聊斋志异 卷八 青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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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聊斋志异》 卷八 青娥 蒲松龄

霍桓字匡九,晋人也。

父官县尉,早卒。

遗生最幼,聪惠绝人,十一岁以神童入泮。

而母过于爱惜,禁不令出庭户,年十三尚不能辨叔伯甥舅焉。

同里有武评事者,好道,入山不返。

有女青娥,年十四,美异常伦。

幼时窃读父书,慕何仙姑之为人,父既隐,立志不嫁,母无奈之。

一日,生于门外瞥见之。

童子虽无知,只觉爱之极,而不能言;直告母,使委禽焉。

母知其不可故难之,生郁郁不自得。

母恐拂儿意,遂托往来者致意武,果不谐。

生行思坐筹,无以为计。

会有一道士在门,手握小镵长裁尺许,生借阅一过,问:"将何用?"答云:"此劚药之具,物虽微,坚石可入。"

生未深信。

道士即以斫墙上石,应手落如腐。

生大异之,把玩不释于手,道士笑曰:"公子爱之,即以奉赠。"

生大喜,酬之以钱,不受而去。

持归,历试砖石,略无隔阂。

顿念穴墙则美人可见,而不知其非法也。

更定逾垣而出,直至武第,凡穴两重垣,始达中庭。

见小厢中尚有灯火,伏窥之,则青娥卸晚装矣。

少顷烛灭寂无声,穿墉入,女已熟眠。

轻解双履,悄然登榻,又恐女郎惊觉,必遭呵逐,遂潜伏绣褶之侧,略闻香息,心愿窃慰。

而半夜经营,疲殆颇甚,少一合眸,不觉睡去。

女醒,闻鼻气休休,开目见穴隙亮入。

大骇,暗中拔关轻出,敲窗唤家人妇,共爇火操杖以往。

则见一总角书生酣眠绣榻,细审识为霍生。

推之始觉,遽起,目灼灼如流星,似亦不大畏惧,但腼然不作一语。

众指为贼,恐呵之。

始出涕曰:"我非贼,实以爱娘子故,愿以近芳泽耳。"

众又疑穴数重垣,非童子所能者。

生出镵以言异,共试之,骇绝,讶为神授。

将共告诸夫人,女俯首沉思,意似不以为可。

众窥知女意,因曰:"此子声名门第,殊不辱玷。 不如纵之使去,俾复求媒焉。 诘旦,假盗以告夫人,如何也?"女不答。

众乃促生行。

生索镵,共笑曰:"騃儿童!犹不忘凶器耶?"生觑枕边,有凤钗一股。

阴纳袖中。

已为婢子所窥,急白之,女不言亦不怒。

一媪拍颈曰:"莫道他騃,若意念乖绝也。"

乃曳之,仍自窦中出。

既归,不敢实告母,但嘱母复媒致之。

母不忍显拒,惟遍托媒氏,急为别觅良姻。

青娥知之,中情皇急,阴使腹心者风示媪。

媪悦,托媒往。

会小婢漏泄前事,武夫人辱之,不胜恚愤。

媒至,益触其怒,以杖画地,骂生并及其母。

媒惧窜归,具述其状。

生母亦怒曰:"不肖儿所为,我都懜懜。 何遂以无礼相加!当交股时,何不将荡儿淫女一并杀却?"由是见其亲属,辄便披诉。

女闻愧欲死,武夫人大悔,而不能禁之使勿言也。

女阴使人婉致生母,且矢之以不他,其词悲切。

母感之乃不复言,而论亲之媒,亦遂辍矣。

会秦中欧公宰是邑,见生文,深器之,时召入内署,极意优宠。

一日问生:"婚乎?"答言:"未。"

细诘之,对曰:"夙与故武评事女小有盟约,后以微嫌,遂致中寝。"

问:"犹愿之否?"生腼然不言。

公笑曰:"我当为子成之。"

即委县尉教谕,纳币于武。

夫人喜,婚乃定,逾岁娶女归。

女入门,乃以镵掷地曰:"此寇盗物,可将去!"生笑曰:"勿忘媒约。"

珍佩之,恒不去身。

女为人温良寡默,一日三朝其母,余惟闭门寂坐,不甚留心家务。

母或以吊庆他往,则事事经纪,罔不井井。

年余生一子孟仙,一切委之乳保,似亦不甚顾惜。

又四五年,忽谓生曰:"欢爱之缘,于兹八载。 今离长会短,可将奈何!"生惊问之,即已默默,盛妆拜母,返身入室。

追而诘之,则仰眠榻上而气绝矣。

母子痛悼,购良材而葬之。

母已衰迈,每每抱子思母,如摧肺肝,由是遘病,遂惫不起。

逆害饮食,但思鱼羹,而近地则无,百里外始可购致。

时厮骑皆被差遣,生性纯孝,急不可待,怀资独往,昼夜无停趾。

返至山中,日已沉冥,两足跋骑,步不能咫。

后一叟至,问曰:"足得毋泡乎?"生唯唯。

叟便曳坐路隅,敲石取火,以纸裹药末熏生两足讫。

试使行,不惟痛止,兼益矫健。

感极申谢,叟问:"何事汲汲?"答以母病,因历道所由。

叟问:"何不另娶?"答云:"未得佳者。"

叟遥指山村曰:"此处有一佳人,倘能从我去,仆当为君作伐。"

生辞以母病待鱼,姑不遑暇。

叟乃拱手,约以异日入村但问老王,乃别而去。

生归烹鱼献母,母略进,数日寻瘳。

乃命仆马往寻叟,至旧处迷村所在。

周章逾时,夕暾渐坠,山谷甚杂,又不可以极望。

乃与仆上山头,以瞻里落;而山径崎岖,苦不可复骑,跋履而上,昧色笼烟矣。

蹀躞四望,更无村落。

方将下山,而归路已迷,心中燥火如烧。

荒窜间,冥堕绝壁,幸数尺下有一线荒台,坠卧其上,阔仅容身,下视黑不见底。

惧极不敢少动。

又幸崖边皆生小树,约体如栏。

移时,见足傍有小洞口,心窃喜,以背着石,螬行而入。

意稍稳,冀天明可以呼救。

少顷,深处有光如星点。

渐近之,约三四里许,忽睹廊舍,并无釭烛,而光明若昼。

一丽人自房中出,视之则青娥也。

见生,惊曰:"郎何能来?"生不暇陈,抱祛呜恻。

女劝止之,问母及儿,生悉述苦况,女亦惨然。

生曰:"卿死年余,此得无冥间耶?"女曰:"非也,此乃仙府。 曩时非死,所瘗一竹杖耳。 郎今来,仙缘有分也。"

因导令朝父,则一修髯丈夫坐堂上,生趋拜。

女曰:"霍郎来。"

翁惊起,握手略道平素。

曰:"婿来大好,分当留此。"

生辞以母望,不能久留。

翁曰:"我亦知之。 但迟三数日,即亦何伤。"

乃饵以肴酒,即令婢设榻于西堂,施锦裀焉。

生既退,约女同榻寝,女却之曰:"此何处,可容狎亵?"生捉臂不舍。

窗外婢子笑声嗤然,女益惭。

方争拒间,翁入叱曰:"俗骨污吾洞府!宜即去!"生素负气,愧不能忍,作色曰:"儿女之情,人所不免,长者何当伺我?无难即去,但令女须便将去。"

翁无辞,招女随之,启后户送之,赚生离门,父子阖扉去。

回首峭壁镵岩,无少隙缝,只影茕茕,罔所归适。

视天上斜月高揭,星斗已稀。

怅怅良久,悲已而恨,面壁叫号,迄无应者。

愤极,腰中出镵,凿石攻进,瞬息洞入三四尺许。

隐隐闻人语曰:"孽障哉!"生奋力凿益急。

忽洞底豁开二扉,推娥出曰:"可去,可去!"壁即复合。

女怨曰:"既爱我为妇,岂有待丈人如此者?是何处老道士授汝凶器,将人缠混欲死?"生得女,意愿已慰,不复置辩,但忧路险难归。

女折两枝,各跨其一即化为马,行且驶,俄顷至家。

时失生已七日矣。

初,生之与仆相失也,觅之不得,归而告母。

母遣人穷搜山谷,并无踪绪。

正忧惶所,闻子自归,欢喜承迎。

举首见妇,几骇绝。

生略述之,母益忻慰。

女以形迹诡异,虑骇物听,求即播迁,母从之。

异郡有别业,刻期徙往,人莫之知。

偕居十八年,生一女,适同邑李氏。

后母寿终。

女谓生曰:"吾家茅田中有雉抱八卵,其地可葬,汝父子扶榇归窆。 儿已成立,宜即留守庐墓,无庸复来。"

生从其言,葬后自返。

月余孟仙往省之,而父母俱杳。

问之老奴,则云:"赴葬未还。"

心知其异,浩叹而已。

孟仙文名甚噪,而困于场屋,四旬不售。

后以拔贡入北闱,遇同号生,年可十七八,神采俊逸,爱之。

视其卷,注顺天廪生霍仲仙。

瞪目大骇,因自道姓名。

仲仙亦异之,便问乡贯,孟悉告之。

仲仙喜曰:"弟赴都时,父嘱文场中如逢山右霍姓者,吾族也,宜与款接,今果然矣。 顾何以名字相同如此?"孟仙因诘高、曾,并严、慈姓讳,已而惊曰:"是我父母也!"仲仙疑年齿之不类。

孟仙曰:"我父母皆仙人,何可以貌信其年岁乎?"因述往迹,仲仙始信。

场后不暇休息,命驾同归。

才到门,家人迎告,是夜失太翁及夫人所在。

两人大惊。

仲仙入而询诸妇,妇言:"昨夕尚共杯酒,母谓:‘汝夫妇少不更事。 明日大哥来,吾无虑矣。 ’早旦入室,则阒无人类。"

兄弟闻之,顿足悲哀。

仲仙犹欲追觅,孟仙以为无益,乃止。

是科仲领乡荐。

以晋中祖墓所在,从兄而归。

犹冀父母尚在人间,随在探访,而终无踪迹矣。

异史氏曰:"钻穴眠榻,其意则痴;凿壁骂翁,其行则狂;仙人之撮合之者,惟欲以长生报其孝耳。 然既混迹人间,狎生子女,则居而终焉,亦何不可?乃三十年而屡弃其子,抑独何哉?异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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