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词曰:
既维亲情难割断,恶纵如山,只合心头憾。
若突逢他落难,忍将冷眼从旁看?仆仆长途都有算,便是劳劳,远道非无干。
谁知通路不亲人,正是追求好鸳伴。
右调《蝶恋花》
话说幸小姐与毛小燕,夫妻二人到了船中甚是欢喜,日以做诗消遣,夜宿晓行不题。
却说幸尚书,自从报廉清中了状元,又喜又苦,门庭甚是热闹。
又因廉小村不肯见官见府,一应庆贺之事俱推在幸尚书身上。
故此竟不象是女婿做官,就如中了儿子的一样。
幸尚书忙了多时,便定中思痛,想着女儿,悲悲切切,与夫人闹过几番。
隔了多日,忽又来报廉清钦赐养亲完娶,已辞过朝矣。
着这一惊不小。
又过不多日,早是廉清自着人来报说:"不久入境。"
幸尚书与夫人得了此信,几乎吓死。
二人只埋怨不题。
却说幸小姐同着毛小燕,在船一路而行,谁知与廉清的坐船只在前在后,同歇同行。
只因廉清的船是有府、州、县拨送人夫,连夜而走,所以甚快。
又因到了码头之处,必有官府接见、送礼、请酒,方才又行,所以耽搁。
幸小姐的船却是夜宿晓行,故只在前前后后,相去不远,每到夜间吹吹打打,甚觉耳中琐碎。
幸小姐故意问家人道:"前面这官船上是什么官府,这等热闹?"家人说道:"这是新科廉状元,钦赐归娶的。 故此兴头。"
幸小姐听了便不言语,却心中甚是得意。
因悄悄对秋萼说道:"妳我离家以来,不知老爷与夫人如何埋怨,也不晓得我有这些事情。 今廉清奉旨娶我,毕竟早已报到家中。 老爷、夫人不知怎么着急。 今日幸喜恰恰同着而行,须得我先到家,将这些事情说明方好。 若是廉郎先归,我父母一时露出真情,岂不埋怨母亲不了。 必须我先在他前走,早得一刻也是好的。 如今这些水手有限,况且府县官虽有毛老爷的牌票,因见是家属船,故拨来人夫俱是些老弱不堪,如何赶得快路。"
秋萼道:"从来说『人在人情在』,若是毛老爷自己在船上,又不是这样了。"
幸小姐道:"我如今想来,惟利能动人。 明日叫人将银子多雇些人夫,便不怕不快。"
二人商量已定,因吩咐了家人。
果然次日到了码头上雇了十数多纤夫。
这日人多,一齐打着号子,船去如飞。
幸小姐听了心中甚觉爽快,因将纱窗推开观看,看了半晌,忽见一个纤夫因小解了,在后面赶来,恰在船旁边走过。
幸小姐忽然看见,吃了一惊不觉失声道:"啊呀!"忙悄悄叫过秋萼来看。
秋萼见了,也失声"啊呀!"幸小姐连忙摇手,将纱窗掩上,恰好毛小姐赶来,二人就不言语了。
毛小姐见他二人说话瞒着她,便再三盘问道:"我与公子夫妻之间,有事何必瞒我。"
幸小姐见她着急,只得连忙说道:"我同小姐情同鱼水,百年如一,有何事可瞒?只是这人,说来实有关系于我。 今忽见他,使我又恨他,又怜他。 故此小姐问我,一时未及回答,非敢瞒也。"
毛小姐问道:"郎君所见何人,可与妾细言。"
幸小姐回说道:"方才所见之人,实是母家至戚。 只因他为人不端,往往设计生衅,故我恨他。 今见他在此道路行役,未免起我骨肉怜念之心,但不知他为何遭到如此?我若竟与他相见,恐有不便,意欲烦小姐与我『如此这般』问他一番,若悔其过犯,再『如此这般』带他回去。 我心始安矣。"
毛小姐听了笑道:"文人游戏,何所不为?"遂吩咐家人上去,叫那纤夫。
原来这纤夫不是别人,就是幸小姐的母舅宁无知。
他自从拐了贝公子的千金聘物,连夜逃走,上了江船,一路往北,到了起早的所在,便雇了一匹驴子夜宿晓行,不一日到了京城外面。
赶脚的歇下牲口,宁无知便问道:"这所在可有好饭店安歇吗?"赶脚的道:"这一带俱是安歇往来客商的。 相公若要洁净好下处,除非城内去寻。"
宁无知想道:"我行李内有这些东西,城外人杂,我一个人怎好照管,还是城内去安稳。"
遂找了脚钱,便自己背了行李,往城中来寻店。
到了城中,只拣大街上热闹所在而走。
但见人烟凑集,两边开的都是些京货店、大字号,并不见有什么饭店。
宁无知走来走去,背着行李,早背得身上汗流如雨,气喘脚软。
只得将行李放下,自己坐在行李上,拿着一把油纸扇儿乱扇。
扇了一会,正要问人,忽见一个人穿着一身华丽衣服,有上戴着一顶细结高巾,在人丛里走将来,朝着宁无知深深作下揖去,道:"老丈久已不曾相会,谁知在此相逢,恭喜,恭喜。"
宁无知正坐在行李上,忽见这个有体面人走来与他作揖,口称"老丈",便连忙立起身来还礼不迭。
谁知这人作下揖去,口里叙着寒温,就说个没完没了的,那人说完起来仔细一看,忙赔笑说道:"原来是我认错了。 得罪,得罪!"将手一拱,又往人丛里挤去了。
宁无知见他认错,便大笑道:"世上有这样冒失鬼,人都认不清,混来与我作揖。"
说完,便坐将下去,却坐了一个空。
一交跌翻!再一看时,行李不知哪里去了。
宁无知见行李被人拿去,只急得跌脚捶胸,乱嚷乱跳道:"不好了,不好了!"走路的人便来问他,宁无知告诉不见了行李,内中有千余金东西,不知被哪个拿去了。
众人道:"你行李中既有这些银子在内,为何这样不谨慎。 这京师所在,神棍拐子,上千整万的,稀罕拐你一个。 你只好认晦气罢了。"
有的说道:"大约还去不远,趁早赶去,只怕还赶得及,也未可知。"
有的说道:"你老哥,想是被『善中求』拐去了。"
宁无知忙问道:"『善中求』住在哪里?乞大爷指明,我好去寻他。"
那人笑道:"你这朋友真是外京老实人。 我这京城拐子有两种出奇名色,专门在城门口看人行李进门,他见了孤单客人,便跟在后面。 外京人哪里知道路径,便寻人问路,他便指东说西,引你弯弯曲曲到僻静冷巷,没人所在,便一伙上前一顿拳头,夺去行李。 这叫做『恶中取』;有一等一面不识,混认亲戚朋友,拱手作揖,挨进身来,拐了东西。 这叫做『善中求』。 其余也说不尽。"
宁无知听了,只急得没法。
想了一会,只得赶寻。
哪里有个影儿。
只是叹气。
要寻饭店安歇,店家见他空身,俱不肯留,只得依旧出城走到下驴的所在,与众人说知。
众人见他苦楚,便留他歇夜,幸喜身边还剩些零银,买些饭吃。
到了夜间,想一回,恨一回,道:"谁知一个到手银钱,又没福消受。 我费了多少心机,倒被他轻轻拐去。"
一夜不曾合眼,却又痴心不断。
次日又入城找寻,一连数日,早将身边银子吃完。
只得叹口气道:"罢了,罢了,真是小骗遇了大骗了。"
一时进退无门,因想道:"外乡酒不如故乡水。 我回去,极不济还是尚书阿舅,谁不奉承。 在此谁来理我。 就是贝公子与我费嘴,我去求姐夫,姐姐也要看顾我三分。"
主意定了,遂将身上几件衣服卖了,放在腰间做盘缠,往湖广一路而走。
谁知祸不单行,天岂佑恶。
宁无知到了山东地方,一日正走着路,忽遇着一起逃荒百姓。
走到面前,见他独自一个走路,竟一拥上前,一把捉住。
宁无知双拳难敌四手,早被众人推倒,按头的按头,摁脚的摁脚。
众人将他腰间乱搜乱挖,尽行搜去,又见他穿着绵衣,也剥了下来,连鞋袜也剥了。
宁无知在地下乱滚乱哭,高叫哀求。
众人哪里理他,便一哄的爬山过岭的去了。
宁无知在地上滚哭了一会,只得立起身来,身上只留得一件白布褂儿,一条裤子。
因叹气道:"这想是『恶中取』了。 还算我造化,不曾被他打伤哪里。 若是打坏,走不动,只好饿死在这荒郊野外了。"
因见天色渐晚,只得挨入村中,逢人告诉被拐苦楚。
有人怜他落难,留他歇宿。
幸喜是八九月天气,夜间还不大冷,宿了一夜,次日只得又行。
自此沿途求乞,到了通水路的所在,便混入驿中与人扯纤,一路下来。
这日恰恰幸小姐隔夜吩咐了家人,雇纤夫赶路。
船到山水驿,家人上去与驿官讨了几个应故事水夫,便又将银子雇人。
这些驿夫见有银钱雇人,大家来争。
家人只拣几个精壮的雇了。
宁无知是一向受用的,今日初进,身子也还好看,故此在内,遂一齐上纤。
不期一时尿急,在后面小解,谁知被人细细看明。
他不晓得,竟自上纤而走。
不一会,忽背后有人赶来,扯着说道:"公子唤你,可跟我上船。"
宁无知吃了一惊道:"公子唤我做什么?"家人道:"我哪里晓得。"
遂扯着就走。
家人领他上船,只见毛小姐改了男妆,飘巾阔服坐在舱中。
宁无知看见连忙跪下磕头,道:"不知公子唤小的做什么事?小的并不曾躲懒,求公子饶恕。"
假公子道:"我见你不象是个驿夫,想是好人家出身,为何作此贱役。 想是犯了什法,配在驿中。 你从实说出,我有处置。"
宁无知见公子并不怪他,便满心欢喜道:"小的实是好人家儿女,并不曾犯法。 公子要问起小的根由,小的有无限的苦楚,只得要直诉了。"
便跪在船板上,诉道:
自小生居孝感县,地名虽好我不善。
上无父母下无兄,一任邪心用机变。
有个姐姐是同胞,已嫁尚书谁不羡。
人人见我惧三分,让我装腔学花面。
姐夫爱女要择婿,不许富家许贫贱。
借此谣言骗姐姐,姐姐听了心中眩。
只碍姐夫在面前,忽然凑巧选秋彦。
同了儿子赴科考,我将甥女通别线。
暗约日期收聘财,白银更有黄金钏。
喧天鼓乐正送来,姐夫恰归亲可见。
拳打脚踢打媒婆,楮婆打得团团转。
小子见风便转船,速去藏身只是战。
礼物退回没奈何,又与媒婆同一串。
全全收去匿家中,许朝许夕教人盼。
只言甥女在我家,快些备下合欢宴。
贪痴公子信为真,娶亲轿子门前旋。
打扮媒婆悄上轿,充做新人去如箭。
忙将门户紧牢栓,席卷金银装褡裢。
连夜逃来上兆京,三考吏员酬宿愿。
谁知天理不容亏,长安市里寻饭店。
伤天害理得人财,小骗谁知逢大骗。
赤手空拳难久挨,只得还把家乡恋。
才到山东荒野村,饥民涌出如雷电。
剥衣夺物精打精,只留布褂裤一片。
此身流落官驿中,日日帮人来扯牵。
三食粥饭不周全,五夜遮身破草垫。
如今自悔念头差,望求公子行方便。
残羹剩饭舍碗吃,锅块馒头并冷面。
破衣破帽并破鞋,救我残生存一线。
保佑公子与夫人,早养儿孙入翰院。
我因搬弄事和非,这才叫做活世现。
如今细细已供明,恳求放我登彼岸。
毛小姐听完笑道:"原来你是轻嘴薄舌,短见无行之人。 论理不该看你,但你今能改悔自陈,实情可怜。 你今不必上岸去扯纤了。"
因唤过家人吩咐道:"这个人既说得苦苦恼恼,我今是便路,可带他到湖广,放他回去吧。"
宁无知听见,再三拜谢起来。
家人将他关在头舱道:"公子吩咐,不许你在外探望,饮食自有人送来。"
宁无知便钻入船头,忙将船板盖好。
此时幸小姐同着秋萼,俱在后舱细细听明,等毛小姐一进来,便相见大笑道:"好个公子,这件公事却审得明白。"
毛小姐笑道:"不是我会审,还亏他老实,细细供明。 看起来我竟是他外甥媳妇,他竟是我的舅公。 后来晓得,倒不好意思。"
秋萼道:"这也是他天报,方出我家小姐的恶气。"
毛小姐道:"只不知你家的小姐后事如何?可是这样爱富嫌贫?"幸小姐道:"我妹子知书识字,才智过人,决从父命。 妳明日相见,自然晓得。 但我今见他身上寒冷。 秋萼,妳寻件衣服与他。"
秋萼忙取了几件旧绵衣被褥,叫家人拿去。
宁无知闷在船头,正暖气烘烘,恬然睡觉。
今见赏他衣服被褥,一发欢喜。
正是:
恶人虽说是天磨,毕竟天心爱处多。
不是一切折磨尽,如何改悔到心窝。
自此一路雇夫,连夜用力。
不一日已到了湖广地方,离家不远。
幸小姐甚是欢喜。
却说廉清,在船日久,今见入了境中,恐怕邻近官员知觉,未免又要耽搁,便吩咐跟随道:"老爷我思家念切,若惊动了地方官,又费一番工夫。 老爷我起早先回,你们后来吧。"
廉清遂带了数个家人,竟从旱路而走。
廉清在马上暗想道:"我这番荣归,若论起来,我当初贫贱,自小亏岳父收留,教我成名。 又将小姐许我,这识见知己之恩,真千古所未见,只宜先去拜谢他才是。 但我如今是钦赐养亲完娶,是亲在前,而娶在后,又岂可违旨先及私事。 还是先到家去是正理。 见过父母,然后拜见岳父母,则伦理俱尽矣。"
廉清定了主意,遂在马上加鞭,一路而行。
行了两日早到鸿渐村不远,遂先着人通报,自己慢慢而来,早望见家中气象与往日大不相同。
原来俱是幸夫人着人盖造齐整。
那家人到家见了廉小村,跪禀道:"状元爷荣归,就在后面到了,特差小人先来报知。"
廉小村听了大喜,忙问道:"状元爷几时到幸府的?"家人道:"幸府还未曾去。"
廉小村听了,着惊道:"怎么不先到幸府去?"家人道:"状元爷说是奉旨养亲,故先回家来拜见老太爷。"
廉小村着急道:"你快去对状元爷说,我问他这官是哪里学出来的?快快不要做此没人心背情理之事,惹人谈论。 若是先来家见我,我也决不见他。"
家人听了连忙跑回,拦着廉清的马头,将廉小村言语细细禀上。
廉清勒马思忖道:"这实是我父亲的厚道,但我欲至此,再奉父命而往,就不为背旨了。"
便勒回马,竟往幽兰里来,也先着人去报知。
幸尚书与夫人听了,一时惊慌无措。
不一会家人又来报道:"廉状元已进村了。"
幸尚书只得先叫儿子幸天宠出门迎接。
廉清在马上,远远看见舅子立在门前街上接他,便慌忙下马,疾趋走到,用手搀着幸天宠道:"有劳大舅出迎,得罪,得罪!"二人携手,遂同走入门来。
只因这一来,有分教:
多情推去,有情寻来。
不知后事如何,且听下回分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