上疏曰:"干坤所以不毁者,惟此纲常;纲常所以植立者,恃此信史。 臣去年舟过南中,南中士大夫争言先帝猝然而崩,大事未明,难以传信。 臣初不谓然。 及既入都,为人言先帝盛德,宜速登信史。 诸臣曰:‘言及先帝弥留大事,令人阁笔,谁敢领此?’臣始有疑于前日之言。 元辅方从哲不伸讨贼之义,反行赏奸之典,即谓无其心,何以自解于世?且从哲秉政七年,未闻建树何事,但闻马上一日三趣战,丧我十万师徒。 讯问谁秉国成,而使先帝震惊,奸人闯宫,豺狼当路,憸邪乱政?从哲何词以对?从来惩戒乱贼,全在信史。 失今不成,安所底止。"

时刑部尚书黄克缵希内廷意,群小和之,而从哲世居京师,党附者众,崔文升党复弥缝于内,格慎行与众议,皆不得伸。

未几,慎行及王纪偕逐,元标疏救,不听。

元标自还朝以来,不为危言激论,与物无猜。

然小人以其东林也,犹忌之。

给事中硃童蒙、郭允厚、郭兴治虑明年京察不利己,潜谋驱逐。

会元标与冯从吾建首善书院,集同志讲学,童蒙首请禁之。

元标疏辨求去,帝已慰留,允厚复疏劾,语尤妄诞。

而魏忠贤方窃柄,传旨谓宋室之亡由于讲学,将加严谴。

叶向高力辨,且乞同去,乃得温旨。

兴治及允厚复交章力攻,兴治至比之山东妖贼。

元标连疏请益力,诏加太子少保,乘传归。

陛辞,上《老臣去国情深疏》,历陈军国大计,而以寡欲进规,人为传诵。

四年,卒于家。

明年,御史张讷请毁天下讲坛,力诋元标,忠贤遂矫旨削夺。

崇祯初,赠太子太保、吏部尚书,谥忠介。

童蒙等既劾元标,遂得罪清议,寻以年例外迁。

及忠贤得志,三人并召还。

岁余,允厚至户部尚书、太子太保。

童蒙至右副都御史,巡抚延绥,母死不持服,为忠贤建生祠。

兴治亦加至太仆卿。

忠贤败,三人并丽逆案云。

孙慎行,字闻斯,武进人。

幼习闻外祖唐顺之绪论,即嗜学。

万历二十三年举进士第三人,授编修,累官左庶子。

数请假里居,键户息交,覃精理学。

当事请见,率不纳。

有以政事询者,不答。

四十一年五月,由少詹事擢礼部右侍郎,署部事。

当是时,郊庙大享诸礼,帝二十余年不躬亲,东宫辍讲至八年,皇长孙九龄未就外傅,瑞王二十三未婚,楚宗人久锢未释,代王废长立幼,久不更正,臣僚章奏一切留中,福府庄田取盈四万顷,慎行并切谏。

已,念东宫开讲,皇孙出阁,系宗社安危,疏至七八上。

代王废长子鼎渭,立爱子鼎莎,李廷机为侍郎时主之,其后,群臣争者百余疏,帝皆不省。

慎行屡疏争,乃获更置。

楚宗人击杀巡抚赵可怀,为首六人论死,复锢英憔等二十三人于高墙,禁蕴钫等二十三人于远地。

慎行力白其非叛,诸人由此获释。

皇太子储位虽定,福王尚留京师,须庄田四万顷乃行,宵小多窥伺。

廷臣请之国者愈众,帝愈迟之。

慎行疏十余上,不见省。

最后,贵妃复请帝留王庆太后七旬寿节,群议益籍籍。

慎行乃合文武诸臣伏阙力请,大学士叶向高亦争之强。

帝不得已,许明年季春之国,群情始安。

韩敬科场之议,慎行拟黜敬。

而家居时素讲学东林,敬党尤忌之。

会吏部缺侍郎,廷议改右侍郎李鋕于左,而以慎行为右,命俱未下。

御史过廷训因言鋕未履任,何复推慎行,给事中亓诗教和之。

慎行遂四疏乞归,出城候命,帝乃许之。

已而京察,御史韩浚等以趣福王之国,谓慎行邀功,列之拾遗疏中。

帝察其无罪,获免。

熹宗立,召拜礼部尚书。

初,光宗大渐,鸿胪寺丞李可灼以红铅丸药进。

俄帝崩,廷臣交章劾之。

大学士方从哲拟旨令引疾归,赉以金币。

天启元年四月,慎行还朝,上疏曰:

先帝骤崩,虽云夙疾,实缘医人用药不审。

阅邸报,知李可灼红丸乃首辅方从哲所进。

夫可灼官非太医,红丸不知何药,乃敢突然以进。

昔许悼公饮世子药而卒,世子即自杀,《春秋》犹书之为弑。

然则从哲宜何居?速引剑自裁以谢先帝,义之上也;合门席稿以待司寇,义之次也;乃悍然不顾,至举朝共攻可灼,仅令回籍调理,岂不以己实荐之,恐与同罪与?臣以为从哲纵无弑之心,却有弑之事;欲辞弑之名,难免弑之实。

实录中即欲为君父讳,不敢不直书方从哲连进药二丸,须臾帝崩,恐百口无能为天下后世解也。

然从哲之罪实不止此。

先是则有皇贵妃欲为皇后事,古未有天子既崩而立后者。

倘非礼官执奏,言路力持,几何不遗祸宗社哉!继此则有谥皇祖为恭皇帝事。

历考晋、隋、周、宋,其末世亡国之君率谥曰"恭",而以加之我皇祖,岂真不学无术?实乃咒诅君国,等于亡王,其设心谓何?后此则有选侍垂帘听政事。

刘逊、李进忠幺么小竖,何遂胆大扬言。

说者谓二竖早以金宝输从哲家,若非九卿、台谏力请移宫,选侍一日得志,陛下几无驻足所。

闻尔时从哲濡迟不进,科臣趣之,则云迟数日无害。

任妇寺之纵横,忍君父之杌陧,为大臣者宜尔乎?臣在礼言礼,其罪恶逆天,万无可生之路。

若其他督战误国,罔上行私,纵情蔑法,干犯天下之名义,酿成国家之祸患者,臣不能悉数也。

陛下宜急讨此贼,雪不共之仇!毋询近习,近习皆从哲所攀援也;毋拘忌讳,忌讳即从哲所布置也。

并急诛李可灼,以泄神人之愤。

时朝野方恶从哲,慎行论虽过刻,然争韪其言。

顾近习多为从哲地,帝乃报曰:"旧辅素忠慎,可灼进药本先帝意。 卿言虽忠爱,事属传闻。 并进封移宫事,当日九卿、台谏官亲见者,当据实会奏,用释群疑。"

于是从哲疏辨。

刑部尚书黄克缵右从哲,亦曲为辨。

慎行复疏折之,曰:"由前则过信可灼,有轻进药之罪,由后则曲庇可灼,有不讨贼之罪,两者均无辞乎弑也。 从哲谓移宫有揭,但诸臣之请在初二,从哲之请在初五。 尔时章疏入干清不入慈庆者已三日,国政几于中断,非他辅臣访知,与群臣力请,其害可胜言哉!伏读圣谕‘辅臣义在体国,为朕分忧。 今似此景象,何不代朕传谕一言,屏息纷扰,君臣大义安在?’又云‘朕凌虐不堪,昼夜涕泣六七日。 ’夫从哲为顾命元臣,使少肯义形于色,何至令至尊忧危如此!惟阿妇寺之意多,戴圣明之意少,故敢于凌皇祖,悖皇考,而欺陛下也。"

末复力言克缵之谬。

章并下廷议。

既而议上,惟可灼下吏戍边,从哲置不问。

山东巡抚奏,五月中,日中月星并见。

慎行以为大异,疏请修省,语极危切。

秦王谊漶由旁枝进封,其四子法不当封郡王,厚贿近幸,遂得温旨。

慎行坚不奉诏,三疏力争,不得。

七月谢病去。

其冬,廷推阁臣,以慎行为首,吏部侍郎盛以弘次之。

魏忠贤抑不用,用顾秉谦、硃国祯、硃延禧、魏广微,朝论大骇。

叶向高连疏请用两人,竟不得命。

已,忠贤大炽,议修《三朝要典》,"红丸"之案以慎行为罪魁。

其党张讷遂上疏力诋,有诏削夺。

未几,刘志选复两疏追劾,诏抚按提问,遣戍宁夏。

未行,庄烈帝嗣位,以赦免。

崇祯元年,命以故官协理詹事府,力辞不就。

慎行操行峻洁,为一时搢绅冠。

朝士数推毂入阁,吏部尚书王永光力排之,迄不获用。

八年廷推阁臣,屡不称旨,最后以慎行及刘宗周、林釬名上,帝即召之。

慎行已得疾,甫入都,卒。

赠太子太保,谥文介。

盛以弘,字子宽,潼关卫人。

父讷,字敏叔。

讷父德,世职指挥也,讨洛南盗战死。

讷号泣请于当事,水浆不入口者数日,为发兵讨斩之。

久之,举隆庆五年进士。

由庶吉士累官吏部右侍郎。

与尚书陈有年、左侍郎赵参鲁共厘铨政。

母忧归,以笃孝闻。

卒,赠礼部尚书。

天启初,谥文定。

以弘,万历二十六年进士。

由庶吉士累官礼部尚书。

天启三年谢病归。

魏忠贤乱政,落其职。

崇祯初,起故官,协理詹事府,卒官。

明世,卫所世职用儒业显者,讷父子而已。

高攀龙,字存之,无锡人。

少读书,辄有志程硃之学。

举万历十七年进士,授行人。

四川佥事张世则进所著《大学初义》,诋程、硃章句,请颁天下。

攀龙抗疏力驳其谬,其书遂不行。

侍郎赵用贤、都御史李世达被讦去位,朝论多咎大学士王锡爵。

攀龙上疏曰:

近见朝宁之上,善类摈斥一空。

大臣则孙鑨、李世达、赵用贤去矣,小臣则赵南星、陈泰来、顾允成、薛敷教、张纳陛、于孔兼、贾岩斥矣。

迩者李祯、曾干亨复不安其位而乞去矣,选郎孟化鲤又以推用言官张栋,空署而逐矣。

夫天地生才甚难,国家需才甚亟,废斥如此,后将焉继。

致使正人扼腕,曲士弹冠,世道人心何可胜慨!且今陛下朝讲久辍,廷臣不获望见颜色。

天言传布,虽曰圣裁,隐伏之中,莫测所以。

故中外群言,不曰:"辅臣欲除不附己",则曰"近侍不利用正人"。

陛下深居九重,亦曾有以诸臣贤否陈于左右;而陛下于诸臣,亦尝一思其得罪之故乎?果以为皆由圣怒,则诸臣自孟化鲤而外,未闻忤旨,何以皆罢斥?即使批鳞逆耳,如董基等,陛下已尝收录,何独于诸臣不然?臣恐陛下有祛邪之果断,而左右反借以行媢嫉之私;陛下有容言之盛心,而臣工反遗以拒谏诤之诮。

传之四海,垂诸史册,为圣德累不小。

辅臣王锡爵等,迹其自待,若愈于张居正、申时行,察其用心,何以异于五十步笑百步?即如诸臣罢斥,果以为当然,则是非邪正,恒人能辨,何忍坐视至尊之过举,得毋内泄其私愤,而利于斥逐之尽乎?末力诋郑材、杨应宿谗谄宜黜。

应宿亦疏讦攀龙,语极妄诞。

疏并下部院,议请薄罚两臣,稍示惩创。

帝不许,镌应宿二秩,谪攀龙揭阳添注典史。

御史吴弘济等论救,并获谴。

攀龙之官七月,以事归。

寻遭亲丧,遂不出,家居垂三十年。

言者屡荐,帝悉不省。

熹宗立,起光禄丞。

天启元年进少卿。

明年四月,疏劾戚畹郑养性,言:"张差梃击实养性父国泰主谋。 今人言籍籍,咸疑养性交关奸宄,别怀异谋,积疑不解,当思善全之术。 至刘保谋逆,中官卢受主之,刘于简狱词具在。 受本郑氏私人,而李如桢一家交关郑氏,计陷名将,失地丧师。 于简原供,明言李永芳约如桢内应。 若崔文升素为郑氏腹心,知先帝症虚,故用泄药,罪在不赦。 陛下仅行斥逐,而文升犹潜住都城。 宜勒养性还故里,急正如桢、文升典刑,用章国法。"

疏入,责攀龙多言,然卒遣养性还籍。

孙慎行以"红丸"事攻旧辅方从哲,下廷议。

攀龙引《春秋》首恶之诛,归狱从哲。

给事中王志道为从哲解,攀龙遗书切责之。

寻改太常少卿,疏陈务学之要,因言:"从哲之罪非止红丸,其最大者在交结郑国泰。 国泰父子所以谋危先帝者不一,始以张差之梃,继以美姝之进,终以文升之药,而从哲实左右之。 力扶其为郑氏者,力锄其不为郑氏者;一时人心若狂,但知郑氏,不知东宫。 此贼臣也,讨贼则为陛下之孝。 而说者乃曰‘为先帝隐讳则为孝’,此大乱之道也。 陛下念圣母则宣选侍之罪,念皇考则隆选侍之恩,仁之至义之尽也,而说者乃曰‘为圣母隐讳则为孝’。 明如圣谕,目为假托;忠如杨涟,谤为居功。 人臣避居功,甘居罪,君父有急,袖手旁观,此大乱之道也。 惑于其说,孝也不知其为孝,不孝也以为大孝;忠也不知其为忠,不忠也以为大忠。 忠孝皆可变乱,何事不可妄为?故从哲、养性不容不讨,奈何犹令居辇毂下!"时从哲辈奥援甚固,摘疏中"不孝"语激帝怒,将加严谴。

叶向高力救,乃夺禄一年。

旋改大理少卿。

邹元标建书院,攀龙与焉。

元标被攻,攀龙请与同罢,诏留之。

进太仆卿,擢刑部右侍郎。

四年八月,拜左都御史。

杨涟等群击魏忠贤,势已不两立。

及向高去国,魏广微日导忠贤为恶,而攀龙为赵南星门生,并居要地。

御史崔呈秀按淮、扬还,攀龙发其秽状,南星议戍之。

呈秀窘,急走忠贤所,乞为义儿,遂摭谢应祥事,谓攀龙党南星。

严旨诘责,攀龙遽引罪去。

顷之,南京御史游凤翔出为知府,讦攀龙挟私排挤。

诏复凤翔故官,削攀龙籍。

呈秀憾不已,必欲杀之,窜名李实劾周起元疏中,遣缇骑往逮。

攀龙晨谒宋儒杨龟山祠,以文告之。

归与二门生一弟饮后园池上,闻周顺昌已就逮,笑曰:"吾视死如归,今果然矣。"

入与夫人语,如平时。

出,书二纸告二孙曰:"明日以付官校。"

因遣之出,扃户。

移时诸子排户入,一灯荧然,则已衣冠自沈于池矣。

发所封纸,乃遗表也,云:"臣虽削夺,旧为大臣,大臣受辱则辱国。 谨北向叩头,从屈平之遗则。"

复别门人华允诚书云:"一生学问,至此亦少得力。"

时年六十五。

远近闻其死,莫不伤之。

呈秀憾犹未释,矫诏下其子世儒吏。

刑部坐世儒不能防闲其父,谪为徒。

崇祯初,赠太子少保,兵部尚书,谥忠宪,授世儒官。

初,海内学者率宗王守仁,攀龙心非之。

与顾宪成同讲学东林书院,以静为主。

操履笃实,粹然一出于正,为一时儒者之宗。

海内士大夫,识与不识,称高、顾无异词。

攀龙削官之秋,诏毁东林书院。

庄烈帝嗣位,学者更修复之。

冯从吾,字仲好,长安人。

万历十七年进士。

改庶吉士,授御史。

巡视中城,阉人修刺谒,拒却之。

礼科都给事中胡汝宁倾邪狡猾,累劾不去。

从吾发其奸,遂调外。

时当大计,从吾严逻侦,苞苴绝迹。

二十年正月,抗章言:"陛下郊庙不亲,朝讲不御,章奏留中不发。 试观戊子以前,四裔效顺,海不扬波;己丑以后,南倭告警,北寇渝盟,天变人妖,迭出累告。 励精之效如彼,怠斁之患如此。 近颂敕谕,谓圣体违和,欲借此自掩,不知鼓钟于宫,声闻于外。 陛下每夕必饮,每饮必醉,每醉必怒。 左右一言稍违,辄毙杖下,外庭无不知者。 天下后世,其可欺乎!愿陛下勿以天变为不足畏,勿以人言为不足恤,勿以目前晏安为可恃,勿以将来危乱为可忽,宗社幸甚。"

帝大怒,欲廷杖之。

会仁圣太后寿辰,阁臣力解得免。

寻告归,起巡长芦盐政。

洁己惠商,奸宄敛迹。

既还朝,适帝以军政大黜两京言官。

从吾亦削籍,犹以前疏故也。

从吾生而纯悫,长志濂、洛之学,受业许孚远。

罢官归,杜门谢客,取先正格言,体验身心,造诣益邃。

家居二十五年。

光宗践阼,起尚宝卿,进太仆少卿,并以兄丧未赴。

俄改大理。

天启二年擢左佥都御史。

甫两月,进左副都御史。

廷议"三安",从吾言:"李可灼以至尊尝试,而许其引疾,当国何心!至梃击之狱,与发奸诸臣为难者,即奸人也。"

由是群小恶之。

已,与邹元标共建首善书院,集同志讲学其中,给事中硃童蒙遂疏诋之。

从吾言:"宋之不竞,以禁讲学故,非以讲学故也。 我二祖表章《六经》,天子经筵,皇太子出阁,皆讲学也。 臣子以此望君,而己则不为,可乎?先臣守仁,当兵事倥偬,不废讲学,卒成大功。 此臣等所以不恤毁誉,而为此也。"

因再称疾求罢,帝温诏慰留。

而给事中郭允厚、郭兴治复相继诋元标甚力。

从吾又上言:"臣壮岁登朝,即与杨起元、孟化鲤、陶望龄辈立讲学会,自臣告归乃废。 京师讲学,昔已有之,何至今日遂为诟厉?"因再疏引归。

四年春,起南京右都御史,累辞未上,召拜工部尚书。

会赵南星、高攀龙相继去国,连疏力辞,予致仕。

明年秋,魏忠贤党张讷疏诋从吾,削籍。

乡人王绍徽素衔从吾,及为吏部,使乔应甲抚陕,捃摭百方,无所得。

乃毁书院,曳先圣像,掷之城隅。

从吾不胜愤悒,得疾卒。

崇祯初,复官,赠太子太保,谥恭定。

赞曰:赵南星诸人,持名检,励风节,严气正性,侃侃立朝,天下望之如泰山乔岳。

《诗》有之,"邦之司直",其斯人谓欤?权枉盈廷,谴谪相继,"人之云亡,邦国殄瘁",悲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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