聊斋志异 卷八 阿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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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聊斋志异》 卷八 阿英 蒲松龄

甘玉字璧人,庐陵人,父母早丧。

遗弟珏字双壁,始五岁从兄鞠养。

玉性友爱,抚弟如子。

后珏渐长,丰姿秀出,又惠能文。

玉益爱之,每曰:"吾弟表表,不可以无良匹。"

然简拔过刻,姻卒不就。

适读书匡山僧寺,夜初就枕,闻窗外有女子声。

窥之,见三四女郎席地坐,数婢陈肴酒,皆殊色也。

一女曰:"秦娘子,阿英何不来?"下坐者曰:"昨自函谷来,被恶人伤右臂,不能同游,方用恨恨。"

一女曰:"前宵一梦大恶,今犹汗悸。"

下坐者摇手曰:"莫道,莫道!今宵姊妹欢会,言之吓人不快。"

女笑曰:"婢子何胆怯尔尔!便有虎狼衔去耶?若要勿言,须歌一曲,为娘行侑酒。"

女低吟曰:"闲阶桃花取次开,昨日踏青小约未应乖。 付嘱东邻女伴少待莫相催,着得凤头鞋子即当来。"

吟罢,一座无不叹赏。

谈笑间,忽一伟丈夫岸然自外人,鹘睛荧荧,其貌狞丑。

众啼曰:"妖至矣!"仓卒哄然,殆如鸟散。

惟歌者婀娜不前,被执哀啼,强与支撑。

丈夫吼怒,龁手断指,就便嚼食。

女郎踣地若死。

玉怜恻不可复忍,乃急袖剑拔关出,挥之中股;股落,负痛逃去。

扶女入室,面如尘土,血淋衿袖,验其手则右拇断矣,裂帛代裹之。

女始呻曰:"拯命之德,将何以报?"玉自初窥时,心已隐为弟谋,因告以意。

女曰:"狼疾之人,不能操箕帚矣。 当别为贤仲图之。"

诘其姓氏,答言:"秦氏。"

玉乃展衾,俾暂休养,自乃襆被他所。

晓而视之,则床已空,意其自归。

而访察近村,殊少此姓;广托戚朋,并无确耗。

归与弟言,悔恨若失。

珏一日偶游涂野,遇一二八女郎,姿致娟娟,顾之微笑,似将有言。

因以秋波四顾而后问曰:"君甘家二郎否?"曰:"然。"

曰:"君家尊曾与妾有婚姻之约,何今日欲背前盟,另订秦家?"珏云:"小生幼孤,夙好都不曾闻,请言族阀,归当问兄。"

女曰:"无须细道,但得一言,妾当自至。"

珏以未禀兄命为辞,女笑曰:"騃郎君!遂如此怕哥子耶?妾陆氏,居东山望村。 三日内当候玉音。"

乃别而去。

珏归,述诸兄嫂。

兄曰:"此大谬语!父殁时,我二十余岁,倘有是说,那得不闻?"又以其独行旷野,遂与男儿交语,愈益鄙之。

因问其貌,珏红彻面颈不出一言。

嫂笑曰:"想是佳人。"

玉曰:"童子何辨妍媸?纵美,必不及秦;待秦氏不谐,图之未晚。"

珏默而退。

逾数日,玉在途,见一女子零涕前行,垂鞭按辔而微睨之,人世殆无其匹。

使仆诘焉,答曰:"我旧许甘家二郎;因家贫远徙,遂绝耗问。 近方归,复闻郎家二三其德,背弃前盟。 往问伯伯甘璧人,焉置妾也?"玉惊喜曰"甘璧人,即我是也。 先人曩约,实所不知。 去家不远,请即归谋。"

乃下骑授辔,步御以归。

女自言:"小字阿英,家无昆季,惟外姊秦氏同居。"

始悟丽者即其人也。

玉欲告诸其家,女固止之。

窃喜弟得佳妇,然恐其佻达招议。

久之,女殊矜庄,又娇婉善言。

母事嫂,嫂亦雅爱慕之。

值中秋,夫妻方狎宴,嫂招之,珏意怅惘。

女遣招者先行,约以继至;而端坐笑言良久,殊无去志。

珏恐嫂待久,故连促之。

女但笑,卒不复去。

质旦,晨妆甫竟,嫂自来抚问:"夜来相对,何尔怏怏?"女微哂之。

珏觉有异,质对参差,嫂大骇:"苟非妖物,何得有分身术?"玉亦惧,隔帘而告之曰:"家世积德,曾无怨仇。 如其妖也,请速行,幸勿杀吾弟!"女腼然曰:"妾本非人,只以阿翁夙盟,故秦家姊以此劝驾。 自分不能育男女,尝欲辞去,所以恋恋者,为兄嫂待我不薄耳。 今既见疑,请从此诀。"

转眼化为鹦鹉,翩然逝矣。

初,甘翁在时,蓄一鹦鹉甚慧,尝自投饵。

时珏四五岁,问:"饲鸟何为?"父戏曰:"将以为汝妇。"

间鹦鹉乏食,则呼珏云:"不将饵去,饿煞媳妇矣!"家人亦皆以此为戏。

后断锁亡去。

始悟旧约云即此也。

然珏明知非人,而思之不置;嫂悬情犹切,旦夕啜泣。

玉悔之而无如何。

后二年为弟聘姜氏女,意终不自得。

有表兄为粤司李,玉往省之,久不归。

适上寇为乱,近村里落,半为丘墟。

珏大惧,率家人避山谷。

山上男女颇杂,都不知其谁何。

忽闻女子小语,绝类英,嫂促珏近验之,果英。

珏喜极,捉臂不释,女乃谓同行者曰:"姊且去,我望嫂嫂来。"

既至,嫂望见悲哽。

女慰劝再三,又谓:"此非乐土。"

因劝令归。

众惧寇至,女固言:"不妨。"

乃相将俱归。

女撮土拦户,嘱安居勿出,坐数语,反身欲去。

嫂急握其腕,又令两婢捉左右足,女不得已,止焉。

然不甚归私室;珏订之三四,始为之一往。

嫂每谓新妇不能当叔意。

女遂早起为姜理妆,梳竟,细匀铅黄,人视之,艳增数倍;如此三日,居然丽人。

嫂奇之,因言:"我又无子。 欲购一妾,姑未遑暇。 不知婢辈可涂泽否?"女曰:"无人不可转移,但质美者易为力耳。"

遂遍相诸婢,惟一黑丑者,有宜男相。

乃唤与洗濯,已而以浓粉杂药末涂之,如是三日,面色渐黄;四七日,脂泽沁入肌理,居然可观。

日惟闭门作笑,并不计及兵火。

一夜,噪声四起,举家不知所谋。

俄闻门外人马鸣动,纷纷俱去。

既明,始知村中焚掠殆尽;盗纵群队穷搜,凡伏匿岸穴者悉被杀掳。

遂益德女,目之以神。

女忽谓嫂曰:"妾此来,徒以嫂义难忘,聊分离乱之忧。 阿伯行至,妾在此,如谚所云,非李非桃,可笑人也。 我姑去,当乘间一相望耳。"

嫂问:"行人无恙乎?"曰:"近中有大难。 此无与他人事,秦家姊受恩奢,意必报之,固当无妨。"

嫂挽之过宿,未明已去。

玉自东粤归,闻乱,兼程进。

途遇寇,主仆弃马,各以金束腰间,潜身丛棘中。

一秦吉了飞集棘上,展翼覆之。

视其足,缺一指,心异之。

俄而群盗四合,绕莽殆遍,似寻之。

二人气不敢息。

盗既散,鸟始翔去。

既归,各道所见。

始知秦吉了即所救丽者也。

后值玉他出不归,英必暮至;计玉将归而早出。

珏或会于嫂所,间邀之,则诺而不赴。

一夕玉他往,珏意英必至;潜伏候之。

未几英果来,暴起,要遮而归于室。

女曰:"妾与君情缘已尽,强合之,恐为造物所忌。 少留有余,时作一面之会,如何?"珏不听,卒与狎。

天明诣嫂,嫂怪之。

女笑云:"中途为强寇所劫,劳嫂悬望矣。"

数语趋出。

居无何,有巨狸衔鹦鹉经寝门过。

嫂骇绝,固疑是英。

时方沐,辍洗急号,群起噪击,始得之。

左翼沾血,奄存余息。

把置膝头,抚摩良久,始渐醒。

自以喙理其翼。

少选,飞绕中室,呼曰:"嫂嫂,别矣!吾怨珏也!"振翼遂去,不复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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