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安龙纪事
壬辰二月初六日,上自广西南宁移跸贵州安龙府"本安笼所"。
时云、贵皆为孙可望所据;初阳尊朝廷,要封"秦王",朝廷内外臣子稍忤其意,则击斩随之,以故□皆胁署伪职。
及大清兵陷广西,可望随改安笼所为安龙府,迎上居之;宫室礼仪,一切草简。
时廷臣扈随者,文武止五十余人。
中有马吉翔者,本北京市棍也;性便黠,颇识字。
初投身内监门下充长班,复为书办;逢迎内监,得其欢心,故内监皆托以心腹。
及高起潜入典兵,吉翔窜入锦衣卫籍,冒授都司。
居起潜门下,荼毒军民,无所不至;后又贿升广东都司。
及乙酉隆武即位福建,吉翔解粤饷赴行在,自陈原系锦衣世职;遂冒升锦衣卫指挥。
后奉使楚中,谀诸将;凡报军功,必窜入其名。
屡冒边功,渐次升至总兵。
及永历即位,又营求宫禁勋戚,得封文安侯。
吉翔历事既久,专意结媚宫竖;凡上举一动,无不预知,巧为迎合。
于是上及太后皆深信之,以为忠勤;遂命掌戎政事。
及至安龙,见国事日非,遂与管勇卫营内监庞天寿谋逼上禅位秦王,以图富贵;独虑内阁吴贞毓及朝中大臣不相附顺,阴嗾其党冷孟銋、吴象铉、方祥亨交章参毓。
先是,濑湍移跸时,贞毓欲上暂留,以系中外人民之望,遂与寿、翔忤;至是,两逆交煽,急谋去贞毓。
而孟銋等参疏屡上,上素知贞毓忠贞,俱寝不行。
寿、翔、〔谓〕銋等曰:‘贞毓入阁视事,则我不得参预机密。
公等参贞毓,徒费纸笔。
今秦王权倾内外,我具一启托张提塘封去求秦王令,谕以内外事委戎政、勇卫两衙门总理,则大权归我两人;我两人作秦王心腹、公等作羽翼,然后徐谋尊上为太上皇,让位于秦王,则我辈富贵无量,贞毓何能为乎’?吉翔遂遣门生郭璘说武选主事胡士瑞云:‘今上困处安龙,大势已去。
我辈追随至此,无非为爵位利禄耳。
揣时观变,当归秦王。
况马公甚为倚重,目下欲以中外事属之;若公能达此意于诸当事共相附和,力劝禅位,何愁不富贵。
不然,我辈俱不知死所矣’!士瑞即厉声叱璘曰:‘汝丧心病狂,欺蔑朝廷;遂谓我辈亦随波逐流乎’?璘惭而退。
吉翔复遣璘持白绫一幅,求武选司郎中古其品画"尧舜禅受图",欲以进秦王;其品愤怒,不画。
吉翔阴报秦王,秦王遂将其品锁去,立毙之杖下。
六月,秦王有札谕天寿、吉翔云:‘凡朝廷内外机务,惟执事力为仔肩。
若有不法臣工,一听戎政、勇卫两衙门参处,以息纷嚣’。
札到,中外惶惧;独吏科给事中徐极、兵部武选司员外林青阳、主事胡士瑞、职方司主事张镌、工部营缮司员外蔡縯等相谓曰:‘天寿、吉翔曩在楚、粤怙宠弄权,以致楚、粤不戒,銮舆播迁。
今不悔祸,且包藏祸心,称臣于可望。
一人孤立,百尔寒心。
我辈若畏缩不言,不几负国恩、羞鹓列乎’?由是,各疏参二逆罪状;章三上,上始知两人欺君卖国,并发其在安龙时曾偷用御笔,私封龙府土官赵维宗为龙英伯。
上怒,即召集廷臣,欲治寿、翔罪;寿、翔惧,急入内廷求救太后,得免。
两人奸既露,怨愈甚;欲谋杀极等。
于是专意谄附可望;凡可望欲为者,二人辄先意为请。
可望愈肆无惮,自设内阁六部科道等官;一切文武,皆署伪衔。
复私铸八迭伪印,尽易本朝旧印。
而贼臣方于宣谄可望尤甚,为之定仪制。
立太庙,享太祖高皇帝主于中、张献忠主于左,而右则可望祖父主也。
拟改国号曰"后明",日夜谋禅位。
上仅守府,势甚岌岌;私与内监张福禄、全为国曰:‘可望待朕,无复有人臣礼;奸臣马吉翔、庞天寿为之耳目,朕寝食不安。
近闻西藩李定国亲领大师直捣楚、粤,俘叛逆陈邦傅父子;报国精忠久播中外,军声丕振。
将来出朕于险,必此人也。
且定国与可望久有隙,朕欲密撰一敕,差官齎驰行营,召定国来护卫;汝等能为朕密图此事否’?福禄等即奏曰:‘前给事徐极、都司林青阳、胡士瑞、张镌、蔡縯于秦王发札宠任天寿、吉翔时,曾抗疏交参,忠愤勃发;实陛下一德一心之臣也。
臣将圣意与他密商,自能得当以报’。
上允之。
福禄与为国诣张镌、蔡縯私寓,适极与青阳、士瑞俱至,福禄等密传意;诸臣叩首云:‘此事关系国家安危,首辅吴公老成持重,当密商之’!五人即诣贞毓寓言其事;贞毓曰:‘今日朝廷式微至此,正我辈致命之秋也。
奈权奸刻刻窥伺,恐机事不密;诸公中谁能充此使者’?林青阳即应曰:‘某愿往’。
贞毓曰:‘固知非公不可;但奸人疑阻,须借告假而行可也’。
青阳乃即日请假归葬。
贞毓属祠祭司员外蒋干昌密拟敕,属职方司主事朱东旦缮写、福禄等密持入用宝;青阳即日陛辞。
时可望沿途有塘拨盘诘,阴藏密敕,从间道驰出。
此六年十一月事也。
癸巳六月,上以青阳去久不回,欲差官往催;贞毓即以翰林院孔目周官对。
武安伯郑允元云:‘此番比前更要慎重。
今日吉翔在左右,日夜窥探,凡事必报可望;必须先将马吉翔差出,使他不得窥探,事乃可济。
若吉翔在内,则奸党蒲缨、宋德亮、郭璘、蒋御曦等往来奔走,阴伺举动,深为不便’。
时因节届霜降,上以兴陵越在广西,例用勋臣一员代祭;遂使吉翔往粤行礼。
去后,即命蒋干昌撰敕,复遣周官賷往;官涕泣受命而行。
时吉翔奉差在粤,探知青阳賷有密敕至李定国营,私差汪锡玄至营探听。
未几,而刘议新途遇吉翔,不知吉翔不与谋,向告;吉翔大惧,遂逼令具启报知秦王西藩接敕之事,又嘱其弟雄飞尽出家赀阴赂提塘王爱秀,求其应援。
时吉翔党与布列甚密,日伺探听。
上孤立自危,以台省员缺敕部考选。
于十二月二十四日临轩亲试,将蒋干昌、李元开选翰林院简讨,张镌选刑科给事中,李颀、胡士瑞选浙江福建两道监察御史;杨钟、徐极、蔡縯、赵赓禹、易士佳、任斗墟、朱东旦等亦以资深俸久,各加秩升职。
自是,天寿、雄飞益相危惧;谓蒲缨、宋德亮、郭璘、蒋御曦等曰:‘凡我仇敌俱选清华,我辈危矣’!缨等曰:‘时闻周官之行,系众人密谋;待马公察访详悉,具报秦王,则此辈死无日矣’。
不数日,马吉翔果具密启与秦王,报知此事;天寿、雄飞持启诣王爱秀云:‘马公访得朝中有两次差官,賷敕往西藩去,召他带兵迎驾。
现有启报秦王,烦公即发拨启闻’!秀闻大惊曰:‘果有此事!我系提塘,亦当具启报知’。
寿、飞即下拜曰:‘公果具启,救我辈性命,诚再生之恩也’!启去,可望大怒;甲午正月,差郑国往南宁马吉翔处探听周官事迹,并看西府兵势。
时吉翔疏证青阳、周官甚急,由是吏科都给事徐极、大理寺少卿杨钟、太仆寺少卿赵赓禹、光禄卿蔡縯、刑给事张镌、御史李颀、福建道监察御史胡士瑞交章参吉翔欺君卖国、天寿表里为奸。
上见事急,即敕廷臣公议治罪;天寿惧,与雄飞数骑逃出。
雄飞遂见秦王,将密敕与谋之人一一报知;而十八人狱成矣。
先是,正月内,林青阳回行在复命。
至田州总镇常荣营,荣知密敕事已发,止青阳勿回行在,即密奏上;青阳遂留营中,暗遣心腹刘吉至行在,藏张镌、蔡縯寓,即密奏上。
上甚喜,即擢青阳兵科给事。
上谓贞毓曰:‘仍撰敕与青阳。
敕内先要说寿、翔表里为奸,将谋不利于朕,着令翦除;俟朕与将军握手时,即行告庙晋封之典。
发金二十两为西藩铸印’。
贞毓拟篆"屏藩亲臣"四字发与青阳,差人刘吉领去;青阳接敕与金,常荣发兵护送。
至广东广州,得遇周官;同青阳将空敕书写及"屏翰亲臣"四字样铸成,遂至高州西藩李定国营内。
讵意可望差标官至常荣营急拿青阳,已去旬日矣;遂将荣撤回。
而郑国已于南宁取吉翔回行在,可望亦疑吉翔与谋,令行在各官与吉翔对理密敕之事;各官既集,郑国云:‘马吉翔已拿在此;列位要明白说出林青阳、周官齎敕之事,他果与谋否?以便回覆国主’。
贞毓云:‘学生职司票拟,关防严密,如何晓得’!国云:‘既如此,我到朝内请上面对’。
诸臣俱造朝候;上御文华殿,召郑国、王爱秀进殿,国与爱秀奏云:‘西藩私通朝内奸臣,胁敕要封;国主已发人往拿正法。
林青阳、周官不日便到,皇上可知是何臣主持?待臣等好回覆国主’。
上云:‘密敕一事,朝中臣子必不敢做。
数年以来,外面假敕、假宝亦多,尔等还要密访;岂皆是朝里事’!国与爱秀愤愤而出,即同天寿汹汹至朝房云:‘我们要回贵州,列位须快说明白’。
贞毓云:‘皇上虽值播迁,朝廷法度尚在,谁敢妄行!学生们实不晓得’。
天寿力证曰:‘你如何推避得’!国与爱秀即将贞毓扭出朝房;一任天寿指挥,又将杨钟、郑允元、蒋干昌、蔡縯、赵赓禹、张镌、徐极、李颀、胡士瑞、李元开、朱东旦、朱议、周允吉、许绍亮、胡世寅、陈麟瑞、易士佳、任斗墟等俱收锁王爱秀宅内。
随带家丁同天寿进宫,拿内监张福禄、全为国、刘衡,宫中大震。
少顷,福禄与为国、刘衡铁索系出,惟胡世寅于是日释放。
此甲午三月初六日事也。
入朝时天气清明,及诸君子被执,忽烈风霾日,阴云惨黑。
安龙士民惊曰:‘此天壤间一大变事’!其逆党冷孟銋、朱企鋘、蒲缨、宋德亮且扬扬得意,犹奏:‘上速将密敕情由指出是出何人所为,以便处分;不然,危亡在旦夕矣’!上曰:‘汝等逼朕认出,朕知是谁’!因悲愤而退。
翌日,国具严刑拷究。
先将贞毓妾父户部员外裴廷谟提到,国叱谟跪;谟厉声曰:‘我是朝廷五品大夫,如何跪你’!国怒,令乱棍交下,几断两臂。
复将谟拷夹,问密敕事;谟不应。
次将张镌、徐极、周允〔吉〕、赵赓禹、蔡縯、任斗墟、陈麟瑞、张福禄、全为国等一一酷刑拷鞫,惟贞毓以大臣免刑;余皆夹数夹、笞数百,痛苦难禁,惟呼二祖、列宗。
时天色晴明,忽风雷震烈。
蔡縯厉声曰:‘我辈枉取刑辱;取纸笔来,待我拱招’。
国即将縯扭解放松,縯持笔告天曰:‘皇天后土、二祖列宗!今日蔡縯供招与谋密敕之事,以见臣子报国苦衷’。
由是一一写出。
国又问曰:‘皇上知否’?縯恐有害国家,答曰:‘未经奏明’。
招罢,仍扭锁收管。
越三日,将许绍亮、裴廷谟释放;绍亮流涕不肯出狱,向十八人曰:‘今日同事为国,生死与共;安忍独生’!贞毓等曰:‘公今得生,是天未尽灭忠臣。
尔既生,我辈虽死犹生’。
绍亮等挥泪拜辞,十八公挥泪答拜;绍亮同廷谟出狱。
天寿、吉翔出家赀厚赂国、秀;吉翔以女送郑国为妾,国留宿三日遣还。
即诬十八公以"欺君误国、盗宝矫诏"为辞飞报;可望发令于本月二十日到安龙,以十八为奸、以吉翔为忠,请上裁断!国等请上召对,上忧愤御殿,随发廷臣公议。
由是,吏部侍郎张佐辰、绥宁伯蒲缨、太常寺少卿冷孟銋、武选司郎中朱企鋘、总兵宋德亮、刑部主事蒋御曦等俱附耳向郑国云:‘这些官,今日都要处死。
若留一个,祸根不绝’!国云:‘自然;还须列位主持’!维时刑部司官蒋御曦执事、吏部侍郎张佐辰票旨,竟以"盗宝矫诏、欺君误国"八字为案。
定张镌、张福禄、全为国凌迟;蒋干昌、徐极、杨钟、赵赓禹、蔡縯、郑允元、周允吉、李颀、胡士瑞、朱议◆、李元开、朱东旦、任斗墟、易士佳等为从,拟弃市;惟贞毓以大臣,赐绞。
陈麟瑞与佐辰同乡、同年,力救,得杖一百二十,拟遣戍。
刘议新杖一百二十;越五日死。
刘衡杖一百,免罪。
复以福禄乃中宫近侍,用宝发敕虽皇上自行,中宫俱知其事;天寿、吉翔等将废中宫,嘱仪制司萧尹上疏,引古废后事为例。
维时中宫流涕,哭诉上前,始免。
遂将诸君子缚赴法场,俱能神色不变,望阙叩头云:‘臣子一念,今日尽矣;无以报国,虽死有余责耳’!又云:‘天寿、吉翔、雄飞朋胁为奸,欺君卖国。
我辈今日为他杀尽,他日必借秦王势挟制天子,为所欲为;中兴大业,从兹已矣’!张福禄曰:‘我辈生不能杀此三贼,死当作厉鬼杀之,以除国害’!诸君子临刑绝无戚容,各赋诗见志。
吴贞毓诗云:‘九世承恩愧未酬,忧时惆怅乏良谋!躬逢多难惟依汉,梦绕高堂亦报刘。
忠孝两穷嗟百折,匡扶有愿赖同俦’!蒋干昌诗云:‘天道昭然不可欺,此心未许泛常知。
奸臣祸国从来惨,志士成仁自古悲!十载辛勤为报国,孤臣百折止忧时。
我今从此归天去,化作河山壮帝畿’!李元开诗云,‘忧愤呼天洒酒卮,六年辛苦恋王畿;生前只为忠奸辨,死后何知仆立碑!报国痴心容易死,还家春梦不须期!汨罗江上逢人旧,自愧无能续"楚词"’!朱东旦诗云:‘邕江昔日五君子,随扈安龙十八人;尽瘁鞠躬今已矣,忠臣千载气犹生’!朱议◆诗,有‘精忠贯日吞河岳,劲气凌霜砥浪涛’之句,词极悲壮;余不及详纪。
赋诗毕,仍对各官拱手曰:‘学生辈行矣,中兴大事交付列位。
但列位都要忠于朝廷,切不可附天寿、吉翔卖国!学生辈虽死犹生也’!言罢,引颈受戮。
时安龙虽三尺童子,无不垂涕者。
郑国仍将诸君子暴尸三日;时天气炎热,颜面如生,各家亲族买棺收殓。
十八忠臣既死,雄飞遂自黔回。
吉翔倚藉可望,挟制朝廷,复预机密;引其党张佐辰、扶纲摄相行事,内外大权尽归庞、马。
时人以佐辰相貌丑劣,谄事权奸,供庞、马指挥,号拱辰为判官、扶纲为小鬼,而国势日削矣。
吴贞毓,宜兴人;丙辰生,时年九十有七。
论者谓寿享百岁、榜登会元、官居宰相、名著忠臣,此人间四难也,而萃于一人。
呜呼!盛哉。
钱邦芑祝发记
自庚寅八月孙可望入黔,逼勒王号,迫授余官,拒不受;退隐黔之蒲村,躬耕自给。
历辛卯迄癸巳,可望遣官逼召一十有三次,余多方峻拒;甚至封刃行诛,余亦义命自安,不为动也。
甲午二月二十三日,为余初度之辰。
山阴胡凫庵、邻水甘羽嘉、富顺杜耳侯、西湖许飞则、渝州倪宁之、遂宁黄玺卿、湄水马仲立、黄月子同集假园,酾酒祝余。
适广安郑于斯致书云:‘偶以采薪不能来,谨寄一赞为寿’。
赞云:‘昔与先生同朝,帝尝曰:"直臣矣,汲黯有其骨而学术逊之"。
今与先生同隐,人咸曰:"隐者矣,严光有其高而气节逊之"。
夫汲黯无学术、严光无气节,吾有以知先生矣’。
诸子读是赞,举觞祝曰:‘非郑公不知先生,非先生不足当是赞也’。
余再拜,谢曰:‘芑不敏,敢忘诸君子今日之训,以贻知己羞’!次日,余庆县令邹秉浩复将可望命,趣余就道;威以恐吓,危害万端。
余酌酒饮之,谈笑相谢。
凫庵知余意,席间私赋诗曰:‘酒中寒食雨中天,此日衔杯却惘然!痛哭花前莫相讶,不如往泛五湖船’!是晚,余遂祝发于小年庵;乃说偈云:‘一杖横担日月行,山奔海立问前程;任他霹雳眉边过,谈笑依然不转睛’。
是时,门下同日祝发者四人,曰古心、古雪、古愚。
时古心亦有偈云:‘风乱浮云日月昏,书生投体向空门;不须棒喝前因现,慷慨随缘念旧恩’。
次日,祝发者五人,曰古德、古义、古拙、古荒、古怀。
次日,又二人,曰古圉、古处。
时诸人争先披剃,呵禁不得;余委曲阻之,譬晓百端,余乃止。
先后随余出家者,盖十有一人。
因改故居为"大错庵",俾诸弟子居之,共焚修焉。
邦芑被可望扭械至黔,途中口占:‘才说求生便害仁,一声长啸出红尘;精忠大节千秋在,桎梏原来是幻身’!其二:‘扭械营缠悟夙因,千磨百折为天伦;虚空四大终须坏,忠孝原来是法身’。
其三曰:‘前劫曾为忍辱仙,百般磨炼是奇缘;红炉□□□□雪,弱水洋中泛铁船’。
孙可望犯阙、败逃本末
甲午三月,孙可望以受禅不遂,深忌宰相吴贞毓等;适上有密旨召李定国入卫,遂以"盗宝假敕"之名诬贞毓等十八人,杀之于安龙府。
乙未十一月,遣总兵张明志、关有才等往广西暗袭定国。
时定国在广东为大清兵所攻,败于新会;收集残兵万余,驻扎南宁府,势甚单弱。
闻张明志等将近,计无所出,召中书金维新、曹延生计之;二人曰:‘明志等兵虽多,皆帅主旧部下,安敢相敌。
今明志等从大路来,我从小路迳截其后,彼出不意,定然惊溃;我辈乘胜率兵至安龙迎皇上驾,径至云南,美名、厚实兼收之矣’。
定国然之;与靳统武、高文贵等集兵万人,拔寨而起。
从小路行五日,抄出明志营后;卒然冲之,明志等不知兵从何来,前后大乱。
定国乘势急追,要截残兵,得三千人;遂连夜赴安龙府。
时可望闻明志兵败,料定国必至安龙;疾召白文选带兵数百至安龙迎驾,幸贵州。
时丙申正月也。
先时,可望投顺后,钱邦芑见其跋扈,可望部将有白〔文〕选者忠诚可托,私语之曰:‘忠义,美名也;叛逆,恶号也。
孺子且辨之,丈夫可陷身不义乎’!文选感其言,遂与私誓。
遣至安龙请驾,文选知定国兵将到,托以夫马不足,故缓行期两日;后定国兵果至,定国谓文选曰:‘圣驾宜幸云南。
我与秦王原系弟兄,彼此和好,同辅国家,何事不可为;然全藉众调停耳’!定国遂护驾径至云南,将可望所造宫殿,请上居之。
时丙申三月也。
定国命靳统武执马吉翔家眷数人,防其出入;欲请诏治罪。
时文选回贵州,可望大怒,欲举兵与定国决战;文选曰:‘天子在彼不便,两和为是’。
可望命文选入云南议和。
文选入朝,上即封李定国为晋王、刘文秀为蜀王;时艾能奇已死,授其子总兵;封白文选为巩国公、王尚礼保国公、王自奇夔国公、张虎淳化伯;靳统武、高文贵、窦民望皆授总兵。
王尚礼、王自寄、张虎皆可望心腹,而张虎奸黠,尤用事;虎自以位在诸人下,甚怏怏。
文选密谓定国、文秀曰:‘今可望死党王尚礼、王自奇拥重兵在辇毂之下,而张虎尤诡,日伺左右,祸且不测;今欲与可望议和,须奏皇上遣张虎行,乃可无反覆’。
定国、文秀于是奏上;召张虎至后殿,上曰:‘秦、晋两王义当和好,此须卿一行’!虎拜受命。
上从头上拔金簪一枝,赐虎曰:‘和议成,卿功不朽,必赐公爵。
此簪赐卿为信;此去见簪,如见朕也’。
虎临行,私谓王尚礼、王自奇曰:‘我此行不半年,必与秦王整顿兵马来取云南;尔二人如何接应’?自奇曰:‘尚礼率亲丁在城内为内应,我兵马俱扎楚雄、姚安一带;秦王自黔来,我从楚雄而下夹攻之,尚礼为内应。
定国、文秀不满三万人,又皆疲弱;我辈上下精兵二十万,彼能支乎’?张虎辞行。
至黔,见秦王曰:‘上虽在滇,端拱而已。
文武两班唯唯诺诺,内外大权尽归李定国。
定国所信,则中书金维新、龚铭,武则靳统武、高文贵。
终日升官加赏,兵马不满三万人,无固志;可唾手取也’。
可望大悦。
虎复上封伯印缴还。
可望,曰:‘在彼处不受,恐生疑忌;故伪受之。
臣受国主厚恩,岂敢背贰哉!白文选受国公之职,已为彼所用矣’。
因请屏退左右,取上所赐簪示可望曰:‘臣临行时,皇上赐此簪,命臣刺国主以报功,许封臣"二字"王;臣不敢不以上闻’。
可望信以为然,愤怒愈甚,而犯阙之意于是决矣。
伪翰林方于宣者谄事可望,正在可望宫中;献计曰:‘臣有二策;但用其一,不烦一兵而皇上自毙。
定国、文秀二人之首,自然致矣’!可望问何策?于宣请屏人密言;左右远窥,但见于宣叩头跪奏,可望点头应之,竟不知所献何策也。
于宣出,得意之极;谓家人曰:‘今年入滇功成后,国主登九五,我为首相,已亲许我矣’。
此时可望欲发兵,以粮草不足,稍缓其期。
适上又差白文选来议和,可望拘留之;即差通政司朱运久来议。
运久大轿黄盖,径至朝门,无人臣礼;名为讲和,实暗与可望心腹文武相约,俾为内应。
此时上以扶纲为东阁大学士、张佐辰为吏部尚书、龚彝为户部左侍郎、孙顺为兵部右侍郎、冷孟銋为刑部左侍郎、王应龙为工部尚书、尹三聘为通政司、杨左为詹事府詹事、张重任为大理寺寺丞、汪蛟为文选司郎中之职。
其中惟龚彝奏言在云南受可望十年厚恩,辞不受;举朝大哗,诘龚彝云:‘尔在本朝中戊辰进士,屡任显官至于司道。
可望入滇,尔首迎降,即得高位;家世受明朝三百年之恩忍忘,而十年之恩独不忍忘也’?龚彝恬不为耻。
时适雷跃龙来朝,即命入阁办事。
盖跃龙在昔威宗时,曾为吏部左侍郎,仕可望为宰相;至是,仍入阁,人颇笑之。
马吉翔既为靳统武所拘禁,日夜谄媚,统武悦之。
时定国最信金维新、龚铭二人,尝至统武宅议事;吉翔一见,曲意逢迎,金维新、龚铭遂信吉翔为佳士。
加之统武又极称誉,兼为吉翔颂冤;吉翔乃言‘前事皆他人所为,嫁祸于我。
但得一见晋王,诉明心事,死不恨矣’!金、龚两人信之,归言于定国,称吉翔之才,兼辨其枉。
定国犹不以为然,乃召吉翔见。
吉翔一见定国,先叩首,称颂定国千古无两;‘从此以后,青史流芳。
吉翔今日得际此时望见颜色,死且不朽。
其他是非冤苦,俱不足辨’。
定国于是大悦,与吉翔握手谈心,惟恨相见之晚。
而吉翔得侍左右数日,其谄谀之工无所不至;凡左右、内外,众口同声交谀吉翔。
定国本目不识丁,粗戆直率;竟为吉翔所弄,堕其术中。
一日,吉翔谓金维新、龚铭曰:‘晋王功高,皆两公为之提挈。
今晋王既进封,两公亦当不次封赏,安得仍旧职乎!若吉翎得在皇上左右,定当为两公言之’。
金、龚两人大悦,于是见定国曰:‘吉翔原是朝廷旧人,当仍荐补朝廷要职。
彼实归诚殿下,凡事必与我辈相照应也’。
定国然其言,即命金维新草疏荐吉翔入阁办事;上不得已,从之。
吉翔入,内既挟定国之权以要上、又假上之宠以动晋王,而内外大权,不一月尽归吉翔;不但诸臣屏听,即上亦坐视,无可奈何矣。
丁酉春,方于宣启可望曰:‘今皇上在滇,定国辅之,人心渐属于彼;臣意请国主早正大统,封拜文武世爵,则人心自定矣’。
可望遂日夜谋犯阙,调练兵马。
时钱邦芑为可望拘于大兴寺,心私忧之;可望兵部尚书程源与都察院郑逢元过邦芑寓,亦深以为虑。
邦芑知其心事,与之计曰:‘今马宝、马进忠、马维兴等三人虽隶可望麾下,皆朝廷旧勋臣,受国恩颇重;彼曾与我言及此事,彼自愤恨,欲图报朝廷而无路也。
至于可望标下,惟白文选有心朝廷;我曾与之私誓,决不相负。
可望率兵入滇,必用此数人为将;倘得从中用计,图可望如反掌耳。
今被幽禁在此,烦二公可为致意之’!程源即商之文选,文选曰:‘我矢心不负朝廷,只恐力难济事’。
源曰:‘马宝兄弟,有心人也’。
文选然之。
源又与逢元私见马宝,相约既定。
至八月初一日,可望誓师发兵,以白文选为大总统、以马宝为先锋,合兵十四万入滇。
十八日,兵渡盘江;滇中震动,王尚礼私约龚彝、张重任等为内应。
先是,七月间,王自奇在楚雄,醉后误杀定国营将:惧定国袭之,遂引其众渡澜沧江,据永昌府,去云南二千余里。
故可望入滇不相闻,遂不相应。
九月初,李定国、刘文秀闻可望率十余万众至交水,列三十六营,去曲靖止三十里;相顾失色。
文秀曰:‘城中有王尚礼诸人为内应,迟二十日,王自奇必知消息,必引兵从永昌而下;云南腹背受敌,不战自溃矣。
莫若乘此时走交趾,犹可自全’。
定国曰:‘交趾兵亦不少,我辈不过二、三万人,且有家口,安能往!不若由沅江、景东取土司以安身为上’。
踌躇两日,终不能决。
初四日,白文选率所部兵连夜拔营逃至曲靖,单马引数骑定云南。
初六日进城,竟入朝,上细言兵事;定国、文秀闻之,大为惊骇,随至朝中相见。
文选曰:‘此时宜速出兵交战。
马宝、马维兴及诸要□诸将已俱有约,稍迟则事机必露,断不可为矣’!定国尚疑文选为反间,犹豫未决;文选曰:‘若再迟,则我辈死无地矣!有一字{言任}皇上、负国家,当死万箭之下!我当先赴阵前,汝等整兵速进’!言毕,即上马驰去;文秀遂率祁三升及贺九仪、胡一清、赵印选、吴子金、李本高等御之。
十五日至交水,相去十里,列三营。
初,可望见文选率所部逃去,恐人心多不服,意欲退兵;召诸将议之,诸将未敢应。
马宝自思若退回贵州,则我辈之谋必泄,岂能自存乎;因挺身言曰:‘文选所部不及万人,今我辈之众十倍于彼;若以文选一人为进退,我辈岂皆非人乎’!张胜亦曰:‘只某一人,亦能擒定国以献;文选何足为重轻’!可望大悦曰:‘诸将能如是,吾复何忧’!至十八日,可望见定国对列三营,知云南兵马尽出,城内空虚;乃召张胜曰:‘尔可率领武大定、马宝选铁骑七千,连夜走小路至云南城下,暗袭之。
城中有王尚礼、龚彝等为内应,尔一入城,则定国、文秀等知家口已失,不战而走矣’。
张胜领命整点马骑,与马宝约傍晚起行。
马宝回营,写密书,差心腹人送入定国营内曰:‘张胜等领精兵七千往袭云南;云南若破,则事不可为!必须明日决战,迟则无及矣’。
可望、定国约二十一日会战;十八日晚,定国见马宝〔书〕,大惊。
是夜,即传各营诸将:十九日天未明拔寨而出,列阵相向。
可望亦命各营会战;两阵相交,文秀骁将崇信伯李本高马蹶被杀,文秀退回、定国亦为小却。
可望乘高山观战,见定国等锐气既挫,命诸营速进;定国、文秀色惧,相谓曰:‘毕竟众寡不敌,不若暂退再议’!文选怒曰:‘张胜已往袭云南,我兵若退,彼以精骑蹑吾后,我兵不鸟散,则蹂为肉泥矣!尚能归乎?进而死于阵,不犹愈于走而死于马足乎?况彼阵中马兴、袁韬等皆与我有约,若决志而前,必相应也’。
定国、文秀未应,文选乃策马率所部五千铁骑直冲之。
见马维兴列阵未动,文选飞奔而来,维兴不放一箭,开阵迎文选入;两人合兵抄出可望阵后,所向披靡,连破数营。
可望在高阜望见,大惊曰:‘维兴诸营俱叛矣’!诸将见之,遂无斗志。
定国、文秀见文选、维兴乘胜截杀,可望旗帜渐乱;因召各营奋勇齐进,可望遂大败而逃。
定国与文秀计曰:‘今张胜往袭云南府、王自奇又据永昌,圣驾在云南,我当回救;汝可同文选急追可望,必擒之而后已’!于是文秀、文选率诸将追可望,定国率兵回救云南。
是时张胜由小路行,道走五日,至云南城下驻扎;正欲攻城,王尚礼即披挂上城,欲为内应。
黔国公沐天波探知其情,奏上急召王尚礼、龚彝、张重任入朝;独尚礼三召始至,沐天波率亲兵防守之。
先是,定国自交水遣人报捷,上命将飞报大捷旗插金马碧鸡坊下,晓谕军民。
及张胜兵至城外,正欲攻城,见飞报大捷旗,问居民曰:‘此何处报捷’?居民曰:‘李晋王在交水杀败秦王,昨晚差官来报捷耳’。
张胜大惊,谓武大定曰:‘我大营兵既败,李定国必截吾之后;我辈孤军,安可居此’!于是抄掠居民,拔营而去。
王尚礼见张胜兵退,知其情已露,自缢而死。
张胜兵回至浑水塘,正遇定国兵回,列阵死战。
定国兵自交水力战后,又远行而来,疲敝之极;张胜争归路,拚命死战,定国兵几不支,将次败走。
马宝见定国势危,从张胜阵后连放大炮,拥兵杀来;张胜大惊曰:‘马宝亦反矣’!遂溃而走。
次日,过益州;其部将总兵李承爵驻扎其地,率兵来迎。
张胜大喜,方与承爵叙战败之故;忽左右数人,直前擒张胜缚之。
胜骂曰:‘汝为部将,何敢叛我’?承爵曰:‘汝敢叛天子,吾何有干汝乎’?于是解云南,告庙献俘;与其党赵珣伏诛。
十月初一日,可望逃至贵州,命冯双礼带兵守威清要路;约曰:‘若文秀□至,可速放三炮’。
时文秀追至普安,尚未敢轻进;双礼欲可望速逃、劫其辎重,乃连放三炮。
可望逃回贵州时,不过十五、六骑,城中并无一兵;闻双礼号炮,挈妻子连夜出城,其辎重、妇女尽为双礼部兵所劫。
初十日,走至偏桥,随行止二十余人。
及过镇远、平溪、沅州,各守将俱闭营不纳;至靖州,户书吴逢圣为靖州道,率所部迎之。
可望曰:‘一路人心俱变,惟有投大清朝可免’。
于是遣杨惺先、郑国先往宝庆投降大清朝。
三日后,白文选追兵至,可望乃与吴逢圣、程万里数十骑连夜奔逃。
至武冈界上,总兵杨武伏兵截杀;□存妻子十余人投归大清,余众走散。
可望既逃后,文秀至黔招集旧将;黔中诸文武皆曰:‘犯阙之祸,起于张虎、方于宣二人’。
数日后,张虎率残兵从滇逃回投文秀,文秀问曰:‘皇上赐金簪,原嘱汝议和;何从有"行刺"之说’?虎不能应。
文秀乃囚虎解云南,上告庙御门,献俘磔之,无不利决。
时方于宣正为提□,考试沅、靖等处,所出表题有"拟秦王出师讨逆大捷"等语;及闻可望兵败,即驰书于邦芑云:‘欲纠集义旅,擒可望以献功朝廷’。
邦芑鄙之,答以诗曰:‘修史当年笔削余,帝皇井度竟成虚;秦宫火后收图籍,犹见君家劝进书’。
盖于宣为可望修史者,又尝对人言‘帝星明于井度,秦王当有天下’故也。
十一月,李定国率马宝、高文贵等进兵永昌,擒王自奇诛之。
可望诸营兵部将俱归诚朝廷,滇、黔之难悉平;乃下诏大赦,封白文选为巩昌王,遣召川、黔大臣程源、郑逢元、万年策、刘泌等。
李定国率诸文武上疏,请表彰安龙死难十八忠臣及叙追剿可望诸文武勋劳;于是赠吴毓贞少师兼太子太师中极殿大学士吏部尚书,谥"文忠",荫一子锦衣卫佥事世袭;赠郑允元武安侯,谥"武简";张镌、徐极兵部右侍郎,杨钟、蔡縯、赵赓禹大理寺正卿,蒋干昌、李元开、陈麟瑞侍读学士,周允吉、朱议◆、胡士瑞、李颀副都御史,易士佳、任斗墟太常少卿,朱东旦、刘议新太仆少卿,各荫一子入监读书;内监张福禄、全为国弟侄一人锦衣卫指挥佥事。
俱遣布司官谕祭,文曰:‘卿等干坤正气、社稷忠臣。
早倾捧日之忱,共效旋天之力。
讵意叛逆生忌,祸起萧墙;枭獍横行,顿忘君父。
安龙之血,终当化碧九原;汗青之书,各自流芳千古。
今日移跸滇云,鹓鹭骈列;回思卿等簪履趋跄,杳不可见!夫独何心,能不悲哉!将兹俎豆,慰彼泉台’。
后吴贞毓妻裴氏、子谷戬、郑允元夫人邓氏,扶两公柩合葬于城西海源寺。
时马吉翔复当国,奸党侧目,不敢通知;在廷诸公知其事者,白衣冠往送之。
户郎中吴鼎吊以诗曰:‘国运如丝系暴秦,须眉那得有完人!智称"武简"知名重,美谥"文忠"见道真。
千古史传双烈士,一山石伴两孤臣!黄冠酾酒临风吊,愁说中兴志未伸’!御史陈起相诗曰:‘烬灰冷作一瓶收,送上荒原源海头。
天府星残埋三曲,辽东鹤返泣千秋!雨中昏夜催人去,夜里空山付鬼愁。
眼底须眉今略尽,更将忠义向谁筹’!廷臣谓可望之不至于篡弑,皆贞毓诸公护持之力也。
十一月,上乃复遣通政使尹三聘往安龙立十八忠臣之庙。
是时,周官、裴廷谟、许绍亮、金简维等交章参劾吉翔,而吉翔当权,与金维新朋比;定国听其蛊惑,渐次疏远正人,奸党仍复布列,识者已知国事之不可为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