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翠英姓赵氏,字贞淑,池州铜陵县人也。
父讳亨,早卒。
翠英方三岁,母童氏适富家张杰,翠亦随焉。
杰无子,爱之犹如亲女。
迨年十四,丰姿俊雅,美貌超群。
言德工容,四者咸备,远近恳求纳聘。
时同里有方国珍、李良玉者,二家求聘独切。
方乃盛族世家,清贫不足;李系乡民,家资暴富。
方之子名一卿,李之子名汉宰,皆仪容俊雅,且与翠英同庚。
杰欲许李,则鄙其阀阅之卑微;欲许方,又虑其家道之困窘,迟疑半载莫之能决。
一日,谋于族人之老成卓见者为之画策。
其人半晌乃曰:"嫁女必须择婿,婿若佳品,则兴发不可料也,他何论哉!"杰曰:"若然,又何以知其佳乎?"其人曰:"此易事也,子宜盛为酒食,特召二子,仍请前辈之善藻鉴者,使潜窥之,一则观器量之何如,二则观学问之深浅,择其尤者许焉,不亦美乎!"杰深然其言。
至二月花朝佳节,开筵会客,凡宗族之高人名士,咸聚集于堂中,国珍、良玉亦各携其子而至。
玉之子则人物整齐,举止揖逊,行礼未免矜持;珍之子则眉清目秀,言谈侨雅,绰约自如。
席中有号素轩者,则张之族长也。
一见二子,已知其优劣矣。
乃言曰:"宗侄张杰,有女及笄,方、李二公欲求缔好。 两门之子,人物并佳,但未识姻婚果在谁乎?素轩曰:古人有射屏牵丝之事,皆所以择婿也。 吾则不敢为此。"
因呼二子至前,曰:"老汉别无所言,但有一对,烦二位对之。 其对云:朱结陈,求合百年之好。"
李子生于富室,懒习诗书,闻命睢,久之不就。
方子躬身对曰:"秦联晋雅,久谐二姓之盟。"
众皆称羡。
李良玉见其子莫措,大以为惭,父子竟不终席而告辞矣。
于是满座人等皆相赞襄方子为美,遂即许其亲事,不出月余,已择日过聘。
而张杰以爱婚之故,遂召至其家,延师教之。
一日,偶童氏患恙,一卿人问岳母之疾,而翠英正侍母汤药,不虞卿之至也,回避不及,乃相见于母之榻前。
一卿眄之,姿色绝世,不胜欢忻,遂私封红笺一幅,使婢送与翠英。
翠英拆开视之,乃一空纸也。
翠英成一绝以答之,诗曰:
茜色霞笺照面赧,郎君何以太多情?风流不是无佳句,两字相思写不成。
一卿得之,喜不自胜,乃持归以夸示于汉宰。
汉宰恨其夺已之配,以白于父。
其父不责己之子无能,反恨一卿父子入骨,即诬以事,俱不得申明。
方问军辽东,张问军云南,俱各全家赴戌。
相别之际,凄惨消魂,观者皆为堕泪。
遂尔南北两行,又不通其音问。
张杰数年已殂,家业零落,惟童氏母女萧然茅店,卖酒路旁。
虽患难之中,而英之青年粹质,容貌终异常人。
有土豪王显贵者,见而悦之,欲娶以为妾。
童氏以许人为辞。
王知其故,遣媒谓曰:"方郎辽海为军,死生未卜,纵无恙又安能到此而成婚耶?与其痴守孤穷,磋跎岁月,盍不归我富家,任你母子受用,亦不枉虚度一生也。"
翠英坚执不从。
又使媒抠行言,且压以官府。
童氏惧,与翠英曰:"一从卿去,五阅春秋。 地角天涯,鱼沉雁杳。 汝之身事终恐无归。 况汝父又亡,流落他乡,富豪侧目,欲强婚聘,吾孤儿寡妇,将何以推之?"翠英泣曰:"方郎遭祸,本自儿身;若再别配,大为不义。 且人之异于禽兽者,以其有诚信耳;若弃旧而结新,则诚信安在?实犬马之不若也。 惟有死而已,其肯为之乎?"其夜,乃背母缢于房中。
母觉而解救,良久方苏。
王显贵闻知,怒使家仆碎其门壁,逐去他居。
时有老使徐君亦铜陵人,张杰存日与之相善,怜童氏孤苦,假以廊一间,使之居焉。
一日,客有戎服者三四人至于中,徐君问所从来。
其人曰:"小人乃辽东东卫总小旗,差往海南取军,到此假宿耳。"
值童氏偶立阶前,中一少年眉清目秀,衣冠齐楚,不类武卒,奴往相视而有凄惨之色形于面目。
童氏心动,乃问之曰:"尔何人耶?"对曰:"一卿,姓方,池州铜陵人也。 幼时父曾聘闾里张杰之女为婚,未成亲而两家皆为李良玉所害。 张戍云南,方戌辽东,不相闻者数年矣。 适因入,猛见妈妈状貌酷似小子妻母一般,故不胜伤感,非有他也。"
童氏后问:"张家今在何处?其女何名?"对曰:"女名翠英,字贞淑,结亲时年方十四,以今计之,当十九年。 第忘其所遇州郡,难以寻觅耳。"
童氏闻之,颇有喜色,入谓女曰:"若然,是天使之会也。"
明日,又细问之,果一卿也。
童氏乃哭曰:"吾即汝之岳母,汝丈人已死,吾母子流落于此,出万死已得再生,不图今日乃得相见,诚天使之然也。"
即以其事白于使,徐君及一卿之同伴众口哓哓,以为前缘。
徐君乃赐银为礼,与其毕姻。
合卺已毕,各诉衷曲,一卿曰:"姑侯来年,携汝同归辽东,则永远可相保矣。"
既而一卿伴有丁总旗者,忠厚人也,谓一卿曰:"君方燕尔,莫使抛离。 勾军之行,我辈当分诣各府投文。 君善抚室,且此相待,公事完日,相与归辽。"
卿遂置酒,与众饯别起程。
不料土豪王显贵慕英之心未绝,闻一卿重会成亲,又触旧恨,知众人已去,潜以逃军为名,告捕入狱杖杀之,藏尸于窑内。
乃令媒谓童氏曰:"彼已死矣,可绝念矣,吾将择曰备轿来迎汝,若不从,定行毒害。"
媒求诺反命,翠英使母诺之。
媒去,英与母曰:"儿不死必为强暴所辱。"
母亦无如之奈。
是夜,忽监察御史博公到,翠英喜曰:"吾夫之冤可雪矣。"
明曰,即具状以告,状曰:
告状人赵翠英,告为急究杀夫事。
人命关天,王法不赦。
父在将身许与方一卿为妻,不料家门遭害,远戍辽东。
母子流落,卖酒路旁。
富家王显贵见奴貌美,屡欲强娶为妾。
后遇奴夫一卿前来勾军,会合成亲。
岂恶缉知,假以逃军告捕问解,将夫打死,身尸不见,随即串媒强逼许嫁。
痛思杀夫埋尸,情何惨酷。
恃强逼嫁,恶极弥天。
幸逢青天案临,救生有路。
恳准严究,夫尸填命,剿除枭恶,生死感激。
上告。
傅公看了状词,遂批准,允仰县官提人解究。
王显贵亦即具状诉于傅公台下,曰:
诉状人王显贵,诉为诬害黑究事。
身素守法,世称良民。
恶妇亲母童氏,衣食不敷,与身借银。
殁日怪身逼取,仇恨妾捏强娶杀夫,悬空架害。
痛思人命重大,杀死岂无人见?明系报复旧仇,捏此诉词陷害。
乞天洞烛究诬,剪除陷阱,救拔良善。
上诉。
傅公看了状词,亦准允。
数日,傅公升堂,本县共解原告张翠英、被告王显贵一起赴审。
傅公即严加鞫讯,而求尸未得,难以定罪。
忽羊角风从厅前而起,公祝之曰:"死者有灵导吾以往。"
言讫,风即旋转,前引马首往走窑前,吹开地灰而尸见矣。
公委官检验,伤痕宛然。
即将王显贵枷锁,入狱填命。
傅公断曰:
审得王显贵为富不仁,存心多恣。
逞凶跳梁,恶同猛于狼虎;使仇凌懦,毒且过于蝎蛇。
贪翠英之美色,已促之自缢;恨翠英之坚拒,又逐之他居。
屡屡逼害,实欲强娶成姻;时时造计,未遂缔好深愿。
况一卿一到,夫妇成亲,当斯之际,杀害之意已滋于中矣。
百般奸诡,告以逃军,将捕转解,则谋杀夺娶之迹,不亦昭然者乎?乃昏夜打死,欲掩生者之耳目;埋藏尸首,竟灭死者之迹踪。
一卿既死,汝将何归?串媒强娶,遣轿夺迎,致令翠英命介斯须。
幸院到收理状词,尚且鞫讯不屈。
岂知天理昭彰,鬼神莫掩。
忽角风起指引尸所,委官验检,伤痕具在。
此等大恶,实天地之所不容,王法之所不宥者也。
拟以大辟,法所当然。
傅代巡伏幸公命县官葬一卿于效外,翠英哭送,自沉于侧池中,因命以俱葬。
公言于庙下,礼部旌奖,其曰:"贤义妇之墓。"
童氏亦官给衣廪,优养终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