论衡 卷十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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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论衡》 卷十六 王充

乱龙篇第四十七

董仲舒申《春秋》之雩,设土龙以招雨,其意以云龙相致。

《易》曰:"云从龙,风从虎。"

以类求之,故设土龙。

阴阳从类,云雨自至。

儒者或问曰:夫《易》言"云从龙"者,谓真龙也,岂谓土哉?楚叶公好龙,墙壁盘盂皆画龙。

必以象类为若真,是则叶公之国常有雨也。

《易》又曰"风从虎",谓虎啸而谷风至也。

风之与虎,亦同气类。

设为土虎,置之谷中,风能至乎?夫土虎不能而致风,土龙安能而致雨?古者畜龙,乘车驾龙,故有豢龙氏、御龙氏。

夏后之庭,二龙常在,季年夏衰,二龙低伏。

真龙在地,犹无云雨,况伪象乎?礼,画雷樽象雷之形,雷樽不闻能致雷,土龙安能而动雨?顿牟掇芥,磁石引针,皆以其真是,不假他类。

他类肖似,不能掇取者,何也?气性异殊,不能相感动也。

刘子骏掌雩祭,典土龙事,桓君山亦难以顿牟、磁石不能真是,何能掇针取芥,子骏穷无以应。

子骏,汉朝智襄,笔墨渊海,穷无以应者,是事非议误,不得道理实也。

曰:夫以非真难,是也;不以象类说,非也。

夫东风至,酒湛溢。

〔按酒味酸,从东方木也。

其味酸,故酒湛溢也〕。

鲸鱼死,彗星出。

天道自然,非人事也。

事与彼云龙相从,同一实也。

日,火也;月,水也。

水火感动,常以真气。

今伎道之家,

铸阳燧取飞火於日,作方诸取水於月,非自然也,而天然之也。

土龙亦非真,何为不能感天?一也。

阳燧取火於天,五月丙午日中之时,消炼五石,铸以为器,乃能得火。

今妄取刀剑偃月之钩,摩以向日,亦能感天。

夫土龙既不得比於阳燧,当与刀剑偃月钩为比。

二也。

齐孟常君夜出秦关,关未开,客为鸡鸣而真鸡鸣和之。

夫鸡可以奸声感,则雨亦可以伪象致。

三也。

李子长为政,欲知囚情,以梧桐为人,象囚之形。

凿地为坎,以卢为椁,卧木囚其中。

囚罪正,则木囚不动,囚冤侵夺,木囚动出。

不知囚之精神着木人乎?将精神之气动木囚也?夫精神感动木囚,何为独不应从土龙?四也。

舜以圣德,入大麓之野,虎狼不犯,虫蛇不害。

禹铸金鼎象百物,以入山林,亦辟凶殃。

论者以为非实,然而上古久远,周鼎之神,不可无也。

夫金与土,同五行也,使作土龙者如禹之德,则亦将有云雨之验。

五也。

顿牟掇芥,磁石、钩象之石非顿牟也,皆能掇芥,土龙亦非真,当与磁石、钩象为类。

六也。

楚叶公好龙,墙壁盂樽皆画龙象,真龙闻而下之。

夫龙与云雨同气,故能感动,以类相从。

叶公以为画致真龙,今独何以不能致云雨?七也。

神灵示人以象,不以实,故寝卧梦悟见事之象。

将吉,吉象来;将凶,凶象至。

神灵之气,云雨之类,神灵以象见实,土龙何独不能以伪致真?〔八〕也。

神灵以象见实,土龙何独不能以伪致真也?上古之人,有神荼、郁垒者,昆弟二人,性能执鬼,居东海度朔山上,立桃树下,简阅百鬼。

鬼无道理,妄为人祸,荼与郁垒缚以卢索,执以食虎。

故今县官斩桃为人,立之户侧;画虎之形,著之门阑。

夫桃人,非荼、郁垒也;画虎,非食鬼之虎也,刻画效象,冀以御凶。

今土龙亦非致雨之龙,独信桃人画虎,不知土龙。

九也。

此尚因缘昔书,不见实验。

鲁般、墨子刻木为鸢,蜚之三日而不集,为之巧也。

使作土龙者若鲁般、墨子,则亦将有木鸢蜚不集之类。

夫蜚鸢之气,云雨之气也。

气而蜚木鸢,何独不能从土龙?十也。

夫云雨之气也,知於蜚鸢之气,未可以言。

钓者以木为鱼,丹漆其身,近之水流而击之,起水动作,鱼以为真,并来聚会。

夫丹木,非真鱼也,鱼含血而有知,犹为象至。

云雨之知,不能过鱼。

见土龙之象,何能疑之?十一也。

此尚鱼也,知不如人。

匈奴敬畏郅都之威,刻木象都之状,交弓射之,莫能一中。

不知都之精神在形象邪?亡将匈奴敬鬼精神在木也?如都之精神在形象,天龙之神亦在土龙。

如匈奴精在於木人,则雩祭者之精亦在土龙。

十二也。

金翁叔,休屠王之太子也,与父俱来降汉,父道死,与母俱来,拜为骑者尉。

母死,武帝图其母於甘泉殿上,署曰"休屠王焉提"。

翁叔从上上甘泉,拜谒起立,向之泣涕沾襟,久乃去。

夫图画,非母之实身也,因见形象,涕泣辄下,思亲气感,不待实然也。

夫土龙犹甘泉之图画也,云雨见之,何为不动?十三也。

此尚夷狄也。

有若似孔子,孔子死,弟子思慕,共坐有若孔子之座。

弟子知有若非孔子也,犹共坐而尊事之。

云雨之知,使若诸弟子之知,虽知土龙非真,然犹感动,思类而至。

十四也。

有若,孔子弟子疑其体象,则谓相似。

孝武皇帝幸李夫人,夫人死,思见其形。

道士以术为李夫人,夫人步入殿门,武帝望见,知其非也,然犹感动,喜乐近之。

使云雨之气,如武帝之心,虽知土龙非真,然犹爱好感起而来。

十五也。

既效验有十五,又亦有义四焉。

立春东耕,为土象人,男女各二人,秉耒把锄;或立土牛。

未必能耕也。

顺气应时,示率下也。

今设土龙,虽知不能致雨,亦当夏时以类应变,与立土人土牛同义。

〔一〕也。

礼,宗庙之主,以木为之,长尺二寸,以象先祖。

孝子入庙,主心事之,虽知木主非亲,亦当尽敬。

有所主事,土龙与木主同。

虽知非真,示当感动,立意於象。

二也。

涂车、刍灵,圣人知其无用,示象生存,不敢无也。

夫设土龙,知其不能动雨也,示若涂车、刍灵而有致。

三也。

天子射熊,诸侯射麋,卿大夫射虎豹,土射鹿豕,示服猛也。

名布为侯,示射无道诸侯也。

夫画布为熊麋之象,名布为侯,礼贵意象,示义取名也。

土龙亦夫熊麋、布侯之类。

四也。

夫以象类有十五验,以礼示意有四义。

仲舒览见深鸿,立事不妄,设土龙之象,果有状也。

龙暂出水,云雨乃至。

古者畜龙、御龙,常存,无云雨。

犹旧交相阔远,卒然相见,欢欣歌笑,或至悲泣涕,偃伏少久,则示行各恍忽矣。

《易》曰:"云从龙。"

非言龙从云也。

云樽刻雷云之象,龙安肯来?夫如是,传之者何可解,则桓君山之难可说也,则刘子骏不能对,劣也,劣则董仲舒之龙说不终也。

《论衡》终之。

故曰"乱龙"。

〔乱〕者,终也。

遭虎篇第四十八

变复之家,谓虎食人者,功曹为奸所致也。

其意以为,功曹众吏之率,虎亦诸禽之雄也。

功曹为奸,采渔於吏,故虎食人以象其意。

夫虎食人,人亦有杀虎。

谓虎食人,功曹受取於吏,如人食虎,吏受於功曹也乎?案世清廉之士,百不能一。

居功曹之官,皆有奸心,私旧故可以幸,苞苴赂遗,小大皆有。

必谓虎应功曹,是野中之虎常害人也。

夫虎出有时,犹龙见有期也。

阴物以冬见,阳虫以夏出。

出应其气,气动其类。

参、伐以冬出,心、尾以夏见。

参、伐则虎星,心、尾则龙象。

象出而物见,气至而类动,天地之性也。

动於林泽之中,遭虎搏噬之时,禀性狂勃,贪叨饥饿,触自来之人,安能不食?人之筋力,羸弱不适,巧便不知,故遇辄死。

使孟贲登山,冯妇入林,亦无此害也。

孔子行鲁林中,妇人哭,甚哀,使子贡问之:"何以哭之哀也?"曰:"去年虎食吾夫,今年食吾子,是以哭哀也。"

子贡曰:"若此,何不去也?"对曰:"吾善其政之不苛、吏之不暴也。"

子贡还报孔子。

孔子曰:"弟子识诸!苛政暴吏,甚於虎也。"

夫虎害人,古有之矣。

政不苛,吏不暴,德化之足以却虎。

然而二岁比食二人,林中兽不应善也。

为廉不应,奸吏亦不应矣。

或曰:"虎应功曹之奸,所谓不苛政者,非功曹也。 妇人,廉吏之部也,虽有善政,安耐化虎?"夫鲁无功曹之官,功曹之官,相国是也。

鲁相者殆非孔、墨,必三家也。

为相必无贤操,以不贤居权位,其恶,必不廉也。

必以相国为奸,令虎食人,是则鲁野之虎常食人也。

水中之毒,不及陵上;陵上之气,不入水中;各以所近,罹殃取祸。

是故渔者不死於山,猎者不溺於渊。

好入山林,穷幽测深,涉虎窟寝,虎搏噬之,何以为变?鲁公牛哀病化为虎,搏食其兄,同变化者不以为怪。

入山林草泽见害於虎,怪之非也。

蝮蛇悍猛,亦能害入。

行止泽中,〔害〕於蝮蛇,应何官吏?蜂虿害人,入毒气害人,入水火害人。

人为蜂虿所螫,为毒气所中,为火所燔,为水所溺,又谁致之者?苟诸禽兽,乃应吏政。

行山林中,麋鹿、野猪、牛象、熊罢、豺狼、蜼蠼,皆复杀人。

苟谓食人乃应为变。

蚤虱闽虻皆食人,人身强大,故不至死。

仓卒之世,谷食之贵,百姓饥饿,自相啖食,厥变甚於虎。

变复之家,不处苟政。

且虎所食,非独人也,含血之禽,有形之兽,虎皆食之。

〔食〕人谓应功曹之奸,食他禽兽,应何官吏?夫虎,毛虫;人,倮虫。

毛虫饥,食倮虫,何变之有?四夷之外,大人食小人,虎之与蛮夷,气性一也。

平陆、广都,虎所不由也;山林、草泽,虎所生出也。

必以虎食人应功曹之奸,是则平陆、广都之县,功曹常为贤,山林、草泽之邑功曹常伏诛也。

夫虎食人於野,应功曹之奸,虎时入邑行於民间,功曹游於闾巷之中乎?实说,虎害人於野不应政,其行都邑,乃为怪。

夫虎,山林之兽,不狎之物也,常在草野之中,不为驯畜,犹人家之有鼠也,伏匿希出,非可常见也。

命吉居安,鼠不扰乱;禄衰居危,鼠为殃变。

夫虎亦然也:邑县吉安,长吏无患,虎匿不见;长吏且危,则虎入邑,行於民间。

何则?长吏光气已消,都邑之地与野均也。

推此以论,虎所食人,亦命时也。

命讫时衰,光气去身,视肉犹尸也,故虎食之。

天道偶会,虎适食人,长吏遭恶,故谓为变,应上天矣。

古今凶验,非唯虎也,野物皆然。

楚王英宫楼未成,鹿走上阶,其后果薨。

鲁昭公且出,瞿鹆来巢,其后季氏逐昭公,昭公奔齐,遂死不还。

贾谊为长沙王傅,鹏鸟集舍,发书占之,曰:"主人将去。"

其后迁为梁王傅。

怀王好骑,坠马而薨;贾谊伤之,亦病而死。

昌邑王时,夷鸪鸟集宫殿下,王射杀之,以问郎中令龚遂,龚遂对曰:"夷鸪野鸟,入宫,亡之应也。"

其后昌邑王竟亡。

卢奴令田光与公孙弘等谋反,其且觉时,狐鸣光舍屋上,光心恶之。

其后事觉坐诛。

会稽东部都尉礼文伯时,羊伏下,其后迁为东莱太守。

都尉王子凤时,麇入府中,其后迁丹阳太守。

夫吉凶同占,迁免一验,俱象空亡,精气消去也。

故人且亡也,野鸟入宅;城且空也,草虫入邑。

等类众多,行事比肩,略举较著,以定实验也。

商虫篇第四十九

变复之家谓虫食谷者,部吏所致也。

贪则侵渔,故虫食谷。

身黑头赤,则谓武官;头黑身赤,则谓文官。

使加罚於虫所象类之吏,则虫灭息,不复见矣。

夫头赤则谓武吏,头黑则谓文吏所致也。

时或头赤身白,头黑身黄,或头身皆黄,或头身皆青,或皆白若鱼肉之虫,应何官吏?时或白布豪民、猾吏被刑乞贷者,威胜於官,取多於吏,其虫形象何如状哉?虫之灭也,皆因风雨。

案虫灭之时,则吏未必伏罚也。

陆田之中时有鼠,水田之中时有鱼,虾蟹之类,皆为谷害,或时希出而暂为害,或常有而为灾,等类众多,应何官吏?

鲁宣公履亩而税,应时而有蝝生者,或言若蝗。

蝗时至,蔽天如雨,集地食物,不择谷草。

察其头身,象类何吏?变复之家,谓蝗何应?建武三十一年,蝗起太山郡,西南过陈留、河南,遂入夷狄,所集乡县以千百数。

当时乡县之吏,未皆履亩,蝗食谷草,连日老极,或蜚徙去,或止枯死。

当时乡县之吏,未必皆伏罪也。

夫虫食谷,自有止期,犹蚕食桑,自有足时也。

生出有日,死极有月,期尽变化,不常为虫。

使人君不罪其吏,虫犹自亡。

夫虫,风气所生,苍颉知之,故"凡"、"虫"为"风"之字,取气於风,故八日而化,生春夏之物,或食五谷,或食众草。

食五谷,吏受钱谷也,其食他草,受人何物?

倮虫三百,人为之长。

由此言之,人亦虫也。

人食虫所食,虫亦食人所食,俱为虫而相食物,何为怪之?设虫有知,亦将非人曰:"女食天之所生,吾亦食之,谓我为变,不自谓为灾。"

凡含气之类,所甘嗜者,口腹不异。

人甘五谷,恶虫之食;自生天地之间,恶虫之出。

设虫能言,以此非人,亦无以诘也。

夫虫之在物间也,知者不怪,其食万物也不谓之灾。

甘香渥味之物,虫生常多,故谷之多虫者粢也。

稻时有虫,麦与豆无虫。

必以有虫责主者吏,是其粢乡部吏常伏罪也。

神农、后稷藏种之方,煮马屎以汁渍种者,令禾不虫。

如或以马屎渍种,其乡部吏鲍焦、陈仲子也。

是故后稷、神农之术用,则其乡吏〔可〕免为奸。

何则?虫无从生,上无以察也。

虫食他草,平事不怪,食五谷叶,乃谓之灾。

桂有蠹,桑有蝎,桂中药而桑给蚕,其用亦急,与谷无异。

蠹蝎不为怪,独谓虫为灾,不通物类之实,暗於灾变之情也。

谷虫曰蛊,蛊若蛾矣。

粟米饐热生蛊。

夫蛊食粟米,不谓之灾,虫食苗叶,归之於政。

如说虫之家,谓粟轻苗重也。

虫之种类,众多非一。

鱼肉腐臭有虫,醯酱不闭有虫,饭温湿有虫,书卷不舒有虫,衣襞不悬有虫,蜗疽疮蝼症虾有虫。

或白或黑,或长或短,大小鸿杀,不相似类,皆风气所生,并连以死。

生不择日,若生日短促,见而辄灭。

变复之家,见其希出,出又食物,则谓之灾。

灾出当有所罪,则依所似类之吏,顺而说之。

人腹中有三虫,下地之泽,其虫曰蛭,蛭食人足,三虫食肠。

顺说之家,将谓三虫何似类乎?凡天地之间,阴阳所生,蛟蛲之类,蜫蠕之属,含气而生,开口而食。

食有甘不,同心等欲,强大食细弱,知慧反顿愚。

他物小大连相啮噬,不谓之灾,独谓虫食谷物为应政事,失道理之实,不达物气之性也。

然夫虫之生也,必依温湿。

温湿之气,常在春夏。

秋冬之气,寒而干燥,虫未曾生。

若以虫生,罪乡部吏,是则乡部吏贪於春夏,廉於秋冬。

虽盗跖之吏以秋冬署,蒙伯夷之举矣。

夫春夏非一,而虫时生者,温湿甚也,甚则阴阳不和。

阴阳不和,政也,徒当归於政治,而指谓部吏为奸,失事实矣。

何知虫以温湿生也?以蛊虫知之。

谷干燥者,虫不生;温湿饐餲,虫生不禁。

藏宿麦之种,烈日干暴,投於燥器,则虫不生。

如不干暴,闸喋之虫,生如云烟。

以蛊闸喋,准况众虫,温湿所生,明矣。

《诗》云:"营营青蝇,止於籓。 恺悌君子,无信谗言。"

谗言伤善,青蝇污白,同一祸败,《诗》以为兴。

昌邑王梦西阶下有积蝇矢,明旦召问郎中龚遂,遂对曰:"蝇者,谗人之象也。 夫矢积於阶下,王将用谗臣之言也。"

由此言之,蝇之为虫,应人君用谗。

何故不谓蝇为灾乎?如蝇可以为灾,夫蝇岁生,世间人君常用谗乎?

案虫害人者,莫如蚊虻,蚊虻岁生。

如以蚊虻应灾,世间常有害人之吏乎?必以食物乃为灾,人则物之最贵者也,蚊虻食人,尤当为灾。

必以暴生害物乃为灾,夫岁生而食人,与时出而害物,灾孰为甚?人之病疥,亦希非常,疥虫何故不为灾?且天将雨,蚁出蚋蜚,为与气相应也。

或时诸虫之生,自与时气相应,如何辄归罪於部吏乎?天道自然,吉凶偶会,非常之虫适生,贪吏遭署。

人察贪吏之操,又见灾虫之生,则谓部吏之所为致也。

讲瑞篇第五十儒者之论,自说见凤皇骐驎而知之。

何则?案凤皇骐驎之象。

又《春秋》获麟文曰:"有麞而角。"

麞而角者,则是骐驎矣。

其见鸟而象凤皇者,则凤皇矣。

黄帝、尧、舜、周之盛时皆致凤皇。

孝宣帝之时,凤皇集於上林,后又於长乐之宫东门树上,高五尺,文章五色。

周获麟,麟似麞而角。

武帝之麟,亦如麞而角。

如有大鸟,文章五色;兽状如麞,首戴一角:考以图象,验之古今,则凤、麟可得审也。

夫凤皇,鸟之圣者也;骐驎,兽之圣者也;五帝、三王、皋陶、孔子,人之圣也。

十二圣相各不同,而欲以麞戴角则谓之骐,相与凤皇象合者谓之凤皇,如何?夫圣鸟兽毛色不同,犹十二圣骨体不均也。

戴角之相,犹戴午也。

颛顼戴午,尧、舜必未然。

今鲁所获麟戴角,即后所见麟未必戴角也。

如用鲁所获麟求知世间之麟,则必不能知也。

何则?毛羽骨角不合同也。

假令不同,或时似类,未必真是。

虞舜重瞳,王莽亦重瞳;晋文骈胁,张仪亦骈胁。

如以骨体毛色比,则王莽,虞舜;而张仪,晋文也。

有若在鲁,最似孔子。

孔子死,弟子共坐有若,问以道事,有若不能对者,何也?体状似类,实性非也。

今五色之鸟,一角之兽,或时似类凤皇、骐驎,其实非真,而说者欲以骨体毛色定凤皇、骐驎,误矣。

是故颜渊庶几,不似孔子;有若恒庸,反类圣人。

由是言之,或时真凤皇、骐驎,骨体不似,恒庸鸟兽,毛色类真,知之如何?

儒者自谓见凤皇、骐驎辄而知之,则是自谓见圣人辄而知之也。

皋陶马口,孔子反宇,设后辄有知而绝殊,马口反宇,尚未可谓圣。

何则?十二圣相不同,前圣之相,难以照后圣也。

骨法不同,姓名不等,身形殊状,生出异土,虽复有圣,何如知之?

恒君山谓扬子云曰:"如后世复有圣人,徒知其才能之胜己,多不能知其圣与非圣人也。"

子云曰:"诚然。"

夫圣人难知,知能之美若桓、扬者,尚复不能知。

世儒怀庸庸之知,赍无异之议,见圣不能知,可保必也。

夫不能知圣,则不能知凤皇与骐驎。

世人名凤皇、骐驎,何用自谓能之乎?夫上世之名凤皇、骐驎,闻其鸟兽之奇者耳。

毛角有奇,又不妄翔苟游,与鸟兽争饱,则谓之凤皇、骐驎矣。

世人之知圣,亦犹此也。

闻圣人人之奇者,身有奇骨,知能博达,则谓之圣矣。

及其知之,非卒见暂闻而辄名之为圣也,与之偃伏,从〔之〕受学,然后知之。

何以明之。

子贡事孔子,一年自谓过孔子;二年,自谓与孔子同;三年,自知不及孔子。

当一年、二年之时,未知孔子圣也;三年之后,然乃知之。

以子贡知孔子,三年乃定。

世儒无子贡之才,其见圣人不从之学,任仓卒之视,无三年之接,自谓知圣,误矣!少正卯在鲁,与孔子并。

孔子之门,三盈三虚,唯颜渊不去,颜渊独知孔子圣也。

夫门人去孔子归少正卯,不徒不能知孔子之圣,又不能知少正卯,门人皆惑。

子贡曰:"夫少正卯,鲁之闻人也。 子为政,何以先之?"孔子曰:"赐退,非尔所及。"

夫才能知佞若子贡,尚不能知圣。

世儒见圣自谓能知之,妄也。

夫以不能知圣言之,则亦知其不能知凤皇与骐驎也。

使凤皇羽翮长广,骐驎体高大,则见之者以为大鸟巨兽耳。

何以别之?如必巨大别之,则其知圣人亦宜以巨大。

春秋之时,鸟有爰居,不可以为凤皇;长狄来至,不可以为圣人。

然则凤皇、骐与鸟兽等也,世人见之,何用知之?如以中国无有,从野外来而知之,则是瞿鹆同也。

瞿鹆,非中国之禽也。

凤皇、骐驎,亦非中国之禽兽也。

皆非中国之物,儒者何以谓瞿鹆恶、凤皇骐驎善乎?或曰:"孝宣之时,凤皇集於上林,群鸟从〔之〕以千万数。 以其众鸟之长,圣神有异,故群鸟附从。"

如见大鸟来集,群鸟附之,则是凤皇,凤皇审则定矣。

夫凤皇与骐驎同性,凤皇见,群鸟从;骐驎见,众兽亦宜随。

案《春秋》之麟,不言众兽随之。

宣帝、武帝皆行骐驎,无众兽附从之文。

如以骐驎为人所获,附从者散,凤皇人不获,自来蜚翔,附从可见。

《书》曰:"《箫韶》九成,凤皇来仪。"

《大传》曰:"凤皇在列树。"

不言群鸟从也。

岂宣帝所致者异哉?

或曰:"记事者失之。 唐、虞之君,凤皇实有附从。 上世久远,记事遗失,经书之文,未足以实也。"

夫实有而记事者失之,亦有实无而记事者生之。

夫如是,儒书之文,难以实事,案附从以知凤皇,未得实也。

且人有佞猾而聚者,鸟亦有佼黠而从群者。

当唐、虞之时,凤悫愿,宣帝之时佼黠乎?何其俱有圣人之德行,动作之操不均同也?

无鸟附从,或时是凤皇;群鸟附从,或时非也。

君子在世,清节自守,不广结从,出入动作,人不附从。

豪猾之人,任使用气,往来进退,士众云合。

夫凤皇,君子也,必以随多者效凤皇,是豪黠为君子也。

歌曲弥妙,和者弥寡;行操益清,交者益鲜。

鸟兽亦然,必以附从效凤皇,是用和多为妙曲也。

龙与凤皇为比类。

宣帝之时,黄龙出於新丰,群蛇不随。

神雀鸾鸟,皆众鸟之长也,其仁圣虽不及凤皇,然其从群鸟亦宜数十。

信陵、孟尝,食客三千,称为贤君。

汉将军卫青及将军霍去病,门无一客,亦称名将。

太史公曰:"盗跖横行,聚党数千人。 伯夷、叔齐,隐处首阳山。"

鸟兽之操,与人相似。

人之得众,不足以别贤。

以鸟附从审凤皇,如何?

或曰:"凤皇、骐驎,太平之瑞也。 太平之际,见来至也。 然亦有未太平而来至也。 鸟兽奇骨异毛,卓绝非常,则是矣,何为不可知?凤皇骐驎,通常以太平之时来至者,春秋之时,骐驎尝嫌於王孔子而至。 光武皇帝生於济阳,凤皇来集。"

夫光武始生之时,成、哀之际也,时未太平而凤皇至。

如以自为光武有圣德而来,是则为圣王始生之瑞,不为太平应也。

嘉瑞或应太平,或为始生,其实难知。

独以太平之际验之,如何?

或曰:"凤皇骐驎,生有种类,若龟龙有种类矣。 龟故生龟,龙故生龙,形色小大,不异於前者也。 见之父,察其子孙,何为不可知?"夫恒物有种类,瑞物无种适生,故曰德应,龟龙然也。

人见神龟、灵龙而别之乎?宋元王之时,渔者网得神龟焉,渔父不知其神也。

方今世儒,渔父之类也。

以渔父而不知神龟,则亦知夫世人而不知灵龙也。

龙或时似蛇,蛇或时似龙。

韩子曰:"马之似鹿者千金。"

良马似鹿,神龙或时似蛇。

如审有类,形色不异。

王莽时有大鸟如马,五色龙文,与众鸟数十集於沛国蕲县。

宣帝时凤皇集於地,高五尺,与言如马身高同矣;文章五色,与言五色龙文,物色均矣;众鸟数十,与言俱集、附从等也。

如以宣帝时凤皇体色众鸟附从,安知凤皇则王莽所致鸟凤皇也。

如审是王莽致之,是非瑞也。

如非凤皇,体色附从,何为均等?

且瑞物皆起和气而生,生於常类之中,而有诡异之性,则为瑞矣。

故夫凤皇之圣也,犹赤乌之集也。

谓凤皇有种,赤乌复有类乎?嘉禾、醴泉、甘露,嘉禾生於禾中,与禾中异穗,谓之嘉禾;醴泉、甘露,出而甘美也,皆泉、露生出,非天上有甘露之种,地下有醴泉之类,圣治公平而乃沾下产出也。

蓂荚、硃草亦生在地,集於众草,无常本根,暂时产出,旬月枯折,故谓之瑞。

夫凤皇骐驎,亦瑞也,何以有种类?

案周太平,越常献白雉。

白雉,生短而白色耳,非有白雉之种也。

鲁人得戴角之麞,谓之骐驎,亦或时生於麞,非有骐驎之类。

由此言之,凤皇亦或时生於鹄鹊,毛奇羽殊,出异众鸟,则谓之凤皇耳,安得与众鸟殊种类也?有若曰:"骐驎,之於走兽,凤皇之於飞鸟,太山之於丘垤,河海之於行潦,类也。"

然则凤皇、骐驎,都与鸟兽同一类,体色诡耳!安得异种?同类而有奇,奇为不世,不世难审,识之如何?

尧生丹硃,舜生商均。

商均、丹硃,尧、舜之类也,骨性诡耳。

鲧生禹,瞽瞍生舜。

舜、禹,鲧、瞽瞍之种也,知德殊矣。

试种嘉禾之实,不能得嘉禾。

恒见粢梁之粟,茎穗怪奇。

人见叔梁纥,不知孔子父也;见伯鱼,不知孔子之子也。

张汤之父五尺,汤长八尺,汤孙长六尺。

孝宣凤皇高五尺,所从生鸟或时高二尺,后所生之鸟或时高一尺。

安得常种?种类无常,故曾皙生参,气性不世,颜路出回,古今卓绝。

马有千里,不必骐〔骥〕之驹;鸟有仁圣,不必凤皇之雏。

山顶之溪,不通江湖,然而有鱼,水精自为之也。

废庭坏殿,基上草生,地气自出之也。

按溪水之鱼,殿基上之草,无类而出。

瑞应之自至,天地未必有种类也。

夫瑞应犹灾变也。

瑞以应善,灾以应恶,善恶虽反,其应一也。

灾变无种,瑞应亦无类也。

阴阳之气,天地之气也,遭善而为和,遇恶而为变,岂天地为善恶之政,更生和变之气乎?然则瑞应之出,殆无种类,因善而起,气和而生。

亦或时政平气和,众物变化,犹春则鹰变为鸠,秋则鸠化为鹰,蛇鼠之类辄为鱼鳖,虾蟆为鹑,雀为蜃蛤。

物随气变,不可谓无。

黄石为老父授张良书,去复为石也。

儒知之。

或时太平气和,麞为骐驎,鹄为凤皇。

是故气性,随时变化,岂必有常类哉?褒姒,玄鼋之子,二龙漦也。

晋之二卿,熊罴之裔也。

吞燕子、薏苡、履大迹之语,世之人然之,独谓瑞有常类哉?以物无种计之,以人无类议之,以体变化论之,凤皇、骐驎生无常类,则形色何为当同?

案《礼记瑞命篇》云:"雄曰凤,雌曰皇。 雄鸣曰即即,雌鸣足足。"

《诗》云:"梧桐生矣,於彼高冈。 凤皇鸣矣,於彼朝阳。 菶々萋萋,噰々 喈喈。"

《瑞命》与《诗》,俱言凤皇之鸣。

《瑞命》之言"即即、足足",《诗》云"噰々、喈喈",此声异也。

使声审,则形不同也;使审〔异〕同,《诗》与《礼》异。

世传凤皇之鸣,故将疑焉。

案鲁之获麟云"有麞而角"。

言"有麞"者,色如麞也。

麞色有常,若鸟色有常矣。

武王之时,火流为乌,云其色赤。

赤非乌之色,故言其色赤。

如似麞而色异,亦当言其色白若黑。

今成事色同,故言"有麞"。

麞无角,有异於故,故言"而角"也。

夫如是,鲁之所得驎者,若麞之状也。

武帝之时,西巡狩得白驎,一角而五趾。

角或时同,言五趾者,足不同矣。

鲁所得麟,云"有麞",不言色者,麞无异色也。

武帝云"得白驎",色白不类麞,故〔不〕言有麞,正言白驎,色不同也。

孝宣之时,九真贡,献驎,状如〔鹿〕而两角者。

孝武言一,角不同矣。

《春秋》之麟如麞,宣帝之驎言如鹿。

鹿与麞小大相倍,体不同也。

夫三王之时,驎毛色、角趾、身体高大,不相似类。

推此准后世,驎出必不与前同,明矣。

夫骐驎,凤皇之类,骐驎前后体色不同,而欲以宣帝之时所见凤皇高五尺,文章五色,准前况后,当复出凤皇,谓与之同,误矣!后当复出见之凤皇、骐驎,必已不与前世见出者相似类。

而世儒自谓见而辄知之,奈何?案鲁人得驎,不敢正名驎,曰"有麞而角者",时诚无以知也。

武帝使谒者终军议之,终军曰:"野禽并角,明天下同本也。"

不正名驎而言"野禽"者,终军亦疑无以审也。

当今世儒之知,不能过鲁人与终军,其见凤皇、骐驎,必从而疑之非恒之鸟兽耳,何能审其凤皇、骐驎乎?

以体色言之,未必等;以鸟兽随从多者,未必善;以希见言之,有瞿鹆来;以相奇言之,圣人有奇骨体,贤者亦有奇骨。

圣贤俱奇,人无以别。

由贤圣言之,圣鸟、圣兽,亦与恒鸟庸兽俱有奇怪。

圣人贤者,亦有知而绝殊,骨无异者;圣贤鸟兽,亦有仁善廉清,体无奇者。

世或有富贵不圣,身有骨为富贵表,不为圣贤验。

然则鸟亦有五采,兽有角而无仁圣者。

夫如是,上世所见凤皇、骐驎,何知其非恒鸟兽?今之所见鹊、麞之属,安知非凤皇、骐驎也?

方今圣世,尧、舜之主,流布道化,仁圣之物,何为不生?或时以有凤皇、骐驎,乱於鹄鹊、麞鹿,世人不知。

美玉隐在石中,楚王、令尹不能知,故有抱玉泣血之痛。

今或时凤皇、骐驎,以仁圣之性,隐於恒毛庸羽,无一角五色表之,世人不之知,犹玉在石中也。

何用审之?为此论草於永平之初,时来有瑞,其孝明宣惠,众瑞并至。

至元和、章和之际,孝章耀德,天下和洽,嘉瑞奇物,同时俱应,凤皇、骐驎,连出重见,盛於五帝之时。

此篇已成,故不得载。

或问曰:"《讲瑞》谓凤皇、骐驎难知,世瑞不能别。 今孝章之所致凤皇、骐驎,不可得知乎?"曰:《五鸟》之记,四方中央,皆有大鸟,其出,众鸟皆从,小大毛色类凤皇,实难知也。

故夫世瑞不能别,别之如何?以政治。

时王之德,不及唐、虞之时,其凤皇、骐驎,目不亲见。

然而唐、虞之瑞必真是者,尧之德明也。

孝宣比尧、舜,天下太平,万里慕化,仁道施行,鸟兽仁者感动而来,瑞物小大、毛色、足翼必不同类。

以政治之得失,主之明暗,准况众瑞,无非真者。

事或难知而易晓,其此之谓也。

又以甘露验之。

甘露,和气所生也。

露无故而甘,和气独已至矣。

和气至,甘露降,德洽而众瑞凑。

案永平以来,讫於章和,甘露常降,故知众瑞皆是,而凤凰、骐驎皆真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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