明史 列传第九十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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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明史》 列传第九十七 张廷玉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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杨最,字殿之,射洪人。

正德十二年进士。

授工部主事。

督逋山西,悯其民贫,不俟奏报辄返。

尚书李鐩劾之,有诏复往。

最乃与巡按御史牛天麟极陈岁灾民困状,请缓其征。

从之。

历郎中,治水淮、扬。

值世宗即位,上言:"宝应氾光湖西南高,东北下。 运舟行湖中三十余里。 而东北堤岸不逾三尺,雨霪风厉,辄冲决,阴阻运舟,监城、兴化、通、泰良田悉遭其害。 宜如往年白圭修筑高邮康济湖,专敕大臣加修内河,培旧堤为外障,可百年无患,是为上策。 其次于缘河树杙数重,稍障风波,而增旧堤,毋使庳薄,亦足支数年。 若但窒隙补阙,苟冀无事,一遇霪潦,荡为巨浸,是为无策。"

部议用其中策焉。

出为宁波知府。

请罢浙东贡币,诏悉以银充,民以为便。

累迁贵州按察使,入为太仆卿。

世宗好神仙。

给事中顾存仁、高金、王纳言皆以直谏得罪。

会方士段朝用者,以所炼白金器百余因郭勋以进,云以盛饮食物,供斋醮,即神仙可致也。

帝立召与语,大悦。

朝用言:帝深居无与外人接,则黄金可成,不死药可得。

帝益悦,谕廷臣令太子监国,"朕少假一二年,亲政如初。"

举朝愕不敢言。

最抗疏谏曰:"陛下春秋方壮,乃圣谕及此,不过得一方士,欲服食求神仙耳。 神仙乃山栖澡练者所为,岂有高居黄屋紫闼,兗衣玉食,而能白日翀举者?臣虽至愚,不敢奉诏。"

帝大怒,立下诏狱,重杖之,杖未毕而死。

最既死,监国议亦罢。

明年,勋以罪瘐死。

朝用诈伪觉,亦伏诛。

隆庆元年,赠最右副都御史,谥忠节。

顾存仁,字伯刚,太仓人。

嘉靖十一年进士。

除余姚知县,征为礼科给事中。

十七年冬疏陈五事。

首言宜广旷荡恩,赦杨慎、马录、冯恩、吕经等。

末云:"败俗妨农,莫甚释氏。 叶凝秀何人,而敢乞度?"帝方崇道家言。

凝秀,道士也。

帝以为刺已,且恶其欲释杨慎等,遂责存仁妄指凝秀为释氏,廷杖之六十,编氓口外。

往来塞上,几三十年。

穆宗即位,召为南京通政参议。

历太仆卿。

未几,致仕。

存仁困厄久,方见用,遽勇退,世尤高之。

万历初,卒。

高金,石州人。

为兵科给事中。

嘉靖九年上疏言:"陛下临御之初,尽斥法王、国师、佛子,近又黜姚广孝配享。 臣每叹大圣人作为,千古莫及。 乃有真人邵元节者,误蒙殊恩,为圣德累。 夫元节,一道流耳。 有劳,优以金帛足矣,乃加崇秩,复赐其师李得晟赠祭。 广孝不可配享于太庙,则二人益不可拜宠于圣朝。 望削元节真人号,并夺得晟恩恤,庶异端CR、正道昌。"

帝方欲受长生术,大怒,立下诏狱拷掠。

终以其言直,释之。

寻偕御史唐愈贤稽核御用监财物,劾奉御李兴等侵蚀状,置诸狱。

后累官苏州兵备副使。

王纳言,信阳人。

为户科给事中。

请斥太常卿陈道瀛等,坐下诏狱,谪湖广布政司照磨。

累官陕西佥事。

冯恩,字子仁,松江华亭人。

幼孤,家贫,母吴氏亲督教之。

比长,知力学。

除夜无米且雨,室尽湿,恩读书床上自若。

登嘉靖五年进士,除行人。

出劳两广总督王守仁,遂执贽为弟子。

擢南京御史。

故事,御史有所执讯,不具狱以移刑部,刑部狱具,不复牒报。

恩请尚书仍报御史。

诸曹郎讠雚,谓御史属吏我。

恩曰:"非敢然也。 欲知事本末,得相检核耳。"

尚书无以难。

已,巡视上江。

指挥张绅杀人,立置之辟。

大计朝觐吏,南台例先纠。

都御史汪鋐擅权,请如北台,既毕事,始许论列。

恩与给事中林土元等疏争之,得如故。

帝用阁臣议分建南北郊,且欲令皇后蚕北郊,诏廷臣各陈所见,而诏中屡斥异议者为邪徒。

恩上言:"人臣进言甚难,明诏令直谏,又诋之为邪徒,安所适从哉?此非陛下意,必左右奸佞欲信其说者阴诋之耳。 今士风日下,以缄默为老成,以謇谔为矫激,已难乎其忠直矣。 若预恐有异议,而逆诋之为邪,则必雷同附和,而后可也。 况天地合祀已百余年,岂宜轻改?《礼》:‘男不言内,女不言外’。 皇后深居九重,岂宜远出郊野?愿速罢二议,毋为好事希宠者所误。"

恩草疏时,自意得重谴。

乃疏奏,帝不之罪,恩于是益感奋。

十一年冬,彗星见,诏求直言。

恩以天道远,人道迩,乃备指大臣邪正,谓:

大学士李时小心谦抑,解棼拨乱非其所长。

翟銮附势持禄,惟事模棱。

户部尚书许赞谨厚和易,虽乏剸断,不经之费必无。

礼部尚书夏言,多蓄之学,不羁之才,驾驭任之,庶几救时宰相。

兵部尚书王宪刚直不屈,通达有为。

刑部尚书王时中进退昧几,委靡不振。

工部尚书赵璜廉介自持,制节谨度。

吏部尚书左侍郎周用才学有余,直谅不足。

右侍郎许诰讲论便捷,学术迂邪。

礼部左侍郎湛若水聚徒讲学,素行未合人心。

右侍郎顾鼎臣警悟疏通,不局偏长,器足任重。

兵部左侍郎钱如京安静有操守。

右侍郎黄宗时虽擅文学,因人成事。

刑部左侍郎闻渊存心正大,处事精详,可寄以股肱。

右侍郎硃廷声笃实不浮,谦约有守。

工部左侍郎黎奭滑稽浅近,才亦有为。

右侍郎林昂才器可取,通达不执。

而极论大学士张孚敬、方献夫,右都御史汪鋐三人之奸,谓:

孚敬刚恶凶险,媢嫉反侧。

近都给事中魏良弼已痛言之,不容复赘。

献夫外饰谨厚,内实诈奸。

前在吏部,私乡曲,报恩雠,靡所不至。

昨岁伪以病去,陛下遣使征之,礼意恳至。

彼方倨傲偃蹇,入山读书,直俟传旨别用,然后忻然就道。

夫以吏部尚书别用,非入阁而何?此献夫之病所以痊也。

今又遣兼掌吏部,必将呼引朋类,播弄威福,不大坏国事不止。

若鋐,则如鬼如蜮,不可方物。

所仇惟忠良,所图惟报复。

今日奏降某官,明日奏调某官,非其所憎恶则宰相之所憎恶也。

臣不意陛下寄鋐以腹心,而鋐逞奸务私乃至此极。

且都察院为纲纪之首。

陛下不早易之以忠厚正直之人,万一御史衔命而出,效其锲薄以希称职,为天下生民害,可胜言哉!故臣谓孚敬,根本之彗也;鋐,腹心之彗也;献夫,门庭之彗也。

三彗不去,百官不和,庶政不平,虽欲弭灾,不可得已。

帝得疏大怒,逮下锦衣狱,究主使名。

恩日受搒掠,濒死者数,语卒不变。

惟言御史宋邦辅尝过南京,谈及朝政暨诸大臣得失。

遂并逮邦辅下狱,夺职。

明年春移恩刑部狱。

帝欲坐以上言大臣德政律,致之死。

尚书王时中等言:"恩疏毁誉相半,非专颂大臣,宜减戍。"

帝愈怒,曰:"恩非专指孚敬三臣也,徒以大礼故,仇君无上,死有余罪。 时中乃欲欺公鬻狱耶?"遂褫时中职,夺侍郎闻渊俸,贬郎中张国维、员外郎孙云极边杂职,而恩竟论死。

长子行可年十三,伏阙讼冤。

日夜匍匐长安街,见冠盖者过,辄攀舆号呼乞救,终无敢言者。

时钅宏已迁吏部尚书,而王廷相代为都御史。

以恩所坐未当,疏请宽之,不听。

比朝审,鋐当主笔,东向坐,恩独向阙跪。

鋐令卒拽之西面,恩起立不屈。

卒呵之,恩怒叱卒,卒皆靡。

鋐曰:"汝屡上疏欲杀我,我今先杀汝。"

恩叱曰:"圣天子在上,汝为大臣,欲以私怨杀言官耶?且此何地,而对百僚公言之,何无忌惮也!吾死为厉鬼击汝。"

鋐怒曰:"汝以廉直自负,而狱中多受人餽遗,何也?"恩曰:"患难相恤,古之义也。 岂若汝受金钱,鬻官爵耶?"因历数其事,诋鋐不已。

鋐益怒,推案起,欲殴之。

恩声亦愈厉。

都御史王廷相、尚书夏言引大体为缓解。

鋐稍止,然犹署情真。

恩出长安门,士民观者如堵。

皆叹曰:"是御史,非但口如铁,其膝、其胆、其骨皆铁也。"

因称"四铁御史"。

恩母吴氏击登闻鼓讼冤。

不省。

又明年,行可上书请代父死,不许。

其冬,事益迫,行可乃刺臂血书疏,自缚阙下,谓:"臣父幼而失怙。 祖母吴氏守节教育,底于成立,得为御史。 举家受禄,图报无地,私忧过计,陷于大辟。 祖母吴年已八十余,忧伤之深,仅余气息。 若臣父今日死,祖母吴亦必以今日死。 臣父死,臣祖母复死,臣茕然一孤,必不独生。 冀陛下哀怜,置臣辟,而赦臣父,苟延母子二人之命。 陛下僇臣,不伤臣心。 臣被僇,不伤陛下法。 谨延颈以俟白刃。"

通政使陈经为入奏。

帝览之恻然,令法司再议。

尚书聂贤与都御史廷相言,前所引律,情与法不相丽,宜用奏事不实律,输赎还职,帝不许。

乃言恩情重律轻,请戍之边徼。

制可。

遂遣戍雷州。

而鋐亦后两月罢矣。

越六年,遇赦还。

家居,专为德于乡。

穆宗即位,录先朝直言。

恩年已七十余,即家拜大理寺丞,致仕。

复从有司言,旌行可为孝子。

恩年八十一,卒。

行可既脱父于死,越数年登乡荐。

久之,不第。

谒选,得光禄署正。

迁应天府通判,有善政。

弟时可,隆庆五年进士。

累官按察使。

以文名。

宋邦辅,字子相,东流人。

既罢归,躬耕养亲,妻操井臼,子樵牧。

岁时与田夫会饮,醉即作歌相和,高凤动远迩。

士大夫造其门者,屏舆从而后入焉。

薛宗铠,字子修,行人司正侃从子也。

嘉靖二年与从父侨同成进士。

授贵溪知县,补将乐,调建阳。

求硃子后,复之,以主祀事。

岁饥振仓粟,先发后闻。

给由赴京,留拜礼科给事中,以逋赋还任。

至则民争输,课更最,仍诏入垣。

再迁户科左给事中。

吏部尚书汪鋐以私憾斥王臣等,宗铠白其枉。

语具《戚贤传》。

其后,鋐愈骄。

会御史曾翀、戴铣劾南京尚书刘龙、聂贤等九人。

鋐覆疏,具留之。

帝召大学士李时,言:鋐有私,留三人而斥其六。

宗铠与同官孙应奎复言:鋐肆奸植党,擅主威福,巧庇龙等,上格明诏,下负公论,且纵二子为奸利。

鋐疏辨乞休,帝不许。

而给事御史翁溥、曹逵等更相继劾鋐。

鋐又抗辨,且极诋宗铠等挟私。

翀复言:"鋐一经论劾,辄肆中伤,诤臣杜口已三年。 蔽塞言路,罪莫大,乞立正厥辟。"

帝果罢鋐官,而责宗铠言不早。

又恶翀"诤臣杜口"语,执下镇抚司鞫讯。

词连应奎,逵及御史方一桂,皆杖阙下。

斥宗铠、翀、一桂为民,镌应奎、溥、逵等级,调外。

宗铠、翀死杖下。

时十四年九月朔也。

隆庆初,复宗铠官,赠太常少卿。

曾翀,字习之,霍丘人。

以进士授南京刑部主事,改御史。

廷杖垂毙,曰:"臣言已行,臣死何憾!"神色无变。

隆庆初,赠太常少卿。

杨爵,字伯珍,富平人。

年二十始读书。

家贫,燃薪代烛。

耕陇上,辄挟册以诵。

兄为吏,忤知县系狱。

爵投牒直之,并系。

会代者至,爵上书讼冤。

代者称奇士,立释之,资以膏火。

益奋于学,立意为奇节。

从同郡韩邦奇游,遂以学行名。

登嘉靖八年进士,授行人。

帝方崇饰礼文,爵因使王府还,上言:"臣奉使湖广,睹民多菜色,挈筐操刃,割道殍食之。 假令周公制作,尽复于今,何补老赢饥寒之众!"奏入,被俞旨。

久之,擢御史,以母老乞归养。

母丧,庐墓,冬月笋生。

推车粪田,妻馌于旁,见者不知其御史也。

服阕,起故官。

帝经年不视朝。

岁频旱,日夕建斋醮,修雷坛,屡兴工作。

方士陶仲文加宫保,而太仆卿杨最谏死,翊国公郭勋尚承宠用事。

二十年元日,微雪。

大学士夏言、尚书严嵩等作颂称贺。

爵抚膺太息,中宵不能寐。

逾月乃上书极谏曰:

今天下大势,如人衰病已极。

腹心百骸,莫不受患。

即欲拯之,无措手地。

方且奔竞成俗,赇赂公行,遇灾变而不忧,非祥瑞而称贺,谗谄面谀,流为欺罔,士风人心,颓壤极矣。

诤臣拂士日益远,而快情恣意之事无敢龃龉于其间,此天下大忧也。

去年自夏入秋,恒旸不雨。

畿辅千里,已无秋禾。

既而一冬无雪,元日微雪即止。

民失所望,忧旱之心远近相同。

此正撤乐减膳,忧惧不宁之时,而辅臣言等方以为符瑞,而称颂之。

欺天欺人,不已甚乎!翊国公勋,中外皆知为大奸大蠹,陛下宠之,使谂恶肆毒,群狡趋赴,善类退处。

此任用匪人,足以失人心而致危乱者,一也。

臣巡视南城,一月中冻馁死八十人。

五城共计,未知有几。

孰非陛下赤子,欲延须臾之生而不能。

而土木之功,十年未止。

工部属官增设至数十员,又遣官远修雷坛。

以一方士之故,朘民膏血而不知恤,是岂不可以已乎?况今北寇跳梁,内盗窃发,加以频年灾沴,上下交空,尚可劳民糜费,结怨天下哉?此兴作未已,足以失人心而致危乱者,二也。

陛下即位之初,励精有为,尝以《敬一箴》颁示天下矣。

乃数年以来,朝御希简,经筵旷废。

大小臣庶,朝参辞谢,未得一睹圣容。

敷陈复逆,未得一聆天语。

恐人心日益怠媮,中外日益涣散,非隆古君臣都俞吁咈、协恭图治之气象也。

此朝讲不亲,足以失人心而致危乱者,三也。

左道惑众,圣王必诛。

今异言异服列于朝苑,金紫赤绂赏及方外。

夫保傅之职坐而论道,今举而畀之奇邪之徒。

流品之乱莫以加矣。

陛下诚与公卿贤士日论治道,则心正身修,天地鬼神莫不祐享,安用此妖诞邪妄之术,列诸清禁,为圣躬累耶!臣闻上之所好,下必有甚。

近者妖盗繁兴,诛之不息。

风声所及,人起异议。

贻四方之笑,取百世之讥,非细故也。

此信用方术,足以失人心而致危乱者,四也。

陛下临御之初,延访忠谋,虚怀纳谏。

一时臣工言过激切,获罪多有。

自此以来,臣下震于天威,怀危虑祸,未闻复有犯颜直谏以为沃心助者。

往岁,太仆卿杨最言出而身殒,近日赞善罗洪先等皆以言罢斥。

国体治道,所损甚多。

臣非为最等惜也。

古今有国家者,未有不以任谏而兴,拒谏而亡。

忠荩杜口,则谗谀交进,安危休戚无由得闻。

此阻抑言路,足以失人心而致危乱者,五也。

望陛下念祖宗创业之艰难,思今日守成为不易,览臣所奏,赐之施行,宗社幸甚。

先是,七年三月,灵宝县黄河清,帝遣使祭河神。

大学士杨一清、张璁等屡疏请贺,御史鄞人周相抗疏言:"河未清,不足亏陛下德。 今好谀喜事之臣张大文饰之,佞风一开,献媚者将接踵。 愿罢祭告,止称贺,诏天下臣民毋奏祥瑞,水旱蝗蝻即时以闻。"

帝大怒,下相诏狱拷掠之,复杖于廷,谪韶州经历。

而诸庆典亦止不行。

及帝中年,益恶言者,中外相戒无敢触忌讳。

爵疏诋符瑞,且词过切直。

帝震怒,立下诏狱搒掠,血肉狼籍,关以五木,死一夕复甦。

所司请送法司拟罪,帝不许,命严锢之。

狱卒以帝意不测,屏其家人,不许纳饮食。

屡滨于死,处之泰然。

既而主事周天佑、御史浦鋐以救爵,先后箠死狱中,自是无敢救者。

逾年,工部员外郎刘魁,再逾年,给事中周怡,皆以言事同系,历五年不释。

至二十四年八月,有神降于乩。

帝感其言,立出三人狱。

未逾月,尚书熊浃疏言乩仙之妄。

帝怒曰:"我固知释爵,诸妄言归过者纷至矣。"

复令东厂追执之。

爵抵家甫十日,校尉至。

与共麦饭毕,即就道。

尉曰:"盍处置家事?"爵立屏前呼妇曰:"朝廷逮我,我去矣。"

竟去不顾,左右观者为泣下。

比三人至,复同系镇抚狱,桎梏加严,饮食屡绝,适有天幸得不死。

二十六年十一月,大高玄殿灾,帝祷于露台。

火光中若有呼三人忠臣者,遂传诏急释之。

居家二年,一日晨起,大鸟集于舍。

爵曰:"伯起之祥至矣。"

果三日而卒。

隆庆初,复官,赠光禄卿,任一子。

万历中,赐谥忠介。

爵之初入狱也,帝令东厂伺爵言动,五日一奏。

校尉周宣稍左右之,受谴。

其再至,治厂事太监徐府奏报。

帝以密谕不宜宣,亦重得罪。

先后系七年,日与怡、魁切劘讲论,忘其困。

所著《周易辨说》、《中庸解》,则狱中作也。

浦鋐,字汝器,文登人。

正德十二年进士。

授洪洞知县,有异政。

嘉靖初,召为御史。

刑部尚书林俊去国,中官秦文已斥复用,鋐疏力争之。

且言武定侯郭勋奸贪,宜罢其兵权。

忤旨,夺俸三月。

以养母归。

母丧除,起掌河南道事。

给事中饶秀考察黜,讦鋐与同官张禄、段汝砺,给事中李凤来,考功郎余胤绪,谈省署得失,鋐等坐罢。

家居七年,廷臣交荐。

起故官,出按陕西,连上四十余疏。

总督杨守礼请破格超擢,未报。

而杨爵以直谏系诏狱,鋐驰疏申救曰:"臣惟天下治乱,在言路通塞。 言路通,则忠谏进而化理成;言路塞,则奸谀恣而治道隳。 御史爵以言事下狱,幽囚已久,惩创必深。 臣行部富平,皆言爵悫诚孚乡里,孝友式风俗,有古贤士风。 且爵本以论郭勋获罪。 今勋奸大露,陛下业致之理,则爵前言未为悖妄。 望弘覆载之量,垂日月之照,赐之矜释,使列朝端,爵必能尽忠补过,不负所学。"

疏奏,帝大怒,趣缇骑逮之。

秦民远近奔送,舍车下者常万人,皆号哭曰:"愿还我使君。"

鋐赴征,业已病。

既至,下诏狱,搒掠备至。

除日复杖之百,锢以铁柙。

爵迎哭之,鋐息已绝,徐张目曰:"此吾职也,子无然。"

系七日而卒。

穆宗嗣位,恤典视爵等。

周天佐,字子弼,晋江人。

嘉靖十四年进士。

授户部主事。

屡分司仓场,以清操闻。

二十年夏四月,九庙灾,诏百官言时政得失。

天佐上书曰:"陛下以宗庙灾变,痛自修省,许诸臣直言阙失,此转灾为祥之会也。 乃今阙政不乏,而忠言未尽闻,盖示人以言,不若示人以政。 求言之诏,示人以言耳。 御史杨爵狱未解,是未示人以政也。 国家置言官,以言为职。 爵系狱数月,圣怒弥甚。 一则曰小人,二则曰罪人。 夫以尽言直谏为小人,则为缄默逢迎之君子不难也。 以秉直纳忠为罪人,又孰不能为容悦将顺之功臣哉?人君一喜一怒,上帝临之。 陛下所以怒爵,果合于天心否耶?爵身非木石,命且不测,万一溘先朝露,使诤臣饮恨,直士寒心,损圣德不细。 愿旌爵忠,以风天下。"

帝览奏,大怒。

杖之六十,下诏狱。

天佐体素弱,不任楚。

狱吏绝其饮食,不三日即死,年甫三十一。

比尸出狱,曒日中,雷忽震,人皆失色。

天佐与爵无生平交。

入狱时,爵第隔扉相问讯而已。

大兴民有祭于柩而哭之恸者,或问之,民曰:"吾伤其忠之至,而死之酷也。"

穆宗即位,赠光禄少卿。

天启初,谥忠愍。

周怡,字顺之,太平县人。

为诸生时,尝曰:"鼎镬不避,沟壑不忘,可以称士矣。 不然,皆伪也。"

从学于王畿、邹守益。

登嘉靖十七年进士,除顺德推官。

举卓异,擢吏科给事中。

疏劾尚书李如圭、张瓚、刘天和。

天和致仕去,如圭还籍待勘,瓚留如故。

顷之,劾湖广巡抚陆杰、工部尚书甘为霖、采木尚书樊继祖。

立朝仅一岁,所摧击,率当事有势力大臣。

在廷多侧目,怡益奋不顾。

二十二年六月,吏部尚书许赞率其属王与龄、周鈇讦大学士翟銮、严嵩私属事。

帝方响嵩,反责赞,逐与龄等。

怡上疏曰:

人臣以尽心报国家为忠,协力济事为和。

未有公卿大臣争于朝、文武大臣争于边,而能修内治、廪外侮者也。

大学士銮、嵩与尚书赞互相诋讦,而总兵官张凤、周尚文又与总制侍郎翟鹏、督饷侍郎赵廷瑞交恶,此最不祥事,误国孰甚?

今陛下日事祷祠而四方灾祲未销,岁开输银之例而府库未充,累颁蠲租之令而百姓未苏,时下选将练士之命而边境未宁。

内则财货匮而百役兴,外则寇敌横而九边耗。

乃銮、嵩恁藉宠灵,背公营私,弄播威福,市恩酬怨。

夫辅臣真知人贤不肖,宜明告吏部进之退之,不宜挟势徇私,属之进退。

嵩威灵气焰,凌轹百司。

凡有陈奏,奔走其门,先得意旨而后敢闻于陛下。

中外不畏陛下,惟畏嵩久矣。

銮淟涊委靡,讠赞虽小心谨畏,然不能以直气正色销权贵要求之心,柔亦甚矣。

且直言敢谏之臣,于权臣不利,于朝廷则大利也。

御史谢瑜、童汉臣以劾嵩故,嵩皆假他事罪之。

谏诤之臣自此箝口,虽有梼杌、驩兜,谁复言之?

帝览疏大怒,降诏责其谤讪,令对状。

杖之阙下,锢诏狱者再。

隆庆元年起故官。

未上,擢太常少卿。

陈新政五事,语多刺中贵。

时近习方导上宴游,由是忤旨,出为登莱兵备佥事。

给事中岑用宾为怡讼,不纳。

改南京国子监司业。

复召为太常少卿,未任卒。

天启初,追谥恭节。

刘魁,字焕吾,泰和人。

正德中登乡荐。

受业王守仁之门。

嘉靖初,谒选,得宝庆府通判。

历钧州知州,潮州府同知。

所至洁己爱人,扶植风教。

入为工部员外郎,疏陈安攘十事,帝嘉纳。

二十一年秋,帝用方士陶仲文言,建祐国康民雷殿于太液池西。

所司希帝意,务宏侈,程工峻急。

魁欲谏,度必得重祸,先命家人鬻棺以待。

遂上帝曰:"顷泰享殿、大高玄殿诸工尚未告竣。 内帑所积几何?岁入几何?一役之费动至亿万。 土木衣文绣,匠作班硃紫,道流所居拟于宫禁。 国用已耗,民力已竭,而复为此不经无益之事,非所以示天下后世。"

帝震怒,杖于廷,锢之诏狱。

时御史杨爵先已逮系,既而给事中周怡继至,三人屡濒死,讲诵不辍。

系四年得释,未几复追逮之。

魁未抵家,缇骑已先至,系其弟以行。

魁在道闻之,趣就狱,复与爵、怡同系。

时帝怒不测,狱吏惧罪,窘迫之愈甚,至不许家人通饮食。

而三人处之如前,无几微尤怨。

又三年,与爵、怡同释,寻卒。

隆庆初,赠恤如制。

沈束,字宗安,会稽人。

父侭,邠州知州。

束登嘉靖二十三年进士,除徽州推官,擢礼科给事中。

时大学士严嵩擅政。

大同总兵官周尚文卒,请恤典,严嵩格不予。

束言:"尚文为将,忠义自许。 曹家庄之役,奇功也。 虽晋秩,未寿勋,宜赠封爵延子孙。 他如董旸、江瀚,力抗强敌,继之以死。 虽已庙祀,宜赐祭,以彰死事忠。 今当事之臣,任意予夺,冒滥或悻蒙,忠勤反捐弃,何以鼓士气,激军心?"疏奏,嵩大恚,激帝怒,下吏部都察院议。

闻渊、屠侨等言束无他肠,第疏狂当治。

帝愈怒,夺渊、侨俸,下束诏狱。

已,刑部坐束奏事不实,输赎还职。

特命杖于廷,仍锢诏狱。

时束入谏垣未半岁也。

逾年,俺答薄都城。

司业赵贞吉以请宽束得罪,自是无敢言者。

束系久,衣食屡绝,惟日读《周易》为疏解。

后同邑沈练劾嵩,嵩疑与束同族为报复,令狱吏械其手足。

徐阶劝,得免。

迨嵩去位,束在狱十六年矣,妻张氏上书言:"臣夫家有老亲,年八十有九,衰病侵寻,朝不计夕。 往臣因束无子,为置妾潘氏。 比至京师,束已系狱,潘矢志不他适。 乃相与寄居旅舍,纺织以供夫衣食。 岁月积深,凄楚万状。 欲归奉舅,则夫之饘粥无资。 欲留养夫,则舅又旦暮待尽。 辗转思维,进退无策。 臣愿代夫系狱,令夫得送父终年,仍还赴系,实陛下莫大之德也。"

法司亦为请,帝终不许。

帝深疾言官,以廷杖遣戍未足遏其言,乃长系以困之。

而日令狱卒奏其语言食息,谓之监帖。

或无所得,虽谐语亦以闻。

一日,鹊噪于束前,束谩曰:"岂有喜及罪人耶?"卒以奏,帝心动。

会户部司务何以尚疏救主事海瑞,帝大怒,杖之,锢诏狱,而释束还其家。

束还,父已前卒。

束枕块饮水,佯狂自废。

甫两月,世宗崩,穆宗嗣位。

起故官,不赴。

丧除,召为都给事中。

旋擢南京右通政。

复辞疾。

布衣蔬食,终老于家。

束系狱十八年。

比出,潘氏犹处子也,然束竟无子。

沈链,字纯甫,会稽人。

嘉靖十七年进士。

除溧阳知县。

用伉倨,忤御史,调茬平。

父忧去,补清丰,入为锦衣卫经历。

链为人刚直,嫉恶如仇,然颇疏狂。

每饮酒辄箕踞笑傲,旁若无人。

锦衣帅陆炳善遇之。

炳与严嵩父子交至深,以故链亦数从世蕃饮。

世蕃以酒虐客,链心不平,辄为反之,世蕃惮不敢较。

会俺答犯京师,致书乞贡,多嫚语。

下廷臣博议,司业赵贞吉请勿许。

廷臣无敢是贞吉者,独链是之。

吏部尚书夏邦谟曰:"若何官?"链曰:"锦衣卫经历沈链也。 大臣不言,故小吏言之。"

遂罢议。

链愤国无人,致寇猖狂,疏请以万骑护陵寝,万骑护通州军储,而合勤王师十余万人,击其惰归,可大得志。

帝弗省。

嵩贵幸用事,边臣争致贿遗。

及失事惧罪,益辇金贿嵩,贿日以重。

链时时搤腕。

一日从尚宝丞张逊业饮,酒半及嵩,因慷慨骂詈,流涕交颐。

遂上疏言:"昨岁俺答犯顺,陛下奋扬神武,欲乘时北伐,此文武群臣所愿戮力者也。 然制胜必先庙算,庙算必先为天下除奸邪,然后外寇可平。 今大学士嵩,贪婪之性疾入膏肓,愚鄙之心顽于铁石。 当主忧臣辱之时,不闻延访贤豪,咨询方略,惟与子世蕃规图自便。 忠谋则多方沮之,谀谄则曲意引之。 要贿鬻官,沽恩结客。 朝廷赏一人,曰:‘由我赏之’;罚一人,曰:‘由我罚之’。 人皆伺严氏之爱恶,而不知朝廷之恩威,尚忍言哉!姑举其罪之大者言之。 纳将帅之贿,以启边陲之衅,一也。 受诸王餽遗,每事阴为之地,二也。 揽吏部之权,虽州县小吏亦皆货取,致官方大坏,三也。 索抚按之岁例,致有司递相承奉,而闾阎之财日削,四也。 阴制谏官,俾不敢直言,五也。 妒贤嫉能,一忤其意,必致之死,六也。 纵子受财,敛怨天下,七也。 运财还家,月无虚日,致道途驿骚,八也。 久居政府,擅宠害政,九也。 不能协谋天讨,上贻君父忧,十也。"

因并论邦谟谄谀黩货状。

请均罢斥,以谢天下。

帝大怒,搒之数十,谪佃保安。

既至,未有馆舍。

贾人某询知其得罪故,徙家舍之。

里长老亦日致薪米,遣子弟就学。

链语以忠义大节,皆大喜。

塞外人素戆直,又谂知嵩恶,争詈嵩以快链。

链亦大喜,日相与詈嵩父子为常。

且缚草为人,象李林甫、秦桧及嵩,醉则聚子弟攒射之。

或踔骑居庸关口,南向戟手詈嵩,复痛哭乃归。

语稍稍闻京师,嵩大恨,思有以报链。

先是,许论总督宣、大,常杀良民冒功,链贻书诮让。

后嵩党杨顺为总督。

会俺答入寇,破应州四十余堡,惧罪,欲上首功自解,纵吏士遮杀避兵人,逾于论。

链遗书责之加切。

又作文祭死事者,词多刺顺。

顺大怒,走私人白世蕃,言链结死士击剑习射,意叵测。

世蕃以属巡按御史李凤毛。

凤毛谬谢曰:"有之,已阴散其党矣。"

既而代凤毛者路楷,亦嵩党也。

世蕃属与顺合图之,许厚报。

两人日夜谋所以中链者。

会蔚州妖人阎浩等素以白莲教惑众,出入漠北,泄边情为患。

官军捕获之,词所连及甚众。

顺喜,谓楷曰:"是足以报严公子矣。"

窜链名其中,诬浩等师事链,听其指挥,具狱上。

嵩父子大喜。

前总督论适长兵部,竟覆如其奏。

斩链宣府市,戍子襄极边。

予顺一子锦衣千户,楷待铨五品卿寺。

时三十六年九月也。

顺曰:"严公薄我赏,意岂未惬乎?"取链子衮、褒杖杀之,更移檄逮襄。

襄至,掠讯方急,会顺、楷以他事逮,乃免。

后嵩败,世蕃坐诛。

临刑时,链所教保安子弟在太学者,以一帛署链姓名官爵于其上,持入市。

观世蕃断头讫,大呼曰:"沈公可瞑目矣。"

因恸哭而去。

隆庆初,诏褒言事者。

赠链光禄少卿,任一子官。

襄乃上书,言顺、楷杀人媚奸状。

给事中魏时亮、陈瓚亦相继论之。

遂下顺、楷吏,论死。

天启初,谥忠愍。

杨继盛,字仲芳,容城人。

七岁失母。

庶母妒,使牧牛。

继盛经里塾,睹里中儿读书,心好之。

因语兄,请得从塾师学。

兄曰:"若幼,何学?"继盛曰:"幼者任牧牛,乃不任学耶?"兄言于父,听之学,然牧不废也。

年十三岁,始得从师学。

家贫,益自刻厉。

举乡试,卒业国子监,徐阶丞赏之。

嘉靖二十六年登进士。

授南京吏部主事。

从尚书韩邦奇游,覃思律吕之学,手制十二律,吹之声毕和。

邦奇大喜,尽以所学授之,继盛名益著。

召改兵部员外郎。

俺答躏京师,咸宁侯仇鸾以勤王故有宠。

帝命鸾为大将军,倚以办寇。

鸾中情怯,畏寇甚。

方请开互市市马,冀与俺答媾,幸无战斗,固恩宠。

继盛以为雠耻未雪,遽议和示弱,大辱国,乃奏言十不可、五谬。

大略谓:

互市者,和亲别名也。

俺答蹂躏我陵寝,虔刘我赤子。

天下大雠也,而先之和。

不可一。

往下诏北伐,天下晓然知圣意,日夜征缮助兵食。

忽更之曰和,失信于天下。

不可二。

以堂堂中国,与之互市,冠履倒置。

不可三。

海内豪杰争磨砺待试,一旦委置无用。

异时欲号召,谁复兴起?不可四。

使边镇将帅以和议故,美衣媮食,驰懈兵事。

不可五。

往时边卒私通境外,吏率裁禁,今乃导之使与通。

不可六。

盗贼伏莽,徒慑国威不敢肆耳,今知朝廷畏怯,睥睨之渐必开。

不可七。

俺答往岁深入,乘我无备故也。

备之一岁,以互市终。

彼谓国有人乎?不可八。

或俺答负约不至;至矣,或阴谋伏兵突入;或今日市,明日复寇;或以下马索上直。

不可九。

岁帛数十万,得马数万匹。

十年以后,帛将不继。

不可十。

议者曰:"吾外为市以羁縻之,而内修我甲。"

此一谬也。

夫寇欲无厌,其以衅终明甚。

苟内修武备,安事羁縻?曰:"吾阴市,以益我马"。

此二谬也。

夫和则不战,马将焉用?且彼宁肯予我良马哉?曰:"市不已,彼且入贡"。

此三谬也。

夫贡之赏不赀,是名美而实大损也。

曰:"俺答利我市,必无失信"。

此四谬也。

吾之市,能尽给其众乎?能信不给者之无入掠乎?曰:"佳兵不祥"。

此五谬也。

敌加己而应之,何佳也?人身四肢皆痈疽,毒日内攻,而惮用药石可乎?

夫此十不可、五谬,明显易见。

盖有为陛下主其事者,故公卿大夫知而莫为一言。

陛下宜奋独断,悉按诸言互市者,发明诏选将练兵。

不出十年,臣请为陛下竿俺答之首于藁街,以示天下万世。

疏入,帝颇心动,下鸾及成国公硃希忠,大学士严嵩、徐阶、吕本,兵部尚书赵锦,侍郎聂豹、张时彻议。

鸾攘臂詈曰:"竖子目不睹寇,宜其易之。"

诸大臣遂言遣官已行,势难中止。

帝尚犹豫,鸾复进密疏。

乃下继盛诏狱,贬狄道典史。

其地杂番,俗罕知诗书。

继盛简子弟秀者百余人,聘三经师教之。

鬻所乘马,出妇服装,市田资诸生。

县有煤山,为番人所据,民仰薪二百里外。

继盛召番人谕之,咸服曰:"杨公即须我曹穹帐亦舍之,况煤山耶?"番民信爱之,呼曰"杨父"。

已而俺答数败约入寇,鸾奸大露,疽发背死,戮其尸。

帝乃思继盛言,稍迁诸城知县。

月余调南京户部主事,三日迁刑部员外郎。

当是时,严嵩最用事。

恨鸾凌己,心善继盛首攻鸾,欲骤贵之,复改兵部武选司。

而继盛恶嵩甚于鸾。

且念起谪籍,一岁四迁官,思所以报国。

抵任甫一月,草奏劾嵩,斋三日乃上奏曰:

臣孤直罪臣,蒙天地恩,超擢不次。

夙夜祗惧,思图报称,盖未有急于请诛贼臣者也。

方今外贼惟俺答,内贼惟严嵩,未有内贼不去,而可除外贼者。

去年春雷久不声,占曰:"大臣专政"。

冬日下有赤色,占曰:"下有叛臣"。

又四方地震,日月交食。

臣以为灾皆嵩致,请以嵩十大罪为陛下陈之。

高皇帝罢丞相,设立殿阁之臣,备顾问视制草而已,嵩乃俨然以丞相自居。

凡府部题覆,先面白而后草奏。

百官请命,奔走直房如市。

无丞相名,而有丞相权。

天下知有嵩,不知有陛下。

是坏祖宗之成法。

大罪一也。

陛下用一人,嵩曰"我荐也";斥一人,曰"此非我所亲,故罢之"。

陛下宥一人,嵩曰"我救也";罚一人,曰"此得罪于我,故报之"。

伺陛下喜怒以恣威福。

群臣感嵩甚于感陛下,畏嵩甚于畏陛下。

是窃君上之大权。

大罪二也。

陛下有善政,嵩必令世蕃告人曰:"主上不及此,我议而成之"。

又以所进揭帖刊刻行世,名曰《嘉靖疏议》,欲天下以陛下之善尽归于嵩。

是掩君上之治功。

大罪三也。

陛下令嵩司票拟,盖其职也。

嵩何取而令子世蕃代拟?又何取而约诸义子赵文华辈群聚而代拟?题疏方上,天语已传。

如沈链劾嵩疏,陛下以命吕本,本即潜送世蕃所,令其拟上。

是嵩以臣而窃君之权,世蕃复以子而盗父之柄,故京师有"大丞相、小丞相"之谣。

是纵奸子之僭窃。

大罪四也。

严效忠、严鹄,乳臭子耳,未尝一涉行伍。

嵩先令效忠冒两广功,授锦衣所镇抚矣。

效忠以病告,鹄袭兄职。

又冒琼州功,擢千户。

以故总督欧阳必进躐掌工部,总兵陈圭几统后府,巡按黄如桂亦骤亚太仆。

既藉私党以官其子孙,又因子孙以拔其私党。

是冒朝廷之军功。

大罪五也。

逆鸾先已下狱论罪,贿世蕃三千金,荐为大将。

鸾冒擒哈舟丹儿功,世蕃亦得增秩。

嵩父子自夸能荐鸾矣,及知陛下有疑鸾心,复互相排诋,以泯前迹。

鸾勾贼,而嵩、世蕃复勾鸾。

是引背逆之奸臣。

大罪六也。

前俺答深入,击其惰归,此一大机也。

兵部尚书丁汝夔问计于嵩,嵩戒无战。

及汝夔逮治,嵩复以论救绐之。

汝夔临死大呼曰:嵩误我。

是误国家之军机。

大罪七也。

郎中徐学诗劾嵩革任矣,复欲斥其兄中书舍人应丰。

给事厉汝进劾嵩谪典史矣,复以考察令吏部削其籍。

内外之臣,被中伤者何可胜计?是专黜陟之大柄。

大罪八也。

凡文武迁擢,不论可否,但衡金之多寡而畀之。

将弁惟贿嵩,不得不朘削士卒;有司惟贿嵩,不得不掊克百姓。

士卒失所,百姓流离,毒遍海内。

臣恐今日之患不在境外而在域中。

是失天下之人心。

大罪九也。

自嵩用事,风俗大变。

贿赂者荐及盗跖,疏拙者黜逮夷、齐。

守法度者为迂疏,巧弥缝者为才能。

励节介者为矫激,善奔者为练事。

自古风俗之坏,未有甚于今日者。

盖嵩好利,天下皆尚贪。

嵩好谀,天下皆尚谄。

源之弗洁,流何以澄?是敝天下之风俗。

大罪十也。

嵩有是十罪,而又济之以五奸。

知左右侍从之能察意旨也,厚贿结纳。

凡陛下言动举措,莫不报嵩。

是陛下之左右皆贼嵩之间谍也。

以通政司之主出纳也,用赵文华为使。

凡有疏至,先送嵩阅竟,然后入御。

王宗茂劾嵩之章停五日乃上,故嵩得展转遮饰。

是陛下之喉舌乃贼嵩之鹰犬也。

畏厂卫之缉访也,令子世蕃结为婚姻。

陛下试诘嵩诸孙之妇,皆谁氏乎?是陛下之爪牙皆贼嵩之瓜葛也。

畏科道之多言也,进士非其私属,不得预中书、行人选。

推官、知县非通贿,不得预给事、御史选。

既选之后,入则杯酒结欢,出则餽饣尽相属。

所有爱憎,授之论刺。

历俸五六年,无所建白,即擢京卿。

诸臣忍负国家,不敢忤权臣。

是陛下之耳目皆贼嵩之奴隶也。

科道虽入笼络,而部寺中或有如徐学诗之辈亦可惧也,令子世蕃择其有才望者,罗置门下。

凡有事欲行者,先令报嵩,预为布置,连络蟠结,深根固蒂,各部堂司大半皆其羽翼。

是陛下之臣工皆贼嵩之心膂也。

陛下奈何爱一贼臣,而忍百万苍生陷于涂炭哉?至如大学士徐阶蒙陛下特擢,乃亦每事依违,不敢持正,不可不谓之负国也。

愿陛下听臣之言,察嵩之奸。

或召问裕、景二王,或询诸阁臣。

重则置宪,轻则勒致仕。

内贼既去,外贼自除。

虽俺答亦必畏陛下圣断,不战而丧胆矣。

疏入,帝已怒。

嵩见召问二王语,喜谓可指此为罪,密构于帝。

帝益大怒,下继盛诏狱,诘何故引二王。

继盛曰:"非二王谁不慑嵩者!"狱上,乃杖之百,令刑部定罪。

侍郎王学益,嵩党也。

受嵩属,欲坐诈传亲王令旨律绞,郎中史朝宾持之。

嵩怒,谪之外。

于是尚书何鰲不敢违,竟如嵩指成狱,然帝犹未欲杀之也。

系三载,有为营救于嵩者。

其党胡植、鄢懋卿怵之曰:"公不睹养虎者耶,将自贻患。"

嵩颔之。

会都御史张经、李天宠坐大辟。

嵩揣帝意必杀二人,比秋审,因附继盛名并奏,得报。

其妻张氏伏阙上书,言:"臣夫继盛误闻市井之言,尚狃书生之见,遂发狂论。 圣明不即加戮,俾从吏议。 两经奏谳,俱荷宽恩。 今忽阑入张经疏尾,奉旨处决。 臣仰惟圣德,昆虫草木皆欲得所,岂惜一回宸顾,下垂覆盆?倘以罪重,必不可赦,愿即斩臣妾首,以代夫诛。 夫虽远御魑魅,必能为疆场效死,以报君父。"

嵩屏不奏,遂以三十四年十月朔弃西市,年四十。

临刑赋诗曰:"浩气还太虚,丹心照千古。 生平未报恩,留作忠魂补。"

天下相与涕泣传颂之。

初,继盛之将杖也,或遗之蚺蛇胆。

却之曰:"椒山自有胆,何蚺蛇为!"椒山,继盛别号也。

及入狱,创甚。

夜半而苏,碎磁碗,手割腐肉。

肉尽,筋挂膜,复手截去。

狱卒执灯颤欲坠,继盛意气自如。

朝审时,观者塞衢,皆叹息,有泣下者。

后七年,嵩败。

穆宗立,恤直谏诸臣,以继盛为首。

赠太常少卿,谥忠愍,予祭葬,任一子官。

已,又从御史郝杰言,建祠保定,名旌忠。

后继盛论马市得罪者,何光裕、龚恺。

光裕,字思问,梓潼人。

嘉靖二十年进士。

改庶吉士,除刑科给事中。

偕同官杨上林、齐誉请召遗佚。

帝可之,已而报罢。

巡视京营,劾罢尚书路迎。

与给事中谢登之、御史曾佩建议节财,冗费大省。

边事迫,命清理诸陵守卫军,条上祛弊七事,多报可。

屡迁兵科都给事中。

都指挥吕元夤缘得锦衣,总旗王松冒功袭千户,光裕皆举奏之。

兵部尚书赵锦疏辩,帝斥元,下松都察院狱,而夺锦等俸。

仇鸾之开马市也,命尚书史道主之。

徇俺答请,以粟豆易牛羊。

光裕与御史龚恺等劾道:"委靡迁就。 马市既开,复请封号。 今其表意在请乞,而道以为谢恩。 况表文非出贼手。 道不去,则彼有无厌之求,我无必战之志,误国事不小。"

时帝方响鸾,责光裕等借道论鸾,以探朝廷。

杖光裕、恺八十,余夺俸。

光裕不胜杖,卒。

隆庆初,赠太常不卿。

恺既杖,官如故。

寻列靖江王骄恣状,疏止大征粤寇。

终湖广副使。

恺,字次元,松江华亭人。

嘉靖二十六年进士。

杨允绳,字翼少,松江华亭人。

嘉靖二十三年进士。

授行人。

久之,擢兵科给事中。

严嵩独相,有诏廷推阁员。

允绳偕同官王德、沈束、陈慎简辅臣、收录遗佚二事。

未几,奉命会英国公张溶、抚宁侯硃岳、定西侯蒋传等简应袭子弟于阅武场。

指挥郑玺忽传寇至,溶等皆惧走,允绳独不动,因奏之。

褫玺职,夺溶、岳营务,罚传等俸,由是知名。

又劾罢兵部尚书赵廷瑞。

居谏垣未几,疏屡上。

言提学宪臣宜简行谊,府州县职宜量地烦简为三等,皆报可。

俺答入犯,朝议急兵事。

允绳请令五军都督府、府军前卫及锦衣卫堂上官,每遇考选军政之岁,各具疏自陈,听科道官拾遗;腾骧四卫及锦衣卫指挥以下,听兵部考察。

诏皆从之,著为令。

已,又陈御边四事,报可。

再迁户科左给事中。

谢病归。

久之,起故官。

三十四年九月上疏言倭患,因推弊原,谓:"近者督抚命令不行于有司,非官不尊、权不重也。 督抚莅任,例赂权要,名‘谢礼’。 有所奏请,佐以苞苴,名‘候礼’。 及俸满营迁,避难求去,犯罪欲弥缝,失事希芘覆,输贿载道,为数不赀。 督抚取诸有司,有司取诸小民。 有司德色以事上,督抚壎颜以接下。 上下相蒙,风俗莫振。 不肖吏又干没其间,指一科十。 孑遗待尽之民必将挺而为盗,陷忧不止海岛间也。"

其冬巡视光禄。

光禄丞胡膏伪增物直,允绳与同事御史张巽言劾之。

下法司按验。

膏窘,言:"玄典隆重,所用品物,不敢徒取充数。 允绳憎臣简别太精,斥言醮斋之用,取具可耳,何必精择?其欺谤玄修如此。"

帝遂大怒,下允绳及膏诏狱。

刑部尚书何鰲当允绳仪仗内诉事不实律绞,帝命仍与巽言杖于廷。

巽言夺三官。

膏调外任。

居五年,允绳竟死西市。

先是,有马从谦者,以谤醮斋杖死。

穆宗即位,赠允绳光禄少卿,予一子官。

天启初,谥忠恪。

膏寻以贪墨被劾,诛。

马从谦,字益之,溧阳人。

嘉靖十年举顺天乡试第一。

越三年成进士,授工部主事。

出治二洪,有政绩。

改官主客,擢尚宝丞,掌内阁制诰。

章圣太后崩,劝帝行三年丧,不报。

稍进光禄少卿。

提督中官杜泰干没岁钜万,为从谦奏发,泰因诬从谦诽谤。

巡视给事中孙允中、御史狄斯彬劾泰,如从谦言。

帝方恶人言醮斋,而从谦奏颇及之,怒下从谦及泰诏狱。

所司言诽谤无左证,帝益怒。

下从谦法司,以允中、斯彬党庇,谪边方杂职。

法司拟从谦戍远边。

帝命廷杖八十,戍烟瘴,竟死杖下。

而泰以能发谤臣罪,宥之。

时三十一年十二月也。

久之,光禄寺灾,帝曰:"此马从谦余孽所致耳。"

隆庆初,恤先朝建言杖死诸臣。

中官追恨从谦,沮之。

给事中王治、御史庞尚鹏力争。

帝以从谦所犯,比子骂父,终不许。

允中,太原人。

后屡迁应天府丞。

斯彬,从谦同邑人。

赞曰:语有之:"君仁则臣直"。

当世宗之代,何直臣多欤!重者显戮,次乃长系,最幸者得贬斥,未有苟全者。

然主威愈震,而士气不衰,批鳞碎首者接踵而不可遏。

观其蒙难时,处之泰然,足使顽懦知所兴起,斯百余年培养之效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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