聊斋志异 卷十 云萝公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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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聊斋志异》 卷十 云萝公主 蒲松龄

安大业,卢龙人。

生而能言,母饮以犬血始止。

既长,韶秀,顾影无俦,慧而能读。

世家争婚之。

母梦曰:"儿当尚主。"

信之。

至十五六迄无验,亦渐自悔。

一日安独坐,忽闻异香。

俄一美婢奔入。

曰:"公主至。"

即以长毡贴地,自门外直至榻前。

方骇疑间,一女郎扶婢肩入;服色容光,映照四堵。

婢即以绣垫设榻上,扶女郎坐。

安仓皇不知所为,鞠躬便问:"何处神仙,劳降玉趾?"女郎微笑,以袍袖掩口。

婢曰:"此圣后府中云萝公主也。 圣后属意郎君,欲以公主下嫁,故使自来相宅。"

安惊喜不知置词,女亦俯首,相对寂然。

安故好棋,揪枰尝置坐侧。

一婢以红巾拂尘,移诸案上,曰:"主日耽此,不知与粉侯孰胜?"安移坐近案,主笑从之。

甫三十余着,婢竟乱之,曰:"驸马负矣!"敛子入盒,曰:"驸马当是俗间高手,主仅能让六子。"

乃以六黑子实局中,主亦从之。

主坐次,辄使婢伏座下,以背受足;左足踏地,则更一婢右伏。

又两小鬟夹侍之;每值安凝思时,辄曲一肘伏肩上。

局阑未结,小鬟笑云:"驸马负一子。"

进曰:"主惰,宜且退。"

女乃倾身与婢耳语。

婢出,少顷而还,以千金置榻上,告生曰:"适主言居宅湫隘,烦以此少致修饰,落成相会也。"

一婢曰:"此月犯天刑,不宜建造;月后吉。"

女起;生遮止,闭门。

婢出一物,状类皮排,就地鼓之;云气突出,俄顷四合,冥不见物,索之已杳。

母知之,疑以为妖。

而生神驰梦想,不能复舍。

急于落成,无暇禁忌;刻日敦迫,廊舍一新。

先是,有滦州生袁大用,侨寓邻坊,投刺于门;生素寡交,托他出,又窥其亡而报之。

后月余,门外适相值,二十许少年也。

宫绢单衣,丝履乌带,意甚都雅。

略与顷谈,颇甚温谨。

喜,揖而入。

请与对弈,互有赢亏。

已而设席流连,谈笑大欢。

明日邀生至其寓所,珍肴杂进,相待殷渥。

有小僮十二三许,拍板清歌,又跳掷作剧。

生大醉不能行,便令负之,生以其纤弱恐不胜,袁强之。

僮绰有余力,荷送而归。

生奇之。

明日犒以金,再辞乃受。

由此交情款密,三数日辄一过从。

袁为人简默,而慷慨好施。

市有负债鬻女者,解囊代赎,无吝色。

生以此益重之。

过数日,诣生作别,赠象箸、楠珠等十余事,白金五百,用助兴作。

生反金受物,报以束帛。

后月余,乐亭有仕宦而归者,橐资充牣。

盗夜入,执主人,烧铁钳灼,劫掠一空。

家人识袁,行牒追捕。

邻院屠氏,与生家积不相能,因其土木大兴,阴怀疑忌。

适有小仆窃象箸,卖诸其家,知袁所赠,因报大尹。

尹以兵绕舍,值生主仆他出,执母而去。

母衰迈受惊,仅存气息,二三日不复饮食。

尹释之。

生闻母耗,急奔而归,则母病已笃,越宿遂卒。

收殓甫毕,为捕役执去。

尹见其少年温文,窃疑诬枉,故恐喝之。

生实述其交往之由。

尹问:"其何以暴富?"生曰:"母有藏镪,因欲亲迎,故治昏室耳。"

尹信之,具牒解郡。

邻人知其无事,以重金赂监者,使杀诸途。

路经深山,被曳近削壁,将推堕。

计逼情危,时方急难,忽一虎自丛莽中出,啮二役皆死,衔生去。

至一处,重楼迭阁,虎入,置之。

见云萝扶婢出,凄然慰吊曰:"妾欲留君,但母丧未卜窀穸。 可怀牒去,到郡自投,保无恙也。"

因取生胸前带,连结十余扣,嘱云:"见官时,拈此结而解之,可以弭祸。"

生如其教,诣郡自投。

太守喜其诚信,又稽牒知其冤,销名令归。

至中途,遇袁,下骑执手,备言情况。

袁愤然作色,默然无语。

生曰:"以君风采,何自污也?"袁曰:"某所杀皆不义之人,所取皆非义之财。 不然,即遗于路者不拾也。 君教我固自佳,然如君家邻,岂可留在人间耶!"言已超乘而去。

生归,殡母已,杜门谢客。

忽一日盗入邻家,父子十余口尽行杀戮,止留一婢。

席卷资物,与僮分携之。

临去,执灯谓婢:汝认明:杀人者我也,与人无涉。”

并不启关,飞檐越壁而去。

明日告官。

疑生知情,又捉生去。

邑宰词色甚厉,生上堂握带,且辨且解。

宰不能诘,又释之。

既归,益自韬晦,读书不出,一跛妪执炊而已。

服既阕,日扫阶庭,以待好音。

一日异香满院。

登阁视之,内外陈设焕然矣。

悄揭画帘,则公主凝妆坐,急拜之。

女挽手曰:"君不信数,遂使土木为灾;又以苫块之戚,迟我三年琴瑟:是急之而反以得缓,天下事大抵然也。"

生将出资治具。

女曰:"勿复须。"

婢探椟,有肴羹热如新出于鼎,酒亦芳烈。

酌移时,日已投暮,足下所踏婢,渐都亡去。

女四肢娇惰,足股屈伸,似无所着,生狎抱之。

女曰:"君暂释手。 今有两道,请君择之。"

生揽项问故,曰:"若为棋酒之交,可得三十年聚首;若作床第之欢,可六年谐合耳。 君焉取?"生曰:"六年后再商之。"

女乃默然,遂相燕好。

女曰:"妾固知君不免俗道,此亦数也。"

因使生蓄婢媪,别居南院,炊爨纺织以作生计。

北院中并无烟火,惟棋枰、酒具而已。

户常阖,生推之则自开,他人不得入也。

然南院人作事勤惰,女辄知之,每使生往谴责,无不具服。

女无繁言,无响笑,与有所谈,但俯首微哂。

每骈肩坐,喜斜倚人。

生举而加诸膝,轻如抱婴。

生曰:"卿轻若此,可作掌上舞。"

曰:"此何难!但婢子之为,所不屑耳。 飞燕原九姊侍儿,屡以轻佻获罪,怒谪尘间,又不守女子之贞;今已幽之。"

阁上以锦袸布满,冬未尝寒,夏未尝热。

女严冬皆着轻縠,生为制鲜衣,强使着之。

逾时解去,曰:"尘浊之物,几于压骨成劳!"一日抱诸膝上,忽觉沉倍曩昔,异之。

笑指腹曰:"此中有俗种矣。"

过数日,颦黛不食,曰:"近病恶阻,颇思烟火之味。"

生乃为具甘旨。

从此饮食遂不异于常人。

一日曰:"妾质单弱,不任生产。 婢子樊英颇健,可使代之。"

乃脱衷服衣英,闭诸室。

少顷闻儿啼声,启扉视之,男也。

喜曰:"此儿福相,大器也!"因名大器。

绷纳主怀,俾付乳媪,养诸南院。

女自免身,腰细如初,不食烟火矣。

忽辞生,欲暂归宁。

问返期,答以"三日"。

鼓皮排如前状,遂不见。

至期不来;积年余音信全渺,亦已绝望。

生键户下帏,遂领乡荐。

终不肯娶;每独宿北院,沐其余芳。

一夜辗转在榻,忽见灯火射窗,门亦自辟,群婢拥公主入。

生喜,起问爽约之罪。

女曰:"妾未愆期,天上二日半耳。"

生得意自诩,告以秋捷,意主必喜。

女愀然曰:"乌用是傥来者为!无足荣辱,止折人寿数耳。 三日不见,入俗幛又深一层矣。"

生由是不复进取。

过数月又欲归宁,生殊凄恋,女曰:"此去定早还,无烦穿望。 且人生合离,皆有定数,撙节之则长,恣纵之则短也。"

既去,月余即返。

从此一年半载辄一行,往往数月始还,生习为常,亦不之怪。

又生一子。

女举之曰:"豺狼也!"立命弃之。

生不忍而止,名曰可弃。

甫周岁,急为卜婚。

诸媒接踵,问其甲子,皆谓不合。

曰:"吾欲为狼子治一深圈,竟不可得,当今倾败六七年,亦数也。"

嘱生曰:"记取四年后,侯氏生女,左胁有小赘疣,乃此儿妇。 当婚之,勿较其门第也。"

即令书而志之。

后又归宁,竟不复返。

生每以所嘱告亲友。

果有侯氏女,生有赘疣,侯贱而行恶,众咸不齿,生竟媒定焉。

大器十七岁及第,娶云氏,夫妻皆孝友。

父钟爱之。

可弃渐长不喜读,辄偷与无赖博赌,恒盗物偿戏债。

父怒挞之,而卒不改。

相戒提防,不使有所得。

遂夜出,小为穿窬。

为主所觉,缚送邑宰。

宰审其姓氏,以名刺送之归。

父兄共絷之,楚掠惨棘,几于绝气。

兄代哀免,始释之。

父忿恚得疾,食锐减。

乃为二子立析产书,楼阁沃田,尽归大器。

可弃怨怒,夜持刀入室将杀兄,误中嫂。

先是,主有遗裤绝轻软,云拾作寝衣。

可弃斫之,火星四射,大惧奔出。

父知病益剧,数月寻卒。

可弃闻父死,始归。

兄善视之,而可弃益肆。

年余所分田产略尽,赴郡讼兄。

官审知其人,斥逐之。

兄弟之好遂绝。

又逾年可弃二十有三,侯女十五矣。

兄忆母言,欲急为完婚。

召至家,除佳宅与居;迎妇入门,以父遗良田,悉登籍交之,曰:"数顷薄田,为若蒙死守之,今悉相付。 吾弟无行,寸草与之皆弃也。 此后成败,在于新妇。 能令改行,无忧冻馁;不然,兄亦不能填无底壑也。"

侯虽小家女,然固慧丽,可弃雅畏爱之,所言无敢违。

每出限以晷刻,过期则诟厉不与饮食,可弃以此少敛。

年余生一子,妇曰:"我以后无求于人矣。 膏腴数顷,母子何患不温饱?无夫焉,亦可也。"

会可弃盗粟出赌,妇知之,弯弓于门以拒之。

大惧避去。

窥妇入,逡巡亦入。

妇操刀起,可弃反奔,妇逐斫之,断幅伤臀,血沾袜履。

忿极往诉兄,兄不礼焉,冤惭而去。

过宿复至,跪嫂哀泣,乞求先容于妇,妇决绝不纳。

可弃怒,将往杀妇,兄不语。

可弃忿起,操戈直出。

嫂愕然,欲止之;兄目禁之。

俟其去,乃曰:"彼固作此态,实不敢归也。"

使人觇之,已入家门。

兄始色动,将奔赴之,而可弃已坌息入。

盖可弃入家,妇方弄儿,望见之,掷儿床上,觅得厨刀;可弃惧,曳戈反走,妇逐出门外始返。

兄已得其情,故诘之。

可弃不言,惟向隅泣,目尽肿。

兄怜之,亲率之去,妇乃内之。

俟兄出,罚使长跪,要以重誓,而后以瓦盆赐之食。

自此改行为善。

妇持筹握算,日致丰盈,可弃仰成而已。

后年七旬,子孙满前,妇犹时捋白须,使膝行焉。

异史氏曰:"悍妻妒妇,遭之者如疽附于骨,死而后已,岂不毒哉!然砒、附,天下之至毒也,苟得其用,瞑眩大瘳,非参、苓所能及矣。 而非仙人洞见脏腑,又乌敢以毒药贻子孙哉!"

章丘李孝廉善迁,少倜傥不泥,丝竹词曲之属皆精之。

两兄皆登甲榜,而孝廉益佻脱。

娶夫人谢,稍稍禁制之。

遂亡去,三年不返,遍觅不得。

后得之临清勾栏中。

家人入,见其南向坐,少姬十数左右侍,盖皆学音艺而拜门墙者也。

临行积衣累笥,悉诸姬所贻。

既归,夫人闭置一室,投书满案。

以长绳系榻足,引其端自棂内出,贯以巨铃,系诸厨下。

凡有所需则蹑绳,绳动铃响则应之。

夫人躬设典肆,垂帘纳物而估其直;左持筹,右握管;老仆供奔走而已。

由此居积致富。

每耻不及诸姒贵。

锢闭三年而孝廉捷。

喜曰:"三卵两成,吾以改为毈矣,今亦尔耶?"

又耿进士崧生,章丘人。

夫人每以绩火佐读:绩者不辍,读者不敢息也。

或朋旧相诣,辄窃听之:论文则沦茗作黍;若恣谐谑,则恶声逐客矣。

每试得平等,不敢入室门;超等始笑迎之。

设帐得金悉内献,丝毫不敢匿。

故东主馈遗,恒面较锱铢。

人或非笑之,而不知其销算良难也。

后为妇翁延教内弟。

是年游泮,翁谢仪十金,耿受盒返金。

夫人知之曰:"彼虽固亲,然舌耕为何也?"追之返而受之。

耿不敢争,而心终歉焉,思暗偿之。

于是每岁馆金,皆短其数以报夫人。

积二年余得若干数。

忽梦一人告之曰:"明日登高,金数即满。"

次日试一临眺,果拾遗金,恰符缺数,遂偿岳。

后成进士,夫人犹呵谴之。

耿曰:"今一行作吏,何得复尔?"夫人曰:"谚云:‘水长则船亦高。 ’即为宰相,宁便大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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