聊斋志异 卷九 霍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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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聊斋志异》 卷九 霍女 蒲松龄

朱大兴,彰德人。

家富有而吝啬已甚,非儿女婚嫁,座无宾、厨无肉。

然佻达喜渔色,色所在冗费不惜。

每夜逾垣过村,从荡妇眠。

一夜遇少妇独行,知为亡者,强胁之,引与俱归。

烛之,美绝。

自言"霍氏"。

细致研诘,女不悦,曰:"既加收齿,何必复盘察?如恐相累,不如早去。"

朱不敢问,留与寝处。

顾女不能安粗粝,又厌见肉臛,必燕窝、鸡心、鱼肚白作羹汤,始能餍饱。

朱无奈,竭力奉之。

又善病,日须参汤一碗。

朱初不肯。

女呻吟垂绝,不得已投之,病若失,遂以为常。

女衣必锦绣,数日即厌其故。

如是月余,计费不资,朱渐不供。

女啜泣不食,求去;朱惧,又委曲承顺之。

每苦闷,辄令十数日一招优伶为戏;戏时,朱设凳帘外,抱儿坐观之。

女亦无喜容,数相诮骂,朱亦不甚分解。

居二年,家渐落,向女婉言求少减;女许之,用度皆损其半。

久之仍不给,女亦以肉糜相安;又渐而不珍亦御矣。

朱窃喜。

忽一夜,启后扉亡去。

朱怊怅若失,遍访之,乃知在邻村何氏家。

何大姓,世胄也,豪纵好客,灯火达旦。

忽有丽人,半夜人闺闼。

诘之,则朱家之逃妾也。

朱为人,何素藐之;又悦女美,竟纳焉。

绸缪数日,益惑之,穷极奢欲,供奉一如朱。

朱得耗,坐索之,何殊不为意。

朱质于官。

官以其姓名来历不明,置不理。

朱货产行赇,乃准拘质。

女谓何曰:"妾在朱家,原非采礼媒定者,胡畏之?"何喜,将与质成。

座客顾生谏曰:"收纳逋逃,已干国纪;况此女入门,日费无度,即千金之家,何能久也?"何大悟,罢讼,以女归朱。

过一二日,女又逃。

有黄生者,故贫士,无偶。

女叩扉入,自言所来。

黄见艳丽忽投,惊惧不知所为。

黄素怀刑,固却之,女不去。

应对间,娇婉无那。

黄心动,留之,而虑其不能安贫。

女早起,躬操家苦,劬劳过旧室焉。

黄为人蕴藉潇洒,工于内媚,因恨相得之晚,止恐风声漏泄,为欢不久。

而朱自讼后,家益贫;又度女不能安,遂置不究。

女从黄数岁,亲爱甚笃。

一日忽欲归宁,要黄御送之。

黄曰:"向言无家,何前后之舛?"曰:"曩漫言之。 妾镇江人。 昔从荡子流落江湖,遂至于此。 妾家颇裕,君竭资而往,必无相亏。"

黄从其言,赁舆同去。

至扬州境,泊舟江际。

女适凭窗,有巨商子过,惊其绝,反舟缀之,而黄不知也。

女忽曰:"君家甚贫,今有一疗贫之法,不知能从否?"黄诘之,女曰:"妾相从数年,未能为君育男女,亦一不了事。 妾虽陋,幸未老耄,有能以千金相赠者,便鬻妾去,此中妻室、田庐皆备焉。 此计如何?"黄失色,不知何故。

女笑曰:"君勿急,天下固多佳人,谁肯以千金买妾者?其戏言于外,以觇其有无。 卖不卖,固自在君耳。"

黄不肯。

女自与榜人妇言之,妇目黄,黄漫应焉。

妇去无几,返言:"邻舟有商人子,愿出八百。"

黄故摇首以难之。

未几复来,便言如命,即请过船交兑。

黄微哂,女曰:"教渠姑待,我嘱黄郎,即令去。"

女谓黄曰:"妾日以千金之躯事君,今始知耶?"黄问:"以何词遣之?"女曰:"请即往署券,去不去固自在我耳。"

黄不可。

女逼促之,黄不得已诣焉。

立刻兑付。

黄令封志之,曰:"遂以贫故,竟果如此,遽相割舍。 倘室人必不肯从,仍以原金璧赵。"

方运金至舟,女已从榜人妇从船尾登商舟,遥顾作别,并无凄恋。

黄惊魂离舍,嗌不能言。

俄商舟解缆,去如箭激。

黄大号,欲追傍之,榜人不从,开舟南渡矣。

瞬息达镇江,运资上岸,榜人急解舟去。

黄守装闷坐,无所适归,望江水之滔滔,如万镝之丛体。

方掩泣间,忽闻姣声呼"黄郎"。

愕然回顾,则女已在前途。

喜极,负装从之,问:"卿何遽得来?"女笑曰:"再迟数刻,则君有疑心矣。"

黄乃疑其非常,固诘其情。

女笑曰:"妾生平于吝者则破之,于邪者则诳之也。 若实与君谋,君必不肯,何处可致千金者?错囊充牣,而合浦珠还,君幸足矣,穷问何为?"乃雇役荷囊,相将俱去。

至水门内,一宅南向,径入。

俄而翁媪男妇,纷出相迎,皆曰:"黄郎来也!"黄入参公姥。

有两少年揖坐与语,是女兄弟大郎、三郎也。

筵间味无多品,玉柈四枚,方儿已满。

鸡蟹鹅鱼,皆脔切为个。

少年以巨碗行酒,谈吐豪放。

已而导入别院,俾夫妇同处。

衾枕滑软,而床则以熟革代棕藤焉。

日有婢媪馈致三餐,女或时竟日不出。

黄独居闷苦,屡言归,女固止之。

一日谓黄曰:"今为君谋:请买一人为子嗣计。 然买婢媵则价奢;当伪为妾也兄者,使父与论婚,良家子不难致。"

黄不可,女弗听。

有张贡士之女新寡,议聘金百缗,女强为娶之。

新妇小名阿美,颇婉妙。

女嫂呼之;黄瑟踧不安,女殊坦坦。

他日,谓黄曰:"妾将与大姊至南海一省阿姨,月余可返,请夫妇安居。"

遂去。

夫妻独居一院,按时给饮食,亦甚隆备。

然自入门后,曾无一人复至其室。

每晨,阿美人觐媪,一两言辄退。

娣姒在旁,惟相视一笑。

既流连久坐,亦不款曲,黄见翁亦如之。

偶值诸郎聚语,黄至,既都寂然。

黄疑闷莫可告语,阿美觉之,诘曰:"君既与诸郎伯仲,何以月来都如生客?"黄仓猝不能对,吃吃而言曰:"我十年于外,今始归耳。"

美又细审翁姑阀阅,及妯娌里居。

黄大窘,不能复隐,底里尽露。

女泣曰:"妾家虽贫,无作贱媵者,无怪诸宛若鄙不齿数矣!"黄惶怖莫知筹计,惟长跪一听女命。

美收涕挽之,转请所处。

黄曰:"仆何敢他谋,计惟孑身自去耳。"

女曰:"既嫁复归,于情何忍?渠虽先从,私也;妾虽后至,公也。 不如姑俟其归,问彼既出此谋,将何以置妾也?"

居数月,女竟不返。

一夜闻客舍喧饮,黄潜往窥之,见二客戎装上座:一人裹豹皮巾,凛若天神;东首一人,以虎头革作兜牟,虎口衔额,鼻耳悉具焉。

惊异而返,以告阿美,竟莫测霍父子何人。

夫妻疑惧,谋欲僦寓他所,又恐生其猜度。

黄曰:"实告卿:即南海人还,折证已定,仆亦不能家此也。 今欲携卿去,又恐尊大人别有异言。 不如姑别,二年中当复至。 卿能待,待之;如欲他适,亦自任也。"

阿美欲告父母而从之,黄不可。

阿美流涕,要以信誓,乃别而归。

黄入辞翁姑。

时诸郎皆他出,翁挽留以待其归,黄不听而行。

登舟凄然,形神丧失。

至瓜州,忽回首见片帆来驶如飞;渐近,则船头按剑而坐者霍大郎也。

遥谓曰:"君欲遄返,胡再不谋?遗夫人去,二三年谁能相待也?"言次,舟已逼近。

阿美自舟中出,大郎挽登黄舟,跳身径去。

先是,阿美既归,方向父母泣诉,忽大郎将舆登门,按剑相胁,逼女风走。

一家慑息,莫敢遮问。

女述其状,黄不解何意,而得美良喜,开舟遂发。

至家,出资营业,颇称富有。

阿美常悬念父母,欲黄一往探之;又恐以霍女来,嫡庶复有参差。

居无何,张翁访至,见屋宇修整,心颇慰,谓女曰:"汝出门后,遂诣霍家探问,见门户已扃,第主亦不之知,半年竟无消息。 汝母日夜零涕,谓被奸人赚去,不知流离何所。 今幸无恙耶?"黄实告以情,因相猜为神。

后阿美生子,取名仙赐。

至十余岁,母遣诣镇江,至扬州界,休于旅舍,从者皆出。

有女子来,挽儿入他室,下帘,抱诸膝上,笑问何名。

儿告之。

问:"取名何义?"答云:"不知。"

女曰:"归问汝父当自知。"

乃为挽髻,自摘髻上花代簪之;出金钏束腕上。

又以黄金内袖,曰:"将去买书读。"

儿问其谁,曰:"儿不知更有一母耶?归告汝父:朱大兴死无棺木,当助之,勿忘也。"

老仆归舍,失少主,寻至他室,闻与人语,窥之则故主母。

帘外微嗽,将有咨白。

女推儿榻上,恍惚已杳。

问之舍主,并无知者。

数日,自镇江归,语黄,又出所赠。

黄感叹不已。

及询朱,则死裁三日,露尸未葬,厚恤之。

异史氏曰:"女其仙耶?三易其主不为贞。 然为吝者破其悭,为淫者速其荡,女非无心者也。 然破之则不必其怜之矣,贪淫鄙吝之骨,沟壑何惜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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