快士传 第四卷 惯负人俗子误身谋 不忘生英雄偿死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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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快士传》 第四卷 惯负人俗子误身谋 不忘生英雄偿死债 徐述夔

诗曰

小人利尽生嫌隙,君子交深死不移。

试看风波与金石,一邪一正迥相歧。

却说董闻所遇马上那个官人,不是别人,就是湖广举人庄文靖。

他昔日上京会试之时,从开封府经过。

董闻曾拜在他门下,师生之谊甚厚,他今新中了进士,考选了翰林。

因他夙有文望,京中大老无不钦敬,十分荣耀。

那日正拜客回来,忽见董闻立在道傍,便唤长班分付:"这是河南董相公。 途次不便相见,快请到公寓来会。"

董闻大喜,随着他径至公寓中。

拜见毕,各叙寒温。

文靖问道:"贤契何事入京?"董闻道:"门生因游学,来到京中。 幸遇老师,深慰渴怀。"

便将所刻诗文送上。

文靖看了几篇,大加释赞,道:"贤契学业大进,这佳刻可多印几册,待我替你广传一传。"

董闻谢道:"若得老师为门生延誉,何幸如之!"文靖道:"贤契到此几时了?居停主人是谁?"董闻道:"门生昨日才到,尚在旅店暂住,未有托足之所。"

文靖道:"你来得正好。 目今阁下杨老先生讳士奇的,欲延请西宾与公子相资,托在我身上举荐一人。 不拘举贡生员,只要有才有品的。 我已荐了一个姓丁的廪生去。 那丁生名唤士升,也是我的及门,就是这里北京人。 我荐他去,亦甚相宜。 不想他风闻那杨公子不喜欢读书,恐不好相处,尚在犹豫。 又有南京魏国公的世子徐绳祖,现今为御前侍卫。 他与我最相好,也托在我身上,要请个西宾相伴读书。 我还没有荐人去。 二者之间,贤契择其一,不佞当即为图之。"

董闻听说,正中其意,忙打躬道:"多蒙老师厚意。 杨老先生处,老师既荐过丁兄,不便别荐。 只求在徐世子那里特赐鼎言,足仞至爱。"

文靖道:"只是一件,那徐世子是将门之子,甚有勇略。 恐贤契文弱之士,与他意气未必相投。"

董闻道:"这不妨。 门生于武艺中亦颇知一二。"

因便把自己武艺服人之事,略述大概,并说有他表兄余总兵的荐书在此。

文靖欢喜道:"原来贤契亦通武艺,正好与徐世子相处。 且又有了他令亲的荐书,一发妙了。"

董闻道:"得老师鼎言,胜别人荐书十倍。 如今门生也不先去见他,候老师会过了他,对他说了,等他来相请,然后才可往见。"

文靖点头道:"贤契所言极是。"

董闻起身告别,文靖留住,命酒相款。

饮酒间,文靖再将董闻适间所送诗文逐篇细看,极口赞赏。

董闻因欲文靖做一篇序文在上,文靖欣然应允,便教取纸笔过来,即席一挥而就。

序文中极赞其诗文之妙,与其为人之英爽,并叙述师生情谊。

董闻看了,大喜称谢。

当晚作别回寓,次日便把序文付梓,即日刻成印就,列于诗文册首。

多具名帖,凡属文靖的及门与同年相知辈,俱往投谒,就将诗文送览。

文靖又逢人说项的称赞他,一时京中都晓得有董闻名字。

正是:

或实至而名从,或先名而从实。

冷人静坐家中,热人奔驰道侧。

热则扬眉有时,冷恐赍志以没。

因受俗眼相轻,欲吐中心抑郁。

一时逼做热人,却是闭户不得。

过了几日,果然徐世子特差掌家赍着名帖聘币,到董闻寓所来相请,并讨了庄文靖手书一封致意。

董闻然后具刺往拜。

相见之时,董闻看那徐世子,生得面如冠玉,唇若涂脂,丰采焕发,真个是王孙仪表。

徐世子见董闻眉目清奇,气概轩爽,超然有不群之致,便彼此大加敬爱。

讲礼毕,分宾主而坐,献过了茶,世子开言道:"久仰盛名,又蒙令尊师庄老先生鼎论,敢屈大驾到此下榻,辱承不弃,足感厚情。"

董闻逊谢道:"荷蒙错爱,愧不敢当。 重以敝业师之命,故敢趋侍左右,还求不吝指教。"

世子道:"先生休得太谦。 不才虽吞武勋世爵之裔,却不揣愚蒙,有志文翰,但恨无师友指迷。 今得奉先生大教,实为万幸。"

说罢,便起身与董闻行了对拜之礼。

随即张乐设宴款待。

坐席后,董闻才取出余总兵的荐书来与世子看。

世子道:"既有家表兄的手札,先生何不早早赐顾?"董闻道:"多承令表兄谬荐,然恐造次请谒,终不免为未同之言,故虽仰慕光仪,不欲轻造。 今日重蒙见招,且有师命,方敢趋候耳。"

世子听说,一发敬他有品。

及看余总兵的书中,盛称董闻弓马高强,因愈加欣喜道:"不才何幸,今日得遇才兼文武的奇士。"

于是与董闻讲论文章,兼谈武略。

董闻口如悬河,问一答十。

世子十分敬服,恨相见之晚。

看官听说,这虽是董闻的才艺足以动人,却也亏那两个荐头。

假使余总兵荐他能文,庄翰林荐说他文才好,极有武略的余总兵说他武艺高,世子安得不倾心敬仰?可见人固不可有名无实,亦不可有实无名。

多少潜修静养有实学的人,只为没人荐引,送至老于牖下,所以说砥行立名者,必附青云之土而后显。

有诗为证:

武得元戎荐,文来学士书。

声名洋溢处,端的赖吹嘘。

然虽如此,董闻不先去拜见徐世子,直等他来聘请,然后往见;又不先投荐牍,至定交之后,方取出来与他看,这是董闻有身份处。

若像那些钻刺的,怀着名帖,袖着荐书,伺候贵人之门,俟身门客之列,便不成个人品了。

闲话休题,且说董闻下榻在徐世子府中,世子侍卫之暇,便来谈文论武,宾主极其相得。

董闻没事也不出去闲走。

光阴迅速,不觉过了半年,因思念家乡,先打发从人李能寄了一封书信回去。

一日偶出外答拜了一个客人,归途却遇见了路小五。

董闻问道:"柴家舅子寓在何处?我一向因馆在徐世子府中,不得闲暇,还未及去通候他哩。"

路小五道:"柴官人即日要起身出京去了。"

董闻道:"如何便要?"小五道:"他考选官职,该授县丞,只等目下春选之期,有了缺,领了文凭,便要起身出京了。"

董闻惊问道:"他坐监尚未久,如何便可选官?"小五道:"全亏了一个要紧人的脚力。"

董闻道:"那个要紧人?"小五道:"他授拜在司礼太监鄢公公门下,甚得他照顾。 前有圣旨,看司礼监教习小内臣读书识字,要拣秀才援例的太学生去督课。 在那里效劳半载,便不论坐监已满未满,即准考职选官。 鄢公公把柴官人的名字带入这个款项内,所以就得候选。"

董闻道:"原来如此。"

因笑道:"如今柴家舅子不但自己会读书识字,一发会教训别读书识字了,即此已可喜可贺,何况又做官。"

说罢,与路小五别过,自回馆中。

心中好生闷闷,想道:"我到京来求取功名,正未得到手,不想柴白珩倒先做了官去。 道难真才实学,毕竟敌不过贿赂钻营么?"正是:

文章虽灵,不如钱神。

翰林世子,不如阉臣。

不说董闻纳闷。

且说柴白珩欣欣然要选官。

那知事有反覆,弄出一番阻隔来。

你道为何?原来柴白珩此番全靠杜龙文代为谋干。

先托他到京纳了监,又因他在司礼太监门下走动,引白珩去送了一副极盛的礼,拜了干儿。

那太监姓鄙,名龙,掌司礼监印务,最有权势。

因受了柴白珩的投拜,又得了贿赂,就照顾他考职候选。

杜龙文自谓有功,欲索厚谢。

白珩见事已成了,遂有拔短之意。

口中虽说尚容图报,却只许而不与。

龙文等得不耐烦,假意写了一纸借约,要白珩借银一百两。

白珩竟把借约丢还了他,回说没有银子。

龙文十分怀恨。

到得吏部选官之日,白珩要去听候掣签,龙文却托故他出,不肯陪行。

白珩只拉了路小五并几个家人,骑着牲口急忙忙的望吏部衙门奔去。

来到半路,忽见两个醉汉踉踉跄跄撞将过来,正撞着了白珩的牲口。

两个醉汉都吃了跌,便大喊起来道:"跌得我好!"两个一齐爬起,把白珩劈胸揪下牲口来,乱嚷道:"你如何撞跌我?"白珩道:"你们自己跌了,干我什么事?"醉汉道:"明明是你撞跌我的,我们身边的银子,都被你抢去了。 好好还我来。"

白珩被他扭住,分拆不开。

路小五与家人们都来劝解,两个醉汉那里肯放,把白珩衣帽都扯坏了。

闹勾多时,适值五城兵马司经过,白珩扯住司官的马,叫喊起来。

司官问了情由,喝令衙役将两个醉汉押着带到衙门里去责治,分付白珩:"你自干你的正事去。"

白珩才得脱身,看身上衣帽都已毁坏,只得借人家门首坐着,教家人赶回寓所,另取衣帽来换了,方才奔到吏部衙门前。

那知吏部堂上掣签已过,各官都已散衙,等闲把个选期错过了。

白珩叫屈连天,恨着一口气,奔到兵马司去,要司官重处这两个醉汉。

谁想这两个醉汉才押到司里,早有徐世子府中的家丁,把世子的图书名帖来讨去了。

白珩一天忿恨,却又无可奈何。

正是:

官人遇着醉人,春选竟成春梦。

有气无处可出,甘受一场播弄。

看官听说,徐世子并不曾发帖到兵马司讨人,此皆杜龙文所为。

这两个醉汉,也是杜龙文使来的。

那杜龙文原是个奸险光棍,平日惯会写假书、刻假印,偷天换日,无所不为。

相与的都非正人。

柴白珩不合拔了他的短,他因算下这恶策,乘其掣签要紧之时,指使两个无赖装了醉汉,生事寻问,致令白珩错过选期,做官不成。

又因二人被兵马司拿去,他便假了徐世子的图书名帖,挽心腹人扮做徐府家丁来讨了去,教白珩没出气处。

白珩那晓其中就里?当下闻说是徐世子讨去的,竟疑惑到董闻身上,只道董闻暗害他,好生怀恨。

正是:

只为小人修新怨,忘疑君子记前仇。

柴白珩错了选期,仍与杜龙文商量,要去求鄢太监挽回。

龙文反埋怨道:"我替你干的事体已停停当当,怎的与醉汉相争,自误正务?彼时我若同在那里,决不至此。 今选期已过,就是都太监也难挽回。 不如候到秋选,补选了罢。"

白珩听说,只得叹口气罢了。

见可:

惯拔短梯,似华实愚。

自误自己,有甚便宜?

自此柴白珩住在京中守候秋选。

奈选期正远,闷坐不过,想要到青楼中去走走,消遣闷怀。

因移寓在一个院子里去。

那院子里妓女,就是与常奇相知的马二娘,小字幽仪的。

他自与常奇相约之后,往往抱病不肯接客。

白珩要求一见,他也托病不出,只借得他几间房屋作寓。

白珩闻得马二娘是个聪明妓女,诗、词、歌、赋无所不能,恐自己太俗气,惹他笑话,便也买些书籍搬到寓所,假装读书模样。

马二娘见柴家仆人时常搬书到寓,却再不闻曰珩读书之声。

一日偶然走到他寓房夹壁,只听得白珩叫道:"书童,快拿书来。"

书童道:"有三苏文在这里。"

白珩道:"太低!"书童道:"两汉书何如?"白珩道:"太低!"马二娘听了,惊讶道:"两汉三苏,尚以为低,不知他喜读什么书?吾闻好古之人,秦汉以下书不读,莫非此人是个奇士?待我张他一张,看似何等人物。"

因向壁缝里窃窥,原来白珩要把书做枕头在榻床上睡,故此嫌低。

但见:

眼皮盖地,呵欠连天。

要做周公之梦,难观孔子之篇。

缘何汉史三苏,犹谓低而不适于用?原来邯郸一枕,必欲高而始道其鼾。

闻所闻而惊若,见所见而哑然。

初疑读其书者,不读秦汉以下,今知学古人者,只学孝先之眠。

若非亲觉察于窥墙之俊眼,几何不被骇于属垣之高谈。

马二娘见了,忍笑不住,不觉失声一笑。

回身进内,戏题《菩萨蛮词》一首于壁上道: 古人书作枕中秘,只因素稔书中趣。

今效古人颦,效颦羞杀人。

未闻开卷读,但见拥书宿。

厄运在牙籖,籖籖供睡眠。

马二娘题毕,抚掌大笑。

那知柴白珩前已闻得隔壁笑声,今又闻里面嬉笑,只道美人有情于彼。

次日便托路小五代致殷勤,要求一会。

马二娘本待不允,又想我既为居停主人,也须少尽主道。

因设一酌于内斋,请白珩赴饮。

白珩欣然而至。

马二娘出来相见。

那马二娘果然生得标致,有一曲《江儿水》为证:

比雪肌还润,如云发似描。

眼儿带笑心儿巧,眉儿含韵容儿俏。

衫儿稳称身儿掉,启口黄莺低叫。

举袖移裙玉,玉笋金莲双妙。

这但赞他的色,尚未赞他的技。

若论他技艺之精,也有一曲《江儿水》为证: 翰墨挥来就,丹青随意描。

弹琴品竹般般好,微歌度曲声声俏。

行觞进酒家家到,一局手谈兼妙。

演剧登场,悲喜教人啼笑。

白珩见了,不胜之喜,马二娘却只淡淡相接。

白珩抬头见了壁上所题《菩萨蛮》词,假意定睛欢看。

马二娘倒駶躇不安,想道:"我一时戏题,不曾遮掩得,今被他看见,可不着恼么?"谁知白珩本来认字不清,那壁上字儿又写得连真带草,一发识不出,念不来,却又假装在行,反极口赞道:"字又好,所作又好,明天还要把粗扇来请教。"

马二娘听说,方知是个真正蠢才,匿笑不止。

白珩又看柱上挂的板对,乃是"谈笑有鸿儒,往来无白丁",十个大真字。

这白丁两字,合着他雅绰,他却认得真切,心中倒有些不乐。

马二娘陪坐了片刻,白珩正待与他款洽,马二娘托言病体不能久坐,先告辞进去,只教丫环把盏奉劝。

白珩欲求与宿歇,马二娘丫环致意,托病坚辞。

白珩料难相强,只得起身谢别。

次日将白布二匹、青钱三百送与马二娘,要他写一扇。

马二娘见所送之物甚可笑,乃草书绝句一首于扇上以谑之。

诗云:

嗤嗤抱布合诗篇,三百青蚨肯易捐。

愧乏琼瑶相报赠,数行聊致木瓜前。

白珩得扇,不知就里,只道是好话,每当出游,便持扇而往,遍示同辈,夸说马二娘与我相好,题此赠我的,却被众人传为笑谈,京中都叫他做柴木瓜,白珩方晓得马二娘之诗是讥笑他,十分羞忿,又去与杜龙文商量,要摆布马二娘。

龙文心里正与白珩不合,反替马二娘解说道:"此诗并非讥诮。 木瓜二字,出于《诗经》。 《诗》云:‘投我以木瓜!’又云:‘报之以琼瑶。 ’是说所投者虽甚轻,报之宜从厚,你把布与钱送他,只算木瓜之投。 他把诗词答你,聊当琼瑶之报。 他还道愧之琼瑶,甚有谦逊之意,怎倒错怪他?"白珩听说,半疑半信,沉吟道:"既如此,怎么众人都说是讥笑我?"龙文笑道:"这倒是众人戏弄你,不要理他。 但我闻马二娘内堂中对联,有‘往来无白丁’之句,此却似乎讥诮你。 论起来,你原不该到他家去。 你若去时,是‘往来有白丁’了。 然此对乃你来到之前,他已先写下,并为你而设,却也怪他不得。"

几句话,羞得白珩满面通红,又不敢发作,只得忍气吞声罢了。

过了几时,屈指选期将近,谁想又变出一场没兴来。

原来礼科上了一本,说大学生在司礼监效劳者,止当免其坐监半年,不可令其越例选官。

圣旨依议,吏部便奉旨出示。

凡以前选过者姑勿论,其余候选者,俱不准选。

白珩闻知此信,气得目瞪口呆。

思量没奈何,只得收拾行李,仍同路小五取路回家去了。

可笑柴白珩此番到京,只因柴吴泉受了守备卫人豹的气,疑是董闻指使。

后又闻余总兵荐董闻入京求取功名,为此心怀妒忌,挟着重资赴京谋干,务要先做一日官,赛过董闻。

不想被杜龙文哄弄,白送了许多东西,甘拜了太监为干爷。

官又做不成,只落得木瓜之号。

遍传京师。

这不是到京来求官,却是特地到京来出丑。

出尽了丑,方才回去。

正是:

白珩用尽白银,白丁依然白丁。

笑杀内兄出丑,原让妹婿成名。

说话的柴白珩出丑而归,固不必说了。

那董闻又以何因缘便得成名?不知事有凑巧。

董闻在徐世子家处馆将近一年,求名之心甚切。

正苦没有机会,恰好天子准了阁臣杨士奇所奏,欲于乡会两试之外广牧人才,特谕天下学臣:除岁贡生外,另行考取拔贡生,一体送京廷试授职。

其各省生员游学在京者,若有京官保结,许于北直学臣处投考,取中者即准作技贡,一体廷试。

董闻得了这个好机会,便去求庄文靖保结了,赴北直学院衙门报名听考。

其时各省游学生员来考的共有二三百人。

及发案,止取得二十余人,却是董闻第一。

到得各处岁贡拔贡生齐集了,天子亲自廷试毕,命词臣阅卷,命阁臣杨士奇拟定名次。

庄文靖正在阅卷词臣之内,便将董闻试卷首荐。

杨阁老见他果然佳妙,即拟定榜首。

第二名是岁贡生丁士升,即庄文靖荐去杨阁老家处馆的。

榜发后,徐世子与庄文靖俱大喜。

不一日,吏部题准廷试首名应援国子监博士,第二名应授国子监助教。

时助教正值员缺,丁士升已得选授去了。

博士却未有缺出,还要候缺。

董闻因思念家中,欲乘空回家省亲。

徐世子道:"不才也念家尊年老,即日将上疏乞归。 先生且略消停,与不才同行何如?"董闻道:"候台驾同行固妙,但世子蒙圣恩眷注,乞归之疏,未必便允。 小可若不乘此候缺之时回去,倘迁延时日,选了官,反脱身不得了。"

世子听说,知其归心甚切,便不强留。

董闻先去谢别了庄文靖与杨阁老,又遍拜了廷试的诸同年,打点起身。

徐世子治酒饯行,以二千金相赠,直送出五十里之外。

临别,又将通候余总兵的书信一封附寄。

相叮道:"不才若得乞归,即从水路回南。 当到贵郡奉候,并候家表兄余戎。 先生若见他时,先为我致意。"

说罢,珍重而别,董闻取路回家。

这番也算是锦衣归故里,行色甚壮,自不必说。

且说董起麟在家,自接得李能带归的家信,已知儿子馆在徐府。

过了几时,喜音频至门上一连贴起三张捷报:一报今小儿先坐了国公府里的板凳,报北直学院取中拨贡第一名,一报廷试第一名,一报钦定国子监博士,候缺即选。

起麟合家人都欢喜。

那些势力亲友,填门称庆。

路小五这小人,也重来趋奉。

只有柴昊泉父子十分羞恼。

却又想博士正管着监生,他今要奈何我们,一发容易了,因此又十分疑虑。

只得备一副盛礼来奉贺,又托路小五代致款曲。

起麟笑道:"小儿初入泮时,他丈人说:‘这条学究的冷板凳有得坐了。 ’还恐人嫌他食肠大,不肯请他去坐。 如今小儿先坐了国公府里的板凳,却又要去坐国子监里的板凳,竟没人嫌他,连他丈人也不嫌他,反来贺他了。 真个可喜。"

路小五把这几句话述与昊泉父子听了,不胜惭愧。

正是:

莫把穷人笑,穷人未可料。

能为国子师,不授蒙童教。

且说董闻在路行了几日,早回到家中,先拜了父母,后与妻子淑姿、妹子彩姑相见了。

把别后之事述了一遍,因说道:"此皆亏遐施恩兄周旋劝勉之力。 他今近况若何?"起麟道:"遐施于两月前偶归仪封县故乡,原约就来的,却去久不来。 闻说患病在彼,未知今已好否。 我正在这里念他。"

董闻听说,甚是惊疑。

次日,即入城见了余总兵,谢其荐引之谊,送了一副礼,面致了徐世子的书信,并到各位地方官处投了帖,又去与计高、金畹二人相会,也各送与些京仪,然后到丈人柴昊泉家来。

昊泉父子自觉惭愧,都托病不出。

董闻付之一笑。

随即去探问董济消息。

只见他门上用锁锁着,问邻舍时,说道:"董相公在仪封县患病危笃,因此家里人都回去看视了。"

董闻听罢,吃惊不小,连忙回家收拾行李,带了银两,叫李能、孙用随着,星夜亲往仪封县探问。

不想董济染患伤寒,已于数日前身故。

董闻一到仪封,闻此凶信,不由不十分惊痛。

急急备了祭礼,到他家祭奠。

原来房屋已被那不肖的侄儿乘董济患病之时,都卖与人了,止留了茅屋四五间,停柩在内。

家人都已散去。

幕已不设,吊也不开,既无丧主,亦无吊客。

董闻见了这光景,愈加惨伤。

排下祭礼,奠酒再拜,放声大哭。

拜毕,抚着棺叫道:"兄长阴灵不远,小弟曾受大恩,不想今日回来,不得见兄长之面。"

说罢又哭,哭得众邻舍都走将来环聚而观。

董闻仰天跌足道:"老天!老天!如此人,怎么使他无后?"因问众邻道:"死者的侄儿今在何处?"众邻中一人答道:"董相公的侄儿叫做董着虚,最是无赖。 银子到手,花赌无遗,东撞西撞,无室无家,是个天不收,地不管的人,那里去寻他?"又一个道:"闻他近日往开封城里去了,要把他叔子寓居的房屋寻主顾卖哩。"

董闻叹口气道:"侄儿既不可问,那些平日受吾兄恩惠的亲友,如何今日也一个不来了?"因命从人取笔过来,题诗四句于壁上道:

堪叹任昉空结客,最怜伯□竟无儿。

□□自古皆难问,天道由来不□□。

董闻写罢,掷笔于地,重复痛苦道:"我□□□□济多金,救我患难,成我功名,此恩此德,虽非计利可偿,但我今日略具薄资,欲少酬万一,谁知恩兄已死,又无后嗣,何处展我报私?"一头哭,一头说,旁观者无不悽惶。

只见众邻舍中走出一个白须老者道:"董爷且休哭。 你既有好心,感恩知报,如今令兄董相公停柩在此,未曾入土。 眼见得他的侄儿是不管的了。 若董爷肯替他择地安葬,使他不至暴露,这便是以德报德,何须烦恼?"董闻听说,收泪谢道:"承老丈高论,学生领教了。"

当下别过了众邻,便就左近寻下寓所,一面遣人讣告各亲友,并报知余总兵,竟是董闻主丧。

设幕开吊。

一面选择吉地,定期安葬。

余总兵闻讣,亦不胜惊叹。

适因出巡便道,亲赴丧所予奠。

那些亲友,前日一个也不来,今闻董博士主丧,余总兵也来吊,便都赶与,纷纷的来吊孝送葬。

人情势利如此,有诗为证:

非为死者吊,还因生者来。

炎凉尽如此,世态实堪哀。

丧葬既毕,董闻又将些银两置买坟傍田地数亩,交付坟丁,收取租利,以为岁时祭扫之用。

又分付他好生看守坟地坟树,休再为不肖侄儿所卖。

又去仪封县里讨了一张禁约告示,张挂墓门上以为防护。

诸事完备,方回郡城。

恰好余总兵也出巡回来了,董闻即往拜谢。

余总兵盛称董闻高义。

一时远近的人,都道董遐施一生好客,只结识得董声孟一个人,其余分明喂了猪狗,祭了鬼魅。

这叫做千人吃药,一人还钱。

有这一个还钱的,方不枉了他好施的一片美意。

闲话休题。

董闻谢过了余总兵,再到董济旧寓问时,果然那所房屋又被那不肖侄儿卖了。

董闻嗟叹不已。

回到家中,父母妻妹也都赞他能知恩报德,不负死者,使我等生者之心亦稍安。

董闻又到大力庵中访问沙有恒和尚,也要略略酬谢他。

不想他还游方未归。

正是:

千金已略酬,一饭尚未报。

总是一片心,难将轻重较。

过了几日,忽见邸报说徐世子因亲老上疏乞归,情词恳切,朝廷准奏,即日出京,从水路南回。

董闻见报,即分付李能、孙用不时到马头上去打探。

徐世子的船一到,便要去迎候相会。

只因这一番,有分教:风波起处欲伸知己情悰;肝胆浓时弄出通天手段。

未知后事如何,且听下回分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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