兰闺恨 第十回 泣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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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兰闺恨》 第十回 泣别 徐枕亚

假母有养子曰武贵,夙营赶车业,彼中所谓管班也。

其伙曰黄太,曰老麻,调鹰最善。

喝雉称豪,而以老麻为最狡。

即仲堪初次所见之颀黑者,有宋郎之膂力,尚让张三。

虽施公之神明,未擒康八。

假母恒倚之为谋主,珍娘之种种苦恼,老麻亦为假母授计。

盖欲假母置之濒死,而自占耳。

仲堪之来,突出不意。

春阴乞得,愿护海棠,小字呼来,已开木笔,莫止望梅之渴,欲图变枳之迁。

适仲堪议聘珍娘,假母复就商于老麻,虽合仍离,欲取姑与,乃允以珍娘归仲堪。

灯圆结穗,预题欢喜之缘,笔灿生花,端写年庚之字,珍娘一为得所矣。

假母从老麻言,仅以千金署约,而要朱提二百为之贽。

江妃解佩,送到汉皋,陶朱泛舟,载从湖上。

彼来此往,不还蟾圆一度耳。

仲堪衔感假母,且肯亲劳跋陟,即珍娘亦谓天作之合,不假人焉。

自起开笼,相将出谷。

此因缘何等美满,惟恨为兹阿堵物,至檀郎轻别,徒唤奈何。

回思被角障风,衾窝团雪,郎润鸡头之颗,侬松螺黛之痕,褪将罗袜一钩,轻随肩并,贴到蕈纹双印,温与胸俱,此乐未终,而又使侬夕听邻鸡,晨占檐鹊耶。

珍娘注意在是,故假母与老麻所策划者,亦未尝侦知其万一。

假母于此,不过恋恋珍娘而已。

彼美一人,于勾兰中颇难其选,始则衿言贞操,松心竹节,之死靡他,不意芳愫才通,情扃顿解,幽欢宵半,大体人双,谅已咀嚼此中滋味矣。

虽劳燕遽分,易呼负负,而蟀鹒既易,相顾茫茫。

况近者燕燧全销,銮舆俱返。

赛金花、谢珊珊辈历余黑劫,飞遍红笺,似此钱树子,有不于歌衫舞扇中,夺一重席耶。

将来虢国承恩,陈圆侍宠,当不在杨翠花红下,较之兰闺厮守,婢学夫人,其苦乐奚翅霄壤。

故于仲堪之去,纵有成约,均是卫言。

而老麻尚期期以为不可。

老麻知仲堪易与耳,其所患者在奚僮。

旁观者清,人言可畏。

仲堪即倾筐倒箧,于珍娘亦所不惜,珍娘温存心坎,蕴藉眉梢,但博长留,遑知后顾。

奚僮则晨钟一杵,早唤醒薨薨春梦矣!仲堪归计,借箸奚僮。

饵既钩鱼,媒防引雉,问道秦庭之璧,深渊合浦之珠。

其所挟以自信者,珍娘干支而已。

稍不自慎,官符飞下矣。

老麻急欲去奚僮,而使仲堪自悔珍娘议,则珍娘金随众铄,瓦不再全,尚能于莲花落一曲中,访郑元和哉?此幕亦不遽揭,恐奚僮必挟主人往。

排六亦与假母谋,而其所怼者在珍娘,果阱陷珍娘,可复引仲堪以为偶也。

日聒假母侧,欲设策以蛊仲堪。

打鸭惊鸳,易醒好梦,刻鹄联鹜,亦具雏形,藕丝本属相联,瓜蔓何妨再抱,排六之愿,亦难显白。

惟冀仲堪小住,则芙蕖之爱,纵不狎观,而桑榆之收,讵嫌晚岁,釜鱼砧内,尽以加诸珍娘耳。

一国三公,各人心事。

仲堪但嘱奚僮妥为料量,以便成行。

至珍娘脂粉之需,尤为不惜丰腆,有情难得,甘依蒲柳之姿。

此去吉归,且记蔷薇之架,珍娘知仲堪之别,只此一宵矣。

忍泪进言,含愁劝酒。

此亦在人意计中者。

银蒜摇光,铜荷掩影,风欹前幕,月界下弦。

仲堪尚呼茶解渴,珍娘已轻妆就枕矣。

绣襦锦档,浓淡相间,回眸一笑,四溢麝兰,此种欢娱,殆如刘辰阮肇,再到天台,瞰胡麻饭也。

珊瑚玉树,本许交柯,翡翠兰苕,何嫌对映,水到渠成之趣,鸟啼花放之时。

仲堪固不肯生啖江瑶,使珍娘嘤嘤啜泣也。

融融泄泄,乐且未央,仲堪又密诘珍娘姓氏,珍娘仍嗫嚅不吐。

仲堪曰:"大诚非偶,生有自来,业既同衾,奚须曲讳。"

珍娘逡巡至再曰:"侬但记杨姓耳,十岁时老父课读曝书亭时,曾琅琅上口,采菱船上,一棹咿哑,仿佛如在目前,父乐宦游,侬为寇虏,踉跄走山西去,萍飘梗断,叶暗花稀,不识此生犹能相见否也。 身已属君,敢吐实况,公子当为侬终秘。"

仲堪闻此,不禁作色曰:"卿真不解事,独不知有法律耶?"珍娘微笑曰:"巢破能完,已称难得,栖幕未久,何苦自危,侬之隐忍不死者,满望拨云见日,拜倒严亲膝下也。 往者遇人不淑,虚与委蛇,如醉如痴,以待君子。 幸得躬执箕帚,完我清名,老父丧失掌珠,其凄惋当可预料。 在南在北,雁杳鱼沈,言至于斯,益觉涕不可仰矣。"

仲堪悯其遭际,深加敬礼,终宵密语。

一隙曙光,珍娘早起凝妆,促仲堪速施盥栉。

重衾虽恋,梦已无多。

古镜有知,心原不竟,恨成就得迟,怨分去得疾。

柳丝长玉骢难系,双文此曲,不啻为珍娘写照也。

假母受老麻策,姑偕奚僮入珍娘室。

奚僮侍仲堪左,车票、行李票、购物单、栈房帐单,一一罗列案上。

且云午后一时出郭,暮宿青云栈。

翌早上汽车至汉,不堪留恋,定知翠被之寒,如此淋漓,起止青衫之湿,夕阳古道暮霭长堤,两处徘徊,一声保重。

珍娘以奚僮在侧,目视仲堪,仲堪遂命奚僮退。

假母乃笑曰:"绣衾未暖,春意方酣,归骑相催,离怀那遣公子。 舟迎车送,犹可娱情,独惜珍娘,恨压三峰,洎添九曲,使老妇亦无从相解也。 珍珍性又静寂,惟排三尚与相洽,其余姊妹行,非借樗蒲以解嘲,即嘘芙蓉以遣闷。 珍娘咸格不相入,公子宜速返,不然望夫台上,盼断藁砧矣。"

珍娘闻此,悲从中来,乃揾手把作呜咽声。

候母回顾珍娘曰:"阿妈真不解事,寸阴寸金,犹无端耽误耶。"

言已,又一笑告仲堪,谓排六有妙策,公子曷于酒间询之。

乃搴帏出,珍娘曰:"侬无多言,乞不负约,稍事停顿,恐阿妈又变了卦也。"

出约指,一并以泪渍手,把交仲堪。

半钩月小,同心君子之金,一幅云寒,纤手可人之玉,有悲情而莫诉,虽并坐而忘言。

小婢邀仲堪午餐,珍娘益趑趄不愿出,仲堪强曳其臂。

珍娘曰:"面污梨白,眼绽桃红,得不虑姊妹行奚落耶。 顷阿妈有言,排六将设策以教公子,渠与依夙有隙,公子宜自慎。"

团团四座,离别一杯,诸姊妹次第就席,假母又亲携珍娘至。

金尊满倒,低催檀板之声,玉勒骄嘶,斜亸鞭丝之影。

淡烟杉屋,晴日花砖。

奚僮已控骑而待矣,排六忽思仲堪言曰:"公子尚作游梁想乎?何归之速也?庖人不治,尸祝越俎而代。 我非尼公子行,远道葡萄,已劳游子,满城桃李,况属春宫,讵可不战而退哉。 公子与珍姊初遇,安稳栖鸾之梦,缠绵控鹤之情,水溢潭深,云行峡黯,我故来敢絮絮,不期良缘甫缔,遽挂归帆。 车儿向东,马儿向西,那得不增人惆怅。 即欲南回禀命,纪纲尚在,尽可代劳。 何事轻弃功名,为此仆仆。 妈不善计,珍姊肯为郎请命耶,苟虑游梁无车,妈可询诸武贵。"

仲堪珍娘,隔座相视,以排六奇军突出,可感亦复可诧。

排六复言曰:"琵琶一记,惭愧中郎,厌故怜新,男儿惯态,公子即不至是。 高堂两老,尚肯为一妇人故,令公子腰缠十万,骑鹤扬州耶?梓里青庐,华堂红烛,公子只委曲从命,而海枯石烂,地老天荒,珍姊徒标梅迨吉而已。 若公子游梁,命仆人持书返闽,无论公子词源三峡,笔阵千人,行将破璧飞去。 而老人有此希望,必急遣仆人相迎,此时公子文战告终,从容江汉,黄姑织女,借乘奉使之槎,德耀伯鸾,并举相庄之按。 果能春风得意,第一仙人,珍姊之福何如?阿妈之福又何如?一不虑停妻再娶妻;二不虑文齐福不齐。 珍姊我为汝留得紫薇郎,仍可与紫薇花相对也。"

仲堪珍娘均投入排六罗网,万种离愁,已化作一天喜气矣。

此策盖出自老麻,令假母授意排六,濒行时始告诸仲堪。

面面都圆,心心相印,不特仲堪珍娘为所倾倒,即奚僮小憩阶下,亦感排六斟酌尽善。

驰驱来往,安敢告劳,惟武贵未来,不知能否借辖。

项将谁说,髡已终留,灰将熄而复燃,钿欲分而仍合。

人生聚散,岂意料所能及者耶。

酒余歌歇,假母已令武贵率老麻,入谒仲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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