聊斋志异 卷八 细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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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聊斋志异》 卷八 细柳 蒲松龄

细柳娘,中都之士人女也。

或以其腰嫖袅可爱,戏呼之"细柳"云。

柳少慧,解文字,喜读相人书。

而生平简默,未尝言人臧否;但有问名者,必求一亲窥其人。

阅人甚多,俱未可,而年十九矣。

父母怒之曰:"天下迄无良匹,汝将以丫角老耶?"女曰:"我实欲以人胜天,顾久而不就,亦吾命也。 今而后,请惟父母之命是听。"

时有高生者,世家名士,闻细柳之名,委禽焉。

既醮,夫妇甚得。

生前室遗孤,小字长福,时五岁,女抚养周至。

女或归宁,福辄号啼从之,呵遣所不能止。

年余女产一子,名之长怙。

生问名字之义,答言:"无他,但望其长依膝下耳。"

女于女红疏略,常不留意;而于亩之东南,税之多寡,按籍而问,惟恐不详。

久之,谓生曰:"家中事请置勿顾,待妾自为之,不知可当家否?"生如言,半载而家无废事,生亦贤之。

一日,生赴邻村饮酒,适有追逋赋者,打门而谇。

遣奴慰之,弗去。

乃趣童召生归。

隶既去,生笑曰:"细柳,今始知慧女不若痴男耶?"女闻之,俯首而哭。

生惊挽而劝之,女终不乐。

生不忍以家政累之,仍欲自任,女又不肯。

晨兴夜寐,经纪弥勤。

每先一年,即储来岁之赋,以故终岁未尝见催租者一至其门;又以此法计衣食,由此用度益纾。

于是生乃大喜,尝戏之曰:"细柳何细哉:眉细、腰细、凌波细,且喜心思更细。"

女对曰:"高郎诚高矣:品高、志高、文字高,但愿寿数尤高。 村中有货美材者,女不惜重直致之。 价不能足,又多方乞贷于戚里。 生以其不急之物,固止之,卒弗听。 蓄之年余,富室有丧者,以倍资赎诸其门。 生因利而谋诸女,女不可。 问其故,不语;再问之,荧荧欲涕。 心异之,然不忍重拂焉,乃罢。 又逾岁,生年二十有五,女禁不令远游,归稍晚,僮仆招请者,相属于道。 于是同人咸戏谤之。 一日生如友人饮,觉体不快而归,至中途堕马,遂卒。 时方溽暑,幸衣衾皆所夙备。 里中始共服细娘智。 福年十岁始学为文。 父既殁,娇情不肯读,辄亡去从牧儿遨。 谯诃不改,继以夏楚,而顽冥如故。 母无奈之,因呼而谕之曰:“既不愿读,亦复何能相强?但贫家无冗人,便更若衣,使与僮仆共操作。 不然,鞭挞勿悔!"于是衣以败絮,使牧豕;归则自掇陶器,与诸仆啖饭粥。

数日,苦之,泣跪庭下,愿仍读。

母返身向壁置不闻,不得已执鞭啜泣而出。

残秋向尽,桁无衣,足无履,冷雨沾濡,缩头如丐。

里人见而怜之,纳继室者皆引细娘为戒,啧有烦言。

女亦稍稍闻之,而漠不为意。

福不堪其苦,弃豕逃去,女亦任之,殊不追问。

积数月,乞食无所,憔悴自归,不敢遽入,哀求邻媪往白母。

女曰:"若能受百杖可来见,不然,早复去。"

福闻之,骤入,痛哭愿受杖。

母问:"今知改悔乎?"曰:"悔矣。"

曰:"既知悔,无须挞楚,可安分牧豕,再犯不宥!"福大哭曰:"愿受百杖,请复读。"

女不听。

邻妪怂恿之,始纳焉。

濯发授衣,令与弟怙同师。

勤身锐虑,大异往昔,三年游泮。

中丞杨公见其文而器之,月给常廪,以助灯火。

怙最钝,读数年不能记姓名。

母令弃卷而农。

怙游闲惮于作苦,母怒曰:"四民各有本业,既不能读,又不能耕,宁不沟瘠死耶?"立杖之。

由是率奴辈耕作,一朝晏起,则诟骂从之;而衣服饮食,母辄以美者归兄。

怙虽不敢言,而心窃不能平。

农工既毕,母出资使学负贩。

怙淫赌,入手丧败,诡托盗贼运数,以欺其母。

母觉之,杖责濒死。

福长跪哀乞,愿以身代,怒始解。

自是一出门,母辄探察之。

怙行稍敛,而非其心之所得已也。

一日请母,将从诸贾入洛;实借远游,以快所欲,而中心惕惕,惟恐不遂所请。

母闻之,殊无疑虑,即出碎金三十两为之具装;末又以铤金一枚付之,曰:"此乃祖宦囊之遗,不可用去,聊以压装备急可耳。 且汝初学跋涉,亦不敢望重息,只此三十金得无亏负足矣。"

临又嘱之。

怙诺而出,欣欣意自得。

至洛,谢绝客侣,宿名娼李姬之家。

凡十余夕散金渐尽,自以巨金在囊,初不意空匮在虑,及取而所之则伪金耳。

大骇,失色。

李媪见其状,冷语侵客。

怙心不自安,然囊空无所向往,犹翼姬念夙好,不即绝之。

俄有二人握索入,骤絷项领,惊惧不知所为。

哀问其故,则姬已窃伪金去首公庭矣。

至官不能置辞,梏掠几死。

收狱中,又无资斧,大为狱吏所虐,乞食于囚,苛延余息。

初,怙之行也,母谓福曰:"记取廿日后,当遣汝之洛。 我事烦,恐忽忘之。"

福不知所谓,黯然欲悲,不敢复请而退。

过二十日而问之,叹曰:"汝弟今日之浮荡,犹汝昔日之废学也。 我不冒恶名,汝何以有今日?人皆谓我忍,但泪浮枕簟,而人不知耳!"因泣下。

福侍立敬听,不敢研诘。

泣已,乃曰:"汝弟荡心不死,故授之伪金以挫折之,今度已在缧绁中矣。 中丞待汝厚,汝往求焉,可以脱其死难,而生其愧悔也。"

福立刻而发。

比入洛,则弟被逮三日矣。

即狱中而望之,怙奄然面目如鬼,见兄涕不可仰。

福亦哭。

时福为中丞所宠异,故遐迩皆知其名。

邑宰知为怙兄,急释之。

怙至家,犹恐母怒,膝行而前。

母顾曰:"汝愿遂耶?"怙零涕不敢复作声,福亦同跪,母始叱之起。

由是痛自悔,家中诸务,经理维勤;即偶惰,母亦不呵问之。

凡数月,并不与言商贾,意欲自请而不敢,以意告兄。

母闻而喜,并力质贷而付之,半载而息倍焉。

是年福秋捷,又三年登第;弟货殖累巨万矣。

邑有客洛者,窥见太夫人,年四旬犹若三十许人,而衣妆朴素,类常家云。

异史氏曰:"黑心符出,芦花变生,古与今如一丘之貉,良可哀也!或有避其谤者,又每矫枉过正,至坐视儿女之放纵而不一置问,其视虐遇者几何哉?独是日挞所生,而人不以为暴;施之异腹儿,则指摘从之矣。 夫细柳固非独忍于前子也;然使所出贤,亦何能出此心以自白于天下?而乃不引嫌,不辞谤,卒使二子一富一贵,表表于世。 此无论闺闼,当亦丈夫之铮铮者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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